尽管此时仍是上午——对于名单上的男人来说也许更像是半夜——他们还是决定,现在就去找这些人谈。其他人都很熟悉梅斯特雷,布鲁内蒂便让他们把这些地址按地理位置顺序排列起来。这样,在他们照着名字挨个找人的时候就不至于在城里来回奔波了。
做完这件事以后,布鲁内蒂带上那份归他管的名单下了楼,找到了他的司机。他不知道乘着一辆蓝白相间、由一位穿制服的警察握方向盘的警车,去找这份特殊名单上的男人查问,是不是明智之举。然而此刻,他也只能走出去,融入梅斯特雷上午十点的空气中,并且打定主意,这种天里能活下去就不错了,也顾不得再思前想后了。
热流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暑气就像是在一点点地侵蚀他的双眼。没有一丝风,连最微弱的那种也没有。日光就像一条脏兮兮的毯子横在城市上空。一辆辆汽车歪歪扭扭地驶过警察局,喇叭叫个不停,徒劳地向不断变换的交通灯和横穿马路的行人提出抗议。卷扬起的尘土夹带着一只只烟盒,在街上飞来飞去,使得它们的这种穿梭分外显眼。这一切,布鲁内蒂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吸入肺腑,那感觉就像是有人从背后跑过来,用双臂紧紧箍住了他的胸口。人类怎么能这样生活?
布鲁内蒂逃进了警车那凉丝丝的“蚕茧”里,一刻钟以后,等他从里头破茧而出时,矗立在眼前的是城西的一幢八层公寓。他抬头仰视,看见整排整排洗过的衣物从里头伸出来,横在这幢房子和街对面的那幢之间。清风徐来,那一层由床单、毛巾、内裤拼嵌而成且色调相得益彰的平面在他的头顶上掀起了阵阵波澜,让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楼里,守门人坐在他那间和笼子一样狭小的办公室里,正在整理一张桌子上的文件和信件,替楼里的居民分发那些想必是刚刚送到的邮件。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胡子稀疏,一副银丝框的老花镜在鼻尖上摇摇欲坠。他一抬眼,目光越过镜片的上边框,嘴里说了一声“早上好”。潮气加重了屋里的那股酸不溜丢的味道。一只风扇搁在地板上,放出风来掠过老人的双腿。它除了把酸味散布得满屋都是,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布鲁内蒂回了声“早上好”,问他哪儿能找到乔万尼-费尔特里内利。
一提到这个名字,那个守门人立刻一把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我警告过他了,叫他不要再把你们这些人招到这幢楼里来。要是他想干他的营生,就到你们的车里去好了,也可以到旷野里去跟别的畜生一起做伴嘛。就是不许在这儿做这种下流事,要不我就去叫警察。”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去抓背后墙上的电话,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布鲁内蒂,毫不掩饰自己厌恶的神情。
“我就是警察。”布鲁内蒂轻声说,从皮夹子里掏出了警察证,握在手里亮给那个老人看。老人从布鲁内蒂手里一把抢过证件,似乎是想说明,这些东西可以在哪里伪造,他也是知道的。接着,他把眼镜推上鼻梁,细细看了一番。
“看上去倒像是真的。”他终于认了账,把东西还给了布鲁内蒂。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再把眼镜摘下来,开始擦镜片,擦完了一块再擦另一块,一丝不苟,仿佛他这一辈子都花在这件事上了。然后,他又重新戴上了眼镜。小心翼翼地把眼镜腿在两只耳朵上搁好,再把手帕放回到口袋里,这才换了一副腔调问布鲁内蒂:“这回他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我们得向他打听另一个人。”
“打听他的某个同性恋朋友?”老人问道,又恢复了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
布鲁内蒂没理会这个问题:“我们想跟费尔特里内利先生谈谈。或许他能给我们提供点信息。”
“费尔特里内利先生?先生?”老人质问道,他反复念叨着布鲁内蒂的词儿,却把原本的礼节性称呼变成了一种侮辱。“你是指那个标致的小男人,那个同性恋吗?”
布鲁内蒂无奈地叹了口气。人们在决定憎恨什么人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学着多具备点鉴别力,多那么一点选择性?或许只要再稍微明理一些?干吗不去恨基督教民主党?不去恨社会主义者?为什么不干脆去憎恨那些憎恨同性恋的人?
“你能否告诉我费尔特里内利先生的房间号码?”
老人退回到他的桌前,坐下来继续完成分发邮件的任务。“在五楼,门上有名字的。”
布鲁内蒂转身离开,再没有说一句话。走到门口时,他依稀听到老人还在咕哝着“先生”两个字,不过那声音也可能只是一种气呼呼的哼哼唧唧罢了。他走到铺着大理石地板的门厅的另一头,按下了电梯按钮,然后就站在那儿等。
过了几分钟,电梯还没来,可布鲁内蒂不愿意回去问守门人电梯有没有坏。他往左边挪了一下,打开通向楼梯的门,朝五楼攀登。还没到那儿,他就不得不松开领带,把湿滴滴地粘在大腿上的那截长裤往两边拉开些。等到了上面,他掏出手帕,在脸上擦了一把。
那老人说得不假,门上是标着名字:“乔万尼-费尔特里内利——建筑师。”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十一点三十五分。他按响了门铃。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朝门这边走过来了。门是一个小伙子开的,模样与布鲁内蒂昨晚在档案上看到的照片隐约有几分相似:金色短发,柔和而娇弱的下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什么事?”他问,抬头看着布鲁内蒂,露出了和善而疑惑的微笑。
“是乔万尼-费尔特里内利先生吗?”布鲁内蒂问,同时亮出了警察证。
小伙子压根儿就没怎么看那张证件,可他似乎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
“是我,您想干吗?”他的声音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越来越冷。
“我想跟您谈谈,费尔特里内利先生。我能进来吗?”
“犯得着问吗?”费尔特里内利无力地说,把门开大了一些,身体往后退了一步,让布鲁内蒂进了门。
“请允许我进来。“布鲁内蒂一边说一边走了进去。也许门上的头衔并没有说谎。屋内的这一方生活空间外观匀称,设计得既巧妙又精确。布鲁内蒂走进起居室,里面漆成了一色的粉白,地上嵌着浅色的人字形镶木地板,几块颜色早已磨淡的基里姆地毯铺在地板上,而另外两块织毯——布鲁内蒂觉得可能是波斯货——挂在墙上。沙发又长又矮,衬以背后远远的墙壁,犹如裹进了米色的丝绸。沙发前有一张玻璃台面的长桌,桌子的一头捆着一只陶制浅盘。有一面墙上覆盖着一大排书架,另一面则挂满了建筑物的透视图和楼房建成后的照片——所有这些楼房都是低矮而宽敞的,四周围着大片大片的荒地。在对面的角落里有一张高高的绘图桌,斜形桌面对着墙,上面盖满了一张张超大号的绘图纸。一只烟灰缸以一种十分离谱的角度搁在斜得厉害的绘图桌的桌面上,里面还燃着一支烟。
屋内的这种对称式结构不断地把参观者的视线重又拉回房间的中心,那个普普通通的陶制浅盘。布鲁内蒂强烈地感受到了视线在推移,可他不明白这种效果是如何产生的。
“费尔特里内利先生,”他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协助我们调查一件案子。”
费尔特里内利一言不发。
“我想请你看一张男人的画像,告诉我们你是否认识他,是否认得出他。”
费尔特里内利走到绘图桌前,拿起了那支烟。他贪婪地吸了一阵,然后用一个紧张兮兮的手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我不提供姓名。”他说。
“你说什么?”布鲁内蒂问,心里虽然明白,却并不想表示出来。
“我不提供我的顾客的姓名。你可以把你想要拿出来的照片都拿来给我看,可我什么人都不会认,我什么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是要打听你的顾客,费尔特里内利先生。”布鲁内蒂说,“他们是谁我并不感兴趣。我们有理由相信,关于这个人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我们希望你能看看这张模拟像,并且告诉我们,你是不是认得出他。”
费尔特里内利从桌边走开,走到左墙上的一扇小窗旁站好。布鲁内蒂这才恍然大悟,房间为什么要建造成这副模样:完全是为了让人不去注意那扇窗户以及隔开两米远的砖墙。“那么如果我不干呢?”费尔特里内利问。;“你不干什么?不认他?”
“不是。我是说如果我不看模拟像。”
屋内既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还散发着廉价烟草的气味。布鲁内蒂觉得自己能够感觉到这股味道已经渗进了他那湿漉漉的衣服,渗进了他的头发里。“费尔特里内利先生,我是在请你尽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协助警察调查一起谋杀案。我们只是在试图确认此人的身份。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开始凋查。”
“他就是昨天在野地里找到的那一位吗?”
“对。
“你觉得他可能是我们这些人里头的?”费尔特里内利无须解释“我们”指的是哪些人。
“对
“为什么?”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那么,你觉得他是个易装癖?”
“对。”
“还是个娼妓?”
“也许吧。”布鲁内蒂答道。
费尔特里内利从窗边走开,横穿过房间向布鲁内蒂走来。他伸出了手。“让我看看这张画。”
布鲁内蒂打开了握在手上的文件夹,抽出一份模拟像的复印件。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文件夹封面上的颜料粘到自己湿透的手掌上,落下了一块浅蓝色的印记。布鲁内蒂把模拟像递给费尔特里内利。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另一只手遮住模拟像上那人的发际线又琢磨了一阵。最后,他把模拟像还给布鲁内蒂,摇了摇头。“没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布鲁内蒂相信了他。他把模拟像放回了文件夹。“你能不能想出有什么人能帮我们查明这个人是谁?”
“我估计你们把我们这些人当中有过拘捕记录的列成了名单,正在逐一核查。”费尔特里内利说,不过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冲了。
“是埃我们没法让别人来看这幅画。”
“我想,你是指那些从没有被捕过的。”费尔特里内利说,接着又问,“这样的画像你还有吗?”布鲁内蒂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递给他,然后又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你只能把电话打到梅斯特雷警察局,不过你可以让我来接。或者让加洛巡佐接。”
“他是怎么给杀掉的?”
“今天早上的报纸会登的。”
“我是不看报纸的。”
“他是给打死的。”
“在野地里?”
“我没有权利告诉你,先生。”
费尔特里内利走过去把模拟像正面朝上放在绘图桌上,又点燃了一支烟。
“好吧。”他说,又转过头来对着布鲁内蒂说,“这幅画我现在拿到了,我会拿去给某些人看的。一旦发现了什么,我会通知你的。”
“你是一位建筑师吗,费尔特里内利先生?”
“对。我是指我有建筑师证书。可是我并没有在干,我是说,我没有工作。”
布鲁内蒂朝绘图板上的绘图纸点了点头,问道:“你是不是在搞一项工程?
“只是自娱自乐罢了,警长。我失业了。”
“对此我深表遗憾,先生。”
费尔特里内利把两只手都插进了口袋,抬头看着布鲁内蒂的脸。他尽力让声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说:“我那时正在埃及工作,替当地政府规划公共住房工程。可是,后来他们决定所有的外国人每年都得接受一次爱滋病毒检查。去年那次我没通过,他们就解雇了我,把我打发回来了。”
布鲁内蒂没答腔,费尔特里内利便继续往下说:“我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想要找份工作。可是,你肯定和道的,建筑师就像收获季节的葡萄一样俯拾皆是。所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找一种方式表达,“所以我就决定换一份职业。”
“你是指卖淫?”布鲁内蒂问。
“对。”
“你就不在乎会有危险?”
“危险?”费尔特里内利问,凑了过来,脸上又露出了刚才开门时向布鲁内蒂展现的笑容。布鲁内蒂沉默了。“你是指爱滋病?”费尔特里内利明知故问。
“对。”
“对我是没有危险的。”费尔特里内利一边说,一边从布鲁内蒂身边走开。他又回到绘图桌边,拿起那支烟。“您可以走了,警长。”他说,同时在桌边站定,俯下身看那幅模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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