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餐时,福尔摩斯很安静。他没提到昨晚的演奏是否使他感到有所好转。弗洛伊德医生面对病人那种不冷不热的举止仍旧保持着莫测高深的态度。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我无法断定单靠提琴能否使我的朋友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因为如果不是信使给弗洛伊德医生送来那封信,恐怕福尔摩斯就会故态复萌,无论有没有提琴。
这位信使来自综合医院,也就是弗洛伊德所在的那所教学医院。信是一位医生写的,问弗洛伊德愿不愿意去看一名昨晚入院的病人。弗洛伊德大声读起来,信的口吻很随便。
“我这儿有个极其特殊的病例,望你抽时间来看看,咱们会诊一下。患者一言不发,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不肯说,而且虽然她十分虚弱,却找不出任何病症。”暑名是舒尔茨。
“我倒是非常感兴趣,”福尔摩斯欣然道,收起自己的餐巾放在一边,没想到弗洛伊德的病人竟会使他发生了兴趣。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好奇心。
“哦,我决不是对病人感兴趣,”福尔摩斯哈哈大笑,“可是这位舒欠茨医生是不是很象咱们的好朋友莱斯特雷德?我决定去,以示对弗洛伊德大夫的同情。”
医院离得不远,舒尔茨医生在精神科和病人待在一起,我们在院子里找到了他。这院子设有单独一扇大门,病人可以由人看护着到这里散步、晒太阳。在这儿也可以作些运动,当时有六七个人正在玩槌球。不过那番场面很是混乱,喊叫声和各种噪音此起彼落,没有看护人员的监督是不行的。
舒尔茨医生看上去是个很自负的人,五十岁上下,身材又矮又胖,薄薄的唇髭与两旁的大络腮胡子很不相配。
他很有礼貌地招呼弗洛伊德,对福尔摩斯和我只敷衍了事。
当我们轻快地穿过草坪时,舒尔茨解释道:“我们必须想办法为她治疗。有人看见她站在奥加顿桥上企图往运河里跳,旁边的人想拉住,但被她挣脱,最后还是跳下去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她营养不良,不过被警察救醒之后,吃了点东西。问题在于:她究竟是干什么的?如果你能发现她是谁,我将对你感恩不尽。”
弗洛伊德微笑着望望我,没说话。
我也同福尔摩斯一样感到眼前这位医生和那位苏格兰场警官十分相似。弗洛伊德的理论也和福尔摩斯的理论一样,使官方的正统思想的持有者感到疑虑重重,又不得不自惭形秽。
“她就在那儿,交给你们啦。我得去做个手术。有什么结果就写个条子放在我的办公室吧。”
他走了,留下我和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坐在一把柳条椅上,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延地瞪着草坪。她营养不良,脸色有点发青,从她僵直的姿势看,显得高度紧张。
弗洛伊德慢慢围着她转了一圈,福尔摩斯和我在一旁观望着。他把一只手举到她眼前,她没有反应。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检查脉搏,她没反抗。她的脸很瘦,简直瘦得皮包骨。福尔摩斯似乎对这个女人颇感兴趣,当弗洛伊德匆匆检查时,他在一旁仔细地观看着。
“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找我了吧,”弗洛伊德平静地说。“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现在这种样子不是任何正规办法所能对付的。”
“是什么使她患歇斯底里的呢?”我问。
“这不难推测。贫困、绝望、被遗弃。当她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弗洛伊德打开他的黑提包,掏出一只注射器和一小小瓶。
“你准备怎么办?”福尔摩斯蹲下问道。
“尽我所能,”弗洛伊德说着,捋起她的宽大的袖子,用酒精棉球给胳膊上部消毒,“我要试试对她施催眠木。为此必须让她放松,并使她集中注意力。”
福尔摩斯点点头站起来,这时弗洛伊德把针扎下去。
一会儿,他开始前后晃动那截表链,一面用关切而坚定的语调对她说话——我向福尔摩斯瞥了一眼,他全神贯注地观察那女人对表链和弗洛伊德的声音有什么反应。
不知不觉地,患者开始阖眼了,然后目光随着表链移动。这时,弗洛伊德用轻柔的声音吩咐她入睡。
她先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眨一回眼,终于顺从地闭上眼睛。
“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对吗?”弗洛伊德问。“如果能听见就点点头。”
她无力地点了一下头,她的两肩松弛了。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弗洛伊德告诉她,“也可以回答几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准备好了吗?请再点一下头。”
她服从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在轻轻地动,“我叫南希。”
她说的是英语!
弗洛伊德惊讶地皱了皱眉头,开始用英语对他说话。“那么,南希,你的全名呢?”
“斯莱特。南希-斯莱特。南希-奥斯本-斯莱特。冯-莱恩斯多夫。”她的嗓音有些异样,说完之后嘴唇仍在动。
“好的,放松,放松。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上帝。”
弗洛伊德抬起头,困惑地望着我们。我承认,当时我几乎认为我们成了一场恶作剧的牺牲品——要么就是她的幻觉把她带入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
福尔摩斯解决了这个难道。他站在姑娘身后,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起来。
“可能她指的是普罗维登斯,罗德岛州首府。我想,那是美国最小的一个州。
弗洛伊德没等他说完就使劲地点头,蹲下去,重新向姑娘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是的。普罗维登斯。罗德岛。”
“你到这里作什么?”
“我在顶楼度蜜月。”
她的嘴又一次痉挛般地动起来,说话也有生气了。福尔摩斯见此眼睛半闭,仿佛睡着了一样。但我知道,这正是他最清醒的时刻。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站着一动不动,任凭烟斗冒出一缕缕轻烟,教人以为他已经进入梦乡。“再问她一些问题,”他说。
“你在哪儿结婚的?”弗洛伊德问。
“在肉库里。”她说得结结巴巴,教人听不清楚。
“一间肉库?”
她点点头。弗洛伊德抬头望望我们,耸了耸肩。福尔摩斯示意他继续问下去。
“你说你叫冯-莱恩斯多夫。冯-莱恩斯多夫是谁?你丈夫?”
“是的。”
“卡尔-冯-莱恩斯多夫男爵?”弗洛伊德不由怀疑地问。
“是的。”
“男爵已经死了,”他说,这时那位自称南希的女人突然站起来,拼命想睁开眼睛。
“不!”
“真是奇怪。显然她在催眠状态下仍旧保留着妄想——这是很少见的,”弗洛伊德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们。
“妄想?”福尔摩斯说着,睁开眼睛。“是什么使你认为那是妄想?”
“它们毫无意义。”
“这可不是一回事。冯-莱恩斯多夫男爵是谁?”
“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皇帝的亲戚,我想。他在几星期之前死了。”
“他结过婚吗?”
“我不知道。坦率地说,我简直糊涂了。”他无可奈何地绞着手。我们俩凝视着这个奇怪的病人,她的嘴唇又开始动起来。
“我可以提一两个问题吗?”福尔摩斯向她那儿偏了一下头。
“你?”弗洛伊德大为惊异。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许能找出一点线索。”
弗洛伊德盯着福尔摩斯,犹豫着,他不愿意承认失败,我想,也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别人帮助。
“好吧。但是要快。镇静剂正在失去效用,时间不多了。”
福尔摩斯兴奋地闪动一下眼睛,在柳条椅前的草地上坐下,抬头望看病人。他把胳膊放在膝盖上,指尖又顶在一起,就象往常听取委托人陈述案情一样。
“南希。告诉我,是谁把你的手脚捆起来的,”他说。他的声音也象弗洛伊德的声音一样轻柔。
“我不知道。”
到这时弗洛伊德和我才发觉姑娘的手腕和脚踝上有一道道青色的痕迹。
“他们用的是皮带,对吗?”
“是的。”
“他们把你放到一间阁楼里?”
“是的。”
“你在那儿待了多久?”
“我——我——”
弗洛伊德举起一只手表示警告,福尔摩斯微微点了一下头。
“很好,南希。对那个问题不必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跑的?你是怎么离开顶楼的?”
“我把窗子打破了。”
“用脚?”
“是的。”
我看着姑娘穿着木履的脚,脚面上有一道一道的伤口。
“然后你用碎玻璃片割断皮带?”
“是的。”
“然后顺着排水管爬下来?”
他非常有礼貌地检查她的手。我们在一旁也看到指甲有损坏,手掌的皮肤有擦伤。她的手细长、清秀、本来是非常美的。
“后来你跌落下来,是不是?”
“是的……”她的声音中又带着感情冲动的迹象,她的嘴唇开始流血,她把嘴唇咬得太厉害了。
“看这儿,先生们,”福尔摩斯站起来,轻轻掀起一络红褐色的长发。她的头发本来被医院的看护梳成一个发结盘在脑后,但现在松散了,头发披落下来,掩住一块紫红色伤痕。
弗洛伊德走上去示意福尔摩斯停止询问。于是福尔摩斯回到原来站的地方,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
“现在睡吧,南希。睡吧,”弗洛伊德命令道,她顺从地入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