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特拉斯克爵士对烧死马票兜售员的案犯宣判死刑的第二天,在俱乐部里遇见福图恩先生在吃小糖饼。在法庭上,特拉斯克一向以不轻信证据著称,因而令人敬畏,成了惯于出庭的证人和警察的眼中钉。但是此刻他在雷吉.福图恩的椅子前站住了,一边闪动着他那青蛙似的鼓眼睛说:“那该使你满意了吧,福图恩。”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正在看晚报的福图恩先生抬起头来望着他说:“你满意吗?真理是伟大的,是吧?”
“但必须掌握在好人手中。我真想不出警察几时办过比这更难办的案子。案中的许多真实情况已被一个头脑无比精细的人搞得颠三倒四了。我也从未见过警察的调查得到如此精明的指导。”
“还不错,”福图恩先生叹了口气,“然而不是由我指导的。”
“请允许我把功劳归于一位并不经常在场但却支配着一切的智囊人物。”
“非常感谢,”福图恩先生阴郁地说。
“事情真惨,”法官点了点头,“我本人也深受触动。”
福图恩先生注视着他走开以后,重有看他的报纸。象当天其他的报纸一样,它也发了一篇社论,对烧死马票兜售员一案欢呼正义的胜利,并要公众相信,他们现在可以依靠警察了,警察拥有现代科学的万无一失的技能,不使一个谋杀犯漏网并能洗清一切不白之冤。
“哦!”福图恩先生长长出了一口气就去睡觉,心里却想着,老特拉斯克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含义——有什么含义都没有关系——反正他也没有办法啦
福图恩先生是十月的一天拂晓在市郊的一条偏僻小路上首次接触这一案件的。
头一天夜里,一个铁路职工从巴恩哈姆车站运煤专用支线下班回家,看到一个窗户向外喷火苗。巴恩哈姆原是伦敦郊外的一个房舍疏落的小村子,如今周围已建成纵横交错绵延数英里的整洁街道。但由于这里有一片杂乱无章的货车场,再加上场内的调车声和一条最繁忙的公路干线上川流不息的卡车声,就使得这里原来的一些狭窄里巷和摇摇欲坠的小房子得以保留了下来,没有改造重建。
当年的树林现在已成了樱桃巷的一个垃圾车站。垃圾车站的围墙对面约有五、六处农舍,每一所小房子四周都有一小块菜园。那个铁路职工发现着火的正是这样一所农舍。他呼喊着冲向房子,用力砸门,但无人应答。破门而入是不可能的,整个的一层楼已经是烈火熊熊。
后来他说,过了好久邻居们才听到他的喊声出来。煤站里咔哒咔哒的响声和公路上汽车的轰鸣声早使樱桃巷里熟睡的人们对嘈杂声置若罔闻了。最后倒是有人出来去报了火警。但甚至那时也没有一个警察到来。
消防队没有很快就到。他们接到火警后倒是立即抄了个近道,顺着卡特巷来了。卡特巷位于樱桃巷菜园农舍的背面。但是在那里,装太平梯的车轧了一个人,不得不停了下来,结果把救火车也截住了。当他们从车轮下面把那人抬出来时,发现他已经死了,而且是一个警察。等到他们把火扑灭时,这所房子已经是徒有四壁架着一个屋顶了,窗户已经被烧光,屋内一片焦黑,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在一个薄雾笼罩的凌晨,天气显得十分清寒。福图恩先生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从家里出来,坐进警察的小汽车。汽车猛地开动,象从炮筒里飞出的炮弹,使他一下子靠在侦探长安德伍德的前胸上。“我的妈呀!”他喘着气说,“这帮警察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学开车的?”
“对不起,先生。”安德伍德小心地把他扶在汽车角落里坐好。“非常抱歉,深更半夜还把你拖出来。不过无需怀疑,这个案子非你不可。而你总是喜欢我们让你从头插手。”
“我?”福图恩先生的脸上只露出一个冻红的鼻子和一双深陷的眼睛,显出了厌恶的神情。“我从来都不喜欢由别人让我插手什么案子,即使不是在深夜里也是如此。怎么这一件就这么急不可耐?到底是什么使得警察半夜三更对消防队从烧掉的房子里发现一具死尸这样大惊小怪?这个了不起的死者是谁?”
“我们不知道,”安德伍德说,“推想是这所房子的房客。”
“这是当代最伟大的推想!究竟在哪里触到你的痛处了?”
“如果他真是房客,那么他叫史密斯,约瑟夫.史密斯。其他情况就毫无所知了。”
福图恩先生伤感地呻吟了一声,闭上了两眼。“啊,警察企图把人愚弄,竟然罗织了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圈套。”他喃喃地说。
“这是真情,福图恩先生。”安德伍德急切地说,“我们对史密斯完全没有什么线索,而且还死掉了一位警察。”
“哦!”福图恩先生的两眼又睁开了。“这才是刺痛你们的原因吧。非常有理。你打动了我的感情。算你说的是真话吧。我有责任,真可怜,他是怎么死的呢?死在史密斯家的大火中?”
“不,先生。是被太平梯车轧死的。”
“我亲爱的老兄!”福图恩先生坐了起来,“你给我提供的是些什么情况呀?”
“我在向你请教,先生。这个警察的巡逻区域包括史密斯居住的胡同。接到火警大约是在午夜时分,报火警的是他的邻居,而不是这位警察;谁也没有看见过他或者听说过他。但是太平梯车与救火车顺着史密斯房后的路上开来时,从他身上轧过去了。既然他在那里,就一定看见起火了。按说他应该赶到那里,吹起哨子,把史密斯叫起来,叫来消防队。他为什么不这样做?他为什么只是在附近徘徊,钻到太平梯车下边去了呢?”
“我一点也不明白,”福图恩先生嘟囔着说,“脑子不管用了。把他救出来时已经死了吗?”
“一点气也没有了。给轧瘪了。”
“哦,哦。是个名声不错的人吗?”
“他是名声最好的人之一。”
“可怜。天有不测风云啊,干我们这一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福图恩先生。”安德伍德不自然地说。
“啊,我亲爱的伙计。各种可能性不可胜数。当我们对他进行了调查研究之后,就可以使各种可能性有个范围了。他有可能是史密斯先生的朋友吗?”
“不大可能。”安德伍德说。
“你认为不是吗?显然,你们对史密斯先生缺乏兴趣。我可有疑问呢。”
“你是不是要说——”安德伍德脱口而出,却被打断了。
“我可没说,不是我。是你刚说的,他玩忽职守。”
“我只是向你讲了讲情况,”安德伍德嘟哝着说,接着就郁郁不乐的缄口不语了。
汽车在公路上急转弯,拐进樱桃巷狭窄的小胡同里,直开到烧焦了的小房子前停下。福图恩先生下了车,缓步走着,默默地观察着房子,然后停住脚步,打量着邻近破破烂烂的房子。“并不都是现代设备,是吗?”他喃喃地说着。“并不是人人都有钱的。这些见不得人的破地方。说它们偏僻吧,却有挡道碍事。恩,恩。”
安德伍德急急忙忙向一位浑身灰垢的消防队长迎去,“有新情况吗?”
“没有,来看看那个尸体吧,这就行了。”
“好吧。福图恩先生在这儿。”
“祝他好运气。我不想干他的工作。我的事就够腻味人的了。”他那张被烟弄黑的脸嘲弄地冲雷吉咧嘴一笑,“快请进来吧,先生。”
“谢谢,”雷吉瞅着那被众人践踏过的水淋淋的花园。“真是一片乱七八糟!看来你们来以前这里也不整洁。我们的史密斯先生似乎是一位不怎么样的园丁。”他继续往前溜达着,但是并没有走进那所小房子,他绕着它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它后边那大半个花园的所在。这里也是一片未加修整的荒地,现在已被水龙管子浇成了一片沼泽。雷吉从这片沼泽上择路走过去,一直走到尽头篱笆跟前。
“上那儿去干吗?”消防队长问安德伍德。
“别问我。”安德伍德皱着眉头,两眼盯着雷吉的动作。
雷吉向篱笆外边看了看,他顺着篱笆走着,接着又停下来,细心地对它进行研究。
“听我说,安德伍德,”他招呼道。安德伍德双脚踏着泥水扑哧扑哧走到他的身边。“假如有人从这儿跳出去,他就会落到你们那个警察所在的胡同里,对吗?”
“我给你讲了,那个胡同是在房后,就在这里。”
“对,你瞧那里,”雷吉用手指着说。
这是一个栅栏式的篱笆,木棍交错着用钉子钉在一起,已经发黑和半朽了。在一个交叉的横杆地方,刮掉了一些朽木片。有两根木桩的尖端被折断了,出现了锯齿状的边缘。
“有人从这里跳过去了。”雷吉喃喃地说。
“也许是,”安德伍德不大高兴地说,“可能有人以前不知什么时候跳过。”
“哦?不,不对。你还没看见。木桩上有东西哩。你看见了吗?是一点带汗毛的皮肉,从身上挂下来不久。象是从人的手背上或是从胳膊上挂下来的。汗毛是黑色的。你们那位已故的警察是什么肤色?”
“我无法奉告。”安德伍德怒气冲冲地说。
“你了解不多,是吧?然而,现在情况越来越多,越来越使你了解了。昨天晚上有人偷偷地离开史密斯先生的房子。他翻越篱笆时,弄断了两根木桩,在跳到你们那位警察所在的胡同时,把自己挂破了。”
“这个我们并不清楚,”安德伍德反驳道,“说不定还是有人往里跳——”
“而当时那位好心的警察正在下边望着他。你那样想过吗?”
“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是一个消防队员,或者是史密斯本人在修理篱笆呢。”
“我亲爱的伙伴!你处处都反对我的意见,是不是?”雷吉微笑着说,“你真是个顶刮刮的合作者。”他把物证从木桩上取下收存起来,转身走到消防队长面前。“你们的人有谁从这块篱笆上跳过去吗?”
“没有,先生。我们都在前边工作。”
“是安德伍德想知道这一点,”雷吉得意洋洋地说。“那么我们的朋友史密斯先生的肤色是黑的呢,还是白的呢?”
“上帝啊!你问我点别的问题吧。你瞧瞧他现在是什么肤色去吧。”
“是的,我要瞧的。失火的原因查出来没有?”
“无可奉告。当我们到达时,里边整个都成了一个火炉了。瓦斯的烈焰奔腾而上,就象地狱一样。管子都熔化了,您知道的,是合金管子,和这些旧房子里的大部分的管子一样,而且所有的木质构件都烧着了。可能是从过热的烟筒开始的,所有的木料都已发腐了,简直象火绒一样易燃。我们还弄不确切起火的原因。已经无从下手调查了。”
“看样子有两具尸体。”雷吉低声自语着。
“两具?哦,您是指那位警察吗?是的,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消防队的人发誓说,在太平梯车轧到他以前,谁也没有看见他。他似乎是手、膝着地趴在地上,好象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这样想吗?他就象我们现在一样,安德伍德,我们也在匍匐着寻找不知什么东西呢。这是真正的警察应有的态度。无论如何,我们要进行下去。请让我们看看这位史密斯先生吧。”
“遵命。”这位消防队长冷冷地说,并跨步走进屋内。“就在这儿。”说罢,他就走开了。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从破坏的窗口,一缕灰暗的光线透过一层烟雾,照射在一堆堆潮湿、焦黑的碎木和瓦砾上。在一块清理出来的地方,仰面躺着一个烧黑的尸体。烧黑的尸体上大部分衣服已经着光了。头部光秃秃的。他的脸部已经下陷和皱缩了。
雷吉在他旁边的灰烬上跪下来。戴着手套的双手,从头部开始,把身上的衣服碎片又剥去一些,然后回到脸上停在那里,动了动它。
“好了,好了,”雷吉站起身来,脱掉了手套。“史密斯先生的皮肤是白皙的,安德伍德。”安德伍德咽了一口吐沫。“很抱歉,惹你不高兴了。但是昨天晚上确实另有别人到他家里来过。目前从他身上还看不出什么新的线索。把他送到停尸房去吧。要尽可能地快。早弄完,早睡觉。”
安德伍德大步走了出来,但是雷吉并没有出来,他踟躇于一堆碎片瓦砾之上,仰首注视着屋顶。在上方折断了的托梁以上的潮湿、被熏黑的墙上,有两三块比较清洁的地方。
他走到门口,去招呼消防队长。“你说火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他问道。
“我给您讲了,我不能确定是在什么地方。只能说瓦斯在什么地方漏气了。”
“从楼下开始的,你说对不对?着火时史密斯先生在哪儿呢?”
“这也很难说。我们是在一楼发现他的。全身都被从他头顶上掉下来的东西埋住了。但是这也并不可信。”
“你觉得不可信吗?他并没有就寝,他还穿着衣服呢。”
“是这样。不过他穿着拖鞋。”
“对。总之他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发现屋内的东西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看了他一眼和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答。“您呢?”
雷吉把他领进去,指着高处墙上那几块干净的地方说:“那是挂画的地方。”
“看来象是这样。可那又是什么画呢?”
“我很想知道那是些什么画,”雷吉沮丧地说。
“您——”那个消防队长找不到现成的词来。他指着一堆堆灰烬、碎木和瓦砾说:“在那里找一找吧!”
“这倒是一件工作。是的,用篦子过它一遍。也许有画的碎片,说不定有什么碎片可以说明一些问题,特别是铜片或铜币,再见。”
他走出去以后,消防队员就不满地议论起来。
他转了个弯,走进史密斯先生房后那条胡同。这条胡同比樱桃巷宽好多,但是更加僻静。胡同一边是樱桃巷那些房子的后墙篱笆,另一边是墓地的围栏。人行道和车行道已经被泥水冲刷过了,泥水仍在从史密斯先生的花园里徐徐流出。在水沟旁比埋木桩的地方略高处,雷吉发现了一些血斑。他望着血斑皱起了眉头,接着他收集了血斑,往复徘徊起来,他那副圆脸既带有谴责的神情,又显出几分困惑。他不断打量着从血迹一直到折断木桩的那块地方。在稍靠下的地方,他弯下腰去,从水沟里的一堆污泥中扒拉出一块碎铜片来。
“哎呀!”他冲它长叹了一声就折回屋里,暴躁地追问汽车司机,侦探长安德伍德是不是丢了。
“我在这儿哪,先生。”安德伍德大声喊道,他正和消防队员们谈话。
“来呀。到停尸房去。”
“好吧。”安德伍德不无怨气地说,便和他并肩走去。
“史密斯的尸体还在原地没挪动呢。”
“没有。你觉得不用着急,是吗?但是你们那位警察的尸体已经挪地方了。先从他开始,上车。”
车开动了,安德伍德是一肚子抱怨情绪。“我不知道你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福图恩先生。”雷吉身子向后一仰,闭住了眼睛。“我想,你是认为有人放火。但是你让消防人员找画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伙伴。啊,我亲爱的伙伴!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史密斯先生被烧死了?我们要弄清楚他干过什么,他是谁,或者他拥有什么东西。这一切从他的财物中是可能得知的。有许多画都是说明了某种人生经历。而画在玻璃后面是能够抗高温的。”
“假如他们真找到了他家的肖像画的碎片呢?”安德伍德轻蔑地说,“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雷吉喃喃地说,“可能你那已故的警察知道。”
“你在对他进行攻击!”
“啊,不,不。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史密斯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比我们知道得多。”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怀疑他。”安德伍德已经变得蛮横和恼怒起来。
“啊,我的安德伍德!那是你自己说的。不论怎么说,他没有报警,他没有尽到职责。他也许有自己的理由。事情往往并不象表面看来那样。他也许多少有点象说的那样,是被轧死的,虽然并不大象,有人确实在水沟里流过血呢。”
“他当然是被轧死的。”安德伍德大声说。
“是的。就算如此吧。但是他为什么要在水沟里爬来爬去呢?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是个关键性问题。”
“你自己说了,他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说过,一点不假,他可能是这样。但你是否想到,他有可能是寻找这个?这也是从水沟中拣到的。”雷吉把那块碎铜片拿了出来。
安德伍德翻来覆去地看着。“都轧这么碎了。”他一边嘟囔着,“这可能是一个弹壳。你是不是这么认为?”
“啊,不错。是一只左轮手枪的弹壳。但压得太惨了,都是那该死的太平梯车。”
“那么你是说,那位警察要找的就是它?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是不是他枪杀了某个人——史密斯,呃?他想消除罪证。那么手枪又在何处?”
雷吉讥笑地望着他。“我的安德伍德啊!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就按你说的吧——那个胡同里还有好多阴沟洞窟可以藏手枪呢。我敢说,你还没有想到吧。还有其他问题哩。最急切的问题是,这位警察的皮肤是黑色的吗?他是否就是那个在史密斯先生的篱笆上挂掉皮肉的人?”
他们走进停尸房。雷吉打开盖着警察尸体的布单,安德伍德竭力抑制着一声痛苦的叫喊。这个人的头部、身体,都轧得变了形。“不错,他的汗毛是黑的,”雷吉喃喃自语,
“他的两手——”他没有说下去,便着手检查。安德伍德在一旁注视着,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不耐烦。雷吉冷冷地,奇怪地望着他那种焦躁不安的神色,并尖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我看见了,他的手挂破了。”安德伍德气急败坏地说。
“不错,是这样。”
“你会说是他从史密斯的篱笆上跳过去的。”
“不,我不会这么说的。”雷吉提高了声调说,“这样的事我是不会说的。两手挂破的位置不对。挂掉的也不够多。别的我还不知道。现在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自己去查一查吧。看你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看你能查到什么没有给搞得乱七八糟的证据。你自己去找一个知情人告诉你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关系吧。快走开!”
事后大家都抱怨说,福图恩先生在处理这个案件时有点动肝火,这在他可是少有的。他高兴而又自豪地承认确有此事。他认为,从来还没有一个案件的证据被机缘和杀人者的计谋弄得这么混乱。他自己说,对这些作案情况的愤恨情绪对保持神智正常很有必要。时至今日,每念及此,他依然十分愤懑,不过那股冲动劲儿已经过去了。他顶喜欢举出这个案子作为例证来说明乖僻的造化和他开开玩笑。但是他仍怀疑,假使造化当时袖手旁观,由他自己来处理这两桩谋杀案,他是否能搞出个名堂来。
那天后半晌,他疲惫不堪地走进刑事调查处处长办公室,按了一下电铃,然后便颓然倒在一把最舒适的椅子上。“来壶茶,”他有气无力的说,“沏好了的,再烤几片面包,涂上黄油。”
“我没有黄油了,雷吉纳尔德,”劳马斯认真地说,“但有大量的开水,够你喝的。你已经使安德伍德陷于极端忧郁之中了。消防队也把你恨得牙根发痒呢。”
“恩,恩,”雷吉的身体蠕动了一下,使自己更舒服一些。“多谢你这些好心的话。我确实想得到些安慰。现在我知道,我活在世上还有用处。我确实曾怀疑过活着有什么用,心情十分痛苦。但现在一切都好了。不错,我在给我们福星高照的政府机关招来烦恼;我要继续干下去。继续下去,不断深入。我要欢呼着去迎接那未可预见的事情。乌拉!别的值得欢呼迎接的事情就不多了,劳马斯。虽然预见不到的事情比比皆是。”
劳马斯往椅背上一靠说:“你的意思是说,从验尸以后,你还没有得到任何新的东西?”
“啊,不,我得到了。一切都是新奇的——然而是相反的。我们以前得出的结论都给推翻了。你看妙不妙?不过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全是造化那个没眼睛的小魔鬼在作祟——还有和他合作的另一个魔鬼——不是没眼睛的魔鬼——是人间的魔鬼。”茶送来了,他呷了一口说,“上帝啊!这是在哪儿买的茶?为什么要买茶喝?喝茶是一个更大的罪孽。好了,好了。想一想那个警察吧。安德伍德告诉你了吗?”
“他对我说,你怀疑那个警察——认为是他在那里行窃,当你对他进行检查时,发现自己错了。我想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把我们得出的一切结论推翻了的意思。其实你什么也没有推翻。那不过是你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推翻了。我们可从不怀疑这位警察。”
“是啊,忠诚的部队,这就是警察部队。”
“让我怀疑一位素来表现很好的警察,只拿出篱笆上有人爬过的痕迹这点证据是不够的。”
“非常正确。信任高于事实。但事实是有作用的。确实有一个长着黑汗毛的人在篱笆上挂掉了一块皮肉。你只要找到那个人,把那点皮肉和他对上了,案子就结了。这个人不是你们那位警察。从他手上没有挂掉那些皮肉。他叫太平车轧了,但这并不是他的死因。使他致命的是枪击。子弹从喉咙的左侧穿入,还留在脊骨里。”
“上帝啊!”劳马斯不禁大叫了一声。
“一点不假。这件事很有启发性的。很可能在着火的时候,那个长着黑汗毛的人匆忙地从后边离开史密斯先生的房子,和你们的警察相遇,开枪打死了他。现在你们该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可怜的人没有报火警,为什么当太平梯车开过来撞上他时,他正手膝着地趴在水沟里。不能说话,无法呼救,太可怜了。他当时一定在想,整个世界都在行动起来要毁灭他。劳马斯,昨天晚上魔鬼可开心了。但是他还没有干完哩。”雷吉掏出一个小纸盒放在桌上。“杀死你那位警察的子弹就在这里。”
劳马斯察看这粒子弹,厌恶地哼了一声。
“你是不相信的。我可以肯定,子弹口径是0.455毫米。是从一支军用手枪打出来的。但是已经轧瘪了,无法和某一只具体的手枪联系起来了。甚至连来复线都看不出来了。都是因为那辆太平梯车,把他轧倒了,毁掉了谋杀的罪证。算这个坏蛋运气。还不止这个呢——”他又掏出一个硬纸盒。“这是从水沟污泥里找到的碎铜片,是弹壳。也是消防队压碎的。使用这颗子弹的那支手枪的特有标记也被破坏了。这事儿真有意思。再想想那位史密斯先生吧。兴许在他被火化之前——他的房子起火之前,他还没有完全死去呢——他也是被枪杀的。”
“真是活见鬼!”劳马斯大叫道。
“是的。这一类鬼事情还不少哩。子弹从史密斯的左颊射入,留在颅底了。子弹口径也是0.455毫米,很可能也是从一只军用手枪打出的。但是子弹已经扁成了蘑菇形,而且也裂开了,你看。”他向劳马斯递过去第三个硬纸盒。“所以,这些子弹仍然不能帮助我们找到那支手枪和使用它的人。这是又一次魔鬼的机缘。在史密斯先生的旁边没有发现弹壳。这并不是机缘,而是罪犯的预谋。真是个行动机敏干事利索的家伙。他这一把火烧得真不错。他真是交了异乎寻常的好运。这实在令人愤慨。我决不允许事情的发展处处有利于杀人凶手。不行,劳马斯!”
劳马斯耸了耸肩。“事情要跟你闹别扭,你不服气也是没有用的。”
“啊,不对,不对。正是为了这个我才生活在世上。不然,我们还活在世上干什么?”
“我亲爱的雷吉纳尔德!要坚持事实。你讲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有个人冲进史密斯的家,开枪打死了他,又放了一把火,然后跳过后边的篱笆,打死了警察,之后便逃之夭夭。这里有几处难以解释吧,啊?”
“这整个事情充满着疑窦,但是事情发生了。”
“这两个人被打死了。但那人为什么要闯进象史密斯那样的破地方,开枪打死他呢?”
“我没有说他闯进来。我只是说,他出走时折断了栅栏。他可能是史密斯请来的。至于他为什么要打死他,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个遭人暗算的史密斯先生究竟是谁呢?这该由你调查了。”
“说也奇怪,谁也没有听见这两声枪响。”
“啊,不,一点也不怪。在房子附近的铁路和公路传来的一片嘈杂声中,一支小小的左轮手枪的响声太微乎其微了。这个能干的家伙已预见到这一点。别浪费时间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史密斯究竟是谁?他是干什么的?安德伍德向你提供过什么吗?从消防队那里有什么所得吗?”
劳马斯抓起了话筒和警察长贝尔通话。“福图恩先生已经来了。他说那位警察是被枪杀的。什么?啊?安德伍德在你那里吗?和他一块来吧。”
贝尔和安德伍德进来了。在和雷吉的目光相遇时,安德伍德严峻的脸上带着一种谴责别人的得意神情。“不错,你们那位警察已经清白了,”雷吉说,“他是在执行任务时死去的。我们打算怎么办吧?”
贝尔说:“我正在和安德伍德说,你一定会把事情搞清,不让这位警察蒙受不白之冤的,福图恩先生?”
“要我来搞,是吗?”
“哎,你已经搞清了。”贝尔转向劳马斯。“这样一来,这事成了一件大案子了。”
“一点不假。”劳马斯做了一个鬼脸。“全力以赴吧,贝尔。史密斯也是被枪杀的额。两个都是被0.455毫米口径军用手枪打死的。现在使用的该有几千支这种手枪啊?”他指了指雷吉拿出的物证,“可你永远也无法证明,究竟是哪一支打了这两枪。这就是福图恩先生提供给我们的破案线索。”
“啊!”贝尔冲着那变形了的子弹和碎弹壳皱起了眉头。
“太难办了。”
“我给你们的线索还不止这些,”雷吉喃喃地说,“还有作案人的皮肤是黑色的,手上还挂掉了一块皮。在和史密斯先生相识的人当中,那黑皮肤的,又想杀死他的人有谁?有什么想法吗,安德伍德?”
“不,先生,还没有。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那位警察对邻街一个巡警讲过,他一连几夜都看到有一男一女在樱桃巷游荡。”
“哦!一男一女。恩,那么,在史密斯的生活中,他都认识哪些女人?”
安德伍德摇了摇头。“有关史密斯的生活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是四年前搬到那所破房子里去的。一人独居。邻居们说,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们认为他是退休了,不象有什么正式职业,但是在夏天,他白天不在家的时候相当多。”
“是这样吗?”雷吉喃喃地说,“他退休得真早,从尸体看还不到五十岁。”他转向贝尔,“此人个子不大,瘦瘦的,皮肤白皙,前额后削,鼻子很小,上嘴唇很厚,突出的牙齿已经腐烂,膝部微微向外弯曲——这可能和常骑马有关——有人知道他近五年来的职业是什么吗?这些情况和警察局掌握的哪一个人的情况相符?”
“有一个猴脸小个子。”贝尔摇了摇头,“情况类似的人还确实有一些。这些特征不充分,是吧?他的指纹怎样?”
“没法取了,烧得太厉害了。杀史密斯的凶手真了不起。可是我们也不泄气。从消防队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贝尔抱歉地咧嘴一笑。“一无所获,先生。我和他们谈过,他们送来了一点东西。不过他们也说没有什么用处。此外什么也没有了。他们那里指望不上了。”
“我就爱给人找麻烦。呃,让我们再试试看。他们的东西在哪里呢?”
“我正派人去查点了。”
“我也要去看看。”雷吉站了起来,“走吧。”
劳马斯和他并肩走着,问他:“你想会有什么发现呢,雷吉纳尔德?”
“我想知道史密斯是什么人。”
“从家具的灰烬中去了解吗?”
“对,正是如此。”
“这仅仅是你的希望而已吧?”
“不。我对人的头脑仍然没有失去信心。我的头脑,虽然在这个案子上遭到了很大挫折。”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空旷的屋子,屋内两个表情严肃的人正在一个案台上整理一些好象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破烂。
“我的上帝!”劳马斯戴上眼睛说,“他们给你送来了一份什锦烤肉,雷吉纳尔德。”
雷吉纳尔德围着案台走了一圈,察看着收集来的一小堆金属物件,极为仔细地一件一件把它们分开。
劳马斯走过来看他搜寻的结果。“一个——两个——三个便士,”他咯咯地笑着,“真糟糕,这就是你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还有两个铜钥匙孔,”雷吉嘟哝着,“好,我们的消防队干得不错。”他又分出一个铜片,铜片是圆形的,表面已经严重地烧化了,“他们真找到了它。你看,这就是打死史密斯的铜弹壳。它也可能是别的子弹的弹壳,所有的标记都烧掉了。”
“真了不起!”劳马斯说,“这么说我们又栽筋斗了。”他转向这两个表情严肃的人,他们正在把碎玻璃和烧焦的木条拼在一起。“你们这两个家伙在干什么,在玩拼图游戏吗?”
“请原谅,先生。我们接到命令说,让我们找图画。”
“讨厌。哦,继续干下去吧。”劳马斯点燃了一支香烟。
“遗憾,你厌烦了,劳马斯。”雷吉说,“这对你来说是困难的。”他走过去帮助那两个拼图游戏者。“两张大一点的照片,什么——还有其他的碎片?好,”他和他们一块工作着,从一堆烧焦的烂硬纸板中向外拣着。部分画面已经组成了——一件仪表堂堂的大礼服,还拼出了一张长着胡子的脸。
“真是成绩辉煌啊,雷吉纳尔德!”劳马斯喊道,“这是爱德华七世陛下。现在完全清楚了,史密斯先生是个效忠王室的人。”安德伍德不禁咧嘴一笑。“因而可以判断,是一个大胆、可恶的布尔什维克杀死了他。”
“啊,我并不感到好笑,”雷吉喃喃地说,“请再想一想,劳马斯。是爱德华七世,但并没有身着正式宫装。除了爱德华七世,还有一匹马的图画碎片。陛下正牵着他那匹得奖的马溜达。看来史密斯先生对赛马很有兴趣。”
“上帝保佑你,雷吉纳尔德。”劳马斯笑着说,“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
“不,我只是注重证据,”雷吉纳尔德反唇相讥,“你瞧这个,史密斯还有一大张画。你看。”
“那是蓝天和草地。”劳马斯嘲笑道。
“啊,亲爱的伙计!还有腿呢,一匹马的两条腿。这显然是一匹赛马。你看这一块儿——这是赛马职业骑师的腿。啊,等一下——”他把烧糊的小纸块拼在一起。
“还是些草地。”劳马斯耸了耸肩。
“就算你说对了,再看下边——HUM——ST——19——”他把画收回说,“这是一匹在大赛中得胜的马的名字,是吗?”
“HUMORIST!(意为幽默家)”贝尔大声说,“德彼大赛马会优胜者的马名。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了。”
“非常感谢。”雷吉冲他说,“你看出来了。我们的史密斯先生是位赛马爱好者了。”
“啊!”贝尔那张一直不动声色的脸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原来你暗示的就是这个,先生。”
“不错,就是这样。他的长相,他的体格,他那向外弯曲的腿。都说明他是个赛马行家。那都是参加赛马的结果。”
“你向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贝尔皱起眉头,费力地思考着。
“对,是这样。”雷吉说,“咱们走吧。”他领着大家,又回到劳马斯的房间。他在炉火前停下来,两眼期待地望着贝尔,“你打算对我说——”他和蔼的提醒他说。
“没有——我不知道。”贝尔表示了异议。
“我亲爱的伙计!‘幽默家’。为什么史密斯先生对那年德彼赛马的优胜者‘幽默家’这么感兴趣呢?”
“‘幽默家’——它并不是众望所归的优胜者。”贝尔嘟哝着,“那次大赛马使兜售马票的人捞了不少好处。你等一等,‘幽默家’获胜是在哪一年?怎么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银行大诈骗案发生的那一年。你记得吧,劳马斯先生。”
“我不记得!”劳马斯喊道,“真见鬼,我们谈到哪儿去了!从眼前的谋杀案回到了几年前的德彼大赛,然后又到了银行大诈骗案!谁知你下一步要跳到哪儿去呢?”
“一点也不乱,先生。”贝尔不露声色的说,“那是有关一个职员——叫格雷——赫伯特.格雷——的案子。他伪造支票达一万镑——他说,都在赛马时下赌注了。我们逮捕了他,判了他五年徒刑。他供称在酒吧间碰到一个人,这家伙非引诱他打赌不行,当他把一切都输光之后,这个家伙就教唆他在银行里搞点花招,把钱捞回来。他搞的无非就是那种老把戏。即设法挪用大笔现金,赢了之后再补回去。据他说,他几乎得逞。他把赌注一股脑儿押在‘幽默家’身上,赚头很大,要是他把赢的钱拿到手,就可把款子全数归还银行。但他没有把钱拿到手。在‘幽默家’得胜后,他再也找不到那位亲爱的伙伴了。这就是他为自己辩护时讲的。但他讲了这个伙伴的事来为自己辩护未能起多大作用。关于那个家伙的踪迹,格雷提供给我们的材料很少——他说他们是在某家小酒馆里相遇的——他叫阿切尔,自称与赛马饲养员、登记赌注着以及通晓赛马内情的消息灵通人士非常熟悉。我们在他经常出没的酒吧间、不正当的去处和赌场搜寻过,但是没有遇到一个象阿切尔的人。看来各类的描述不够高明。结果我们就放弃了——认为格雷是在撒谎,阿切尔这个家伙纯熟捏造,好使人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受引诱、受欺骗的傻瓜,这样他的辩护词就可以赢得大家的同情了——法官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看看。五六年前‘幽默家’赢了,而格雷坐了牢。四、五年前乔.史密斯退休了,住在那所破房子里,依靠自己的资产度日。他是一位赛马行家,他和‘幽默家’有些特殊的关系。恰在最近,格雷的服刑期限已满。这里就发现史密斯先生被杀,房屋被付之一炬,以使史密斯的真面目无从查考。”贝尔以一种尊敬的自豪感瞧了瞧雷吉,又瞧了瞧劳马斯。“我敢说,福图恩先生的判断是对的,先生。”
雷吉的眼睑低垂下来。他让劳马斯去回答。
“很好,贝尔,”劳马斯说道,“开始工作吧。传讯赫伯特.格雷。你们也还要对史密斯进行查核。”
“是的,先生。我认为这可以办到。同时我们也要对一些老的马票兜售员进行调查。干吧,年轻人!”贝尔催促安德伍德快走。
雷吉两眼无神,向后靠在壁炉台上。
“等着别人道歉吗,雷吉纳尔德?”劳马斯微笑着说,“让我向你道歉吧。原谅我的愚笨和疑虑。这是你干得最出色的事情之一。没有你的话,我们可能还在原地踏步哩。”
“可不是吗,”雷吉喃喃的说。他以梦游似的步态朝雪茄盒走去,取出一支点着,站在那里吐着烟圈叹道:“我怀疑。”
“什么?”劳马斯惊奇地扬起了眉毛,“莫非你这位智囊还另有想法吗?”
“啊,不,没有。贝尔是个有判断力的人。应该说他的话是正确的。我的判断确实是对的。你说得对,必须抓到格雷,必须追查史密斯的来历。”
“确实如此。所有那些零零碎碎的情况都对上碴了,不是吗?”
“那些情况?是的。全部符合案情。而这又是一幅什么样的作案图画呢?一幅卑鄙、龌龊而有稀奇古怪的图画!”
“真是魔鬼干的勾当。”劳马斯耸了耸肩。
“你说的对,是魔鬼。”他转向劳马斯情绪激昂地说,“尼禄(以凶残暴虐著称的古罗马皇帝)是在黑暗的湖中垂钓的渔翁,天真的人,请当心那卑鄙的恶魔。”
于是警察的一切机器都开动了。他们紧张的工作着,四处寻找赫伯特.格雷。他们还在赛马界见不得人的下层社会寻找那些记得乔.史密斯的人。报界也受到鼓动,放开调门高喊,说在巴恩哈姆这场神秘的大火后面隐藏着两起谋杀案,要求对格雷和史密斯有所了解的人挺身而出,提供情况。
福图恩先生对此不闻不问,反而去专心设计一个百合花园,并努力把这件事忘掉。好几天过去了。一天早点后,他坐下来正要给多少有些疑虑的妻子画一张设计结果的水彩画,电话铃响了。
“我是贝尔,福图恩先生。你能立刻到哈姆斯特德荒地来一趟吗?车在道上等着你呢。我在那儿恭候。”
“什么事呀?”雷吉不无怨气地问,但是对方已经把话筒撂了。
开车的警察也没有告诉他什么情况。当他把车停在穿过荒地的山路上时,雷吉跳下车来便朝贝尔走去,一面很不自在地说:“你真可恨——”他没有说下去。贝尔那宽大的脸显得憔悴苍白,两眼充满了血丝。“啊,我亲爱的伙伴,你的弓拉得太满了。”
“我很好,先生。我们不能不玩命把格雷的案子弄清。现在请你到这边来。”
他们从公路上拐弯,沿着一条小路走着,小路通到一片在树林和布满金雀花的荆棘丛之间开辟出来的空地。他们走了大约二百码的样子,看见一伙人在那里站着,旁边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鲜血从他的头部伤口流出来,染红了砂地。
雷吉瞧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望了望贝尔说:“你是这么看吗?恩,你可能是对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啊,我的上帝,为什么我们对了呢?”他在尸体旁跪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用阴郁而平静的目光望了贝尔一眼,挽住他的胳膊一起走开,一边和他耳语道,“死了很久了,可能是十二个小时以前——或者更长些。致死的原因是,一颗较大的子弹打进他的左颊,顿时毙命。开枪的人是在他的左后方,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大约是在这儿。”他在道边上停下来,接着踱来踱去,走进金雀花中,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啊,对,和说的一样。这是两个新弹壳。”他仔细地察看着。“0.455毫米口径军用手枪的子弹。与打死史密斯和警察的手枪一样。这并没出乎你的预料吧?”
“我的确认为,从伤口看是左轮手枪打的。”说这话时,贝尔虽然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但仍有些闷闷不乐。“这些弹壳都有清晰的痕迹。”
“是的,撞针的刻痕十分明显。只要你找对了手枪,很容易证明是用它打的,你是否已经找到那把手枪了?”
“我什么枪也没找到呢。”
“哦,也没找到赫伯特.格雷吗?”
“是的,先生,也没有找到。”
“真遗憾。”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贝尔!如果打死史密斯和警察的那支手枪就是打死这个人的手枪的话,那么你在他这后一罪行得逞之前还没有抓到他,真是太遗憾了。”
贝尔皱着眉头说:“我们不能创造奇迹。但是我们在工作着,请相信我。我们不久会抓到格雷的。”
“这是最紧迫的事情。”雷吉喃喃地说,“有什么理由相信这是同一支手枪干的呢?”
“你个人有何看法?三起谋杀案用的是同一型号的手枪!”
“这些确实证明是同一个作案人。对,你想要我讲的就是这个话。现在我已经讲了。但这不能作为凭证。我们已经知道了格雷杀死史密斯的动机——以及后来又杀死警察的动机。他打死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呢?这个人又是谁呢?”
“啊!事情的关键就在这里。此人名叫乔治.福特,生前开了许多小酒店。但他的发迹主要是依靠可鄙的赛马赌业。乔.史密斯就是他的一个马票兜售员。这是我们最近刚刚查明的。我们找到了几个老行家,他们知道,史密斯那时叫查迪.乔,为一个名叫弗莱士.乔治的街头赛马赌棍工作。乔治就是福特。在‘幽默家’获胜之后,这两个人都无影无踪了。”
“我明白了,是这样。他们两个心满意足,兜里塞满了钱——是靠毁格雷得到的钱——所以格雷在等待时机,终有一天要把他俩都杀死——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不是一个动听的故事。我们不得不把他绞死。干我们这一行不是一件美差。天堂是靠不住的,而地狱确实存在。但是,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把这个家伙,福特,送到停尸房去吧。再见。把格雷抓来,越快越保险。”
几个小时之后,他给贝尔挂电话。“我是福图恩。是关于福特这个家伙的事。从头颅里取出了一粒子弹。只有一粒。但刻痕是完好的,很清晰;是0.455口径军用手枪用的子弹,很容易确定发射它的手枪,如果能找到的话。找到了吗?找到格雷了吗?”
“找到了,先生,”贝尔兴奋地说,“我说的是格雷,不是手枪。手枪还没找到。格雷刚被带到这里。”
“祝贺你们,我这就来。”雷吉匆匆地说。
他到达时,看见贝尔和安德伍德正与劳马斯商议什么。
“啊,啊,”他打量着他们说,“有志者事竟成,啊?光荣属于大家。啊,这是集体的智慧。找到这个家伙时,他是个什么情况?”
“他没有使用他的真名,福图恩先生。他化名雪利,以他妻子婚前的名字作姓。”
“哦,有一位妻子?好啊!”
“是的,他在犯罪以前就结婚了。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他一直保密。他结婚时太年轻。你知道吗?那个银行不喜欢它雇用的职员早婚。当然,这不过是一条普通守则。但是无并不怀疑这就是他越轨的原因之一。他出事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在分娩,不在身边。审判时,他的辩护人没有谈到这一点。说也奇怪,在他为格雷作的那篇催人泪下的辩护词中,对此只字未提,只说格雷是一个贫穷无辜误入歧途的青年。”
“别扯开去,贝尔,”劳马斯不耐烦的说,“我要了解格雷的情况。”
但是雷吉却慢声慢气的说:“他的小孩活着吗?”
“不,先生。死了。啊,你瞧,格雷出狱时隐姓埋名,用他妻子做闺女前的名字作姓,这样就无从知道他的踪迹了。她已经在这个名字后边加上了夫人二字。她现在是雪利太太了,生活得很好,当了一位有钱的女人——那位慈善家,即那个肥皂商的寡妇——普雷斯顿夫人的秘书。但是她并没有背弃格雷,她借助她的雇主的影响给他找了个工作。他一直在一家修车厂工作,干得相当不错。要不是在报上登了他的相片和做了说明的话,我想我们是无法找到他的踪迹的。是她住的那所公寓的看门人认出了他,我们才找到了他。情况还不止这些。安德伍德找到了史密斯的邻人,他们发誓说曾看见格雷在那个胡同里逛来逛去。”
“什么时候?”雷吉问。
“好几个晚上,反正不是一个夜晚。”安德伍德说,“他们说不出更准确的时间了。在我看来,这是更好的证据,他们发誓作证,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要找他。”
“是这样。应该说他们是忠于事实的。”雷吉低声说,“你也是这样,而且是公正的,很公正,贝尔。”
“你注意到了吧,邻人提供的证词和我们以前掌握的正好吻合,先生,”安德伍德说,“被害的警察告诉过他的伙伴,说他见到一个人在史密斯的房子附近转悠。”
“是的,我注意到了。倒是符合案情。其他地方也对头。但是这位警察说的是一男一女。”
“哎,”贝尔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格雷的妻子?”
雷吉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说:“我的意思是说终于出现了一个对不上碴的情况。”
“很对头嘛,”劳马斯说,“这些人只是看见了格雷,这并不否认他的妻子仍有可能在那里帮助他。”
“好一个很对头!”雷吉猛地站了起来,“你的话实在令人吃惊。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那里的。还无法证实作案时格雷在场。”
“不错。但我们会弄到证据的。”劳马斯说,“我并不怀疑我们可以从他嘴里问出来,雷吉纳尔德。他现在该到了。”
他打了个电话,得知他已到了。
在贝尔的房间里,他们坐下来对他进行审问。贝尔发问时粗声粗气以示威吓。“你的真名是赫伯特.格雷,对吗?你为什么要该名雪利?你为伪造支票挪用现金被判刑五年,对吗?你知道我们正在找你时,为什么不到警察局来投案?”
格雷只是重复一个问题:“把我找来有什么事?”
雷吉好奇地望着他,神情有些阴郁。格雷坐在椅子边上,不去正眼看任何人,看东西也是看一下就立即把目光移开。虽说他那张黑黑的脸长得平平常常,本来倒也可以讨人喜欢,但这时却露出一副又气又怕的蠢相,再配上那一头卷曲发亮的黑发和整齐的衣着,越发显得讨嫌,因而使人不禁产生几分轻蔑之感。他不停地搓着两手。
“把你叫来是让你回答有关10月13号夜里巴恩哈姆区樱桃巷谋杀约瑟夫.史密斯一案的问题。巴恩哈姆区的巡警布朗宁警士,也在同一晚上被杀,”贝尔继续说,“我警告你,你所说的一切将来都可能做证据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格雷嘟哝着说,“我对他们毫无所知。”
“你敢说你根本不认识史密斯吗?那我告诉你,约瑟夫.史密森就是查迪.乔,他就是你入狱前经常和你赌博的那个人。你在受审时说过,有一个叫阿切尔的人引诱你赌博,并教你怎样去盗窃银行的现金。”贝尔隔着桌子递过去一张死者史密斯的面部照片,说,“这是不是那个人?”
格雷仔细地瞅了瞅相片,打了个寒噤。“我——我——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接过去,”雷吉严厉地说,“仔细瞧瞧。”
格雷的手颤抖着向前伸去,拿起来又放下。“我告诉您,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他大声说。雷吉往椅背上一靠,瞥了贝尔一眼。
但是贝尔正粗声粗气地问他:“你的意思是说不是这个样子。哈哈,这是被大火烧的。13号夜里你在什么地方了?”
“在家睡觉。”格雷嘟哝着。
“你的妻子在哪儿呢?”劳马斯诘问道。
格雷张大了嘴。“我的妻子?”他喃喃道,“在普雷斯顿夫人家里。”
雷吉写了一个纸条,把它递给了劳马斯,劳马斯看了看,用手抚摸着下巴,两眼紧盯着格雷。
“别的夜晚呢?”贝尔说,“你敢说,没有人夜里看见你在史密斯的住所附近吗?”
“那天我没有在那里。”格雷回答。
“那么昨天晚上呢?你认识乔治.福特吗?史密斯与之共事的那个登记赌注的人?”
“此人我从未听说过。”
“听说过他叫弗莱士.乔治吗,呃?乔治.福特在汉普斯特德荒地被枪杀时你在哪儿?”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昨天晚上,我刚告诉你了。”
“不,你没有。你们在给我设圈套。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台。你们没有抓到我任何证据,你们也不可能抓到,你们凭什么把我拘留在这儿?放我走。”
劳马斯把雷吉写的条子放在贝尔面前。贝尔看了条子,但是他再面对格雷时,仍然怒目而视,威胁的眼神丝毫未减。
“你在这里是质询性拘留,”他咆哮着说,“告诉你吧,我不相信你讲的是实话。”
“是实话。我刚才讲的是实话,”格雷喊着说,当他被带走时,他拼命嘶叫着,“我不怕你们。”
“无论如何,这不是实话,”贝尔气呼呼地说,一边转向雷吉,“呃,福图恩先生?”
“啊,对,不是实话。他害怕得要死,但是,”雷吉轻轻敲打着那张纸条念了一遍。“‘他的没有受伤。’所以他不是那天夜里在史密斯的篱笆上挂掉皮肉的那个黑皮肤的人。还有第二点对不上碴。这是关键的一点。这一点把我们分析的案情全推翻了。”他以一种嗔怪的轻快神情面对着众人的不快。“让你们着恼了,很抱歉。我们不得不推倒重来了。”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雷吉纳尔德。”劳马斯大声说,“我们有证据,格雷和他的妻子到那里去了。很可能是那个女人把手挂伤了呢。”
“啊,不,不对。”雷吉又被触动了,“不是那女人,不是任何女人。皮肤上有毛,是男人的皮肤。我们不能不正视这一讨厌的事实,劳马斯。可以肯定,这个能干的作案人不是格雷。这个人你还没摸到边儿哩。”他转过脸来,“或许你摸到了吧,贝尔?”
“我不懂你的话,”贝尔悻悻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伙计!我没有什么恶意。把拼图游戏的拼板打乱,重新考虑吧。我们到底掌握了一些什么证据呢?格雷对史密斯和福特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格雷一直在寻找史密斯。我们分析的案情是,他为了复仇杀死了史密斯,又放火烧了他的家——他把瓦斯管砸了些洞,点燃了瓦斯——以销毁史密斯被谋害的痕迹。然后他从后边逃走,并开枪打死了拦阻他的警察。分析得很对,但问题是逃走的不是格雷。后来,福特被打死,用的是打死史密斯和警察同一种手枪。这也确实象是格雷干的。在知道我们追踪他时还可能干这种事的。你们认为他是一个亡命徒吗?不是的。这又是一个小小的难题。福特在夜间到汉姆斯特德干什么去呢?那样他是很容易被人从灌木丛中开枪打死的。”
“啊,这倒提醒了我,福图恩先生,”贝尔插话说,“这个我调查过了。福特的儿子对他爸爸去荒地的原因一无所知,对于格雷,除了报上登的以外,他否认对他有任何了解。”
“越听越怪了。在10月这么寒冷的夜里,酒店的阔老板和赌注登记员是不常到这片荒地来散步的。”
“是这样,先生。可你必须记住,福特住在肯提士城里,离这儿不远——也就是两英里的样子。但这仍然有些奇怪。”
“是呀,我也这么想。明显的解释是,福特要去会见一个他不想在家会见的人。为了什么呢?那个人是谁?”
“你可以说是格雷设法让他到那儿去的。”贝尔慢腾腾地说,“老把戏了,先生,你们知道的。诱饵可能是一个女人。”
“格雷的妻子,天哪!”劳马斯惊叫道。
雷吉在椅子上向后一仰,两眼望着雾蒙蒙的窗外。“是呀,正如你所说的,”他喃喃地说,“有不同意见,劳马斯。福特这个人明知他的马票兜售员已被谋害,明知现在正大喊大叫地要捉拿格雷,居然还让格雷夫人在夜间把他引到这荒地中来。他也轻率地太出奇了。”
“你的理由不充足,雷吉纳尔德,”劳马斯笑着说,“他不知道她是格雷的妻子。她用的是雪利夫人这个名字。对他说来,她可以假冒任何人。我们知道,史密斯一案,她与格雷是合作了的。在福特一案上她为什么不能也合作呢?”
“是的,这是可能的。”雷吉咕哝着说。
“请原谅,先生,我并不这么认为。”安德伍德说,“事实是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格雷的妻子到史密斯住所附近去过。我让邻居证明的是他而不是她,只有那个警察和一个女人说过话,邻居们可都没有看见过女人。我还让他们看了看我拍下的她的相片,也没起作用。”
“只不过是没有注意罢了,”劳马斯耸了耸肩说,“这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格雷的妻子是他的同谋。”
“不,先生。”安德伍德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不同意这一看法,他掏出他的笔记本问道:“你愿意看看这张照片吗?”
“照片怎么了?”劳马斯紧锁眉头说。
从照片看,这是一位瘦小的女人,穿着朴素。她的脸年轻时一定很美丽,但是现在已经老了,由于忧伤和劳累显得憔悴。
“在我看来,她不象那种能勾引男人的女人。”安德伍德说。
雷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祈求上帝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他是很少说这种话的。“怎么样,劳马斯?”他阴郁地问道。
“我同意,”劳马斯点点头说,“她现在对谁也没有诱惑力了,可怜的人。格雷这个浪荡汉!她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啊!可能他已经另有女人了。”
“啊,有可能。世界之大,乐趣无穷啊,我认为,我们都应该象国王一样快活才对。在格雷的甜蜜生活中另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他已经遭到追缉时,帮他干了一起又一起的谋杀案。是的,可能存在这么个女人,但非到迫不得已时,我决不相信这个推论。你这个推论是不合情理的,劳马斯。调查的基本原则是,尽可能少编造一些揣测的清洁。对于这个案子,没有必要再臆造这么一个女人了。我们肯定案中有一个未查明的男人——这个人把他的一块皮肤挂在史密斯的篱笆上了。”
“上帝!你的意思是说,谋杀福特一案也是他干的?他对史密斯略有所知——为什么不了解福特呢?我懂了,你想对了,雷吉纳尔德。”劳马斯转向贝尔说,“从这个角度试一试。两个赛马骗子被谋杀了——被另一个赛马骗子杀了——一个集团分裂散伙了。”
“是史密斯和福特的某个伙伴干的?”贝尔没有把握的说,“是呀,当然,那也有可能。我——喂!你搞到什么没有?”
一个人走进了房间,这个人说:“对不起,警长先生,我想你们会希望马上拿到这件东西吧,”说着,他把一件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是在格雷工作的修车厂他的办公室发现的,在纸篓里,被一些信封和废纸盖着。修车厂里再也没有找到别的东西了。在格雷的住处也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贝尔把手绢打开。“手枪,”他几乎是喊了出来,声调严酷而又显得满意,“军用手枪,口径0.455毫米,旧手枪,已经擦拭过了。你设法取指纹了吗,那依劳尔?”
“试了,先生,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早就想到了,”贝尔咕哝着说,“仔细地擦过了。”他那深陷的眼睛冲雷吉眨了眨,“虽然如此,还算不错,呃?”
“啊,不错,不错,很好,”雷吉叹了口气说,“很游泳。拿去打三、四排子弹,再把弹壳给我拿来。把我上次取的物证拿来,安德伍德。”这两个人出去之后,他把背朝椅子上一靠,两眼瞅着贝尔说,“现在看来,我们不会用多长时间了,”他低声说,声音中流露出倦意,“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抓到格雷的?”
“在修车厂里,先生。他刚吃完午饭回来。我们派人到他家去了,没有赶上,紧跟着就赶到了厂里。你知道吗?他已经知道在追缉他了,时间刚够他藏掉手枪。他既管推销,又管记帐,办公室倒是藏手枪最方便的地方。”
安德伍德回来了,手里拿着在荒地上拣到的弹壳和从福特头部取出的子弹。当雷吉把它们摆在一个白色的吸墨纸本上时,那依劳尔用盘子托着四粒子弹和四个弹壳送了进来。
雷吉观察着,又用放大镜逐个进行了检查他抬起头,撇嘴苦笑了一下。“情况非常清楚了,贝尔,甚至肉眼也看得出来。”贝尔向他斜靠过去。他用手指了指盘子里那些弹壳的刻痕,又指了指吸墨纸本上那些弹壳的刻痕,说:“这不是很妙吗?”
“你可以走了,那依劳尔,”贝尔大声命令道。那依劳尔怏怏不乐地退了出去。贝尔仔细地察看那些子弹,劳马斯和安德伍德的头也向他凑了过来。
“是啊,可能是这样,”雷吉温和地说,“已经试过了。撞针留下的缺刻完全不同。打死福特的不是从格雷的纸篓里找到的那支手枪。这又是一点不对头。到此,我们原来的分析被彻底推翻了。”
“真他妈的晦气!”贝尔两眼凝视着他,“那么该怎么办呢?格雷没有杀人,他却有一把手枪,和作案使用的手枪型号相同。只是在我们快抓到他时,他才想快处理掉它。这你觉得可信吗?”
“不,”雷吉苦笑着说,“太复杂了,贝尔,别伤脑筋了,看来还有别的可能。”
“真见鬼,这是明摆着的事嘛,贝尔,”劳马斯大声喊道,“枪是故意安放在格雷的办公室里,好把这起谋杀案栽在他身上。这是谁干的呢?只有杀人犯会这么干。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一定是某个了解格雷、史密斯和福特这三个人底细的坏蛋——他和这两个骗子有关系——是这伙人中的一个——他们告发了他,或者他担心他们会告发他。我讲过了,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你讲过。”雷吉喃喃地说,“一帮赛马骗子闹翻了,火并了。不错,现在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恩,从某种角度上看是这么回事。”贝尔慢腾腾地说,
“你们想,那就是说这个家伙也在格雷所在的修车厂里,和格雷一块工作。”
“为什么不可能呢?”劳马斯耸了耸肩说,“到车厂去看看吧。”
“从另一方面来看,”雷吉说,“你已经找到了知道史密斯是福特的马票兜售员的人。为什么不找一找那些知道还有别人参与其事的人呢?”
“你去查一查看,安德伍德,”贝尔站起身来,“我要到车厂去看看。”
“我也去,”雷吉说,“可以吗?我要看一看那里的人——如果有的话。”
“咱们可以合作,”贝尔无可奈何地冲他咧嘴一笑,“尤其是在这样特殊的案子里。你还打算对我讲什么吗?格雷是一位殉教徒吗?他根本就没有抢劫过银行吗?”
“哎,我的贝尔!请冷静点!”
车厂不大,布置得倒也华丽大方。门面前摆着几辆待售的质量很好的旧汽车,汽车后边就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正当他们朝它走去时,一个女人急急忙忙地从那儿跑了出来,一个男人吃力地在后面跟着,她面色苍白而痛苦。那男人是个胖子,显得很不安。他冲她喊道:“你听我说,我一定尽力帮忙。”她没有理他,从他们身旁急匆匆地走出去了。
贝尔迎住他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沃克先生吗?”
“是的,”这个人回答,一边擦了擦他额上的汗。
“那位就是你的雇员雪利——真名字叫格雷——的妻子吗?恩,她到这儿来干什么来了?”
“你他妈的是谁?”沃克直眉瞪眼地说。贝尔向他亮了亮身份证。“哎呀,又来了这么多!”他步履沉重地走回办公室,一边喊道,“来吧,”大家进来后,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要知道这位夫人干什么来了吗?你们说她干什么来了,这个可怜的人?她来问为什么警察把她丈夫抓走了。”
“她怎么知道我们把他抓走了?”
沃克的小眼睛喷射着怒火说:“是我告诉她的,明白了吗?你们有什么反对的,警察长先生?你们抓走并扣留了我一个好伙计,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他的妻子?你们到底搞的什么鬼?”
“一个好伙计,”贝尔重复道,“你了解他的履历吗?”
“不了解。我只知道他叫雪利。我们处得不错。”
“你冷静一点儿,你听说他在这儿的纸篓里藏什么东西了吗?”
“我知道你们从纸篓里发现的是什么东西。”
“你以前见过那支手枪吗,沃克先生?”
沃克显得厌烦起来。“又来了。我没有见过那支手枪。而且我从退伍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种可恶的东西。别的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好,据你推测,这支手枪是怎么到了这个办公室的纸篓去的?”
“我可不知道!”沃克不停地眨着他那狡猾的小眼睛。
“你以前参加过赛马活动吗,沃克先生?”
“我可没有,那是坏蛋干的勾当。”
“你们听着,我受不了这个。”沃克砰的一声拍案喊道,
“我沃克的为人大伙都是知道的。我的伙计也都是正派人,我雇用了他们多年了。他们远在格雷来这里以前就干了好久。我不允许你们往他们身上或我身上抹黑,懂吗?”
“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害怕?算了吧!”沃克笑着说。
“——如果你对我讲老实话。除了格雷、你和你的伙计以外,还有谁在这个办公室呆过?”
“除了格雷和我以外,没有别人了。当然,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顾客,旅游者,谁都可以。”
“我知道,今天有什么人来过吗?”
沃克又狡猾地眨起眼睛来。“是的,有,警察长先生。一位很古怪的顾客。也许你对他有所了解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只是突然那么一想——你可能了解。当然,你不会在正式派人来之前还派人来搞鬼,对吧?”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样做。”贝尔瞪了他一眼,“怎么回事?”
“呃,是一件怪事,不过也没有什么。格雷回家吃午饭时,的确有一个家伙到办公室来过。在外边值班的人问他有什么事,他撒谎说他的车被窃,是我们打电话通知他,说他的车被撂在我们的院里,所以来问问。他说他叫拉培尔,他的车是‘华特金’6型。我的伙计到院里去询问,那里没有这么一辆车,什么车也没有。这个人骂骂咧咧,很快就走恶劣。你有何看法,警察长先生?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儿刚完,你们那些家伙就来了,抓走格雷,还从纸篓里发现了一支手枪,枪在那里放得好好的,好象专为他们来找的。真是场见鬼的把戏。”
“你去把你那个伙计找来!”贝尔咆哮起来,当沃克蹒跚的走出去后,他转身向雷吉说,“如果这是真的——”
“照他说的,”雷吉回到说,“那真是一场鬼把戏!”
沃克把那个人领来了,他们两人讲的一样,后者说拉培尔身材粗壮,衣着浮华,此外就没有可讲的了。
第二天清早,福图恩夫人的早茶刚被送到她的床边,屋里的电话铃响起。雷吉的身子不禁一颤,他极其痛苦地长叹了一声,便坐起身来抓住了话筒。“是我,说吧,真讨厌。”
“拉培尔那辆车找到了,先生,”这是贝尔的声音,“发现被抛到郊外圣.阿尔班路上了。车已经坏了。”
“哦!还真有拉培尔这个人。哦,哦,他是怎么回事?”
“正在进行调查,先生,调查那辆车,车里有些污点儿,可能是血,你乐意来瞧瞧吗?”
“当然,我一定要看。”雷吉挂断电话,跳下床了,一边对妻子说:“是格雷那件案子,琼。”
“那个可怜的女人,”福图恩夫人说。
“啊,是的,还有可怜的我呢。”他边往外跑边回答说。
一个朝气勃勃的年轻警探开车把他接走了,一路上讲着警察机关的工作效率。“我们发了个寻找一辆‘华特金’6型汽车的通告。一个巡逻队想起昨天早晨在科恩河畔的一块荒地上看见过一辆,车里以及车子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昨天晚上他们发现车还停在那里——行车驾照上的名字是E.加纳.拉培尔。车已经没法儿开动了,所以我就去了。汽化器被沙子堵塞了。那儿离公路有一段距离,沙土很厚,我又用手电筒照了一遍,车子没有损坏,但是我看到里边有些好象血迹样的斑点。”
“真令人惊讶。”雷吉不露声色的说,“干得好,很出色。一点儿不假。为什么离开了公路呢?为什么在靠近河的地方?”
“那个家伙是要把车开到一个一时不会引起注意的地方。”
“那是显而易见的。”雷吉闭起了眼睛。
“我们到了。”那个年轻的警探把车开进一条两旁没有篱笆的销路,沙土路上满是深深的车辙。这条销路穿过荒地直通河的渡口,公路是从桥上过河。拉培尔的车就停在离河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警察在那里看守。
警探把车门打开了,指着里面说:“你看,地毯上那些污点,还有这里,皮革褶皱的地方,那些紫红色的污点。”
“是的,你说的不错姑且说它是血吧,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这一点很好证实。”雷吉把脸转开接着说,“车停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
“据我看,是前天晚上停在这儿的。”
“我也这么看。”雷吉瞧着他说,“那么,为什么在这儿呢,小伙子?”
“看到车里的血迹,他打算把它开到僻静的地方去。后来就发动不起来了,也就不得不放弃了。”
“对,有道理。那为什么他不把车取走呢?”
“车是偷来的,不敢取。”
“可能是这种原因,也可能是别的原因。”雷吉溜达着朝河边走去。除了渡口一带,河边是一大片浅水滩,滩内杂草丛生。“那时什么?”他突然用手指着说。那是一簇杂草,草丛上平扔着一支手枪。
“哎呀!”警探长出了一口气说,“不过我检查这辆车时正是夜间,福图恩先生,自然无法看到那支手枪。”说着,便跳到水里去取枪
雷吉推开贝尔的房门,看到里面有一个黑大个,坐在劳马斯、贝尔和安德伍德面前,他那过于时髦的衣着显得瘦小而不甚得体。
“你是说,你根本不认识史密斯和福特,”贝尔说,“你当过赌注登记员吗?恩?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你和福特相互抢生意。”
劳马斯和雷吉的目光相遇时,劳马斯说,“这是加纳.拉培尔先生,福图恩。”
“啊,是的,我知道。”雷吉坐下后给劳马斯写了一个字条。
拉培尔用已经在赛马场上用惯了的沙哑声回答了贝尔的问话:“那你所掌握的情况纯熟捏造。”
“福特的儿子说,在史密斯被谋害之后,他父亲接到你一个电话通知,就在那天晚上,他父亲被害了。他为什么要编造呢?”
当拉培尔用戴着鞣料手套的手掏出一条花哨的丝绸手帕擦嘴时,雷吉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管怎么说,你们全搞错了。”那人回答说,“我绝对没有干过。有人成心给我栽赃。”
“摘掉你的手套,拉培尔。”雷吉说。
对这句话拉培尔未作理会。他继续用沙哑的声音急忙地说下去,“如果提到了我的名字,那电话就是假冒的,彻头彻尾的冒充。那个蠢猪正把你们引入歧途,以便自己逃脱法网。我名声很好,从来没有干过不光彩的事。我——”
“你为什么不摘掉你的手套呢?”雷吉怜悯的说,“你的手受伤了吗?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在史密斯的篱笆上吗?”
拉培尔朝他发誓说:“不是,绝对不是。是在我的车门上挂伤的。”
“你的车里是有血迹,不错。但你手上的皮却留在篱笆上了。”
“那不是我的,我敢发誓那不是。”拉培尔咆哮着说,
“你们找到我的车了吗?我的车丢了。”
“是吗?在什么地方丢的?”
拉培尔咽了口唾沫,“在我的房外,是前天。”
“哦,但是你并没有向警察报警。”
“你的车找到了,拉培尔,”劳马斯说,“还有你的枪。”
“在哪儿?我不懂你的话,我从来没有过手枪。”
“军用手枪,是从你车旁边的水草里拣到的,就是你杀害福特用的手枪。你还有什么解释的?”
“这纯粹是捏造!”拉培尔有些透不过气来了,“我讲过,我的车丢了。你们是给我栽赃,你们——”
“把他带下去,贝尔。”劳马斯厉声喝道。拉培尔骂骂咧咧地被推了出去。
雷吉疲惫地站起身来。“我还是要去看一看他那双罪恶的手。”他呻吟着说
隔不多久,他便回到劳马斯的房间。“不错,右手背上挂破了一块,伤口大小和我们想知道的一样。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他点燃一支香烟,在那把最舒适的椅子上坐下。“你们准能把他绞死。”
“感谢,感谢。”劳马斯嘿嘿地笑着。“干得真是干净利落,雷吉纳尔德。”
“是这样,一点不错。”雷吉几乎是闭着眼睛回答。
“这种人死了倒好,对吗?瞧他干的好事。格雷也真倒霉。吃了不少苦头。我认为这个胖畜生是毁掉格雷的幕后主使者——一手制造了这个大骗局。我们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可以接触大钱的傻瓜受骗成为赌痞时,背后一定有人主使。格雷出狱后去找史密斯,在这伙恶棍中,他就认识史密斯一人。我推想史密斯又去找了拉培尔,这是一个敲诈他的好机会。拉培尔害怕了——格雷和史密斯两人合谋就可以叫他长期坐牢。所以他就杀死了史密斯,为了脱身,又打死了那个警察。福特不会同意他这样干的——而这时格雷已获得自由。如果福特和格雷联合起来,他们会把他送上绞架的。所以福特也必须干掉。拉培尔约他夜间到荒地见面,有事相商。他们见面后,他就他打死在那里,然后把车开到科恩河边,把枪扔到水里。此后他就倒运了——也该他倒运了,虽然他杀死史密斯和警察时一直交着好运。”
“恶人的好运,正是如此。”雷吉喃喃的说。
“一点儿不假。但是汽化器堵塞就是我们的好运了。如果他不是被迫把车停在河边,大概我们永远也抓不住他。即使找到那支手枪,他也会矢口否认是他的枪,要不就说是被人偷走的。”
“诚然如此,”雷吉叹道,“真是幸运地出奇。”
劳马斯神色紧张地扬起眉毛,“怎么样?枪没有什么差错吧?”
“啊,没错。万无一失。在汽车旁边找到了手枪,福特正是用这支手枪打死的。子弹和弹壳的标号完全一致。”
“拉培尔的罪证是确凿无疑的。更有甚者,我们已查明,是他给可怜的格雷栽上另一支手枪。他还想掩盖他的汽车在河边出了故障。自以为得计,反而作茧自缚。”
“是的,没有什么作用。”雷吉睁开眼,沉静、阴郁地凝视着。“你不难想出他会说些什么。他会说格雷杀死了福特,格雷偷走了他的汽车,在河边假做汽车出了故障,把枪扔在水里,一半露出睡眠,好在发现汽车时,也发现手枪。”
“谁会相信这个?”劳马斯嘿嘿一笑。
“没人相信,谁也不会相信。”雷吉说,“这就是他可笑的地方。他也可能说些别的理由:如果他是罪犯,如果他真在格雷的办公室藏了手枪,他就不会泄露自己的真名字,还故意打电话,说他丢的汽车停在那里。”
“随他说去吧,”劳马斯笑了,“你认为陪审团是那么好骗的吗?”
“不,事情不那么简单,劳马斯。”
劳马斯不断的打量着他,“你这种神秘的忧郁情绪是怎么回事?你那不可思议的头脑里想的是什么呀?莫非你要把一切都重新推翻吗?”
“我不是要推翻。”雷吉痛苦地扭动身子,“不是的,我不想那样。”他坐直了身子,“无论如何我得给你讲明白。拉培尔杀死史密斯这是无疑的。警察也是他杀的。他的手是在这次行凶时受伤的。但是后来呢?我们听说过,另有一个人在盯着史密斯——假设拉培尔把手枪丢在那里了——在与警察撕打时丢的——有人拣到了那支手枪——而且认出了拉培尔的汽车——从而知道拉培尔是暗中指使史密斯的人,并盯住了他——在荒地上发现了福特和他——于是朝他们开了枪——在那里打的是两发子弹,这你是知道的——打死了福特,开着拉培尔的车跑掉了——把车开到河边,在汽化器里放了一些沙子,把手枪抛在附近地方——给拉培尔打了个电话,告诉拉培尔他丢的汽车停在哪个修车场里——又在格雷的纸篓里丢进一支军用手枪——这就制造了一个案件,足以把拉培尔送上绞架,从而把这一帮家伙全部消灭干净,对吗?”
“上帝!”劳马斯蓦地打了个寒噤,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你的话使我毛骨悚然,雷吉纳尔德。一个了不起的构想,但这一构想我不能接受。大概你也不认为这是可能的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雷吉低声道,“妙就妙在这里。”
“不错,非常浪漫的想象。你说的那个人,那个机敏、奋不顾身并且怀着复仇心的杀人犯,是那个可怜的格雷吧。你是否认为他扮演了这个角色?”
雷吉摇了摇头,嘴里吐出眼圈,半闭的眼睛透过烟雾瞧着劳马斯。
“我认为不会是他的。”劳马斯嘿嘿地笑着说,“那么是他那瘦小可怜的妻子吗?不会是别人了。很可能,是不是?对她不利的证据可谓确凿呢!”
“我讲了,丝毫证据也不存在。”雷吉站了起来,“但是已有大量的证据可以绞死拉培尔。就到这儿吧,再见。”
正当他换衣服准备去就餐时,他的妻子推开门朝他走去。
“啊,雷吉,那个可怜的女人有消息了吗?”
雷吉结好了领带。“格雷太太吗?啊,有的,她挺好的。她丈夫的问题已经澄清了。他们抓到了另一个人。”
“我真高兴。”她注视着镜子里那张严肃的脸说,“你不高兴吗?”
“不,我高兴。”雷吉低声说道。
“她过的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啊。你知道,她丈夫入狱之后,她的婴儿就死去了,这是普雷斯顿夫人告诉我的,她永远不能再生第二个了。”
“哦,这我还不知道,”雷吉缓慢的说,“愿上帝保佑她。”
“啊,你已经保佑了她。”福图恩夫人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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