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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阴影中的狼》->正文
第21-22节

    21

    我决定取道收费高速公路,出境后拐上墨西哥一号公路到恩塞纳达去。

    我在巴哈停留了一下,买了张地图,又上路往南驶向另一个收费站。我注意到了沿路的变化,虽然边境小镇的棚屋区和贫民窟依然如故、五花八门的纪念品商店和酒色场所照旧营业,可一座座镶嵌镜面玻璃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却给城市增添了繁华景象。开了大约七十五分钟车,到达恩塞纳达。这个偏远的沿海小城,也受到商业竞争的影响,初看起来:码头边有渔船随波摇摆(其中不少船只带有吉尔伯特·方特斯的科罗娜船队标记)、街上有驴车缓行,然而再往前看,广告牌林立,海滨大道上开满了大饭店、餐馆和酒吧。

    我又往前开了30分钟,驶上了一条通往埃尔苏埃诺的路。道路是新铺的,与一条长满矮灌木丛的河床平行。又向前驶了几英里,远处蓝灰色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云层,空气也凉快些了。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堆得满满的水果摊和蔬菜摊。驶过一个野营地和一个观景台,又驶过一个停着几架小型飞机的机场,接着是一条上坡道。我看见平缓的坡地上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有传统的红瓦粉墙,也有异国风情的现代别墅。我顺着下坡路驶入埃尔苏埃诺这个小型商业区,它有个美妙的名字:梦境。

    这地方确实有一种梦境般的情调:崭新的建筑,惬意的凉风,不时飘来烹调香味。新铺的街道两边停满了豪华型汽车。这里的商店也是豪华型的,尽是珠宝店、运动用品店、花卉店、酒铺和画廊。我看到,在人行道上悠闲漫步的、在商店门口进进出出的、在蔬果摊前驻足停留的绝大多数是穿着讲究的美国人,而且多数穿着高尔夫球装或网球装。

    我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进入了喜剧舞台的场景。这“梦境”般休闲安逸的氛围与我此行的情绪大相径庭。

    我找了个地方停车,走进一家食品店,向店内一个墨西哥女人打听去太平洋大街怎么走。那女人会说英语,她耸耸肩,取出一张小地图,指给我看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条路在这个小镇的尽头分了岔。她说:“那里是高档生活区,都是大别墅,不能随便进的。”还斜着眼瞟了一下我身上皱巴巴的衣服。

    照那女人指的路,太平洋大街与通往海边的主干道分岔,然后又在海岬下会合。我很快找到了分岔处,那里有石柱作标记,但是没有岗亭或关卡。我顺着沥青路驶过一丛丛丝兰花、霸王树和柱形仙人掌,眼前开始出现风格迥异的房屋,这些房屋都坐落在白沙海滩的一小块高地上。这时,太阳正在往水面沉下去,余光照射进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里。

    吉尔伯特·方特斯的别墅是117号,从外观看,房子的款式并不新潮。褐色灰墙,淡蓝瓦顶,房子非常宽敞,一边是三层侧楼,看上去像教堂的钟楼;中间是一层楼,连接着另一边的两层侧楼。与大多数邻居不同的是,这幢房子四周有高高的围墙,墙顶上还插着锯齿形玻璃片。

    这片生活居住区的自动大门倒是开着的,我放慢车速往里开。前院有个喷泉,半圆的碎贝壳铺就的车道围着一个精致的仙人掌花园。左边是个车库,门前停着一辆褐色沃尔沃,挂着我熟悉的加利福尼亚牌照。

    我顺着路往前驶到一个开阔处调了头,然后把车开往我事先看好的海滨。那里已经有几辆外来的破旧车停着。我把车停在那里,穿上外衣,脱下鞋,把鞋塞进鼓鼓囊囊的提包里,然后取出照相机和我父亲的手枪,提着包朝海滩走去。脚下的沙子像粉末一样,又细软又干净。有几个人在散步,还有一些人在钓海鲫鱼。一位年轻的母亲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在水中嬉闹。我边走边察看那一片住宅。

    吉尔伯特·方特斯的那幢房子比周围邻居的地势低一些,前面的平台是封闭的,安上了透明的玻璃。朝这边的窗户虽小,但也装上了栅栏,不过通往平台的房门却是开着的。平台上有个轻便酒吧台,有个白色侍者出来了,端着一些玻璃杯。吉尔伯特在准备招待美国加州来的两位女客人?

    海滩延伸一百多码到一条干河床口。那里草木茂盛,我朝那个方向走去,经过两三条破旧的木渔船。我想,一定是吉尔伯特和他的邻居们认为别有情趣才故意让这些破渔船留在那里的。靠岸有一条半新的玻璃钢质渔船。我走近那条渔船,突然看到左边草木深处的一些建筑物轮廓,那是些漆了各种颜色的简陋棚屋,屋顶是生锈的铁皮盖上的,房门是用薄板制成的。原来那是埃尔苏埃诺的贫民窟,为了不使山坡上的豪宅居民感到有煞风景,隐蔽得极好。

    过了一会儿,我转身返回到那几条破旧渔船旁边。察看一番之后,我爬上其中一条船,把提包放在身边,面对大海坐下,动手摆弄照相机。我把焦点对准正往下扑去的海鸥和鹈鹕。确如古登店小伙子说的,能看清鸟的羽毛!

    我放下照相机观望大海,心里想:即使那幢别墅里的人注意到了我,那我也不过是个孤独的游客,想拍摄几张落日风景照罢了。

    虽然背对着那幢别墅,我脑子里却始终在考虑那里发生的一切。首先,车库门前的沃尔沃,就是昨天晚上我跟踪过的那辆由安·内瓦罗驾驶、带着黛安娜·莫宁驶出边境的车。安·内瓦罗不可能知道她自己在星期天夜里就已经成了寡妇。就是在那天夜里,布洛克威茨被枪杀在高台地上。是马蒂开的枪吗?没法弄清楚,不过,即使不是马蒂亲手枪杀了布洛克威茨,他也知道是谁干的。

    有一个令人不悦的可能,我必须加以考虑,那就是海诺枪杀了布洛克威茨。照安妮·玛丽所说,布洛克威茨与海诺是有前嫌的。而且那天夜里海诺也曾去过高台地。如果真是海诺打死了布洛克威茨,那是因为他走投无路。

    还有信用证书,它在谁手里?海诺吗?我怀疑。如果说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信用证书,而他之所以并没有与RKI联系,是因为他要想方设法再夺回来。那又是谁夺走的呢?马蒂?有可能,但是如果是他的话,他准备怎么处置信用证书呢?

    还有一个人是吉尔伯特·方特斯,他那个与他视同陌路的兄弟正经营着信用证书开抬头的那个公司。还有“陆海卫士”,好像是这个方程式中多余的数字。吉尔伯特·方特斯,安·内瓦罗以及黛安娜·莫宁三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还有蒂莫西·莫宁,失踪12天了……

    海滩上的游人走得差不多了。那年轻的母亲在呼唤她的孩子,一起走向一幢别墅。

    夜色浓了,看得见火光在干河床那里跳跃。我闻到了鱼和玉米饼的香味,听见男男女女的话语声。我回转身,只见山坡上的别墅已是灯火通明,音乐声、鸡尾酒宴上的谈笑声伴着烧烤味道一起向我飘来。我肚子发出凄凉的咕噜声。我仔细观察方特斯的房屋。通往平台的房门全开着,那个白衣侍者忙进K出。平台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人站在亮灯的窗口。我拎着提包和照相机下船站到沙滩上,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幢房子。破渔船之间有一小块空间,正好能放得下照相机。我把照相机推进去,找了块木头把它垫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海滩上无人走动时,我便趴到地上,眼睛凑在镜片上,把焦点对准平台。

    那侍者正在一张桌子上放一盘开胃食品,又在桌子周围摆了四张带靠垫的椅子。他满意地审视了一下,退到酒吧台后期待地看着房门。我把焦距对得准极了,当第一批客人来到时,我甚至能瞧见侍者眼角的皱纹由于微笑而变得深了。

    我稍稍挪了一下镜头,把它对准蓦然出现在平台上的黛安娜·莫宁那张毫无表情的瘦削面庞。我认出跟她一起进来的女人是安·内瓦罗。她俩在吧台上取了饮料,走到桌边坐下,开始谈话。黛安娜显得很紧张,眉头紧锁,似乎在强调什么,每说三四个字就晃动一下她那披着鬈发的头。我从她嘴唇的动作上看出几个字,“不行。”“他不能。”内瓦罗那张印第安人的面容一直很平静,她不大开口,只是做些劝慰的手势。

    我饶有兴致地仔细观察内瓦罗。她其貌不扬,而且不施脂粉。据我对她的观察可以断定,这个女人一旦投入某个事件,譬如说绑架,她便会从容不迫、专心致志地去处理每个细节。黛安娜绷着脸,由于缺乏睡眠而显得憔悴不堪;内瓦罗倒是轻松自如。

    突然,黛安娜朝门口看去,脸绷得更紧了。内瓦罗也朝那个方向看了一下,但是她表情未变,只是眼神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想是愤慨,尽管她小心地抑制着。我移动镜头,对准刚进来的那个男人。他身材高大,身着白色晚礼服,看得出是南非人,有六十多岁,铁灰色头发,长着一张肌肉松弛的胖脸盘,好像是用软蜡做的。然而他骨子里却透出一种冷酷与顽强,深陷的双眼,也显得冷峻无情。是吉尔伯特·方特斯吗?

    那男人微微一笑,然后在黛安娜对面坐下。侍者立即过来给那男人送上饮料,并且拿走了黛安娜的空杯子去给她再斟上。安·内瓦罗靠在桌子上对那男人说了些什么,最后说的词是“吉尔伯特”。没错,是方特斯。

    他们三人聊了一会儿,我无法看出在说些什么。然后三人的头都转向房门。方特斯的表情是表示欢迎,但也带有刚才跟两位女士打招呼时的优越感。内瓦罗的嘴唇紧绷着,黛安娜的眼神中透出惧怕。我移动相机,把镜头对准另一个出现在平台上的人——马蒂·萨拉查。

    马蒂一身浅色夏装,跟星期三晚上穿的一样。平台上的泛光灯映照着他那深陷的脸颊和额头的伤疤;我的镜头竟使我能分辨出他鼓鼓的眼睛四周的短睫毛。他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我的镜头跟着他。

    马蒂走到桌子边,在黛安娜右旁的椅子上坐下。黛安娜往一边移了移,重又架起腿。马蒂会心地瞥了她一眼,装出一副假笑。内瓦罗厌恶地吸吸鼻子,不过她还是把椅子移近桌子,一本正经地与那两个男子谈起话来。我仍然无从猜测他们在讨论什么。过了几分钟,马蒂往后一仰,两手握在一起伸出双臂,食指尖向前指着,像一把手枪。他的手抖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如同开枪射击一般,随后他把头往后一仰狂笑起来。

    其他人都没有笑。吉尔伯特·方特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在观察一条罕见的蛇。内瓦罗转过脸去,用手指按着太阳穴。黛安娜猛一痉挛,似乎子弹射中的是她。不一会儿,吉尔伯特示意侍者再斟一轮饮料。

    我觉得有些恶心。马蒂会不会是在讲述他如何击毙布洛克威茨的?他绝不可能当着布洛克威茨的妻子这样做——除非她是这起凶杀事件的同谋。即使是这样,她的反应也不至于如此克制呀!也许他是在说枪击蒂莫西·莫宁的经过?那么黛安娜便是谋杀她丈夫的帮凶,但是面对严酷的现实,她怎么会像对待儿戏那样?

    饮料又端上来了。黛安娜急切地伸手端她的杯子。谈话在继续(我觉得这时候他们讲西班牙语了),几个人不时地点头摇头,做着赞成或反对的手势,马蒂还拍了几下桌子。黛安娜蜷缩在椅子里,神情呆滞,没有参加谈话。内瓦罗与马蒂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什么;吉尔伯特在冷眼旁观,也似乎在分析双方的动机。

    长时间盯着镜头,我的眼睛觉得疲乏。天有些冷了,我弄不清是几点钟,手表莫名其妙地停了,夜光针指着5点11分。我觉得好像在这海滩上待了很久,长时间趴在地上竖着头,累得我背疼脖子酸。我翻身仰卧,望着满天的繁星。于河床里传来的人声中加进了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它令我感到孤独。

    我的确感到孤独。海诺,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智慧和灵气,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我被那些与我和海诺都无关的人和各种关系,阴谋与罪恶,搅得晕头转向。

    平台上传来骚动的声音。我又端起照相机。吉尔伯特和马蒂站在那里。马蒂对黛安娜说了些什么,黛安娜没有答话,马蒂伸手把她从座位上拽了起来。黛安娜站着,踉踉跄跄的,好像喝醉了酒。马蒂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门口去。

    一个男子走进门来,后面紧跟着马蒂的保镖贾米。前面的男子矮胖身材,迈着蹒跚的步子,衣着不整,一头棕色鬈发乱蓬蓬的。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胡子拉碴,表情迟钝、惶惑。当他看到平台上的人以后便停住了脚步。贾米推他,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面对众人站住了,一个劲地摇头。

    我按了按照相机快门。

    安·内瓦罗的表情很快从震惊变为懊恼。她拉长脸看看那个男子,又看看吉尔伯特。吉尔伯特看着她,得意洋洋,却又不失分寸。

    黛安娜认出她丈夫后叫了出来。蒂莫西·莫宁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她却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伸出两只手像是要把他挡住。

    我又按下了快门。

    我身后有动静。踩在松软的沙子上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我还来不及翻身摸枪,一只手已经蒙住了我的嘴。一个压得低低的嗓音紧贴着我的耳朵,我感到一阵潮乎乎的热气。

    “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麦科恩?”

    震惊慑住了我。我挣扎到一边,翻转过身来。

    “海诺,是你?”

    面对着我的是我那失踪的爱人那双充满刚毅与幽默的眼睛。

    22

    我极为诧异地凝视着他,真无法相信他会安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异国海滩上。

    海诺把我朝一边推推,也趴到地上,眼睛对着照相机的取景器。

    “狗娘养的!”海诺嘀咕了一句。

    我不明白平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情况的急剧变化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扯扯他的胳膊肘,他把我的手猛地一推。我发现他那件肮脏的T恤衫左袖撕掉了,左上臂包扎着。

    “你受伤了?!”

    “嘘——没事。这得感谢马蒂。”

    他转过脸来,脸晒得黑黑的,胡子拉碴,头发乱七八糟地打着卷。

    “怎么回事?”

    “以后再说。咱们最好离开这儿,他们都进屋了。”他撑起上身,把照相机掂在手中,“走吧,你这是冒大险,麦科恩。”

    “那你呢,海诺?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把我的提包推给我,“咱们走。”

    他在命令我。几乎一个星期,我都在寻找他的下落,吃了多少苦,而他竟然好意思对我发号施令!

    我把到嘴边的挖苦话咽了回去。“弯下腰。”我小声地给他下命令,然后开始朝海滩那边挪动。“我有辆车在停车场。咱们去取出来。”

    “算了,麦科恩。那儿有本地警察和一队私人保安在巡逻,更别说马蒂和他的同伙了。你以为我今天早上四点光景在干什么,而弄成这个样子——”他的手碰了一下左上臂的绷带。

    我迟疑了一下。“是这样,我不能把车留在那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租车合同会告诉他们所有他们想了解的情况。”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

    “免了吧,海诺。”我边走边故意学他的腔调。

    他动弹了一下嘴唇,淡淡一笑,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这么多天,他居然完全没想到与我联系。他居然让我由于不了解任何内情而置身于重重危险之中,并在这异国他乡的海滩上偷偷地溜到我身边,并且丝毫不露声色,似乎在这个地方找到我纯属正常。接下来,他竟可以轻松愉快地装成他和我是在合作行动。所有这一切都不作任何解释!

    突然,我一阵冲动,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揍一拳。但是我克制住了。在某种程度上说,找到他(或者更准确些说是他找到我),而且他基本上平安无事,已使我感到宽慰。

    在小道的最高处,我停下来握着我父亲的手枪,扫视一下停车场。几辆旧车还在那里,我那辆车夹在它们中间。海诺跟在我身后。看他手的动作,我知道他T恤衫里面的裤带上插着枪。当我确信周围没有人时就碰碰他的胳膊,然后一起往汽车走去。

    一上车,我就问他:“知道去哪儿吗?”

    “知道。往右转,开过方特斯的房子,一直往前。河床边上有条通往海滩的碴土道。就上那条路。”

    我发动了引擎。“咱们去棚屋那儿?”

    “嗯。昨晚他们就让我待在一间没人住的房子里。”

    “你就是从那儿看到我的?”

    “对”

    我开车驶上公路。“你来巴哈多久了?”

    “够长的了。到了棚屋再谈这些。”

    “这枪伤找医生看过吗?”

    “棚屋区有个女人,比我见过的任何医生都好。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不过见到你很高兴,尽管你把头发剪得一塌糊涂。”他费劲地露出微笑,还碰碰我的脸颊。

    我加速驶过方特斯的别墅。大门已经关上了,窗户里透出淡淡的灯光。

    海诺又说:“你也有许多事情要讲给我听,对吗?”

    “一夜都讲不完。”

    “麦科恩,咱们还有几十年呢。”

    路上空荡荡的,别墅的门大都关上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干河床。海诺指给我一条在美国梧桐和仙人掌中穿行的车道,我顺着它往有火光的地方开去。然后他指指一座破败的棚屋。我把车开到那里靠棚屋停下。

    一下车,树丛里就出来两个人往我们走来,一束手电筒光在他们前面的地上晃动。我连忙去摸手枪,海诺没有动弹,而是用西班牙语大声对他们说话。那两个人放慢了步子。

    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停下,手电筒的光往上反射,映出了前面那人背着的步枪;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腰上别着手枪。两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睛机敏警觉。

    海诺的一只胳臂搂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前面。他把我的名字告诉了那两个人,又对我说,“这是胡安。”

    背枪的人对我点点头。

    “这是托马斯。托马斯不让我一个人去找你,可是我怕两个人行动目标太大。”海诺把他的话译成西班牙语,那两个人听了都笑起来。

    他们三人谈了一会儿,我听不懂,但能分辨出谈话的内容是他们在打听方特斯屋子里的情况。然后,托马斯又问了海诺一些别的事,海诺对那两个人表示了谢意,便领我进了棚屋。

    这是个不大的单间,粗糙的板墙,铁皮屋顶,地面是用碴土夯平的。屋中央放着睡袋和海诺的背包。海诺拧亮一支手电筒,把睡袋移到墙跟,又把他的背包像靠垫一样塞在后面。“很简陋,坐吧。”他说。

    我坐下了,由于连续几个钟头趴在地上,浑身酸疼。我看看表,还是停着,便拍拍它,秒针又开始走了。

    “这些人怎么会帮你的?”我问。

    “他们像我一样恨吉尔伯特·方特斯。共同的目标就是粘合剂。”

    海诺在手电光圈和阴影之间来回踱步。“这十几年来,墨西哥的捕鱼量翻了一番。政府为了赚取外汇竭力主张出口;他们甚至许可某些合资公司捕捞大龙虾、鲍鱼和小虾。拖网渔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什么都捞上来,然后拣出他们需要的鱼虾,再把数以吨计的死鱼、死虾从船上倒回海里。他们叫那些是垃圾。可给饿肚子的人吃却是好东西啊。”

    我注视着他来回踱步,发现他情绪有点激昂。这才是热衷于环境保护运动的海诺,他不畏强暴,敢于面对面与警察抗争,甚至置生命安全于度外。

    门帘旁的墙上有人敲了一下。一个身材苗条的妇女走了进来,她有一副印第安人面容,带着羞涩的微笑。她带来一只装满了水果和玉米面饼的篮子,一只甜瓜上放着一卷干净的绷带,还有一罐自己酿的酒。

    海诺说:“这是索菲姬。”他用西班牙语感谢她送来食物,那妇女答话后示意他坐下。她跪在海诺身边替他换绷带。海诺对我说:“今天凌晨我来到这里,索菲姬为我清洗了伤口。麦科恩,我的伤没事,唯一不对劲的是我觉得自己像头蠢驴。”

    索菲娜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说了些大概是安慰的话,然后对我同情地笑笑。她终于走了,指着篮于和罐头对我们小声说:“吃吧。”

    我不得不承认食物的香味已使我饥肠辘辘。玉米面饼是油煎的,里面裹着滚烫的鱼和蔬菜。我们用手抓着吃,吃过了就在裤子上擦手。把所有的饼和甜瓜吃光以后,海诺倒了一杯酒。我们并肩靠在他的背包上,开始讲述各人的故事。

    我先讲,他若有所思地听着,间或提个问题。当我讲到我以为高台地上被打死的人是他时,他变得特别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我要是早知道这样,一定会想方设法与你联系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跟你不与朋友和家人联系一样——太危险了。”

    等我讲述完毕,海诺陷入沉思中。最后他说:“我一向知道你做事利索,但是并不清楚利索到什么程度。咱们要是换个位置,我不一定能做到你这一步。”

    我耸耸肩膀。“我有追踪经验。现在该你说了。”

    “好吧,你不知道的事情是从圣贝尼托境内的101公路旁的空地上开始的。”

    “那么——”

    “就从那儿讲起。”他语气坚定。

    这么说,他那秘密的九年仍然是禁区。尽管我明确提出他与盖奇·伦肖、丹·凯塞尔的关系,并且强调伦肖曾说过要让他“尝尝老味道”,可他还是打算对此保持缄默。

    好吧,先了解近期的事。“说下去。”

    “整个事情从一开始就好像不对劲。黛安娜·莫宁的态度过于冷漠,即使是一个一向缺乏想象力的人也不该如此。伦肖曾跟我说过绑架案可能是她丈夫蒂莫西·莫宁自己策划的。‘陆海卫士’跟这件事对不上号,我从没听说过他们会干这事。还有科罗雷斯——上信用证书抬头的那个公司,我对它有所了解,伊曼纽尔·方特斯不是个随便肯跟着生态恐怖分子到处管闲事的人。所以我去圣贝尼托时预计会碰到意外情况——果然如此。”

    “遇上了布洛克威茨?”

    “是的。他作了伪装,但没有用,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马上逃跑。我加大油门去追,不小心撞上了一块岩石。”

    “可是你没把一切告诉伦肖。”

    “对。我开始对整个事情失去正确估计。我怀疑如果布洛克威茨确信我认出了他,绑架者会再跟RKI联系。万一这样的话,我认为伦肖知道的越少,他与绑架者的谈判就越有说服力。再说,我对伦肖还是不信任。”

    “为什么?”

    “那是过去的事,”他简单地回答,“不管怎样,我估计布洛克威茨拿不准我究竟有没有认出他来,因为那个女联络人——内瓦罗,我后来才知道的——几乎马上就打来了电话,我就飞到圣迭戈。那里发生的事你都了解。有趣的是你跑到我前面去了,因为我在集市错认了那个青年妇女。我到那地方等了很久,正觉得厌烦时,看见她穿过停车场,我又叫错了名字,用的是布洛克威茨的名字。等到内瓦罗终于露面时,我没有再犯错误。”

    “海诺,你为什么认为内瓦罗就是用她本人的名字?”

    “她在巴里凯旅馆给我打电话时说漏嘴了。我听得出来她很慌张,刚说出来就想收回。不管怎样,她在集市露面时给我一张地图,告诉我11点钟到界碑路的那个地方去。我去了,查到了那个地方,不过没去高台地,甚至没留心那条路。”他摇摇头,“我想我是脱离这种活动太久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引起我一连串的问题,但我并未提出,提了也没用。“是布洛克威茨让你搭的吉普吗?”

    “是的。”

    “高台地上出了什么事?”

    他啜了一口酒,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我想,这个某一点不仅是小棚屋里的阴影,也包含他内心的隐秘。过了一会儿,他说:“布洛克威茨告诉我,他已经把莫宁带到高台地去了。他带着枪,我也带了。我们开车到那里。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是我不打算退却,我的任务是带莫宁回家。布洛克威茨提议我们把枪放在吉普车里,我同意了。我身上还有一把备用枪。他也有,我是后来才发现的。他们大概准备等我给了他信用证书之后就杀掉我,因为我知道的事太多了。我和他往那座土坯屋走去。”

    我可以勾画出当时的情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两座边界城市蒂华纳和圣迭戈灯光闪烁。数以百计的墨西哥人在那儿伺机越境。冰凉的风从海上吹过来,在场的两个人神经都很紧张,一个操纵着事情的发展,另一个总想领先一步。

    “莫宁当然不在那里,”海诺接着往下说,“那儿没有人。布洛克威茨有一只手电筒,他把它放在地上,叫我把信用证书交出来。”

    “然后他就交出莫宁?”

    “他根本没有那个打算。他说是莫宁自己策划的绑架;那200万是他的钱,他有权得到。我问起黛安娜·莫宁,那钱是不是也属于她的呢?布洛克威茨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可笑。他说菲尼克斯实验室正在向第11号计划发展,莫宁夫妇俩有一人应该把某些事了清。布洛克威茨正要摸枪,马蒂突然从破门里冲进来。”他顿了一下,“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对我来说,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土匪。”

    “布洛克威茨掏枪了吗?”

    “没有,他僵住了。我把枪掏出来,可是马蒂先瞄准了我,就像西部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海诺露出自嘲的笑容。“他让我举起手,贴着墙,翻我的衣袋,把钱都拿去了。布洛克威茨自始至终都呆站在那里,这个无赖。”

    海诺叙述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亲身在经历这件可怕的事。我感觉得到土坯屋里笼罩着的恐怖气氛,闻得到布洛克威茨被吓出来的冷汗味夹杂着海的腥味。

    海诺接着说下去。“信用证书就在我背包里的一个信封内。”他拍了拍我们靠着的垫子。“马蒂一把撕开信封,拿出信用证书来看。然后他发起疯来,尖声叫着,‘这就是你们说的该死的赎金?不就是一张纸吗,喂?’他肯定在门外待了一阵,听到了我们说的莫宁夫妇之事和200万元怎么分。还算好,他把背包向我扔过来就扑向布洛克威茨。后者正要伸手到口袋里掏枪。”海诺摇摇头,“看在上帝份上,那蠢猪在口袋里放了把0.38手枪。可是钩在口袋上了,笨蛋。”

    “马蒂向他开了枪?”

    “对。我用背包挡着冲了出去。没命地跑,以为背后会射来子弹。马蒂根本没开枪。”

    “后来呢?”

    “我的运气不错。遇上了几个非法越境的人,我跟他们讲西班牙语,而且样子比他们还要狼狈。他们就让我跟他们一起走。我租来的车丢在了界碑路,可能有人开它去了墨西哥。第二天早上我就开始打听马蒂。在那儿很多人都知道他。到11点钟,我已经得到了他的名字和地址。马蒂没有搜去我自己的信用卡,我取了点钱,又租了一辆车,监视着艾兰德大街旁的那条巷子,马蒂的家就在那里。”

    “那后来呢?”

    “到星期二晚上一直都没有动静。但是大约8点钟,马蒂跟一个大个子匆匆忙忙出来了,大个子用车把他送到林德伯格的通用航空机场,一架塞斯纳飞机把他接走了,那个家伙也就离开了。我在那里转来转去,跟机场的人闲聊。其中一个人对我说那架飞机是吉尔伯特·方特斯的,他是飞往巴哈的埃尔苏埃诺。然后,我一路搭乘了两三辆车,星期三夜里很晚才到这里。整个冒险行动成了一出错误百出的黑色幽默剧。”

    由于疲倦,海诺的吐字变得含糊不清。他伸手去拿酒罐,结果那只手却无力地搭在睡袋上。我说:“把其余的事简单说说,然后睡一下。”

    “简单说来,我一直都在监视着方特斯的房子。马蒂直到今天凌晨开枪打我时才露面,我的猜测是,马蒂在星期二夜里或者是星期三你看见他之前快速到圣迭戈跑了个来回,星期五很晚才回到这里。”

    “为什么呢?”

    海诺耸耸肩。

    “他向你开枪是因为他发现你在那里东张西望?”

    “他发现并且认出了我。我算得上是个勇敢的人,可还是没命地跑。他开了三枪,第二枪子弹擦着了我。”

    “我敢说他今晚就是给黛安娜和内瓦罗演示这次枪击的。”

    “有可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炫耀,他该知道他并没有打死我。”

    “我猜他是想恫吓那两个女人。”

    “嗯。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为自己感到遗憾。后来,我发现你坐在渔船上,你知道,我应该感到吃惊的,但是我确确实实没感到意外。也许我预料到你早晚会来这儿。”他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的天,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当我想到你死了……”我转过头,把嘴唇贴在他的脖子上,只觉得浑身的热血渐渐沸腾起来。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像个蠢驴吗?”

    “任何一个聪明人遇上马蒂都会掉转屁股飞跑的。”

    “我不知道。”他拉我躺下,“我不知道,麦科恩,”他又说,“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然后,他的头垂到我的肩上,呼吸变得深沉缓慢,他睡着了。

    我就躺在他身边撑着他,脸颊贴着他蓬松的头发。我竭力按下心中涌动的欲望,仔细倾听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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