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他只遇到过看门人两次,每一次时间都很短暂。见车库老板的时间也不比这长。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意大利大街银行的出纳员只对一百美元钞票的真实性感兴趣,另外还接触过饭馆老板以及和平咖啡馆的伙计。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当他走进堆放着在他休假期间来自美国的商品介绍表的办公室时,活宝的玩笑使他忐忑不安。
儒佛在人们眼中是个轻浮的男子,拿什么都当儿戏,始终保留着美术学校的学生派头。他举止轻浮,从不放过任何一位从他面前走过的女打字员,不是拍拍她们的屁股就是摸摸胸口,即使对相貌最丑、最受人冷落的瓦莱里小姐也如此,而这位小姐则必定要发出惊惶的叫声不可,好象他企图强xx她。
他住在河边G街的一间工作室里,身边总有一位女伴,平均每月换一位。令人奇怪的是她们都很相象,一律小个头、黑头发、棕色皮肤,一双大眼含情脉脉,以至于让人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留住一位。
当他开玩笑时——这在他是常事——他的样子就象是长着一双会笑的眼晴的金头发的大小伙子。其实他与卡尔马同岁,是卡尔马还在索尔邦大学上学时认识的。他们俩那时都常去T河岸街一家便宜的小饭馆“小铃铛”,那里白天只有一个菜,用粉笔写在一块石板上。
老板从报上看到一些中学生为接受了一些年轻的画家顶替伙食费而来的油画而致富,便产生了同美术学校的学生打这种交道的想法。
儒佛总是在为自己开脱?起码他的话听起来是这样。这也是可能的。在他讲的话里很难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玩笑……
“你知道吗,老朋友?我应该结婚了……我想请你做证婚人……”
“和谁?”
“阿林,真的!我们在一块儿三个月了。她刚才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父亲在I市的某个村子里当宪兵……”他戏谑地又加上一句,“结交女朋友一定要问问她们父亲的职业……是位宪兵,你听见了吗!为什么不是市政府看门的?”
这是在冬季来临之前,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一月一日前后,卡尔马问他:“阿林怎么样了?”
“阿林?……哪个阿林?”
“宪兵的女儿……”
“啊哈,我的小兄弟,你想得到吗?他不是什么宪兵,而是个养路工,是有那么一天早上,她不知跟在舞会上遇到的哪条蜻鱼溜了。”
“那孩子呢?”
“我猜想根本就没有孩子……反正对我来说没关系了……你还没见到过弗朗索瓦兹吧?她跟我只生活了三个星期,可这回我看是真的了。”
他曾经嫉妒过儒佛,但是经过进一步的观察,他得出结论,认为朋友并不如自己幸福,只不过他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掩饰了内心的苦闷。
儒佛一直很关心他,今天尤为突出。他俩的办公室相连。活宝那间类似工作室,靠窗摆着一张大画台,墙上钉着不少草图,地板上摊着些奇形怪状的玩艺儿,都是塑料的。
“儒佛,给我研究研究这只桶。这是一位竞争对手刚刚生产出来的。这玩艺儿不错,可咱们能做得超过它。首先可以把边搞圆……”
弄圆了!这是他的癖好,奇特的癖好。把一切塑料制品——不管是干什么用的——都赋与更圆滑、更柔和、更舒适的外表,这或许是构成了他的财富的一部分。
“如果一只桶、一只盆、一把牙刷的线条干巴巴的,人家就会认为是蹩脚货。”
儒佛穿着衬衣走过来找卡尔马。
“你大概可以从S厂的商品介绍里发现一大堆新玩艺儿了。”
他俩从事的都是很古怪的职业。同该公司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各自都有个头衔。儒佛是工艺部经理,卡尔马一下子被任命为国外部经理。
一家奇特的门市部。其经营方法却不乏成果。那位“技术部经理”或者叫“实验部经理”不是把大半生时间都用于验尿了吗?
人们请顾客参观一楼的陈列室,却回避大名鼎鼎的实验室及科研室。科研室即儒佛的工作室。当然在农泰尔的厂里,特别是在B地雇有二百名男女工人的现代化的厂子里也还有科研室。它们的外表更正规些,在里面工作的工程师及人员都是技校毕业的。
这儿,诺义,是中枢。三楼有大老板的卧室。此卧室四壁空空,同保姆住的房间没有什么区别。旁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晚上,司机米歇尔嫌晚不回家时就睡在那儿。
实验室是指院子尽头原来的工作室,是各种成品的发源地。现在也有了变化。身材粗短的拉西奈先生就在那儿埋头搞试验。他把各种原料、颜料试着混在一起,然后加压。乍一看来,如同一个小孩在玩耍。唯一的助手是老五金铺店员卡多先生,他很能干。
“你说,老朋友……”
活宝站在卡尔马面前,嘴上叨着一支已经熄灭了的香烟。
“你肯定自我感觉良好?……在那边你和多米尼克之间没发生什么事吗?”
“能发生什么事?……我向你保证……”
“那好!别生气……你的一样子象是不舒服,就是这些……多米尼克好吗?”
“很好。”
‘她晒黑了?
“你很清楚她是晒不黑的……她晒红了,曝了层皮。”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卡尔马对此尤其感到不自在。每当别人问起他是在何处与他妻子相遇时,他总是用轻松的口吻回答:“在地铁。你们可以想得出来……地铁有好处……我们俩都乘地铁,每天都乘同一车次,最后便搭讪起来了……”
这不是真的。他是在“小铃铛”饭馆遇到多米尼克的。
那时她正是活宝在那个时期的情人,在圣·米歇尔大街一家手套商店当售货员。他们分手了,活宝和她。朱斯坦是怎样接替了他的朋友的,这其中的细节很模糊,他从未认真梳理过。
重要的是,她成为他的妻子已经十三年了,而且他与她生活得很幸福。
“我向你发誓我是非常幸福的……”
“这完全可能!完全可能!只不过外表不太象。”
“你估计老板会来吗?”
“这与你有何相干?”
“夏朗还在度假?”
“到九月一日。”
夏朗同别人一样也有个头街,他是门市部经理。但让他挂上总经理的头衔想必是有所选择的。他服饰讲究,仪表大方,不管对什么问题都可以侃侃而谈,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让人以为他对问题的确是见解精辟。
以前他不过是位化学产品推销员。他的办公室设在门市部最漂亮的大厅里,前面有个候见厅,装有电话总机,还有两位秘书。
顾客来后,夏朗领着他们到陈列厅逐件观看样品。当他在办公室同顾客洽谈生意时,大老板博德兰先生往往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而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位普通职员。
“经理先生,您不以为可以把这位先生要的信贷利润交给他吗?”
听起来象是在开玩笑,其实约瑟夫·博德兰是世界上最不爱开玩笑的人。他的外表活象一名老资格的、忠心耿耿的管家,不管是在诺义这儿,还是在下面各个工厂,他无处不去,监视、察巡、决定一切。
他常常爱到一些大商店和其它公司去,装成一位顾客的模样在样品上摸来摸去。
“小姐,您能肯定这只桶能承受80℃的水温吗?”
“从来还没有人提出责难,先生。”
“在阳光下照射几个星期后会不会褪色?”
“您可以自己试试看……”
“你们一周能卖出多少只?”
“我不知道……我不是这儿的老板。”
他买下了,并不说明他是个老板,然后夹在胳膊下面径直奔向活宝的工作间。
“小鬼,给我研究研究这个玩艺儿。做得并不好,可是也在卖。如果你能把它搞成圆的,拉西奈也能配出在阳光下不褪色的更悦目的颜色的话……”
卡尔马突然体会到,他在这家公司一直是很幸运的。他对自己说,没有任何理由使他不继续干下去。
“我能把钱藏在哪儿呢?”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只用来放商品介绍的大柜子,带锁,可是由于从来不锁柜子,钥匙早就丢了。
在左角,靠窗户,他还有一只放书信用的绿色金属文件箱。钥匙就在上面插着,可是晚上,他仅把它扔进抽屉里,而抽屉是不锁的。
门市部里什么东西上锁?没有,如果有的话,也只有一只黄檀木的小柜子,里面放着夏朗为上等顾客们准备的威士忌、白兰地以及波尔多酒。
就是在院子尽头那间实验室里,拉西奈也没把他那些公式看成多么奇特的东西而需要靠钥匙来保管。什么地方能存放卡尔马一百五十万法郎这笔巨大的财富呢?万一被人发现,怎样才能说明这是属于他的呢?
他佯装正在研究美国的商品介绍上的图样,心里始终在琢磨这个问题。到今天上午为止,书包里的钱还是无主的,暂时不属于任何人。
暂时!所以他在中午前后还考虑是否有可能存进银行,等待新的变化,或是租个保险柜安全存放一段时间。
他已不知不觉地把这笔财富当成自己的来处理了。他不知道今后怎样处置它,没有任何计划,一片茫然。这钱不能就说成是他的,但是,如果事态朝某种方向发展,又有可能变成他的。
这可不是偷窃,也并非不老实。他是出于不得已而要把钱存起来的,仅此而已。正象他今天不得不把钱先藏到什么地方一样。
这种前景既诱惑着他,又折磨着他。此时此刻苦恼要胜于欢欣,因为一切尚不明了,而问题则接踵而来。
首先需要了解来自威尼斯的火车上那个人的下落,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果真是他认为有理由估计到的间谍?国际不法商人?
在这种情况下,把钱还给谁?假设他是间谍,难道自己可以跑到某国领事馆去声明:“我希望交给你们一笔钱,是你们的一位公民存放在洛桑车站行李箱内的,他把箱子钥匙交给了我……”
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他?为了让他随后把手提箱送给一个叫阿尔莱特·斯多布的人……
“等我到她家时,她已经死了……”
荒诞无稽!万一这涉及到一个国际上的集团呢?这笔钱又该属于谁?既然这笔钱已经名正言顺地到了他手中,就不再属于威尼斯来客。盗窃物、诈骗物或走私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成为罪犯及其同谋的财产。
说来说去,谁是同谋犯?是什么性质的同谋?
他刚开始考虑时,动机似乎很单纯,但随着进一步的深思,问题就越趋于复杂。尽管他竭力不再往下思索,仍然无济于事。他希望老板此刻能闯入他的办公室,交给他一件紧急工作,一件足足需要让他昼夜不停忙上一个星期的工作。
同谋犯……不仅仅是同谋犯的问题。也许是此时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背叛了,企图杀死阿尔莱特,一个人单干。这就严重得多了。他突然冒了一身冷汗,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把中午在和平咖啡馆自己订的那份过于丰盛、过于油腻的午餐吐出来。
他急切地希望把事情搞清楚。
首先是钥匙,关键因素,因为掌握钥匙的人可以成为一百五十万法郎的主人。
这把钥匙,8月19日星期日在从威尼斯至米兰的途中,放在陌生人的口袋里。他把它交给了他,佯称自己要去日内瓦乘飞机,来不及下火车了。
因此,从米兰到洛桑,临时掌握钥匙的是他,朱斯坦·卡尔马。
都有谁知道呢?显然,只有托付他的那个人。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再无其他人知道内情了。在那段时间里,火车不断上人下人,走廊上坐满了各种各样的旅客,他们可以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这个人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脱身呢?为什么,假定事实是这样的,要在圣普龙隧道跳出车厢自杀呢?又为什么,如果果真如此,早上的洛桑法庭报没有谈及此事呢?明天再看看。
就算他失踪了吧。在火车上、在洛桑或在其它什么地方,一定还有一个人了解这个箱子的存在,因为年轻的斯多布是在卡尔马去访的前一刻被害的。
杀死她的人是否知道她将收到一笔钱?这笔钱她准备存放起来,还是划归到个人名下呢?
又为什么罪行发生得过早了呢?再过半小时、一小时、二小时,这笔财富就会被送到布尼翁大街的住所里去了。
喔!……他真吃不消了……他现在如同冒着酷暑绕布洛尼树林跑二十圈那样精疲力尽。
“你的脸都发青了,老朋友……要是胃不好,你该服点碳酸氢纳……”活宝实在太狡猾了,他脸上的表情明明表示出他并不以为是消化不良。他一定发现自己的朋友被某件事,某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死死纠缠住了。
是啊,那个摆脱了阿尔莱特的人为什么不会再来摆脱朱斯坦呢?即便钱已不在他手中。如果有这种必要,他可以当晚就把钱放回已经被撬坏了的手提箱里,然后到离巴黎远远的地方选个僻静地点,连箱带钱扔进塞纳河。
这一行动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有人——这一点是极有可能的——知道钱在他这儿,这个人却不会知道,甚至不会想到卡尔马竟会突然做出决择,毅然将金钱付诸东流。
那末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何时、何地会遇到危险?他该什么时候回家?说不定已经有人藏在他家里了。还没有,因为有雷奥娜尔德太太。但是五点以后房里就没人了。但凡灵巧一点的人都能毫无困难地把锁拧开。
事情也不一定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为了讨多米尼克的欢心,他先到巴第乌里大街艾蒂安纳饭馆去吃饭。等回到家,拉开灯时,就从外面上来一个人按门铃。他能不能把那个人关在门外,故意让人以为自己不在家?可是人们从大街上就能看见屋里的灯光。
眼前这个地方也未必安全!他刚才下楼去实验室,想看看有没有个可靠的地方藏钱,换句话说,他度假回来后也该去同两周没见面的拉西奈和卡多先生握握手!当他穿过院子时,完全有可能受到别人的袭击,也可能中一颗子弹,而且根本来不及判断子弹射自何方。
他今天早上想到第一个问题时远远没有估计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他家,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一个三十五岁的已婚男子,一个一家之长,一个有职有权的人,却没有一个可存放一些秘密物件的地方。
这难道不意味着他无权保留任何隐私吗?
事实说明他在家里受到看管。不仅表现在他对几点钟回家都需要做出说明,花钱要向妻子做出汇报,胃疼或稍有心事就要被察觉,而且表现在他处于完全不可能为他自己存放哪怕是一片纸屑的境地!
“说呀爸爸,这盒子里是什么?”——要不就是——“这包里有什么?”
在他一向认为行动自由的办公室里也出现了同样的纠缠。只有在厕所里他才有可能把自己倒关在里面。于是他去了厕所,结果一看到洗手盆,他就把午饭吐出来了。
“啊!脸色好看点了,老朋友。你今晚同我一起到‘小铃铛’去吃晚饭吧?我向你介绍弗朗索瓦兹。她可滑稽了,你看着吧。我从没见过说话这么粗鲁的姑娘……”
“真不巧,我有事……”
活宝又皱了皱眉。他知道多米尼克不在家。他也知道朱斯坦除他之外没有其他朋友,也决不会因为独自在巴黎就跑到大姨子家去吃饭,或是到布瓦西岳父每母的小旅店去。
卡尔马突然发现了儒佛诧异的神色,连忙补充道:“我在威尼斯遇见的一个人,我答应他……”
——哎呀!愚蠢!又一件蠢事!今后可要当心不要重犯。等到活宝再见到多米尼克和他时,他虽然役有恶意,却也会问他:“喂,你那位威尼斯的朋友呢?”
他连忙改口,强调了一下:“我说的威尼斯……其实是在火车上碰见的……”
“法国人?”
“不,中欧一带的,我也不清楚他到底从哪……”
已经到了对要讲的每一句话,对面部的每一个表情都须小心翼翼的地步。
他是在一个非常远的地方,萨特鲁维尔附近把箱子扔掉的。恐怕没什么人能辨认出这个东西来。
不无讽刺的是,他刚才也许应该不顾一切地尽量吃些鸡鸭肝。
“喂,卡尔马先生,假期好吗?可爱的卡尔马太太如何?”他走进艾蒂安纳店时天还没有黑,老板赶忙过来同他握手,并且及时地对他说,“我觉得您并没怎么晒黑嘛……同刚度假回来的人相比,您的脸色可不算好……我们替您准备一份清淡的菜单吧。开始先来个蔬菜汤,然后是一个小摊鸡蛋加鸡肝,准保您吃得津津有味。”
他得连鸡蛋等一古脑都接受,不然等多米尼克某一天同他一起来餐馆时,对方会提出:“您还记得您从威尼斯回来的第一顿饭吗?那回您不愿吃我们的鸡肝……”
于是她就会知道他没在巴第乌里大街吃午饭……问题接踵而来,谎话连篇累犊……他开始防备自己了。
除非……他脑中闪过一个新的念头,但他不愿意当真:除非告诉多米尼克。
她会有什众反应?她同他一样诚实,她马上就会谴责他不立即向警察局报告。
他也许能说服她,从他在火车上陌生人手中拿到钥匙之时,这一点几乎就失去可能性了。而今天、明天、还有以后就更无可能性,除非发生什么愈外的变故。
他越来越肯定,不论发生什么情况,这笔钱都会留在他的手里。如果他对妻子讲了,如果妻子也做出与他相同的结论,这是有可能的,今后安排他们的生活的就是他的妻子了。
“应该先考虑孩子,朱斯坦。我总跟你说巴黎的空气对他们没一点儿好处。你记得吧,咱们结婚时我就强调得在乡下买所房子,十五年就能还清……”
这是因为她的父母隐居在布瓦西!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干的是什么工作?是卡尔诺中学的教师,对吗?你是为了多挣点钱才主动放弃教育这一行的。当时你还夸口准备参加教师学衔考试呢……
“好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你了……咱们可以任意到什么地方去安家,找个令人愉快的靠近河边的地方……你想想办法在附近城市里找个工作……
“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意继续工作……这段时间里孩子们也可以过上一种有益健康的生活……咱们把钱存起来,等他们长大了上学时用,天有不测风云……”
不,这笔钱,这笔使他倍受磨难而且今后也许还要继续折磨他的钱不能用来实现多米尼克的梦想。
第一个原因是,这根本不是他本人的理想,即便表面上看来象是这样,比如说参加教师学衔考试,的确,他心中有过这种愿望;的确有一段时间,他曾憧憬自己成为一名教师以后的形象:双脚踩着拖鞋,聚精会神地在备课,准备讲语言的比较,或讲某首英国诗,比如说拜伦的,以及他对世界文学的影响。
他为自己选择了这一职业,因为在他三年级时一位教师曾说过:“这孩子对语言很有天赋……”
其次还由于他获得了奖学金。他取得文学学士后,又取得了英语和德语的中学师资合格证书,这说明他取得了在中等公立机构教授这两门外语的权利。
那就是他在拉丁区时的一段生活,当时他住在一家小客店,生活很富裕,每天去“小铃铛”吃饭。他就是在那儿遇见罗帕尔·儒佛的。
他母亲非常高兴他成为一名教师,只是遗憾没有把他安排在家乡,而是在巴黎。她并不了解他当初只是一名实习教师,对她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自信地对顾客说:“我那当教师的儿子……”
他没有让自己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但是也不能说他是经过反复斟酌后才做的选择。他顺应事态发展娶了多米尼克,并同她一起住在巴第乌里大街一套两间房的房子里,离他刚才吃饭的饭馆不到一百米。
他认识了当时住在他们现在这套房子里的拉沃一家。父亲那时是一家旅馆老板,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评价甚高。他的旅馆是一些评论家们聚会的场所,他们亲呢地称他为路易,他也喜欢直称他们的外号,仿佛他们同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你瞧,孩子,干我这一行的人见多识广,好友如云,再没有别的什么职业能结交这么多有意思的人了,且不说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如果哪位象我一样在巴黎生活了四十年的人想写他的回忆录的话……至于你,虽然在教我那些顾客们的娃娃,可你对他们只是一知半解……”
有一个姐姐在哈佛结了婚,一直是在饮料行业,因为她丈夫是个男侍领班。另一个,罗兰,在河左岸给一位律师当秘书,是独身,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
多米尼克尽管已经从父母身边独立出来了,起码是在表面上,谁知道她会不会提出要求来:“为什么咱们不买一座象爸爸那样的饭馆呢?”
这或许是遗传的因素在起作用吧。星期天,每当他上楼午睡时,她总想去下面厨房或餐厅帮帮忙。他经常碰见她身穿围裙。
“是这样,朱斯坦,他们忙不过来了。咱们不交饭钱,所以这也很正常……”
并不是他想每星期日都到布瓦西来。孩子们嘛,可以说就是为了那匹老马。他本人主要是为了能不时换换环境。
那末搞教育的事呢……奇怪的是,他突然发现,由于一位陌生人可以说是强行将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他的全部生活就从此建立在这似是而非的东西上了,否则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当初他在卡尔诺的生活是幸福的。他对自己职业的评价完全同他岳父一样,认为是世上最美好的职业之一。
展现在面前的一排排专心致志的面孔使他兴奋不已。他急切地想教二年级和一年级的课【注】,以便把他对英国诗歌的崇拜之情传递给年轻人。
【注】:法国中学学制为七年,由低到高依次为六年级、五年级……一年级,毕业班。——注
他离开教育界的原因,并不是象他使多米尼克信以为真的那样是为了钱。只有活宝了解底细。是他自己可悲地葬送了自己的教师生涯。想到这一点,两年之后他的感情都还不能平静下来。
他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当他了解到大部分学生都厌恶上英语课后,他就千万百计使自己的课能富于吸引力。比如说他拿最好的学生与他为例编了一些幽默的小对话:
“布朗先生,我觉得您今天十分严肃。”
“因为我忘了带伞。”
“那么说下雨了?”
“怎么能不下雨呢?”
大家都笑了。唯独一个人,而且总是那个人不笑,就是米姆诺。他坐在教室最后面,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我能否知道,米姆诺先生,您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先生!”
“请允许我提醒您,米姆诺先生,此时此刻,您心里应该想着英语课。我想,您的父母正是为此把您送到这儿来的……”
这是个死硬的、顽固不化的男孩子,一到这时候,他的两眼往往射出一种充满邪恶和仇恨的目光。
“米姆诺先生,请给我翻译一下六十五页上的第一段。”
“我忘记带书了,先生。”
“请您的同座把他的书借给您。”
“我从不向任何人借任何东西。”
“米姆诺先生,您给我把六十五页抄三遍。”
咄咄怪事。在一位掌管一班大权的成年人与一个倚仗在某个重要部门里当办公室主任的父亲而有恃无恐的十二岁的孩子之间开始了一场持久战。
“米姆诺先生……”
“什么事,先生?”
这声“什么事,先生”是那样地充满嘲讽,常使得卡尔马畏缩不前。
“没什么。请坐。我们尽量不去打扰您的好梦,您也尽量不要打扰我们。”
在别的班,卡尔马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可在米姆诺这个班,情况越来越糟,很快形成了两个集团。
他从笑声中洞察到这一点。他发现他的戏谑只能对班里的一部分人起作用了,而且这一作用面在日益缩小。
“那好,先生们,假设你们喜欢严肃,那我就严肃起来,不过我要立即补充一句,我对此十分遗憾。”
他原来教六年级和五年级。尽管英语分不行,当米姆诺升到了四年级,赶巧朱斯坦也被提升并被指定教他所在的这个班。
这个男孩已不再完全是小孩子样了。他嗓音变粗,目光中不仅含有一种难以解除的积怨,还有一种一心要占上风的难以解释的欲望。
“米姆诺先生……”
“什么事,先生?”
“您找好课文了吗?”
“是的,先生。”
“您是否愿意……”
“这不是出于自愿的问题,而是出于被迫……”
“尽管我不爱听,我仍然愿意找出您对课文解释得不清楚的地方,而且不会不为此向您祝贺。四十二页,请……”
卡尔马两次被校长叫去。人们从未对他提到米姆诺的名字。通常提到家长时总是笼统地说:“卡尔马先生,有人指责您在教学上不够严肃。您似乎很喜欢逗您的学生发笑,而不惜违反纪律,而您在某些场合又过于严厉。希望您考虑考虑……别忘了,不左不右才是真理……您可以走了,卡尔马先生……”
打耳光的事件发生在他教书的第三年。约瑟当时一岁半,已开始长牙。那时候天气很闷热。岳父岳母还没离开巴黎,他全家住在巴第乌里街一座两间屋的房子里。整个春天,多米尼克身体都不好。
米姆诺在这一阶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冷峻、尖刻。
“米姆诺先生,我已对您讲过,我上课不允许嚼口香塘糖……”
“教师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按时服儿茶【注】给我树立了榜样。”
【注】:由常绿乔木儿茶树提取的黑褐色药物,有止血作用。——注
这话是真的。卡尔马那时经常胃痛,他不愿意在同学生讲话时让人发现他有口臭。
“我不允许你……”
“而我,我不容忍一位……”
他们两人相隔一米,同时扯开喉咙喊起来。米姆诺站起来已经同老师一般高。是谁第一个做了个手势使对方产生了误解?反正是一记耳光响起。霎时班里出现一片前所未有的寂静,紧接着是一阵喧哗。
“校长先生,我向您保证我当时的确认为受到威胁。他气势汹汹地盯着我,所以当他抡起胳膊时,我误以为……”
“别说了,卡尔马先生。请让他讲……”
“他打了我,校长先生。我知道他早有企图。三年来,他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
“您有什么可说的,卡尔马先生?”
“的确,三年来这个学生……”
有什么用?他输了,而且不完全是出于米姆诺的过错。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从教师们,学监们,直至校长的目光中都已经看不见信任,他有如一匹害群之马。他曾经是欢欣鼓舞地投身教育界,而且确实是满腔热情。
“完了,老朋友。这次还只是给了我个处分,早晚有一天还要厉害。说不定会把我塞到外省某个空职位里去,直到建议我离职之日。”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不准备去干什么翻译或是当大旅馆看门的。但是以我的学识,这对我又极为可能。”
“告诉我,你会德语吗?”
“和英语的程度差不多一样好……”
“我对我的老板提提……”
“你认为在一家搞塑料的企业里能有我的位子吗?”
“你不了解博德兰……他本人算得上是个实业家吗?……不。他原来是个五金商,对塑料一窍不通……我又是个什么,我?一个画家,从前美术学校的学生,但这并不影响他录用我做画匠,去画什么脸盆、牙刷、野营餐具及那些摔不坏的壶。上星期他还抱怨说公司里没有一个懂英语的人。他说:‘这些该死的美国人,总是走在我们前面,每天都能发明出点新的塑料制品……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能认认他们的商品介绍……”
这便是他现在的工作,是从美国几大商店的商品介绍开始的。
多米尼克连同他岳父岳母都轻易地相信了他离开教育界是为了多挣点钱的说法。
“我知道这是你为我们做的牺牲,朱斯坦,是为了约瑟和我……(“瓶瓶”那时还未出世)这不太残酷了吗?……你就肯定不会后悔?”
“啊!不,亲爱的……”
今后,他应该用什么话再使她相信?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个人躺在他们的双人床上使他感到很不习惯。他的头脑被那只书包占满了,那只书包里全是钞票,却象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一样被随意丢在门厅的壁橱里。
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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