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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的随笔集中有一篇《侏儒的语言》,当中提到“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自成为亲子之时”。有人认为这句话纯属于文学家口中的讽刺警语,但是至少对我们法医而言,是具有科学真实性的。
例如有一对夫妇,妻子生下了小孩,在这种情形下,女人绝对确信那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做丈夫的就不一定那么肯定了,他只能相信应该是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所谓的父亲只是法律上的存在,其立场是基于相互信赖才好不容易维持住的。
现在各位都笑了。但是觉得好笑的人之中,却不乏有两三位曾经在深夜悄悄地端详着小孩熟睡的脸庞,心想这真的是我的小孩吗?是谁播种让这个小生命萌芽的呢?妻子和小孩都发出安详的鼻息沉睡,“母子关系”不容置疑。可是对于站在一旁盘起手的丈夫而言,却没有方法可以断定这真的是自己的小孩。
在此情况下,唯一的救赎就是只能相信妻子的忠贞。然而,再怎么值得信赖的女性,也可能在恶梦般的瞬间被人夺去肉体。更何况身处在这个过于高喊性解放、性平等的现代,贞操的观念已然落伍了。甚至这个名词的意义,也产生了本质上的变化。就算女人的肉体留下数十名男性的足迹,也不至于影响夫妻生活;甚至还出现了“夫妻之间是正餐,其他场合是点心”的性关系论。看来丈夫怀疑小孩是否为亲生的心情,实在不能一笑置之。就某些意义而言,这也是人生的悲剧。
根据《古事记》【注】的记载,天孙琼琼杵尊和木花之开耶姬一夜交欢后,神姬便有了身孕。但是天尊认为不过才一次交欢,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受孕,便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子胤。神姬愤怒地表示,既然你如此怀疑,那么我就来证明给你看。神姬在海边盖了小屋,住在里面,然后放火烧了小屋。她打算在小屋中待产,如果孩子是天尊的子胤自然会得救,反之则会被活活烧死。后来出生的孩子就是彦火火出见尊、火明命及火阑降命,这也是日本史上首次在火光中完成的亲子鉴定。
【注】: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史书,以汉字记录了神话时期到推古天皇之间的历史。
当然这个方法没有任何的科学根据,但值得注意的是,连神话的世界也有亲子鉴定的问题,可见得对全天下的男性来说,那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随着时代的进步,亲子鉴定逐渐增加了科学的色彩,其中之一称为滴骨法,也就是将血液滴在骨头上,如果是亲生父子的话,血液会渗入骨头里,此外还有一种滴血认亲法,是将两者的血液滴在一起,若是亲子关系,血液会相互融合。和今天的血型判断法构想十分类似,不过以今天的知识来看,以上都是错误的方法。
无论是木花之开耶姬烧掉小屋的火光,还是滴在骨头上的鲜血,都是“红”的。这似乎是在说,想追究亲子关系,就要致力探索“红的真相”。
那么,目前的亲子鉴定又是如何进行的呢?众所周知是根据孟德尔遗传法,也就是检验父母和小孩的血型是否一致。日文常用“红色的谎言”来代表天大的谎言,但经由血型判断的亲子鉴定却能告诉我们“红色的真相”。
只是我们的感叹是,利用这种方法依然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鉴定结果。我们既不能断言说“不是你的小孩”,也不能肯定说“确实是你的小孩”。说得极端一点,一个小孩可能存在着复数的父亲!
这样一来,连结父子关系的真相之钥,就完全掌握在母亲手中了……)
千草检察官放下手边正在阅读的书本,点了一根烟。
“还不睡吗?”检察官的妻子从刚才已经站在书房门口不知问过几次了。
“好。”每次都只得到敷衍的回应。
检察官在家里接到发现津田晃一尸体的电话后,便立刻走进了书房。他的妻子看着好几个小时始终坐在书桌前无意起身的丈夫,不禁放弃地说:“我要先睡了,都已经一点了……”
“好。”
当脚步声离开书房门口时,检察官喃喃自语着:“坂口秋男也看过这本书……”
2
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
香烟的烟徘徊在书桌的纱窗前,然后缓缓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时间已经是半夜两点过后了。
检察官的思绪在深夜中继续运转着。
接到野本刑警通知发现津田晃一尸体的电话时,检察官询问了津田的血型,那是因为他想到留在那块桌巾上的血迹说不定是津田的。利用血来恫吓对方,并不是稀奇的例子,像流氓就常使用自残的方式恐吓别人。津田想要带走美世,而美世不从,他为了胁迫美世,便割伤自己的手指写了三个0,威胁说如果美世抵抗的话就杀了她和坂口,自己也自杀,这三个0就代表三个人毁灭的命运。因而美世只好听从津田的要求——检察官原本是这么想。
然而,这个假设却因为津田的血型是A型而崩溃,甚至还因此发现了新的事实。
O型的父母生下的小孩接受了A型的输血,这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实情况下却发生了。因此,小孩和坂口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已是不争的事实。
小孩的父亲必须是A型或是AB型才对!
这么说来,检察官心想,坂口秋男应该也和他一样,是经过这条思路才发觉这个事实的吧?难怪坂口会刻意摆出一副对血型漠不关心的态度。
检察官的想像继续延伸。说是想像,其实比较像是空想,就像作家一样地凭空捏造情节。
(会不会津田晃一才是小孩的亲生父亲呢?)
这个想像包含了很多意义,而支持这个小说般的空想的,则是血型的遗传法则。
美世津田小孩
O×A=A
换句话说,津田有可能是小孩的父亲,这个事实不容忽视。
车祸发生当天,美世带着小孩到丈夫的同事家拜访。那是女眷间的交流,一个月彼此相约聚会一、两次,不一定有什么要事。然而,美世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做其他的事呢?像是跟津田晃一幽会。与其说是幽会,不如说是一家三口避人耳目见面的日子。
那一天下着小雨。日暮黄昏的街上,不见什么人影。小孩甩开母亲的手跑了出去,刚好津田晃一经过该处。这是偶然吗?说不定不是刚好经过,而是等在那里,孩子是因为看到津田才跑出去的。
车祸就在那时发生了,津田一定是万分惊慌。所以他抱着孩子冲到医院,并自愿输血,不是出自一时的善意,而是身为父亲的疼爱之情。
那个去世的小孩名字应该是叫做浩一吧。浩一和晃一,这个名字是否隐藏了美世特殊的情感呢?
检察官点了不知是第几根的香烟。
坂口美世失踪、津田晃一被杀,两个案件有一个共通的背景。这不是空想,而是确信。在那个背景之中,检察官看见了坂口秋男悄悄躲藏的身影。
“好……”检察官轻呼一声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的身体硬得都跟木头一样了。
等到天亮之后,一定要让这些空想趋近事实不可。
“千草、大川、野本的铁三角组合吗……”检察官想起野本刑警在电话中说的话,不禁苦笑。野本的口头禅是“凶手固然可恶,但案件是可爱的”。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检察官悄悄拉开卧房的纸门,沉闷的空气中融合着淡淡的香味和体味。
检察官的妻子在并排铺好的另一个床褥中,睡得正香甜。她的睡衣领子有些翻开,微亮的台灯光线淡淡地照着她白色的胸脯。
检察官坐在床单上,入神地端详妻子的睡姿。进入中年后,她变得丰腴了。虽然这让她的肌肤更加白皙,并增添了滑润的光泽,但是她紧致的皮肤触感却只留存在检察官的记忆之中。
“怎么了?”检察官的妻子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你没有睡着吗?”
“睡得不沉。几点了?”
“快三点了。”
“睡觉吧,天都快亮了。”棒槌学堂·出品
她微微翻了个身,面朝着检察官。洗过的头发随意地用白色发带绑着,侧脸看起来十分稚气。
一时之间,检察官脑海中闪过一个唐突的想法。
——如果我的妻子体内注入了其他男人的体液,她逐渐隆起的子宫里孕育着跟我毫无关系的肉块,那时我会杀死她吗……?
3
那里似乎是一间画室。
坂口秋男面向中间的画架,他穿着白袍背对检察官站着。检察官对绘画一窍不通,并不清楚坂口面前的画布是几号的,只知道是一幅很大的作品。
(原来坂口也有这种兴趣呀。)
检察官走上前,从坂口的背后看着画布。
——噢。
画布上涂满整片的灰色,中央画着一个大大地张开双腿仰躺的裸妇。
——那是美世。
野本刑警不知何时也进来了,站在检察官的耳畔低语着。
——嗯。
检察官点点头。在灰色调的背景中,以更浓的灰色画出的裸妇,就像是飘浮在空中的木偶一样。但是由于那个裸妇脸上带着一付椭圆形眼镜,因此检察官也认为那是美世的裸体画没错。
——好奇妙的画。
检察官低语着。
——肚子像摔角选手一样鼓鼓的。
——那是因为怀孕了。
——怀孕?为什么美世会……?
检察官不理会刑警的疑问。干嘛要问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呢?
他们两人交谈时,坂口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拿着刮刀将颜料涂在裸妇鼓涨的肚子上。因为只有那个部位涂着红色,明显的对比连外行的检察官看了都觉得很不协调。鲜红的颜色整个跳了出来,而且这一片红色究竟是什么,也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在画什么?
检察官站在坂口背后问。
——婴儿的头。
坂口不屑地表示。
——婴儿?
——没错,婴儿的头正要从这家伙的肚子里钻出来。
——你不觉得颜色太过强烈了吗?
——你是说这个红色吗?
——是的。
——那是当然,因为我不是用颜料画的。
——不然你是用什么画的呢?
——要我告诉你吗?
坂口慢慢地转身面对着检察官,然后歪着嘴角冷笑了一下。
——就是这家伙的血呀。
——什么?!
——我贮藏了很多这女人的血,现在就是用它来作画。
——你总算说实话了。
——那又怎么样?
——野本!
检察官瞪着站在一旁发呆的刑警。
——还不快逮捕他,将他以杀害美世的嫌疑带走。
——可是坂口并不在这里呀。
奇妙的是,刚刚还站在眼前的坂口不见了。检察官不禁慌了。
——被他跑了!还不去追,野本!
当刑警冲向门口时,画布中的女人竟然缓缓地起身,跟随突然又现身的坂口从检察官面前扬长而去。
——慢着,坂口!喂,野本!
检察官追了上去,远远地有人在呼唤他,然后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
“老公!”
检察官轻轻地张开了眼睛。
“野本先生的电话。”
检察官目光呆滞地看着正在端详他的妻子。
“野本……?他人在哪里?”
“他从杉并警署打来的,说有急事要跟你说。”
“知道了。”检察官一边回应,一边打了个哈欠。原来刚刚是梦吗?梦中的景象既无从说明,也毫无脉络可循,却又似乎暗示着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另一种想像。检察官无法回答究竟是什么样的想像,只好摇摇头。为什么我没有叫住从画布中走出来的美世呢?
“老公,野本先生说很急呀。”
“知道了。”棒槌学堂·出品
检察官慢慢地离开被窝。不安稳的睡眠,让他醒来后的心情有点糟。可是野本电话中传来的声音却显得明朗而兴奋,想来他肯定睡得很好。
“终于查出津田晃一的行踪了。那家伙十五日晚上的确在中野的酒吧‘花束’出现过……”
“是吗?”检察官重新抓好话筒问道。“是妈妈桑想起来了吗?”
“不是,是店里的女服务生……”
“你是说小姐吧?”
“这个嘛,她叫玛丽子,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哦。”
“那不重要。你是在哪里见到那个女孩的?”
“就在‘花束’呀。昨晚十点多确认了津田的尸体后,我决定再去中野的酒吧一趟。那时大概是快打烊了,只剩下五、六个小姐在。妈妈桑叫来一个女孩,说关于小晃的事这个女孩最清楚……”
“津田出现时是一个人吗?”
“没错,这半年来他是‘花束’的常客。”
“那就是说,最近津田辞去了打工的工作。那他上酒吧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那家伙是从坂口的儿子去世之后才开始出现在‘花束’的,我想美世就是他的金主。津田巧妙地利用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当幌子……”
“关于这一点,”检察官说,“我有其他的想法。不过你还是先告诉我十五日晚上的情况。”
“九点左右,津田来到‘花束’那一晚是妈妈桑的生日,几乎所有的熟客都露脸了。津田点了威士忌,还帮玛丽子点了调酒。可是因为客人很多,玛丽子很快便转台了。当时,有个女人走向津田……”
“女人?是店里的小姐吗?”
“不是,是女客人。来过‘花束’好几次。”
“叫什么名字?”
“白鸟千鹤。白色的鸟,一千只鹤。”
“嗯……白鸟千鹤吗?”
“你认识吗?”
检察官说:“我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职业是什么?”
“画家,而且是帮儿童杂志画插画。”
“插画家吗?不对,我应该是在别的地方看过这个名字,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可能是电视吧,不然就是广播节目。听说白鸟千鹤也替流行歌曲作词,去年还领过什么唱片大奖。”
“也不对,应该是别的事情……”
白鸟千鹤是什么时候进入他的记忆之中呢?他似乎快想起来了,却又想不出来。
“总之,”刑警急着说下去,“白鸟千鹤一上前,津田在位置上举起手跟她打招呼,千鹤便在他旁边坐下。玛丽子看到这里就说自己要转台了。”
“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吗?”
“好像是第一次。店里的小姐说,过去从来没有看过津田和千鹤说过话。”
“嗯……”
“而且,”刑警说,“他们两人当晚还一起走出‘花束’,这是坐在门口收银台的小姐说的。千鹤付了两个人的酒钱后,收银台小姐隔着窗玻璃看见两人一起离开。他们站在路边好像在聊些什么,津田对着开过来的汽车招手,将千鹤推进车里,自己也搭上车。收银台小姐看着汽车开走时,心中还冷哼一声说好好享受吧。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津田了……”
“野本,”检察官夹杂着咳嗽声说,“千鹤的住址是?”
“不知道,不过有线索可以查。她得过什么唱片奖,又是插画家……”
“我想更了解白鸟千鹤,你快去调查!”
“我的脚,”刑警高兴地表示,“现在正准备为你效劳呢。”
结束和野本刑警的电话后,检察官又拨了地检署的电话给山岸事务官。
“是我。”检察官说,“我早上会晚点到。”
“津田的尸体找到了,是吗?”
“你也听说了?”
“早报上登了。只是这么一来,顺序就颠倒了。”
“顺序颠倒?怎么说?”
“我本来以为会先找到坂口美世的尸体,接着发现津田晃一自杀,这样一切就都合理了。”
“结果凶手却令你大失所望了吗?不过关于这个案子,有件事要麻烦你立刻去调查。”
“什么事?”
“坂口的儿子去年十一月因为车祸去世。”
“我听说了。”
“从那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往回推算,我想知道美世受孕的时间,还有当时津田晃一人在哪里。调查的目的是……”
检察官说到一半,事务官便说:“我知道,是要知道两人之间可能接触的时间吧。”
“没错。”
“可是,那个小孩应该是坂口的孩子吧?”
“就法律上来说是的,可是我要知道的是真相。”
“事实有时候比小说还离奇呢。”
“如果是那样就伤脑筋了……”
检察官挂上电话后,便对厨房大喊:“喂,早饭呢?”
他的声音并没有不高兴,看来睡意已消,身为检察官的职业意识也全醒了。在面对新的发展前,检察官再度对着厨房发出充满气魄的声音:“早饭好了没?我急着出门呀。”
他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桌上只有几碟小菜和倒扣着的碗。
“早饭马上就好了。”检察官的妻子从厨房探头出来说。
“我急着出门。”
“急到脸也不洗吗?”
检察官沉默地拿起报纸。他一边很快地浏览了一下新闻标题,一边准备起身时,突然轻喊了一声“啊”,因为某个联想瞬间唤起了他脑中的记忆。
(白鸟千鹤!)
在早报下方有个文学全集的广告,当检察官的视线扫过其中“豪华装帧”的字眼时,白鸟千鹤的名字便浮现在脑海里。
(没错!)
检察官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出《法医夜话》这本书,翻开书页,在目录栏里找到了“装帧:白鸟千鹤”这排小字。昨晚他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却烙印在他记忆的角落。他一看到报纸广告上写着“豪华装帧”,便想起了白鸟千鹤的名字。
检察官在椅子上坐下来。
千鹤跟艺苑社有关系。
坂口秋男是那里的出版部部长。
津田晃一于十五日晚上跟千鹤一起走出了酒吧“花束”,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他活着的身影。
现在已知的事实只有这些,而这些又该如何跟津田被杀连结在一起呢?美世的失踪又代表着什么意义?
犯罪通常伴随着戏剧性的要素,可以说是人生中的一出戏码。但是这类戏码却常因为导演(凶手)的主导,使得观众看不到前因和中间经过,而被迫直接观看最后一幕。检察官就是那个不幸的观众。
后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白鸟千鹤是主要演员还是路人甲而已?
真希望有演员名单,检察官心想。
“怎么了?”检察官妻子在书房门口问道。“你好像又不急的样子了。”
“嗯。”检察官说:“有时候欲速则不达呀。”
4
用过早饭之后,检察官发现自己的心境改变了。与其到侦查总部露脸,他决定不如直接去见坂口秋男。
当时,检察官的脑海中漠然地描绘出一幅景象。在那漠然的景象中,浮现两个模糊的人影——坂口秋男和白鸟千鹤。可是检察官却无法说明自己所想像的景象意义何在,看来又是一个跳跃式的念头。
他换上西装时,电话铃声响了。
“我来接。”
检察官拿起了话筒,是世田谷警署的侦查主任打来的。
“这么晚才跟您联络,不好意思。”主任说话的速度还是很快。“昨天晚上坂口秋男打了一通奇怪的电话来,说他遭窃的车子被人丢在距离住家三十公尺外的香烟摊前面。虽然车子是回来了,但他觉得这个恶作剧实在太恶劣,所以还是决定报警。”
“嗯……也就是说坂口曾经报案说他车子失窃啰?”
“没有,因为坂口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车子被偷了。”
“可是他的车子不是都停放在家里吗?”
“没错。”
“这样他还是没发觉车子被偷了吗?”
“应该是吧。”
“开什么玩笑!”检察官笑了出来。
“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主任说。“刚刚我们的刑警已经去了解状况回来了。”
“结果呢?”
“听了坂口的说法,就会觉得他没发现一点都不奇怪。”侦查主任说完这句话后,开始说明刑警的报告。
前往调查的是一个叫做和仓的年长刑警。
“请进,这边走。”坂口一看到刑警,便带他到屋后的车库去。
坂口家占地相当广大,马路在房子东侧,和北侧的小巷垂直相交,他家就盖在这个角落上,由大谷石砌成的围墙划分出屋子的范围。
“这就是车库。”坂口指着围着三面墙的低矮建筑物说。屋顶是彩色铁皮,车库前有卷门。
刑警问:“那个卷门有锁吗?”
“有,但平常都没上锁。”
“为什么?”棒槌学堂·出品
“因为没有必要。卷门开关时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车子发动时也一样,所以就算是半夜也不可能趁着我们不注意将车子开出去。”
“可是你的车却被偷了。为什么你没发现呢?”
“因为卷门关着的关系,直到昨天晚上,我都以为车子停在车库里,当然现在车子也在里头。”
坂口说完后便打开了卷门。车库里停着一辆四人座的日野Contessa1300Coupe,涂上金属漆的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十分美丽。
坂口认为他的车是在十五日以后被偷开出去的。因为美世在十四日下午曾开车回横滨娘家,直到十五日上午才回来,这项事实后来经由住在坂口家的女佣阿德嫂口中亦获得证实。
坂口平常上下班都是搭电车,一个月里顶多开一、两次车,而且只限于星期天。美世有七年的开车经验,坂口则是去年八月才考上驾照。美世似乎不太信任丈夫的开车技术,平常都是她在打理车子。
十六日那天,他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后了。一方面因为喝醉,又因为美世失踪而心神不宁,根本无心想到车子的事。
“所以说……”刑警问道,“十六日以后,你完全没有靠近车库一步啰?”
“没错,因为我太太失踪的关系,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在这种状态下开车是很危险的。”
“你曾想过要开车吗?”
“有。十七日我要到介绍人家里去时,原本打算开车去,但是因为害怕发生车祸,还是改搭计程车。当时如果开车去的话,应该就会发觉车子被偷了……”
他的车子是在昨晚十点半左右被发现停在附近的香烟摊前面。香烟摊的老板打烊后正在抽烟休息时,听见了停车的声音。他原本以为是客人,拉开窗帘一看却没有人,只有一部车停在店门口。他心想,怎么挡在这里呢?便出门去看,发现车门开着,等了好半天就是没人出现。他在车子里找到行车执照,才知道是坂口的车子。
“当时,”坂口说,“我和阿德嫂正在看连续剧。香烟摊的老板气冲冲地跑来抗议我将车子停在他店门口,造成他的困扰,要我立刻开走。我听了大吃一惊,赶紧到车库去确认,果然发现车子不见了,才马上跑去将车子开回来。”
刑警听到这里,便又到香烟摊一趟,确认了坂口所言不假。老板说他听见车子停下来的声音,却没看见开车的人。
真是一件奇怪的车子失窃案!
“假如这是真的,”世田谷警署侦查主任在电话中继续说,“那就有必要重新思考坂口美世的失踪案。”
“也就是说,”检察官说,“美世是开车前往别所温泉的吗?”
“没错,车子里应该还载着另外一个人……”
“谁?”
“津田晃一。”
“嗯……”
“如果不开车的话,美世就不可能离开别所温泉。”
“离开?”
“应该说是逃亡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杀害津田晃一的凶手是美世啰?”
“那是其中一个推测,否则无法想像会是谁将车子丢在香烟摊前面。美世跟津田一起去了别所温泉,我想她是在车子里面杀人的,大概是让对方喝了下毒的果汁或啤酒吧。
她将尸体藏在后车厢,到了别所温泉的入口附近,先将车子停好,再配合电车到站的时间前往相染屋,这是伪装自己是‘被害人’必要的行动。之后,她说要到车站接弟弟,这当然是骗人的,只是她逃离相染屋的藉口。她一走出旅馆,便直奔停车场开车,在隔天凌晨四点左右回到东京,然后在清晨或当晚将尸体埋在秀峰寺的后山。
她身上带着三十万现金,足够她躲在东京想好逃亡计划。她会将车子丢在住家附近,就是因为她已经想好逃亡计划了。”
主任一口气说完。他口沫横飞地在电话那头叙述他的推测,可是检察官却不能认同,认为那只是一个理论基础脆弱的想像而已。
检察官说:“那的确也是一种角度,不过还有检讨的余地。”
“我也是这么认为。”主任的口气忽然又变得谦虚了起来。
“总之,你的意见以及车子失窃的事,都请跟总部的大川说一声。”
“是的,那就这样了……”
结束很长的通话之后,检察官更加确定要跟坂口秋男见面的想法。
而且,他还是很在意坂口居然没有发觉车子失窃的事。
更何况这桩车子失窃案,仿佛就像是为了配合“发现津田晃一的尸体”这件事而发生的,这难道只是偶然吗?
“我要出门了。”检察官一边穿鞋一边交代。“如果野本打电话来,叫他中午到办公室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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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本刑警走在阳光炽热的马路上,行进之间心中想起自己刚刚在电话中回答检察官的话:“你的脚现在正准备为你效劳”。这句话别人听来也许觉得做作,但是检察官应该能够理解。长久以来,野本刑警便扮演着检察官的双脚,他也很满足于这个角色。脚有脚的功能,他觉得很骄傲。假如检察官不需要野本利三郎这双脚了,那他也打算辞职不干了。而如今,这双脚正朝着白鸟千鹤住的公寓前进。
千鹤的住址很快便查到了,野本打电话到报社的文艺部请对方提供的。近年来报社对读者的服务越来越周到,接电话的人态度亲切,除了帮忙查出住址外,还告诉他白鸟千鹤去年荣获唱片大奖的是香颂《夜的叹息》的歌词。
“请问您知道她的年龄吗?还有白鸟小姐的籍贯……”话说到一半,对方已经挂上电话,看来服务也是有限度的。
野本刑警没听过什么香颂(Chanson),有一次听到年轻同事正在哼《爱你入骨》,他还因为问说:“那是某个火葬场的广告歌吗?”而被取笑。
不过,野本刑警年轻时倒是流行Shan(香)的说法,意思是美女。超级美女就叫做“Tote-Shan”,只有背影能看的美女叫做“Back-Shan”。在吉原一带还是妓女户的时期,野本曾经一个人去见识过,但当时没什么钱,只能专挑小店。
“要玩的话,就要懂得挑小姐。与其挑Shan,不如挑Dote-Shan。”
“Dote-Shan?不是Tote-Shan?”
“Dote-Shan就是指那里很棒的意思。”
老鸨说完后推荐的是年过三十,一脸苍白的小姐。结果上床后刑警大失所望,那里居然一根草也没长,一如干涸的平原一样,景观十分荒凉,刑警兴味素然地度过一夜。如今那名Dote-Shan也成了老太婆,可能在某处静享余生吧……
刑警回想至此,眼前已来到白鸟千鹤所住的公寓门口。
目黑区绿丘××号。
野本刑警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比对了住址和公寓的名称。
门口有各个楼层的指示图,千鹤住的是二十三室,有专用的楼梯。这栋高级建筑的地下室有专用车库和置物柜,对于看惯一般两房两厅公寓的野本刑警而言,这里有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冷气氛。
刑警拭去满头大汗,用力地深呼吸一下。
“那一晚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太不愉快了……”白鸟千鹤听到刑警想要询问关于津田晃一的事,说声“请”,便让刑警进入屋里。两人面对面坐下后,她立刻对野本刑警说出上述的话。她一双美丽的腿交叠在一起,目光直视着刑警,看起来年纪约二十七、八岁。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人长得漂亮,所以看起来年轻。如果用刑警的语汇来形容,千鹤就是Tote-Shan。
“你之前就认识津田吗?”
“不认识。”
“可是你常去‘花束’吧?”
“是的,我很喜欢那家店的气氛。工作之余,我常常想到了就去坐一下。”
“津田也是‘花束’的常客,我想你们应该常有机会碰面……”
“他这个人我是知道,可是一起聊天,那天晚上是第二次。”
“那天晚上——你是指十五日晚上吗?”
“是的。”
“你和津田一起离开了‘花束’之后,去了哪里?”
“我实在是不想说,因为太令人生气了……”
“可是还是必须请你说。”
“那个人究竟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还没看今天的早报吗?”
“我才刚起床,昨天工作到很晚。”
“昨天下午津田晃一的尸体被发现了。”
“哎呀!”
“他被毒杀后埋在玉川上水附近的草丛里,推测已经死了一个星期,而且从十五日以后就没有人看过他。”
“………”
“你在十五日晚上曾和津田晃一在一起,你们去了哪里?‘花束’的小姐目击到你们两人一起搭上了计程车。”
“我知道了,”白鸟千鹤神情紧张地说。“我说。可是我想对你的侦查应该没什么帮助……”
确切的日期她已经忘了,应该是这个月的中旬。
那一夜,白鸟千鹤跟往常一样在工作忙完之后前往“花束”,一边和妈妈桑聊天,喝了两、三杯的“高球”后,离开酒吧大约是十点左右。她有车,但除非工作上有急事,平常是不开车的。因为整天都坐在书桌前,走路对她是一种乐趣也是必须的运动。
“白鸟小姐!”她来到国铁的车站附近时,后面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子正对着她微笑。
“我常常在‘花束’里见到您,刚刚我也在店里,因为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您聊聊,所以想趁今晚这个时机……”男人说到这里又改口,“我忘了先报上姓名。我姓津田,是昭和文科大学的学生。”
“你好……”千鹤只好跟他点头致意。
“是这样的,最近我们有一群人组了一个‘诗歌会’,很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津田如此说明。
诗歌会的宗旨在于研究唱片界的流行歌曲。为了提高流行歌曲低俗的品质,首先必须从词的部分着手。在流行歌曲界,作词家的地位总是比歌手和作曲家矮了一截,或许是因为作词家出卖了身为诗人的灵魂,而沦为文字的工匠的原因吧。我们的活动就是要唤回现代流行歌曲所遗忘的“诗性”,而荣获唱片大奖的《夜的叹息》成功地实现了我们的主张……
津田语带热情地诉说着,态度也很诚恳,给人的整体印象也很规矩正派。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我们还打算发行会刊,创刊号上务必请您发表一篇文章!”
“如果不嫌弃的话,”千鹤说,“我可以写点祝贺的文字。”
“您方便的话,不如到我熟悉的店继续坐下来聊聊吧?”津田开口邀约。
“可是我今晚还有工作要忙。”
“是吗?真是遗憾,那家店很好玩的。”
“那就下次再去吧。”
“明天还能见到您吗?”
“我明天起要出去旅行。”
“什么时候回来?”棒槌学堂·出品
“大概是十五日吧,到时也许能在‘花束’见面。”
“我很期待。”
千鹤和津田在车站前分开。她对津田第一次见面的印象不错,觉得他很爽朗,也颇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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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野本刑警一边记录千鹤说的话一边问,“十五日晚上,你就到‘花束’去找津田了吗?”
“才不是呢。我早就忘了那个男人的存在。因为工作太忙,连旅行也取消了,好不容易忙到那天晚上告一段落,我才出门去透透气。”
“结果津田在那里等着你啰?”
“我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千鹤回答。“我跟妈妈桑聊了一个小时后,正准备回家,便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隔壁包厢。因为视线对上了,他又举起手跟我打招呼,我只好上前跟他聊了一下。”
“你们聊了些什么?”
“一些有的没的,比方说‘诗歌会’的定位啦、唱片业界的内幕等等。”
“之后你们两人便一起离开了吧?”
“是的。”
“你们去了哪里?”
“他说,”千鹤说,“他朋友的姊姊开了一家音乐咖啡厅,拜托他介绍我给他们认识,我只要露个脸,大概五分钟十分钟就行了。”
“店名是什么?”
“不知道。”
“地点呢?”
“说是在涩谷,我心想就在回家的路上,便答应他去待个十分钟就走,于是就跟那人一起离开了‘花束’。”
津田一拦下计程车便把千鹤推进去,然后凑在司机耳边说了去处,却不让千鹤听见。
车子才一开动,她就觉得醉意来得很快。她一共才喝了三杯的高球和津田请的白兰地,应该不至于喝醉才对。当她惊讶酒意发作得太不寻常时,津田的手已经抱住她的肩膀。
“住手!”
她试图推开,但津田很执拗,一股酒臭味飘过她的脸颊。
“放开我!”
“有什么关系嘛。今晚就让我听听你的身体发出夜的叹息吧。”
津田的牙齿咬着千鹤的耳垂,口水都滴湿了她的脖子。
“司机先生,停车!”千鹤大叫,但司机却连头也不回一下。事态已经很明显了,肯定刚刚津田已经跟司机说好了什么事。
“停车!再不停车,我要大叫了!”
“好呀,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这下子周刊报导的记者会很高兴的,白鸟千鹤要改行当歌手了。”
这句话让千鹤丧失了抵抗的意志。绝对不能让饥渴的媒体看到这一幕,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逃出这男人的手掌心呢?
“好吧。”千鹤故意用轻佻的语气说,“如果你答应我不乱来,我可以陪你一个晚上,可是我不要一个人陪你。”
“为什么?”
“我有个朋友,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子,可惜当歌手就是不红。”
“找那个女生来做什么?”
“大家一起饮酒作乐呀,横滨有我认识的酒吧。”
“真无聊,我只想跟你两个人快活。”
“比起一个人,两个人不是更过瘾吗?一张床不一定只能睡两个人吧?”
津田吞了一下口水,抚摸着千鹤胸部的手稍微停了一下。
“那女孩没问题吧?”
“什么意思?”
“她习惯玩那种的吗?”
“我倒是怀疑你有没有自信呢?”
津田说:“那女孩住哪里?”
“涩谷的大和庄公寓,就在广播中心旁边。”
“喂!”津田大喊,“变更目的地,先开到涩谷的广播中心去。”
津田的手再度在她的胸部游走,反正是无可避免的了,她索性装出媚笑诱惑津田。
“讨厌,好玩的留到待会儿再说嘛。”
车子抵达大和庄,车门一打开,千鹤便伸出右手甩了津田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干什么?!”
“筱原先生!”千鹤对着大和庄二楼的窗户大喊。窗户打开了,服务于S唱片公司文艺部的筱原先生的太太探出头来。
“筱原太太!”千鹤又大喊。
“快走!”津田推着司机的肩膀,骂了一句“可恶!”,便搭着车子走了。
“怎么了,白鸟小姐?”筱原太太从二楼冲下来。
“那部车……”千鹤指着在街灯中疾驶而去的车辆背影说。“差点要把我带走了。”
“总之,你先上来再说吧。”
筱原太太搀扶着千鹤走上楼梯。
一进屋里,千鹤便崩溃地跌坐在榻榻米上,压抑住的醉意也全跟着一涌而上。
“筱原太太……”她说,“麻烦你,我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
“当然好,我先生今天晚上出差,我正希望有人陪我聊天呢。”
可是千鹤哪有气力聊天,她衣服也没脱便钻进筱原太太的被窝里,整个人睡死了。
千鹤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能提供你们什么参考吗?”
“的确是没有。”刑警难掩失望之情。“我们想知道的是,津田晃一之后去了哪里。”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记得车号吗?”
“不记得,因为我实在醉得太厉害了,我猜想津田应该是在那杯白兰地里掺了药吧。”
“也许吧,那个男人一向都是在酒吧里混的。”
“可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没想到他竟然是那种人!”
“那是他的绝活,津田算是天才型的登徒子。”
“登徒子?”
“就是搭讪女人,然后骗财骗色的男人。”
“我被他盯上了吗?”
“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
刑警的表情十分黯然。
假如白鸟千鹤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就不在嫌疑之列。当津田叫来的车子载着他直奔“死亡”之时,千鹤正在大和庄的某个房间里沉睡。究竟车子的前方有谁在等待着他呢?
刑警发出无力的声音问:“能告诉我那间公寓的住址吗?”
7
当野本刑警从冷气十足的白鸟千鹤屋里,再度走到阳光强烈的马路上时,检察官正坐在艺苑社的会客室和坂口秋男面对面交谈。
听说这家出版社营运状况不错,不过他们的办公室却不怎么气派。会客室的墙壁立着订做的书架,展示出版社的作品。书背上的色彩成了唯一的装饰,或许也带有宣传的效果吧,只是房间又小又热。
“不好意思,在这种地方……”坂口带着歉意对检察官说。天花板上垂吊的电风扇发出迟钝的转动声。
两人的交谈就在风扇的声响下进行。
“发现津田晃一的尸体了。”检察官先开口。
“噢……”
“关于这一点,有些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呢?”
“你认识白鸟千鹤吗?”
“认识。”坂口惊讶地表示。“可是白鸟小姐跟这个案件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津田晃一十五日晚上出现在中野一家名叫‘花束’的酒吧里,当时白鸟千鹤也在那里。他们两人一起离开了‘花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津田。对津田而言,十五日是他的最后一夜,我们对那一夜跟他一起行动的白鸟千鹤很感兴趣。”
“应该是弄错了吧?很难想像白鸟小姐会跟津田那种流氓学生交往。”
“简单来说,白鸟千鹤是什么样的女性?”
“画家,同时也是诗人,拥有丰富的才华。我们有好几本书都是请她帮忙装帧的。”
“年龄呢?”
“大概是二十七、八岁吧。”
“单身吗?”
“是的。”
“关于她的家人、朋友,如果您知道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她的故乡在信州,哥哥经营一家大医院。”
“为什么你对嫂夫人的想像总是那么灰暗呢?”
坂口说:“昨天,我看到晚报上报导说发现津田的尸体了,心中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结果晚上车子就被丢在外面。所以,我的想像当然会倾向灰暗吧。”
“坂口先生,”检察官说,“刚刚你说,你从晚报上看到津田的尸体被发现……”
“没错,我记得晚报上说尸体是在昨天中午找到的。”
“没错,但是那具尸体已经腐烂,根本无从辨认死者的身分。一直到晚上十点过后,我们才确定那是津田晃一。”
“………”棒槌学堂·出品
“而且,他的名字是在今天的早报上公布的。但是你在昨天就已经知道那具身分不明的尸体是津田晃一了?”
“不……我只是很自然地那么觉得。因为报导中说是长发、年轻男性,所以我就想到了津田……”
“这也是常有的事。”检察官微笑地点头说。“我们也常常因此产生失误。对了,我想跟你们收发室的牧民雄见个面,问他一些关于嫂夫人失踪前的情况。”
“好的。”
走出房门的坂口很快地又折了回来。
“真不巧。”他说。“小牧好像出去办事了。”
“那么,”检察官起身说,“这两、三天里我会再来拜访。”
走出艺苑社时,检察官发现自己的心情十分激动。
他还无法确定白鸟千鹤和坂口之间有什么关联,就算有关联,目前看来也只是虚线而已,并非实线。但是今天的来访有些成果,接下来就要听听野本刑警的报告了。
检察官举手拦下开过来的计程车。坐进车里后,他拿出了记事本。
(一)坂口秋男知道昨天在秀峰寺后山发现的不明男尸是津田晃一。
(二)那一晚,他报案说失窃的车子被弃置在自家附近。
(三)他提出汽车钥匙的问题,强调除了美世以外没有人能开那部车。
(四)其中(二)和(三)是为了让侦办小组认为那是美世逃离别所温泉的方法,并暗示(一)的犯案可能是美世所为。
(五)他还暗示,因为津田的尸体被发现,走投无路的美世可能会自杀。
写到这里时,检察官低声说了句:慢着!
不管怎么说,美世十六日晚上不是出现在别所温泉了吗?
上田署的刑警和野本刑警都推论那是伪装成美世的别人,然而留在相染屋的指纹则粉碎了这个想法。
此外还有牧民雄的证词,他在十六日下午和美世聊到两点四十分,当时坂口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出版社,一直跟同事一起行动。十点过后回到家,也有两位同事陪着。这时,美世已经从别所温泉消失了。
从十六日下午到十七日上午,坂口和美世之间隔着一段难以拉近的空间。他丝毫没有碰到妻子一根手指的机会。他的不在场证明又该如何呢?
关于津田被杀的案件,不但还无法确定犯案的时日,就连犯案现场在哪里也无从推论。就这个案子而言,追究不在场证明毫无意义。对于犯案的凶嫌来说,一旦没有物证,法律是宽大的。唯一的期待是,白鸟千鹤会如何说明那一夜的行动。
计程车停在地检署前面。
“辛苦了。”
检察官一下车,便抬头仰望在强烈骄阳下灼烧的地检署太楼,水泥墙面的反光十分刺眼。
检察官向着水泥墙走去。
8
检察官走进他的办公室时,山岸事务官拿着好几张笔记坐到他面前。
“不行。”事务官劈头便说。“检察官的推理不对。”
“嗯?什么推理?”
“就是寻找生父的那个呀。”
“那个啊。怎么样了?”
“首先是出生年月日。”事务官看着笔记说。“那孩子是在昭和三十五(1959)年一月四日出生。”
“也就是说,美世受孕是在那十个月前啰。”
“那是外行人的想法。”事务官笑了。
“不对吗?”
“不对。怀孕时的一个月是以二十八天来计算,也就是说,从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起算到第两百八十天生产。”
“嗯。”
“但是,实际受孕通常是在最后一次月经周期后的两周,也就是说,真正的孕期是两百六十八天左右。”
“真是令人惊讶。我记得你的履历表上明明写大学是主修法律……”
“哪里,这是我在鉴识科现学现卖的知识。以这个数字往回算,美世怀孕应该是在三十四(1958)年的四月十日前后。”
“原来如此。”
“津田晃一是昭和十五(1939)年三月八日生,换句话说,美世怀孕那一年他刚满十九岁。”
“十九岁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了。”
“可是津田生于北海道札幌市,警视厅请当地警方调查他的资料,回报结果刚刚才送到。听说他家里开了一间小文具店,在津田于昭和三十八(1962)年来东京之前,从没离开过北海道。这是他父母说的,应该没错。此外,听说他父亲也马上要到东京来了。”
“可是,”检察官说,“美世或许有机会到北海道呀?”
“这个我也调查过了。美世于三十四(1958)年四月三日结婚,也就是说结婚一个星期左右便怀孕了。才刚结婚一个星期,她怎么可能丢下新婚的丈夫跑到北海道去?”
“坂口确定不是小孩的亲生父亲,津田也不是。那么美世的对象在哪里?”
“知道答案的人只有美世吧?”
“只有美世吗……”检察官低语着。突然,他呼喊事务官:“山岸!”
“怎么了?”
“有没有可能津田晃一也发现了这个事实?”
“这倒是很有可能。车祸当天,他应该有机会在医院听到坂口夫妇的血型。”
“没错,我竟然疏忽了。由于最近推理小说很盛行,一般的法医常识也变得很普遍,津田应该多少有涉猎才对。”
“但是这么一来,”事务官说,“害怕、憎恨津田的人就是美世了,坂口秋男没有杀人的动机。”
“嗯……这个想法还是不行吗?”
就在检察官这么说时,野本刑警大喊着“不行啊”,边挪着肥胖的身躯来到检察官面前。
9
“白鸟千鹤那天晚上的确跟津田晃一一起离开了‘花束’,可是半路上她就脱逃了。”
“脱逃?”
“也就是说……”刑警拿出笔记本,将上面记录的千鹤的说法说给检察官听。
“嗯……”听完后,检察官的脸上浮现失望的神色。“这条线索也断了吗?”
“总之千鹤说的是真的,我顺便又到涩谷的大和庄公寓绕了一下,任职于唱片公司的筱原的太太证实了千鹤的说词。”
“是哪一型的车子呢?”
“据说是黑色的中型车,但是这种车少说也有上千台。”
“所以说,千鹤当晚是住在大和庄啰?”
“没错,她说一直到隔天早上她都睡得像个死人一样。”
“如果她能记住车号就好了……”
“就是嘛。当筱原太太听见千鹤大叫,从二楼窗户探头出去看,便听见津田在车里大骂可恶,她吓得立刻就把头缩了进去。虽然她后来很快地冲下楼,但车子已经开走一段距离了,根本看不见车号。”
“山岸!”检察官呼唤事务官。“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联络交通组试着追查这辆车的下落。”
事务官拿起电话时,检察官又说:“我刚刚去见过坂口,白鸟千鹤也接过艺苑社的工作。”
“画画吗?”棒槌学堂·出品
“不,是书籍的装帧。坂口似乎很看重千鹤的才华。”
“真是奇怪。”刑警说。“这个案子出现的几个人好像都有某些关联,仔细一查却又断线了。”
“就是啊。究竟这个案子的主导者是谁?难道会是我们所不知道的神秘人物X,正站在舞台边等待上场的机会吗?”
“至少千鹤不会是主角,她只是单纯的路人而已。”
检察官告诉野本他在思考坂口那桩奇妙的汽车失窃案和血型问题时,所产生的一连串想法。
“真是令人惊讶!”刑警打从心里发出诧异的叫声。“那么,坂口在小孩出生后的五年间,始终相信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美世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此当他知道真相时,不难想像会有多愤怒。”
“女人……”刑警说,“真是难以捉摸的恶魔啊。”
“你和那样的恶魔倒是生了好几个小孩呢。”
“不过才四个,可是我却不知道是不是都是我亲生的。”
“要不要做血液鉴定啊?”
“这是什么世界呀!”刑警发出情何以堪的声音。
10
那一天,检察官忙着阅读其他案件的记录,一直到日落黄昏。
夏天的太阳正要开始西下时,检察官开口叫道:“山岸!”
“好久没跟你喝一杯了。”
“好呀,去哪里?”
“就办公室附近吧,走太远也麻烦。”
“那就去‘甚兵卫’,好吗?”
“好,那里除了洋酒之外,什么都有得喝。”
“要先跟府上联络一下吗?”
“嗯,麻烦你了。”
事务官在通知过检察官家里后,好像也打了电话回自己家。
“嗯,没事的。我和检察官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说完他将话筒伸到检察官面前。“不好意思,麻烦一下。”
“干什么?”
“不在场证明呀。”
“不在场证明?”检察官反问,但立刻便理解了。
“喂?我是千草。”检察官将嘴凑到事务官手上的话筒。
“您好,我先生承蒙照顾了……”
“今天晚上会晚点回家,你先生能否暂时借我一用?”
“当然可以,请用。”
电话在三人的笑声中结束。
检察官喝着酒,脑子里却有某个部分很清醒。明明是他自己说要忘记工作,结果案件却成了下酒菜。
“你刚刚说,”检察官一边帮事务官倒啤酒一边说,“坂口秋男没有杀害津田的动机,是吗?”
“是啊。”
“也就是说,有动机的人应该是美世才对。”
“因此津田才会遇害。”
“简单来说吧,”检察官拿起杯子,“我们先回想野本的报告。十五日晚上,津田在‘花束’邀了千鹤,然后打算带她上饭店或是旅馆。可是她却很聪明地逃脱了,津田的车就从那里消失在涩谷街上的灯火中……”
“………”
“津田晃一之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对津田而言,这也是突发状况。他是慌忙逃走的,接着要到哪里肯定是在奔驰的车中临时想到的。那么,美世怎么会知道津田在哪里呢?”
“这一点坂口也是一样。”
“没错。也就是说,十五日晚上,他们两个都没有机会能够设计杀害津田。”
“那么如果是十六日做的案呢?千鹤逃脱之后,津田在某处过了一夜,十六日出现在坂口家。换句话说,犯案现场是在坂口家。那个叫做牧民雄的少年听见了津田来访的声音。”
“可是,没有证据证明那是津田。”
“也没有证据说那不是津田。”
“你是说,凶杀发生在牧民雄回去之后吗?”
“应该是吧。美世将尸体藏在后车厢里,并将车子开到了别所。所幸相染屋不是一间很热门的旅馆,她在那里现身,让别人以为自己被杀害,然后再开着车子回东京。津田的尸体在隔天晚上才埋在秀峰寺后山……”
“在那之后,美世呢?”
“当然是计划如何逃亡啰,她身上有三十万的现金。”
“山岸,”检察官一边打开新送上来的啤酒瓶一边说,“这就是坂口的目的。”
“坂口的目的?”
“没错。世田谷警署侦查主任的想法跟你一样。这也难怪,那是‘最想当然耳’的推测了。可是那样的推理存在着本质上的矛盾。”
“怎么说呢?”
“当时坂口家只有美世一个人,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换句话说,这个罪行不会有人知道。只要尸体不被发现,就是完全犯罪,美世没有逃亡的必要。”
“……”
“而且你认为三十万能够生活几个月呢?死刑的时效是十五年,照理说坂口应该有不少的存款,假如她有意逃亡,三十万又怎么够呢?”
“那么,是谁开走坂口的车乱丢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个人认为是坂口自己,但我错了。当车子停在香烟摊前面时,他和女佣阿德嫂正在看电视,所以必须考虑美世以外的人选才行。”
“为什么就不能是美世?”
“美世已经死了,这点我很确信。坂口一开始就知道埋在秀峰寺的尸体是津田……”
所有的想法总是在某一点产生对立与矛盾。尽管检察官确信美世已经死了,却无法提出证据。坂口有难以动摇的不在场证明。
检察官闭上眼睛。是否单凭对坂口本能上的不信任,就能断定他涉案呢?
“不能太拘泥于自己的想法。”检察官低语着。
“啊?”
“没有,我是在自言自语。我正在想,不能因为太执着自己的推理,而防碍了别人,说不定你的推理才是正确的,也说不定有个没在我们面前现身的神秘人物X存在。”
“比方说,那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吗?”
事务官在检察官的酒杯里倒酒,自己则伸手抓了一把毛豆。喝酒还是检察官比较厉害。
入夜之后,客人变多了,谈笑声在狭小的店里回荡着。隔着当中排放着桌椅的大厅,两侧各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每一间都客满了。
“千草先生!千草先生!”站在大厅中央的女服务生大声呼喊,“有没有一位千草先生呢?”
“我就是。”检察官举起手。
女孩走上前来。
“您的电话,是位野本先生打来的。”
“谢谢。”检察官站起来说。“他还真会找呢。”
“大概是打电话到您家问的吧。”
“如果他在附近,就叫他一起来吧。”
女孩帮检察官带路。
“在这里。”
检察官站在电话前面。
“是我,千草。”棒槌学堂·出品
“我是野本,你究竟人在哪里?”刑警粗鲁的声音在检察官耳边响起。
“我在哪里?”检察官边笑边说。“你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才打电话过来的吗?”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是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喝酒呀,山岸跟我在一起。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别开玩笑了!”刑警冷冷地说。“牧民雄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检察官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牧民雄死了,在公寓发现了他的尸体。”
周遭的光景瞬间倾斜了,检察官在仿佛要昏厥的错觉中用力地站稳了脚步。
“是他杀吗?”检察官压低声音问,毕竟店里太多人了。
“不知道,根据现场的情况,也可以说是自杀。”
“死因呢?”
“服毒。茶几上有空的可乐瓶和杯子,鉴识科正在调查。”
“屋里没有其他人吗?”
“他和父亲一起住,但是他父亲最近都值夜班。”
“是谁发现的?”
“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女孩,和牧民雄同年,两人是好朋友。”
“死亡时间呢?”
“死后一个小时。我到的时候还有体温。”
“所谓自杀,是根据尸体状况判断的吗?”
“不是,我正要跟你报告这一点。茶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红色日记簿,那是洗衣店女孩今年新年送给牧民雄的礼物。日记簿上写着令人震惊的事……”
“什么事?”
“牧民雄昨天跟美世见过面。”
“什么?!”检察官眼前再度发黑。
“牧民雄昨天在石神井公园见到了坂口美世,说是见面,应该说是偶然看到,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好,我立刻过去。”
检察官回到座位时脚步蹒跚,不是因为喝醉了,而是因为悔恨正苛责着他的内心。
“怎么了?”事务官惊讶地看着检察官憔悴的神情。
“牧民雄死了。”检察官幽幽地说。
“什么?牧民雄吗?”
“而且坂口美世还活着……”
“牧民雄知道美世还活着吗?”
“不清楚。不过昨天牧民雄和美世见过面,听说日记上写了这件事。”检察官的声音非常无力。“这么一来,我的推理全被推翻了。以美世已死为前提的所有假设都破灭了,一切得从头开始。”
一种败北的感觉延窜了检察官全身。
“走吧。牧民雄住的公寓听说是在奥泽町。山岸,你去帮我结个帐吧。”
车子全速疾驶在夜晚的街头,窗外的亮光变成线条流泻而过。人们沐浴在原色的霓虹灯影下,享受着夏夜的散步,但坐在车中的检察官却是孤独的。
他神情肃穆地专心想着一个念头。
由于美世的出现,整个事态为之一变。牧民雄会不会是美世的帮手呢?十六日下午,津田其实已经被杀了,而牧民雄也亲眼目睹,但美世苦苦哀求他,于是牧民雄发誓答应帮忙……。想到这里,检察官心里一惊。那么,埋葬津田尸体的人会不会就是牧民雄?
总之,先看看那本日记再说,检察官心想。也许上面会写些暗示他们之间关系的事也说不定。
“到了,就是这里。”一同前来的山岸事务官轻轻地拍了拍检察官的肩膀。
“山岸,”检察官说,“你看一下我的脸。”
“啊?”
“很红吗?看起来像是喝醉了吗?”
“没问题的,倒不如说是有些发青。”
“是吗?”检察官走下车子。“我觉得很丢脸,感觉好像受到了责备。”
那是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公寓,褪色的灰泥外墙已经斑驳龟裂了。
穿白袍的鉴识人员和警察在门口说话,检察官低着头走过他们身旁。
检察官在楼梯的地方看见了野本刑警,便上前开口说:“我来晚了,不好意思。”
刑警沉默地点头致意。
检察官爬上楼梯。
“这里。”大川警部从位于尽头的房门口探出头来。
检察官走进屋里。
“死因好像是吃了砒霜,而且可乐的瓶底还残留一些毒物。”
“是他杀吗?”
“总没有必要将下了毒的可乐,从瓶子倒到杯子喝吧?”
“嗯……”
鉴识人员不断地闪着闪光灯,拍摄倒卧在茶几旁边的少年尸体。
“这上面,”大川警部将手上的红色日记簿递给检察官,“写着他和坂口美世见面的情形,其他还写了很多关于美世的事。牧民雄似乎对美世怀着淡淡的爱慕。”
检察官正要追问详情时,听到房间角落传来轻微的呜咽声。
他看见一名少女坐在红褐色的榻榻米上哭泣。
“那是……?”
“附近一家洗衣店的员工,叫做滨冈定子,是死者牧民雄的女朋友。”
少女颤抖着肩膀抽噎着。她身穿白色洋装,就像是弃置在红褐色榻榻米上的一块布。
检察官木然地伫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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