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事件的前兆
1
由童谣《月之沙漠》改编而成的布鲁斯舞曲乐音方止。
片刻的宁静造访宽广的舞池。
数十对正在跳舞的男女停下动作,自舞伴身边移开,互相轻轻点了个头。
每周四,这家舞厅不招待一般客人,只开放给缴纳高额入会费,并预缴三个月月费的特别会员使用。
或许是这个缘故,大多数女客都足蹬五颜六色的细高跟鞋,穿着华美的舞衣。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出身富裕家庭,拥有良好的经济能力。奢华的气息充斥着整个舞厅。
正前方的舞台上面有一块电子看板,跑马灯打出:“接下来是森巴……曲目《玛莉安娜》(Mariana)……Tempo53……让我们轻快舞动吧!”的文字。此乃预告休息五分钟后即将演奏的曲目。
站立着的男女纷纷有所行动,有人左顾右盼地寻找新舞伴;也有女士往化妆室的方向走去。
起源于巴西非裔种族间的森巴,以节奏轻快、旋律热情见长,就像在里约嘉年华会上所见到的一样,是一种活力十足的舞蹈,分外花哨,总是给人性感的印象。
不过,对江叶章二而言,这却是他最不擅长的。过快的节奏让他的脚反应不过来,特别是一边跳舞又要一边上下伸屈膝盖的动作——所谓的弹跳(bounceaction),更是困难。再加上脚踝的动作也很精细,除非柔软度很高,不然根本就跳不来。
这对我而言太难了——江叶打一开始就放弃了。
跳完布鲁斯后,他直接跟眼前的女伴说:“森巴我不行,下一曲我们看别人表演吧。”
“哎呀。”女子的嘴角露出浅笑,“老实说,我也是呢。”
“这样吗?那么,我先失陪了……”
面向正打算走开的江叶,女子深深地一鞠躬:“谢谢!能够当老师您的舞伴,我真是太荣幸了。”
“哪里……我也很尽兴。”
舞池的旁边有桌椅可供休憩,长条型的吧台前排着舒适的座椅。这里除了咖啡、日本茶以外,还准备了数十种世界各国的饮料,特别会员一律可以免费享用。不过,其中并没有酒精类的饮品。
吧台里由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孩负责,在这家舞厅里,这里就是所谓的饮料吧,大家都称呼身穿白衬衫、打黑色蝴蝶领结的男子为老大,他和创始会员之一的江叶经常见面,已经很熟了。
“欢迎光临!”
江叶一坐上最角落的椅子,老大马上过来招呼他。
“老师,跟往常一样喝咖啡吗?”
“嗯,麻烦你了。”
江叶喜欢略微深焙的蓝山咖啡豆,不加牛奶和糖直接饮用。在他认为,这是品尝蓝山独特的柔顺口感以及甘醇芳香的最佳方法。老大说“跟往常一样”,代表他已将客人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从客人的脸想起他的名字,并尽快提供对方喜爱的饮料,似乎是这位老大的看家本领之一。
这家莎娜亚舞蹈练习场就位在涩谷车站附近。楼高六层的建筑,他们租下整层二楼,并将内部重新装潢,于去年一月开张。挂名的经营者是冈林正彦和冈林早苗夫妇,不过,根据某周刊的报导,实际上的背后金主是某位财界大佬,他不只插手管理,也提供资金的援助。
冈林正彦和冈林早苗夫妇都是职业舞者出身,在舞蹈界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不仅是全日本舞蹈冠军的三连霸,更在世界杯等各大国际赛事上赢得无数奖项。
“飞舞的金色佳偶”,其曼妙的舞姿经常出现在女性杂志上。对喜欢社交舞的人而言,冈林夫妇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
因为有着离涩谷车站很近的地利之便,莎娜亚舞蹈练习场的顾客也多半是年轻的通勤上班族。
非周四的日子,任何人都可以轻松入内,即使是初学者也不用害怕,只要缴交学费,就有教练随侍在旁,亲切地给予指导。对于想要成为职业舞者的人,冈林夫妇也会提供专业的建议,有时还会与你共舞一曲。虽然这样的服务须加收费用,但也多亏了近来的学舞风潮,广阔的舞厅总是人满为患,热闹非常。
江叶会知道这家舞蹈练习场,是文苑社的总编辑告诉他的。
“老师,听说您住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去跳舞是吗?”当时总编辑是这么说的。
“最近涩谷车站附近开了家新的舞厅,经营者叫冈林早苗,在日本可是数一数二的舞蹈家。这位女士跟我太太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我跟她提起老师您对社交舞很有兴趣,她马上表示,这么有名的作家,希望他能成为我们的会员……”
“会员?这么说来,那家舞厅是采会员制的喽?”
“不,当然他们也很欢迎一般的客人,不过,每周四仅对特别会员开放。除此之外,听说还有很多会员独享的优惠。怎么样?老师?一周一次,让因写作而疲累的身体动一动,转换一下心情,我想会是个很好的调剂喔。”
“是呀,我在美国的时候,都把社交舞当作是一种运动。不过,特别会员什么的,我可参加不起,那种地方的入会费想必很贵吧?”
“啊,这个嘛……老师您尽管放心,所有手续我会替您办好的。”
“是吗?文苑社要招待吗?”
“嗯,就是这样。交换条件是希望您在年底前交出下一部作品……”总编辑一边笑,一边递出已经准备好的特别会员申请书,江叶在上面签了名。
迄今,文苑社已经出版了江叶三本推理小说,每一本的销路都很好;尤其是第三本,一上市就马上挤进畅销排行榜前几名,销售量更一举突破四十万册……
2
吧台上摆着他点的咖啡,为了仔细品味那甘醇的香气,江叶慢慢地把杯子移到唇边,这时乐团又开始演奏了。
仿佛迫不及待似地,舞池中面对面站立的男女,立刻舞动了起来。
从静止到跃动只有一瞬间。
女士们的红、白蓬裙如涟漪般荡开,优美的肢体配合着森巴旋律,在地板上滑行。精致的舞衣沐浴在辉煌灯光下,美得就像恣意盛开的花朵。
不管是带舞的男士,或是跟随的女士,每个人的身体都随着轻快的音乐,如风般地盘旋转动。江叶眯起眼,凝视那华丽的舞蹈。
忽然,背后传来叫唤的声音:“老师,原来您还没回去啊?”
回头一看,是刚刚与他共舞的女子。她似乎已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乳白色的两件式套装,短裙下修长笔直的腿紧紧并拢,弯着细腰,笑容亲切,十足女强人的模样。
“嗯,我喜欢这里的咖啡,总是会喝上一杯再回去。”
“太好了,没想到还可以再碰到老师。请问……我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请便。”
“失礼了。”说完后,女子就在江叶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吧台后面马上传来老大的招呼声:“欢迎光临,花井小姐,今天想喝什么?”
“红茶好了,就跟平常一样……”
“橘子果酱红茶是吗?”
“没错,蜂蜜多一点。”
“没问题。”
被称为花井的女子将目光投向舞池,边说边把脸转向江叶:“大家真的都好厉害喔。这么激烈的舞蹈,我根本就跳不来,大概是年纪大了吧。”
“哪儿的话,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说什么年纪大不大的,未免太奇怪了。”
“可是,老师,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就算是欧巴桑了。不像男人才正要开始,身为女人的我已经堂堂迈入欧巴桑之列了。”
“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老师不知道我的实际年龄,我跟您差一岁,而且我还比您年长。”
“噢?”
江叶吓了一跳。比自己大一岁,也就是说她已经三十三岁了。可是那披肩的丰盈长发,清澈的大眼睛配上纯真的笑容,那张脸还残留着少女的青春气息呀。
“话说回来,”江叶说道,“你对我的年龄还真清楚啊。”
“因为人家是您的书迷嘛。从您自美国回来的第二年,投稿《推理文艺》得奖的第一本小说开始,到现在已经出版的六册长篇小说、两册短篇小说集,我全都买了。”
“哦?我真是太高兴了。有这样的读者存在,我也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老师,您的老家是在长野县吧?我记得您是在浅间山附近的小镇出生的,您原本的姓氏叶月,在当地可是十分了不起的望族。令尊去世之后,由您哥哥继承家业,负责经营代代相承的叶月医院。不过,老师您不喜欢当医生,选择进入日东大学的文学院就读,专攻心理学。大学毕业后,您前往美国深造,我记得是在加州的某一所大学……”
“请等一下!”
江叶慌张地打断对方的自言自语。关于自己的家世、过去的经历,这位初次见面的女性似乎知之甚详。这令他一方面觉得不好意思,一方面又觉得心里毛毛的。
“你好像把我的事调查得一清二楚哪。”江叶以略微尖刻的语气说道,“难不成你在征信社工作?”
“哎呀,”女子边笑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小张名片摆在江叶面前,“不好意思,我是做这一行的。”
江叶把名片拿在手上。女子名叫花井秀子,名片右上方排着两行铅字,写着“进口杂货·AmourBoutique”,而名字上面的头衔是店长,地址为涩谷区道玄坂上。
“哦?原来你是开精品店的啊?”
“是的,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经营的小店。先父曾在贸易公司待过,多亏他以前同事的帮忙,我们得以从他们那边批到比较便宜的货……”
“原来如此,你的工作确实和征信社扯不上关系。不过,你却知道我那么多的事,莫非你特地去调查过……”
“这些事,只要是老师的书迷谁不知道呢?”花井秀子嘴角的笑容没有消失过。
“老师的散文、评论家的解说,还有书籍上市时的作者介绍,我呀,凡是和老师有关的,不管什么文章都会看。特别是那篇出现在《周刊文苑》‘期待与你相见’专栏的报导,那位女性采访者,也是头号推理小说迷的笠原美江小姐不是采访过您……”
“喔,那个呀。那位小姐实在很会套交情,害我一不小心就说了一大堆。原来如此,你就是这样知道我的家世背景的啊。”
“是啊。”花井秀子用力地点头。
《周刊文苑》的“期待与你相见”专栏,是该周刊自创刊以来就一直延续的企划。每回都由女性采访者去拜访某位名人的家,描述受访者的日常生活并留影。说明白点,这类报导的目的就是藉由采访者的口才、摄影师的技术,将大人物的真面目揭露出来。这个单元一向深受读者好评,因此编辑群也卯尽全力制作,经常采用当红艺人或大牌女演员来担纲采访,更加挑动读者的兴趣。
因此,《周刊文苑》的封面总是大大印着这期即将出场的名人以及负责访问的女采访者的名字。花井秀子恐怕也是看到封面文案,才买了那本周刊的吧。
“我从那篇访谈得知,老师星期四下午休笔,偶尔会在傍晚时上这家舞厅来。所以,我今天也期待能见上老师一面。真是太好了,我的愿望竟然实现了。不仅如此,我还当了老师的舞伴,好像在作梦喔。”
“你也是这里的特别会员吗?”
“不是,那么贵的入会费我才缴不起呢。这家舞厅的隔壁不是有家舞蹈用品社吗?我有一些小配件或舞鞋在那里寄卖,全都是舶来品,因此我随时可以自由进出舞厅,不会被挡驾。”
“原来是这样啊。”
“老师,听说您曾在加州留过学?”
“嗯,说正确一点,是加州大学的洛杉矶分校……”
“好羡慕喔!TheUniversityofCaliforniaatLosAngles。”仿佛在替江叶翻译似地,花井秀子的嘴里流泻出漂亮的英语。
“其实我也好想念美国的大学喔。我是在洛杉矶出生的,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和母亲曾住过洛杉矶,不过,在我六岁的时候全家搬回了日本……”
3
从《周刊文苑》的报导开始,两人打开了话匣子。
舞池里,森巴的演奏早已结束,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过后,改换成探戈舞曲。深深相拥的男女,身体时而分开、时而合在一起,随着《夜之探戈》的旋律,各自踩着端庄优雅的舞步。
花井秀子的目光虽然偶尔也会梭巡着舞池,但她似乎更陶醉于和江叶之间的对话。
演奏结束。伴随着嘈杂的谈话声,朝饮料吧聚集的客人也越来越多了。江叶瞥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就九点了。花井秀子也跟着看向自己的手表,“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她说道,慌张地朝江叶轻轻点头,“对不起,耽误您这么多时间……”
“哪里,没有的事,正如你所知道的,今天是我的休笔日。”
“您要回家了吗?”
“这个嘛,我大概会在街上晃一下,喝一杯小酒再回去吧。”
“像老师这样的人物,去的肯定都是气派的名店吧?像是豪华俱乐部或是高级料理店之类的地方。”
“没这回事,那种地方我没有兴趣。我去的都是巷子里的小吃店或是不起眼的小酒馆,总之安静最重要……”
“真是这样的话,老师,”花井秀子的上半身朝江叶贴近,“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虽然是间小酒吧,但气氛还不错。那里面没有附设卡拉OK,上门的都是纯喝酒、聊天的客人……女服务生也只有两位打工的女大学生而已,妈妈桑是我同学的姊姊。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带路……”
“哦?听起来很不错呢。那么,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
“哇,太棒了!”花井秀子忍不住高兴地拍手,声音大得连附近两、三个客人都回过头来。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吧台里面的老大微笑地注视着他们。江叶单手轻扬,和他打声招呼后离开了座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跟着跨出脚步的花井秀子身上飘来。
两人相偕走下楼梯。一离开舞厅的冷气房走到户外,温热的风立即拂上脸颊。由于是夏夜,九点过后人潮还是络绎不绝。
“这边,走路大概要十分钟。”
花井秀子的手不动声色地勾住江叶的手臂,两人就这么手挽着手,打算步入人群中。就在此时……
“叶月老师!”背后传来呼喊的声音。
江叶不由得停下脚步。叶月是他的本姓,自从他以江叶章二的笔名发表小说后,已经习惯人家喊他“江叶老师”了。如今忽然听到叶月老师的称呼,反而觉得不大习惯。
“叶月老师!”那个人又喊了一次,是女性的声音。江叶转过身。这栋大楼的地下室是停车场,其入口处站着一名年轻女子。白色短裙、浅棕色罩衫,周围的灯光将女子的五官照得一清二楚——他不记得曾看过这张脸。
女子朝回过头的江叶走近,“您是叶月老师吧?”她求证似地问道。
“啊……我是……”江叶迟疑地点头,却还是想不起对方是谁。
“啊,太好了,我终于见到您了。老师,好久不见!从前一直受到您照顾,真的很感谢您。”
“不好意思,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我完全想不起你的大名……”
“要死了!老师竟然把我忘啦?”
女子的用词突然变得粗野无礼,她自己好像也察觉到了,偷偷地耸了下肩,赶忙换回庄重的语气。
“我是米乐啊。高中的时候,老师曾做过我的家教,帮我补习英文……”
“我想起来了,没错,你是米乐,那时读的是圣光学园吧?唔,原来是米乐啊,没想到出落成大美人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老师您倒是一点都没变呢。我记得您那时是日东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不过,您的样子就跟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感觉潇洒多了……喝过洋墨水果然不一样。”
“洋墨水?”
“嗯,老师不是在美国留过学吗?我在周刊上看到的。”
“是吗……”江叶露出苦笑,看来这位小姐也是《周刊文苑》的读者。
“那本周刊说老师每个月有几天会到这家舞厅,所以我就来这里看看能不能见到您。”
“那么,你一直守在这里喽?”
“嗯。老师现在成了写小说的作家了,我啊,要不是读了那篇报导,看到上面刊登的照片,根本不会知道叶月老师就是作家江叶章二。我平常又不太读小说……不过,今晚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老实说,我有事想请教您……”
这时,原本离江叶五、六步远的花井秀子悄悄走近,轻声说道:“老师,您好像碰到熟人了,我先告辞好了。”
“咦?不,没关系,并不是特别熟的朋友。”江叶也小声地回应。
“不过,她好像有事要找您。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吧。”
“是吗?那不好意思了。”
“哪里。我先走了,晚安。”花井秀子轻轻一点头,往人潮中走去。江叶略感遗憾地目送着那修长的身影,再度将身体转向米乐。
“对了,你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嗯,这个等到我家后再说。”
“你家?你已经结婚了吧?现在住在哪里?”
“人家才没有结婚呢!所以,还住在从前的老家,就是神泉町那个老旧宽敞的家。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住。”
“神泉町……啊,那里呀,隔壁有一间很大的庙……”
“没错,那间庙现在还在,没变的只剩我家和那间庙而已。”
“是吗?真教人怀念,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从对话的片段里,当年的回忆一点一滴地被唤醒。那栋房子位于涩谷区神泉町,玉川路和旧山手路的交叉口附近。古老的双扇大木门,大谷石[注]围墙圈起的广大空间里,盖起融合日、西式风格的漂亮宅邸,圆粗的门柱上钉着写有“白河”两个大字的木制门牌。大四的时候,他约有半年的时间担任米乐的家庭教师,每周会造访那间房子三次。白河米乐,如果没有记错,那时的她应该是高二吧?那段日子里,不止米乐,连她家人都称自己为叶月老师……
[注:大谷石,日本栃木县大谷附近产的一种石灰岩,坚固耐用,通常用于建筑下水道、石墙、仓库等。]
这个让人有点怀念的称呼,再度从米乐的口中说出。
“叶月老师是住在目黑一带吧?”
“你还真是清楚。对喔,这个周刊上也写了。”
“没错。目黑还不算太远,今晚就由我送老师回家。我现在自己开车喔,回目黑的路上正好会经过我家,希望您能进去坐坐……”
“是吗?就听你安排好了。”
“好。那么,请老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
一边望着米乐小跑步地跑入地下停车场的背影,江叶一边叼起香烟,弹动打火机。
4
车子往前奔驰,江叶缅怀地望向车窗外流逝而过的街灯。当年还是学生的江叶住在原宿的出租公寓,因此,每当他去白河家当家教时,总是搭山手线在涩谷站下车,再从车站步行到神泉町。这中间的距离大概有两公里,他一向安步当车,不以为苦,因为在乡下长大的他,对自己的脚力很有自信。换作现在,他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江叶会去当家教,原本就不是为了钱。他家境富裕,学费全由父母打点,根本不缺钱,纯粹是大学里负责临床心理学的S教授来拜托他。
“我有一个姓白河的老同学,”当时教授是这么说的,“他住在涩谷的神泉町,祖父和父亲以前都是钱庄老板,哎,就是现在的放高利贷的。到了他这一代后,就不再干这行了,在现在的日本桥附近开了家税务师事务所。总之,是个有钱人就对了。那家伙有一个独生女,正在念高二,听说功课不是很好;头脑还可以啦,就是个性不好,一闹起别扭来,就自动放假,不去上学。她自己说过,如果是文科大学就愿意去念,不过得找个人帮她补习,准备联考才行,所以她父亲才来拜托我,要我帮他找个老师。毕竟他就这么个独生女,如果请的家教不认真的话就伤脑筋了。你呢,不管是学问或品行都无从挑剔。怎么样?就接下这份家教工作吧?”
每个星期三次,从下午四点开始,晚餐他们会供应,酬劳绝对令人满意——这是白河家开出的条件。江叶回答说:“我试试看。”不过,不是因为待遇优渥,而是教授透露的秘密挑起了他的兴趣。
“事实上,米乐那个女孩的个性,根据她父亲的描述,可古怪得很。听说她国三时迷上某个不知名乐团的男歌手,对方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她是上哪儿去打听的,经常在那个乐团的演出场所出没。就是现在所谓的追星族吧?一开始她送对方的好像是花束之类的礼物,后来她拿了父亲的提款卡,连五、六十万的贵重物品都买了。她父亲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痛骂了她一顿。结果,当晚她就拿剃刀划伤自己,做出割腕的举动。这种现象也经常出现在精神分裂者身上,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自杀,而是想试探对方的反应,自残行为是他们发出的一种求救讯号……”
一边听着教授的话,江叶一边担心地想着:这种女孩的家教自己能胜任吗?
教授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笑着说道:“当然,现在已经没事了,她好像完全好了。不过,做父亲的还是不放心,毕竟那孩子的情绪起伏很大,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出事。如果是专攻心理学的学生来当家教,或许能理解女儿的心态也不一定,她父亲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说,他希望家庭教师能够顺便帮他留意女儿的状况,这也是他来拜托我的原因。思春期少女的心思就像波涛一样起伏不定,能深入研究也算是一件有趣的工作吧。”
江叶就是被这番话说动,才接下了家庭教师的工作。
不过,这份工作只维持六个月就结束了。并没有人赶他走,白河家的父母再三挽留,希望他能继续教下去,是江叶自己辞掉的,主要是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米乐这个少女的怪异行径。
他就像逃跑似地在米乐的面前消失。这段陈年往事,不知对方是否还记得……
车子从灯火通明的大街转入狭窄的住宅巷弄。驾驶座的米乐从刚才就不发一语,只紧握着方向盘,沉默地注视着前方。那样子好像正专心于驾驶,又好像正在思考别的事情。
江叶偷偷瞄向她的侧脸。略施脂粉的容颜,完全摆脱少女的稚气。涂着口红、略显丰厚的下唇,雪白光滑的脖子,透着一股成熟女性的美。
车子猛然停住,前方的号志灯变成红色。
“老师,”踩下煞车的米乐终于开口说话,“刚刚跟你在一起的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不是。”
“是吗?我看你们挽着手,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那位小姐是我今晚刚在舞厅认识的,和我跳了几支舞,就只有这样。”
“不过,应该喜欢她吧?”
“喜欢什么?”
“彼此啊。”
车子往前在小巷里穿梭,米乐继续说道:“我知道老师喜欢哪种女人。”
“哦?”
“刚才那位小姐也跟那个人很像。身材高挑,比例匀称,眼睛大大的,轮廓很深,有点像外国人,那个人就是这样。”
“你说的是?”
“从前您来我家的时候,跟您聊了很多的那个人。当时她叫白河江理子,现在已经脱离夫姓,变成田代江理子……”
“白河江理子……江理子……不就是你的母亲吗?”
“才不是!”米乐忽然生气地说,猛地将方向盘打向右边。车子右转后,两旁的路灯变得稀疏起来,树木从拥挤房舍的狭小庭院里伸出枝桠,在地上洒下漆黑的阴影。此情此景,他有印象,米乐的家就在不远处。
“老师,我的母亲在我读国一的时候就去世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母亲了。”
“可是,江理子小姐不是你父亲再婚的对象吗?既是正式的妻子,当然就算是你的母亲。虽然我去你家的时候,从来没听过你喊她妈妈。”
“那还用说。”她一边开车,状似不屑地说道。
“那个女人在父亲的税务师事务所上班,不过是个小职员,听说之前还在某家俱乐部当过坐台小姐呢!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来历不明。趁我母亲去世时,缠上比她大二十岁的父亲,死巴住他不放。”
“不过,积极求婚的那方好像是你父亲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听谁说的?”
“是……”
米乐也不管江叶还没讲完,自顾自地说道:“老师,到了,辛苦了。”
记忆中的古老双扇木门沐浴在灯光下,威严地耸立着。
前庭十分宽广,车子缓慢地驶入盖在主屋右侧的车库,虽然叫做车库,也只不过是四根铁架撑起彩色铁皮的简陋建筑而已。江叶来这里当家教的时候,并没有这个建物,应该是最近才盖的。
“老师,请进。”
米乐走出车子,催促着江叶。江叶猛一看,车子的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
“米乐,你忘了拔钥匙。”
“没关系,我都是这样,反正这种地方也没有人会来……”
或许吧。江叶下了车,事隔多年才踏上的泥土,感觉蛮舒服的。
为了挡住外人的视线,圈住屋舍的外墙全都种满了松、枞、龙柏等常绿树木。和从前不同的是,这些树木近来似乎疏于整理,恣意伸展的枝叶压叠在一块,互相纠缠,使得夜色更显深浓。
江叶跟在米乐的后面,来到玄关前。坚固的橡木门还是像以前一样,门灯没有开,四周非常昏暗。米乐从手提袋内掏出钥匙,摸索着细小的钥匙孔。窗户全都关着,厚厚的窗帘也拉了下来,光线丝毫透不出来,感觉不到半点人气。整栋建筑就这么安静地蹲伏在夜空底下。
5
一进入玄关后,左手边有一道楼梯可以通往二楼,右手边则是西式客厅。正面立着以色纸、小画拼贴的屏风,不论隔局或摆饰,甚至连墙壁的颜色,都和当时没有两样。这显示着自从这家主人死后,米乐就一直过着懒散放纵的生活。就好像已荒废的庭院一般,这栋房子也正逐渐颓圮,显得老旧而晦暗。
米乐打开客厅的门,点亮电灯,江叶也跟着进去,窒闷的热气瞬间裹覆住身体。这个房间几乎也没在使用吧?充满霉臭味的空气滞留不散。江叶掏出手帕,擦拭颈部的汗水。
看到这个动作的米乐说:“最近都没有客人来,冷气坏掉后就一直放着,没有送修,真是不好意思。”但她却没有要打开窗户的意思。
“我们还是到楼上去吧。二楼是我父亲的书房,不但有冷气,墙壁还是水泥砌的,比这里凉快多了。老师,您坐一下,我去去就来。”
米乐走出客厅,立刻传来她上楼的脚步声。
江叶在沙发上坐下,忍不住四处打量。室内的陈设和摆饰几乎没变,记得第一天来当家教的时候,也是被带到这个房间。同时,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当时还健在的白河氏既像导览又像炫耀地向他提起至今仍挂在墙上的那两幅画。
“这两幅画叶月老师也知道吧?是法国画家米勒[注]的《晚钟》和《拾穗》。当然,这些是仿作,不过,画得很不错吧?简直就跟真迹没有两样。这是我拜托某位无名的留法画家画的,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好不容易才得到和真迹一样的质感……”
[注:佛朗索亚·米勒(JeanFrancoisMillet),一八一四~一八七五,法国知名画家。]
听说白河先生大学毕业的隔年,就到法国去旅游了一趟。当时,他母亲那边有一位在大使馆当一等书记官的亲戚,因为有这层关系,那位先生特地带着半句法文都不懂的白河氏游览巴黎市区。
“我们最先去的地方就是罗浮宫,我在那里看到了这幅画。当然,米勒的大名我早就听过了,不过,那么近欣赏他的画作还是第一次。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动,就好像中邪似地,无法将脚步从那幅画前移开。替我导览的先生似乎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回答。我就好像被那幅画吸进去似地紧盯着它,双手合十……”
那幅画到底有何魅力,竟能掳获白河先生的心,这对当时的江叶而言,恐怕很难完全理解吧。正如题目所标示的,《晚钟》画的是傍晚时分站在野地上的两名男女。那两人应该是夫妻吧。从他们身上的服装,还有身旁摆放的农具来看,他们应该是贫苦的农民。广袤田野的尽头,夕照下的教堂建筑宛若剪影般地浮起,教堂传出的晚祷钟声透着庄严肃穆的气息,想必夫妇俩也听到了吧?他们低下头,虔诚地祷告……。
让白河先生感动的除了那份宗教的情感,画面上所洋溢的如诗般的感性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从那天起,我就迷上了米勒。我透过别人介绍,寻找专精模仿的未成名画家。幸运的,我找到一名年轻人。对他来讲,要画出米勒的作品并不难,不过必须仔细观察真迹,才能把笔触和色调变成自己的东西。于是他每天都上罗浮宫去研究,持续了半年之久,花了我很多钱。当年我父亲还说,总比去找女人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帮我付了这笔钱。不过,能得到这么完美的作品,我就心满意足了。”
趋身向前,热烈谈论着这段往事的白河先生似乎又从遥远的记忆中复活了。
“今天开始要麻烦老师教导的小女就叫做米乐。虽然这个名字有点洋化,不过,我在结婚之前就已经决定,如果生了女儿就取名为米乐。”
当时,白河先生脸上露出父亲慈爱的温和笑容。不过,那笑容马上就消失了,突然压低声量的他,脸上浮现苦恼、沉痛的神色,那是因为米乐的性格……。
江叶的回想让米乐下楼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她一进入客厅就以开朗的声音喊道:“老师,请上二楼吧!”
爬上二楼后,即是往两旁延伸的宽广走廊。江叶记得左边有两间三坪大的房间,分别是米乐的书房和卧室。担任家庭教师的时候,他一向被带到那边的房间。
“这边。”米乐往走廊右边走去,尽头立着一扇大铁门。
米乐站在门口说道:“这是爸爸的书房。他把主屋的一部分拆掉,盖起这间像水泥箱的房间。爸爸还活着的时候,从来不准别人进去里面呢。”
她一边说,一边转动门把:“这个门真重,是防火门。”
她使劲把门打开,“来,请进。”两人一起进入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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