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北站对街的制片厂播放影片。检测室内相当拥挤,马丁·贝克即使是在此刻,也很难克服他对人群的厌恶感。
这些人包括郡警察长、检察官、警察长拉森和艾柏格,他们都是从莫塔拉开车来的。此外,他的上司、柯柏、史丹斯敦和米兰德也都在此。
此时,就连一生中见识过的案件比其他人加起来还多的哈玛,都显得格外沉默、紧张而警觉。
灯光熄灭了。
放映师开始转动影片。
“噢,开始了,开始了……噢!”
无甚例外,要柯柏闭嘴仍旧是件难事。
影片的第一个画面是斯德哥尔摩的国王侍卫,他们正通过古斯塔阿杜勒广场。朝北桥方向移动中。接着镜头转向歌剧院。
“没什么排场嘛。”柯柏说,“他们看起来跟一般宪兵没两样。”
“嘘!”郡警察长小声地说。
接着进入画面的,是几个鼻子上翘的漂亮瑞典女孩,她们在骄阳下闲坐在音乐厅前的阶梯上,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栋高耸建筑物。史肯森公园拉兰人的帐篷前有一张观光宣传海报;葛利松堡前的广场聚集了一群跳土风舞的人;画面中有几个擦上紫红色唇膏、戴太阳眼镜的美国中年人;接着是雷森旅馆、史盖泊桥,再移到“史维加号”的船尾;跟着上来一艘前往乔卡登旅游的船只画面,同时有一大群来自观景船的旅客在斯德哥尔摩着陆。
“那一艘是什么船?”郡警察长问道。
“慕尔·麦柯马克的‘巴西号’。”马丁·贝克答道,“每年夏天都会到这儿来。”
“那栋建筑是什么?”过了一会儿郡警察长又问。
“它隶属于一个古老家族。”柯柏说,“大战前海尔·塞拉西(埃塞俄比亚皇帝,一九三○年至一九七四年在位。一九三五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被迫流亡海外,至一九四一年始回国)还在这儿时,曾一度对它极为推崇,他认为这是皇族宫殿。”
海鸥优雅地挥动它们的翅膀。镜头转向法斯特郊区,成排的群众依序进入玻璃车顶巴士;渔夫们不友善地瞪着镜头。
“这些影片是谁拍的?”郡警察长问道。
“美国奥勒冈克拉马斯佛斯的小贝乐米先生。”马丁·贝克说。
“听都没听过。”郡警察长说。
然后是史瓦门街及布朗克柏格街感光不足下的景致。
“来了!”郡警察长说。
画面中出现的是进入里达尔摩码头的“黛安娜号”,镜头从船尾切入。罗丝安娜·麦格罗出现在镜头中,双眼直视正前方。
“她在那儿!”郡警察长说。
“我的天啊!”柯柏说。
一个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妇人自左边移人画面,对着镜头露齿一笑。除了船务公司的旗帜及市政府大厦的高塔外,一切景物清晰可见。接着出现白点,不断闪烁,再转成红棕色的阴影,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大灯被开启,一名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瞥了大门一眼。
“稍等一下,放映师那儿出了一点状况。”
柯柏转过身去看着马丁·贝克说:
“带子八成是着火烧成灰烬了。”
第一侦探助理员雷那·柯柏一副精于测心术的模样。
就在这时灯光又熄灭了。
“伙伴们,我们就要对焦了。”郡警察长说。
接着又出现几个市容景观、观光客的背影、西桥及左右摇动镜头拍下整座桥的画面,还有一连串贝乐米太太在躺椅中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的镜头。
“注意它的背景人物。”郡警察长说。
马丁·贝克认得影片中的几个人,但罗丝安娜不在其中。
跟着经过索德拉来水闸、一座公路路桥和一座铁路路桥。由下往上拍的镜头中,可见船桅上的旗帜在蓝天下随风飘扬。一艘甲板上满载鱼的汽船向他们驶来,有个人在上面频频招手。下个镜头是在船尾的贝乐米太太,她将脸侧向右边,皱着眉头看着同一艘汽船。
从船上可见奥克斯兰绍市,包括它耸入云霄的现代化教堂尖塔,冒出浓烟的钢铁厂烟囱。影片随着船只的摆动上下摇晃,色调并逐渐地转为暗淡的灰色。
“天气变得更糟了。”郡警察长说。
整个画面看来相当灰暗,忽然镜头一转,来到空无一人的船桥甲板。船首处所挂哥审堡的市旗,已经潮湿而倾倒。画面中有个舵手,在下楼梯的途中努力平衡住手中的碟子。
“现在在哪里?”郡警察长问道。
“他们已经出了哈夫林吉。”马丁·贝克说,“有时候在五点左右,他们会因浓雾不得不暂停在那儿。”
接着出现的是遮雨甲板,只见空荡的躺椅,淡灰的色调,一片潮湿的景观,一个人也没有。
镜头往右一偏,随后灯光一变,又移回原处。罗丝安娜·麦格罗正走在甲板往上的阶梯,她光着两条腿,脚着凉鞋,衣服上套着一件薄薄的塑胶雨衣,发上围着一条头巾。画面中出现她漠然的神情,看来冷静而放松。此刻,一艘救生艇自镜头出现,又消失向右边驶去。画面又快速转变,罗丝安娜·麦格罗出现在后方,她将手肘置于栏杆上,身体的重心全压在右脚,一边用左手捉住左脚的脚踝。
这时距离她遇害的时间约二十四小时。马丁·贝克屏息以待,整个房间鸦雀无声。这个来自林肯市的女人,形影随着画面中点点白光逐渐消退,这一段画面接近尾声。
浓雾已经消失,一对老夫妇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中,膝盖上盖着毛毯,对着镜头露出颇不自然的笑容。此刻虽不见艳阳高照,倒也不再下雨了。
“他们是谁?”郡警察长问道。
“另外两个美国人。”柯柏说,“安德森夫妇。”
船行至水闸。镜头从船桥越过前面的甲板,出现很多人的背影。看来是有一群人在陆地上,用力将身子往前倾,推动控制闸门的转轮。摄影机一抖,显然是闸门打开了,贝乐米太太皱起眉头,由下往上可清楚看见她的双下巴。此时画面中的背景是船桥和船的名字。
接着是另一个从船桥看到的镜头,是个新的水闸,前面的甲板挤满了人。画面跳到一个头戴淡黄色帽子、嘴巴忙着说话的男人。
“康佛得,一个美国人,他是独自来旅行的。”柯柏在一旁解说。
马丁·贝克怀疑,自己是此刻惟一一个看到罗丝安娜·麦格罗刚从画面经过的人。她靠在右舷边的栏杆旁,一如平常用手肘撑着,身穿宽松的裤子和暗色毛衣。
从水闸拍摄的镜头还持续了一会儿,但她不再出现其中。
“现在船开到哪儿了?”郡警察长问道。
“卡斯堡。”柯柏说,“已经不在维特恩湖了。这里有点偏索德策平的右方。他们大约在九点四十五分离开索德策平,而这画面应该是在十一点左右拍的。”
又一个新的水闸。接着是另一个前甲板的镜头,罗丝安娜·麦格罗再次出现。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的套头毛衣。附近站了很多人,她转过头来对着镜头,似乎是在微笑。画面很快转变到水面,接着还有一连串贝乐米太太和安德森夫妇的镜头,中间并有一度,那名来自北玛拉史壮的上校走来,横过摄影镜头和拍摄景物中间。
马丁·贝克脖子上渗出汗水。
只剩十分钟了,她笑过吗?
接着是前甲板上的短暂画面,只有三四个人在上面。船出水闸来到湖面。
再现白点,镜头不再转动。
郡警察长回过头来:
“罗克森湖?”
“不,是亚斯潘内真。”艾柏格答道。
一座吊桥,一些岸边建筑,一群在岸上挥动双手注视他们的人。
“诺松,”艾柏格说,“现在大约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镜头一直对准岸边不动:树林,牛群,还有房子。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沿着运河边的小路散步,她穿着一件棉布做的蓝色洋装,绑着两条小辫子,脚上穿着木鞋。有人从船上丢一个硬币到小路上,她把它捡起来,面带羞涩地行了个礼,表情看来有些困惑。更多的钱币从甲板上丢出,她跑了几步一一将它们拾起。画面又回到船上来,有个女人用两只涂有指甲油的手指夹住半元银币,镜头往上移,是贝乐米太太,她将钱币往外丢。岸边的小女孩右手满是钱币,她瞪着蓝色的大眼睛,满脸的疑惑。
马丁·贝克没去看这些。他听见艾柏格做了个深呼吸,柯柏坐在椅子上蠢蠢欲动。
从一名来自奥勒冈克拉马斯佛斯、从事社会工作的女子身后,罗丝安娜·麦格罗从左而右穿越遮雨甲板。她并不是单独一人,在她左侧有个戴运动帽的男人,紧紧地靠在她身边。他大约比她高一个头,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在背景较亮的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侧面。
每个人的目光都捉住了这个镜头。
“先停在这儿!”郡警察长说。
“不,不要。”艾柏格说。
摄影机没有再回到船上,只见无数绿岸滑过镜头,草地、树丛,还有在微风中轻颤的绿阴。终于,点点滴滴的夏日乡景逐渐消失在白点身后。
马丁·贝克自胸前的口袋取出手帕,将它紧抓在手中,擦干颈边的汗水。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全新而叫人惊讶的景观。运河既在他们身前也在他们身后,它婉蜒流过一段长而一望无际的绿地,左边有一条小径,再往左深入陆地,可见围篱内几只吃草的马匹,一群人正顺着小径散步。
艾柏格在郡警察长有机会开口前就说话了:
“现在是罗克森湖的西边,船已经开过柏格水闸,在这段时间,摄影师一定已经先去过勇司布洛,因为在到达伯伦斯堡的水闸之前,还有一个水闸。这时候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七点。”
在前方远处可见一艘挂着哥审堡旗帜的白船,小径上的人群走近了些。
“谢天谢地。”艾柏格说。
只有马丁·贝克知道他的意思。因为船在闸道中时,拍影片的人可能会选择随着导游下船,到伏瑞塔的修道院附近参观。所幸他没有。
接着出现的是一艘船的画面,它正慢慢地沿着运河行驶,在傍晚夕阳的衬托下,冒出一阵阵灰白的烟雾。
但放映室中没有人再看这艘船一眼,他们的注意力全投注在逐渐走近的人群。这时已能辨识出他们每个人的面貌。马丁·贝克立刻认出古尼斯·弗拉特,来自安卡拉,一名二十二岁的医学生,他走在大伙儿的前面,向他身后的人频频招手。
然后他看到了她。
大约在这群人身后四十五英尺处,有两个落后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是罗丝安娜·麦格罗,依旧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暗色毛衣。在她身旁跨着大步走的还是那名戴着运动帽的男人。
他们还在离镜头很远的地方。
“希望这段影片够长。”马丁·贝克暗自祈盼着。
他们走近了些。摄影机的位置并没有移动。
能看清楚他们的脸吗?
他看见高个子的男人扶住她的手臂,好像是要帮她通过小径上的一个水坑。
他们停下脚步望着船,船只缓缓通过并逐渐藏住他们的身影。他们消失了。但打克拉马斯佛斯来的贝乐米太太,倒是比往常更加顽固地定在摄影机前。罗丝安娜·麦格罗从船边走过,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往小径走下去。她停下脚步点点头,将她的右臂伸向一旁仍被船身遮住、而后才出现的人。
画面又猛然一变。水闸成了画面的前景,附近还可见几名旁观者的腿。他觉得他看见其中的一双穿着宽松的长裤、脚着凉鞋,靠在一旁的是双穿着短鞋的脚。
画面再度消失。它微微地闪烁着亮光,有几个人发出叹息的声音。马丁·贝克不自觉地扭紧指间的手帕。
但影片尚未结束。一张感光不足、涂着紫红色唇膏、戴着太阳眼镜的脸塞满了画面,接着她又移向右边,消失在镜头中。在甲板左边有个身穿白色上衣的女侍按着电铃,罗丝安娜·麦格罗从里面走出来,有个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一起向餐厅前进。她皱起前额,抬头看看天空,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向她身后被藏住的身影。不过那人没被完全挡住,他们可以看见他一只手臂和部分的肩膀,穿着有斑点的斜纹呢绒夹克。接着是一片白点,影片逐渐消退,终为一片灰色所取代。
她终于笑了。他很肯定这一点,在七月四号晚上七点的时候。
十分钟后,镜头带到一位瑞典上校和德国少校,他们正彼此交换对史太林哥包围之役的看法,这时她已经用过了牛排、新鲜番茄、草萄派和牛奶。
银幕上亮光充斥,出现了更多的水闸,澄蓝的天空上有几朵浮云,船长将手置于电报机上。
马丁·贝克记得所有的细节。几小时后,罗丝安娜·麦格罗结束了她的生命,她全裸且遭侵犯后的尸体,被弃于伯伦防波堤附近的泥浆中有几十个小时之久。
在运河中行驶时,人们都来到甲板上,坐在躺椅中,或说或笑或仰望着太阳。那名来自奥勒冈克拉马斯佛斯上流社会的女人,皱着眉头对镜头一笑。
现在他们都来到了凡纳恩湖了,人们不停地左移右晃四处走动,一名从莫塔拉实验室来的年轻人,冷漠地把一碟烟灰倒进湖中,他的脸色黝黑,看起来是生气地瞪着摄影师。
没有穿着暗色毛衣、宽松长裤和凉鞋的女人。
也没有穿着斑点斜纹呢夹克、头戴运动帽的高个子男人。
一段一段的影片过去,来到了夕阳余辉中的维内斯堡。“黛安娜号”停泊在码头边,一名船员登上陆地。接着是到达特洛赫坦运河的画面。
“前甲板上有一辆摩托车。”艾柏格说。
汽船在晨曦中停靠在哥审堡的利拉伯门,接在满是船具的“维京号”船尾。镜头转到前甲板,人群正走下通道。摩托车已经不见了。
另一个镜头,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女人,稳稳地坐在哥审堡的一艘观景船中,接着左右移动的镜头摄进花园协会所有的花。垂直划开银幕的白光出现。
画面消失,影片宣告结束,大灯亮起。
大约历经十五秒钟的沉默后,哈玛自座位中起身,眼光从郡警察长移向检察官,最后落在拉森身上。
“各位,午餐时间到了。你们都是政府的客人。”他温文有礼地看着所有的人,又说:“我猜你们可能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史丹斯敦也跟着离去,他确实正忙于另一个案子。
柯柏用询问的眼光望着米兰德。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米兰德说。
艾柏格握紧自己的右手,摆在面前。
“是个甲板船客。”他说,并转过身看着马丁·贝克。“你记不记得那个在波哈斯带我们参观那艘船的人?他说如果有任何甲板船客要睡在沙发上的话,窗帘就会被拉下来?”
马丁·贝克点点头。
“摩托车一开始并不在那儿的,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索德策平之后的水闸中。”米兰德说,他从嘴里抽出烟管,把它清干净,“那个戴运动帽的家伙也在那儿出现。”他说,“从后面再看一次影片。”
他们再放一次影片。他说的都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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