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苏醒过来时,觉得似乎是过了很多很多日子一般。乱七八糟的记忆片断在头脑中翻来复去:在车中颠颠簸簸,人们用阿拉伯语卿卿喳喳地尖声闲聊,忽而又争吵起来;有人用手电筒照射她的眼睛,突然感到非常恶心欲吐;然后,她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自己躺在床上,有人抬起了自己的胳臀,突然扎了一针,痛彻肺腑:接着就更加迷迷糊糊了,一片黑暗沉寂,然后,愈来愈感到焦急万分……
现在,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了,又知道自己是维多利亚-琼斯了……而且,维多利亚-琼斯发生过什么事情,是很久以前……是几个月以前,……可能是几年以前……也可能只不过是几天以前。
巴比伦——阳光——尘土——头发——凯瑟琳。凯瑟琳,对,是她,满面堆笑,在那香肠一般的鬈发下面,闪动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凯瑟琳是带她去洗头发的,可是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事儿了?那股可怕的气味,她仍然能闻到那种气味,令人作呕,三氯甲烷,对,一点儿不错。他们用三氯甲烷把自己麻醉了过去,然后带走了,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试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张床上——是张很硬的床。她的头很痛,又很晕眩,她仍然觉得昏昏欲睡,非常昏昏沉沉……就是因为扎的那一针,他们给她注射了一针药水,他们一直在给她注射麻醉药!
她仍然觉得处于半麻醉状态。
可是,不论怎么说,他们没有杀死她。(为什么?)这总算还好。这位仍然处于半麻醉状态的维多利亚想道,现在最好是睡觉,于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又醒过来时,觉得头脑清醒多了。这时已是白天了,她可以看得清楚些,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她正躺在一间屋子里,房间虽小,但屋顶很高。墙壁是浅灰色,又带着点绿色,很不协调,看上去很不舒服。地是夯实了的泥土地。屋内仅有的几件家具看来就是她现在正躺在上面的这张床,不知是谁给她身上盖了条破毯子。此外就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面有个掉了很多瓷的破搪瓷盆,下面有个锌桶。房间里只有一个窗户,上面装着木头格子。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向窗户走去。这时,头痛得很厉害,心里觉得十分奇怪。透过木格,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外面是座花园,花园后面是一片椰林。这座花园虽然会遭到英国郊区房主的蔑视,但以东方标准衡量,仍不失为漂亮宜人。花园中有大片的桔红色的金盏花,有一些土黄色的桉树,还有相当纤弱的柽柳。
一个脸上刺着蓝色花纹的男孩,手腕和脚腕上戴着一大堆镯子,正在蹦蹦跳跳地玩球,用鼻音高声哼着什么歌,如同远处有人吹奏风笛一般。
维多利亚转过身来看看房门。这扇门又高大又结实。她向房门走去,心中没存多少希望地拉了拉门。门早就上了锁。于是,她又走回来,坐在床边上。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不在巴格达,这是毫无疑问的。下一步她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过了一两分钟,她猛然意识到,最后那个问题根本无法考虑。更加严重的是,别人准备对她采取什么行动呢?她十分不安地想起了达金先生对她的告诫,可以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向对方和盘托出。不过,在她昏迷不醒时,他们可能早已把她的秘密全部掏走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维多利亚感到庆幸:她还活着。如果她能活到爱德华找到她的时候,爱德华发现她失踪了以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他会去找达金先生吗?他会自己单独行动吗?他会吓唬凯瑟琳,强迫她说出真情吗?他究竟会不会怀疑凯瑟琳呢?维多利亚愈是幻想出一幅爱德华确实在采取行动的画面,爱德华的形象愈是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变成一个没头没脸的幻影。爱德华究竟聪明到什么程度呢?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爱德华值得崇拜,爱德华富有魅力。可是,爱德华有头脑吗?因为,问题十分清楚,在她处于目前的危境之际,最最需要的是头脑。
达金先生当然有这样的头脑。但是,他是否有这样的打算呢?他是否会把她的名字从他脑袋中的那本花名册上划掉,登记上输了一分,然后再在后面写上“祝你安息”呢?对于达金先生来说,她只不过是他大批下属当中的一员。他也是碰运气的,如果凑巧不走运,也就只好认了。她看不出达金先生会采取行动来救她脱险。不管怎么说,他以前曾经警告过自己。
赖斯波恩博士也警告过她。(警告她呢,还是威胁她?)而且,在她表示拒不理睬这种威胁之后,他们没有延宕,很快就把这种威胁付诸实施了……
维多利亚再一次想道,不过,我还活着。她打定主意要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逐渐由远及近了。接着是一把特大号钥匙在生了锈的锁里转动的声音。”房门先是吱吱嘎嘎地响了几声,然后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阿拉伯人,手中托着一个旧锡盘,上面放着几个碟子。
看来,他情绪很高。他满面堆笑,说了几句她根本听不懂的阿拉伯话,最后,放下盘子,把嘴张开,往下指了指喉咙,转身走出房间,随手锁上了门。
维多利亚挺感兴趣地走到盘子跟前。上面有一大碗米饭,一碟象是卷起来的卷心菜叶子,一大片阿拉伯面包,还有一罐水,一个杯子。
维多利亚先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开始吃米饭,面包,再吃卷心菜叶子,这些叶子有股特殊的烧排骨的味道。她把盘子上的食物全部吃光以后,觉得好得多了。
她尽最大努力来把这段往事回忆清楚。她是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过去以后遭到绑架的。那是什么时候呢?想到这一点,她感到最记不清楚。她记得,自己有好几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据此判断,她是几天以前被绑架的。她已经被人带出了巴格达——在哪儿呢?这又是无法弄清楚的一件事。由于她一点儿也不懂阿拉伯语,即使问个问题,也是不可能的。她没法弄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一天是哪月哪日。
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的心情一直非常烦恼。
晚上,那个看守又来了,又端来一盘食物。这一次有两个妇女同来。她们穿着褪了色的黑衣服,脸用面纱遮盖起来,她们没有走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她们站在那儿,咯咯地笑个不停。维多利亚感觉到,她们在透过薄薄的面纱端详着自己。在这里囚禁着一个欧洲女子,她们觉得十分令人兴奋,又非常有趣。
维多利亚先对她们讲了几句英语,又讲了几句法语。但是,她们只是咯咯地笑。她觉得,跟与自己同是一样的女人没法交谈,真是咄咄怪事。于是,她既缓慢又吃力地说出几个刚学到的阿拉伯字:
“真主保佑。”
话刚出口,对方马上十分高兴、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阿拉伯话。她们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点着头。维多利亚朝她们走过去,但是,那个阿拉伯仆人(或许他是别的什么身份的人)很快后退几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对那两个妇女示意,要她们回去,自己也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锁了起来。出去之前,他对维多利亚说了一个阿拉伯字,接连重复了几次。
“布克拉——布克拉……”
维多利亚以前听见过这个字,意思是明天。
她又坐在床上,思索起来。明天?明天可能有人要来,也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明天,她的监禁期可能就要结束了(或许不会结束?)——或者说,如果真正结束,她自己这一生也就了结了。把前前后后通盘考虑一番之后,维多利亚很不喜欢明天这个字眼。她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明天她是到了别处,一切便会好得多了。
但是,离开这里有可能吗?这是她第一次全神贯注地考虑这个问题。她首先走到房门那儿,仔细地察看了一番门锁。在这儿打不了什么主意。这不是那种用发卡可以拨开的锁——而且,即使能用发卡拨开,她也十分怀疑,自己是否真地能用发卡拨开它。
现在就只剩下那个窗户了。她很快发现,窗户倒是个很有希望的地方。窗外那一层木头格子已经破旧不堪。不过,即使她能够折断几根朽烂了的木头,逃到外边去,那也不可能不搞得乒乓乱响。因而就必然引起他们的注意。此外,既然监禁她的这间屋子是在二层楼上,要想从窗户逃到外面去,就得制做一根绳索,不然就得跳下楼去,那就很有可能造成脚腕子扭伤,或者其他部位摔伤。维多利亚想道,在书上常常看到,可以把床单等物撕成一条一条的做成绳子。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那床厚厚的棉被,还有那条千疮百孔的毯子。哪一样也不适宜做绳子。她没有剪子把棉被剪开。虽然可能把那条毯子撕成条条,但是,毯子既然那样破旧了,不可能指望它能经受得住她的体重。
“他妈的,”维多利亚大声骂道。
她愈来愈急切地考虑怎样逃走。据她判断,看守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对他们来说,只要把她锁在房间里,那就完事大吉了。他们不会想象得到她会逃走,因为他们认为,理由很简单,她是个囚犯,而囚犯是不能逃走的。给她注射了麻醉剂、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人,不论他是谁,现在是不在现场的——这一点她有把握。那个人(他,或者是她),或者说那些人,准备明天到达。他们把她放在一个远离巴格达的地方,让这些头脑简单的当地人看管着她。这些人愿意按照指示办事,但对玩弄花招却是很不熟悉的。他们对于一个面临死亡威胁的年轻的欧洲女子的发明创造能力,大概不会晓得。
“我一定得想法逃出去,”维多利亚自言自语地说。
她走到桌子跟前,开始吃起晚饭来。她应该保持自己的体力。晚餐又有米饭,还有几个桔子,此外,有一盘颜色鲜艳的桔子酱,里面放着几小块肉。
维多利亚把食物全部吃光,然后又喝了一杯水。她把水罐放到桌上时,桌子微微倾斜了一下,水溅到地上一点。溅上水的那一小块地方立刻变成了个小小的稀泥潭。看到这个小泥潭,维多利亚-琼斯小姐那富有创造力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主意。
问题是那把钥匙是否还插在锁孔里没有带走。
太阳开始落山了,天很炔就会黑下来。维多利亚走到门前,跪到地上,十分仔细地看着那巨大的钥匙孔,但是一点也不透亮。现在,她需要的是一件能戳动钥匙的东西——一根铅笔或是一根自来水笔杆都行。手提包被他们拿走了,太可恨了。她皱着眉头在屋子里东看西找。桌子上唯一的餐具是把羹匙。这件东西虽然以后可能会用得着,但是,目前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维多利亚坐下来冥思苦想,打着主意。过了一会儿,她大叫一声,脱下一只鞋来,用力把里面的皮垫揭了下来,然后把它卷成一卷,试了试,还相当硬。于是,她又走到门前,蹲下身子,使劲往钥匙孔里捅去。幸运的是,那把特大的钥匙只是松松地嵌在孔内。捅了三、四分钟,钥匙便活动了,落在外面的地上。因为是土地,没有发出多大响声。
维多利亚想道,“现在我得抓紧,趁着天还没全黑下来,快点动手。”她把水罐端过来,小心地往门框下边的一块地方倒了点水,这块地方,据她判断,距离钥匙最近。然后,就在那一小片湿地上,用匙挖,用手扒。这样,不断地往上洒点水,便一点一点地在门框下边挖出了一个浅沟。她趴在地上用力往外看去,但是很难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发现从门框下边能伸出手去,还能伸出半截胳臀去。她的手指象探宝一样到处摸着,一个手指尖终于碰到了一个金属物件。她已经摸到钥匙了,但是没法把胳臂再伸出一点去把钥匙抓近些。她的下一个措施是,把别在撕断了的肩带上的别针取下来,弯成一个钩形。然后,如同阿拉伯人把鱼钩藏在楔形面包片里面钓鱼那样,开始工作了。在她急得快要哭了的时候,她那个钩形别针钩住了钥匙,把它钩到了手指能够摸着的地方。然后,她把钥匙从稀泥沟中抓到门里面来。
维多利亚跪在地上,非常钦佩自己的天才发明。她用泥手抓起钥匙,捅进锁孔中。这时,她听到附近有些野狗狺狺狂吠,便等了片刻、然后,转动起钥匙。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一个小缝。维多利亚小心谨慎地从缝隙中向外望去。房门连接着一间很小的外间屋,屋子那头有一扇房门开着。维多利亚等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那间外屋的屋顶上到处是大豁口,地上也有一两个坑。尽头的房门外边是一段用粗制土坯垒起来的楼梯,通到外面的花园里。
这就是维多利亚所要观察的全部的周围环境。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她那囚室。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人来找她了。她准备等到天黑下来,等到这个小村子或是市镇大致安静下来,人们进入梦乡,那时再走。
另外,她还注意到一件东西。外屋房门附近有一块破旧不堪的黑布,卷做一团。她估计那是件斗篷。待动身时,可以披在西服的外面。
至于等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她觉得等得太长了,简直是漫无止境。最后,附近人家的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终于沉寂了下去。远处,一架留声机里播放着的哇喇哇喇的阿拉伯歌曲停止了,沙哑的喊叫声、吐痰声都消失了,远处的妇女们那种尖声尖气的大笑声、孩子们的啼哭声也全部停息了。
最后,只听到远处一声嗥叫,听来象是只豺狗。此外,便是时断时续的狗叫声。她知道,狗叫声整夜都不会停下来的。
“好吧,现在开始吧!”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她慎重地考虑了片刻,从外面把房门锁上,把钥匙留在锁孔里,然后,摸索着走出外屋,捡起那团黑布,来到泥上楼梯的顶部。这时,月亮已经升起,但是位置尚很低。凭借着月光能够看见道路。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还差四级就到地面时,停下了脚步。现在,她站的位置跟花园外面的泥土围墙一般高。如果继续走下楼梯,就得沿着房子的山墙走过去。她能够听到楼下房间里传出的鼾声。如果在墙顶上走,可能会好些。围墙很厚,可以在上边行走。
她选择了后一条路线,她在围墙上走起来十分敏捷,但有点摇摇摆摆,她很快便走到围墙呈直角状的拐弯处。从这里往外看去,外边好象是片椰林。而且,此处围墙有一段塌了下去。维多利亚决定在此处下去,于是她半跳半滑地下了围墙。不大一会儿,她就顺着椰林中间的小路,朝着外边那圈围墙的一个缺口走去。她来到了一条修筑得很不象样的狭窄小路上。这条路实在太窄,连小汽车都无法通行,只可供驴子行走。小路两侧都是土坯墙。维多利亚沿着小路尽快地向前走去。
现在,狗开始狂吠起来。两只浅黄褐色的野狗从一个门里窜出来,对着她狺狺而吠。维多利亚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和砖块,朝着它们扔过去一块。两只狗大叫一声跑开了。维多利亚又继续往前快走,拐了一个弯,来到了大街上。这条街路面很窄,车辙很深,从村庄中间穿过。村中全是土坯房子,月光下望去,一片灰白。维多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跑了起来。这时,狗又叫了起来,似乎是警告人们,可能发生了抢劫案,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深夜发生的这件事情感兴趣。不久,她便跑到一片空旷的地方,这里有条混浊的小溪,溪上有座破烂不堪的拱形小桥。再往前看,这条路,或者说,这条小路,通向无边无际的远方。维多利亚继续向前跑去,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村庄已经远远地甩在后边了。这时,明月高悬。左面,右面,还有前面,全是光秃秃的、没有耕作过的多石地带,渺无人烟。地势看来相当平坦,但是,周围的景色十分模糊。维多利亚没看到什么路标,而且也不知道这条小路通向何处。她对星星的位置了解得太少了,因而,连自己是朝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这样一大片渺无人烟的旷野给人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怖感。但是,她绝对不能回头,只能向前,别无他途。
她停下片刻,喘了口气,又回头看看,确实还没有人发现她已经逃走。于是,她就沉着地向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目的地走去,每小时大约走上三英里到三英里半的样子。
天终于破晓了。维多利亚疲惫不堪,腰酸腿痛,几乎累得要发疯了。看到天上出现了亮光,维多利亚便断定,自己大致是在朝着西南方向走。但是,既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辨认出方向也没有多大意义。
前面不远的路边上有个土质坚实的小山,也可以说是个小圆土丘。继多利亚离开小路,向小山走去,又沿着陡峭的山坡爬到了山顶上。
站在山顶上,周围的环境一览无遗。她又一次感到,自己虽然逃了出来,但是毫无意义,因而心中十分恐惧,因为,这里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在晨哦之中,景色十分美丽,大地和远处的地平线一闪一一闪地发着一道道模模糊糊的、柔和的杏黄色、奶油色和粉红色光彩,上面映衬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景色虽然非常美丽,但是使人十分惊恐。“现在我明白,”维多利亚想道,“当一个人说他在世界上孤孤单单、形影相吊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了。……”
地上到处有一片一片的长得不很旺盛的矮草丛,还有些干枯了的荆棘。但是,若不是有这点植物,这里非但可以说是没有经过耕耘,而且可以说是连生命的迹象也没有。这里只有维多利亚-琼斯。
从这里也看不到她逃离的那个村庄。看来,她夜间来的那条路是通向一望无际的荒野。维多利亚觉得,她居然能走出这么远,甚至那个村庄都无影无踪了,真是不可思议。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非常恐慌,真想回到那个村庄去,因为,不论怎样,那是又回到人当中去了……
然后,她控制住了自己。自己是要逃跑的,而且已经逃了出来。现在不过仅仅从虎口逃离几英里之遥,仅就这一点来说,她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敌人只要有辆汽车,不论多旧多破,很快就会追上她。一旦他们发现她已逃走,很快就会出来搜捕她。可是,她究竟能到哪里躲藏起来呢?这里没有藏身之地。他手里还拿着那件随手捡来的破烂黑斗篷。现在,她暂时把它裹在身上,拉低一些,遮住了面孔。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因为身边没有镜子。如果把西式皮鞋和高统袜子脱下来,赤着双脚拖拖沓沓地走,可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她知道,一个用面纱完全遮住面孔的阿拉伯妇女,不论多么贫穷,不论衣着多么破烂,都能避免可能产生的任何怀疑。如果一个男子向她打招呼,那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这样伪装起来,在那些欧洲人乘车出来搜捕她的时候,能够骗过他们的眼睛吗?不过,不论怎样,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维多利亚太疲乏了,实在寸步难移了,而且口干舌燥,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她决定,最好还是躺在小山丘的边上。在这里,如果有辆汽车开来,她便能够听到。山丘的边上,由于风吹日晒,形成了一条小沟。如果她能平躺在这个小沟里,便大致可以弄清车里是什么人。
她可以绕到山丘后边去躲藏起来,这样,别人从路上便看不到她。
另外,她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回到人类文明世界中去,而且据她所知,目前唯一的办法便是截住-一辆欧洲人的汽车,要求搭车同行。
但是,她必须绝对有把握,车上的欧洲人是她可以请求帮助的人。不过,她又如何能够判断清楚呢?由于全身无力,加上一夜的长途跋涉,她精疲力竭,一边惦念着这件事,一边出乎意料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太阳正在当头。她感到十分燥热,骨节发紧,头晕目眩,而且口渴得难以忍受。她呻吟了一声。可是,这声呻吟刚刚从她干涩疼痛的唇边发出,突然,她屏住了呼吸,开始侧耳细听起来。她听到了汽车的响声,虽然声音微弱,但是十分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那辆汽车不是由她逃离的村子开来的,而是向村子的方向开去的。这就是说,这辆车不是出来搜捕她的。车子距离这里还很远,从这里看去只不过是路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维多利亚仍然躺着,尽可能藏好,注视着汽车由远及近,朝自己的方向开来。她多么希望这时手里有副望远镜啊。
汽车在一处低洼的地方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又在不太远的地方出现了,正在向上爬坡。车中有个阿拉伯司机,旁边坐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
“现在,”维多利亚想道,“我得下决心了。”这是否是她的机会呢?她是否应该跑到路边去,招呼汽车停下来呢?
她刚准备爬起来,突然感到十分疑惑,又停了下来。假设——即使仅仅是假设吧——那是敌人呢?
可是,她毕竟无从得知啊!这条小路肯定是荒无人迹的。没有别的小汽车从这里开过,也没有卡车,连驴子走过的痕迹部没有。正在开过来的这辆小汽车可能是要开到她昨晚逃离的那个村子去吧。……
应该怎么办呢?她得在一瞬间做出这个可怕的决定。如果车内是敌人,那就一切全完了。但是,如果车内不是敌人,这便可能是她逃生的唯一希望。因为,如果她再自己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她便十分可能由于饥渴交迫和风吹日晒而丧生。她该怎么办呢?
在她蟋缩着身子、木然不动、犹豫不定时,那辆汽车愈来愈近了,而声音却发生了变化。汽车减低了速度,然后,拐了个弯,离开小路,穿过多石的地面,向她蹲着的小山丘驶来。
他们看到她了!他们正在搜寻她!
维多利亚从小沟中滑下去,爬到小丘的背面,以便躲开那辆开过来的汽车。她听到汽车停了下来,随后有人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接着,有人用阿拉伯语说了句什么话,然后,便没有动静了。突然间,一个男子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他绕着山丘走着,已经走到了半坡上,眼睛紧盯着地面,不时弯下腰去捡点什么东西。不管他在寻找什么,看起来不象是寻找一个名叫维多利亚-琼斯的女子。此外,这人毫无疑问是个英国人。
维多利亚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向那人走去。那人抬起头来,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哎,对不起,”继多利亚说,“你来到这儿,我十分高兴。”
他还是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说,“你是英国人吗?但是——”
维多利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把裹在身上的斗篷甩在地上。
“我当然是英国人了,”她说,“请问,你能不能把我带到巴格达去?”
“我这不是到巴格达去。我刚从那儿来。不过,你一个人呆在这片大沙漠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我被人绑架了,”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我去一家理发店洗头发,他们就用三氯甲烷把我麻醉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阿拉伯人家里了,就在那边的村子里。”
她朝着地平线那边做着手势。
“在曼达里?”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是昨天晚上逃出来的,走了整整一夜,然后藏在这个小山丘后面,因为我怕你可能是敌人。”
她的救命恩人脸上带着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注视着她。此人年纪约有三十五岁,金黄色的头发,脸上带着某种目空一切的表情,说起话来,学究味儿十足,而且简明扼要。这时,他带上一副夹鼻眼镜,透过镜片目不转晴地打量着她,眼睛里充满讨厌的神情。维多利亚意识到,她所说的一切,此人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她顿时勃然大怒。
“我说的完全都是真的,”她说,“每个字都是真的。”
看样子,那个陌生人越发不相信她了。
“太精彩了,”他冷冷地说。
维多利亚感到绝望了。她说谎时,能把谎言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可是,现在说的一切分明都是事实,自己反倒没法让人信服,这太不公平了。她这个人,讲述事实时,总是讲得单调乏味,没有丝毫说服力。
“如果你车上没带什么喝的,我会渴死的,”她说,“如果你不把我带走,我肯定会渴死在这儿的。”
“自然,我不会这么做的,”那个陌生人生硬地说,“一个英国姑娘在这一片荒野里漫无目标地游荡,这是极不恰当的事情。天哪,你的嘴唇破得很厉害……阿布杜勒。”
“什么事儿,主人?”
司机从山丘的那一边露出头来。
那人用阿拉伯语对他吩咐了一句,他就朝汽车跑去,很炔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暖水瓶,还有一个胶木杯子。
维多利亚贪婪地喝起水来。
“噢!”维多利亚说,“好多了。”
“我叫理查德-贝克尔,”那个英国人说。
维多利亚做了回答。
“我叫维多利亚-琼斯,”她说。然后,为了挽回刚才那种不利局面,也为了打消她注意到的对方对她的不信任感,又补充说道:
“我姓波恩斯福特-琼斯。我要去找我的叔叔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参加他的发掘工作。”
“我们的巧遇多么不寻常啊,”贝克尔一边说着,一边惊奇地注视着她,“我就是要到发掘工地去。到那里还有十五英里。我救了你是再合适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如果说,此时此刻维多利亚是吓了一跳,那可未免过于婉转了。她是惊得呆若木鸡,简直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她十分温顺、一言不发地跟随理查德走过去,上了汽车。
“我想,你就是我们的人类学家喽,”理查德一边把她安置在后排座位上,把行李移开,一边对她说,“听说你要来,但是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他站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许多陶器碎片来,一片一片地挑捡着。这时,维多利亚明白了,他在小山丘上捡的东西,就是这些碎片。
“看起来很象是个古代遗迹的人造土丘,”他指着那个小山丘说道,“不过,就我所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里主要是亚述人后期的遗物——有些帕提亚人的,还有些是卡赛特时期造得很好的摔跤场的场地。”他又笑着补充说,“我十分高兴地看到,你虽然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可是你那考古学家的本能还是促使你去考察这个古代遗迹的人造土丘。”
维多利亚刚想说话,又把嘴闭上了。司机挂上了挡,车子便开动了起来。
她究竟能说什么呢?一到考察队驻地,她的假面具马上便会被揭穿——在那里被人揭露,承认自己编造谎言,表示悔过,较之在这片人迹罕见的旷野里向理查德-贝克尔先生忏悔,真有天壤之别。到了那里以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把她送到巴格达去。不过,这个象以往一样不肯改悔的维多利亚想道,在到达考察队驻地之前,我或许还会想出什么别的主意来呢。就说是记忆上的疏忽行吗?就说她本来是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出来的,那个女孩子要她——不行,的确不行。据她判断,她得把事实和盘托出。不过,她宁愿向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全盘交代,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而一百个不愿意对理查德-贝克尔先生全盘交代。因为,他总是目中无人地扬着眉毛,而且,他对自己告诉他的千真万确的真实经历根本不相信。
“咱们不到曼达里去,”贝克尔先生从前排座位上转过身子对她说,“再往前走大约一英里路,咱们就从这条路上岔开,往沙漠里走。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路标,有时候很难找到拐弯的确切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对阿布杜勒说了句什么话,汽车便急剧拐弯,向沙漠驶去。维多利亚看到,尽管没有路标指明方向,贝克尔先生还是能够辨认出来。他用手势指挥着阿布杜勒——汽车一会儿向右拐——会儿又向左拐。过了一会儿,理查德满意地叫了起来。
“现在找到路了,”他说。
维多利亚根本看不到路在何处。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的确不时看到,地上有模糊不清的、轮胎轧出的车辙。
汽车刚刚穿过一条稍微好认一些的车道时,理查德叫了一声,命令阿布杜勒停车。
“有件很有意思的东西让你看看,”他对维多利亚说,“既然你刚来伊拉克不久,以前肯定没有见过。”
这时,有两个人沿着那条车道向汽车走来。一个人背着一个条凳,另一个人背着一个象立起来的钢琴那样大小的木头物件。
理查德向他们问好,他们也十分高兴地向他问好。理查德给他们递过香烟,欢乐友好的气氛似乎愈来愈浓。
然后,理查德转向维多利亚。
“喜欢看场电影吗?好吧,马上就可以看到演出了。”
他对那两个人讲了句话,他们高兴得笑了起来,于是把条凳放下,示意要维多利亚和理查德坐在上面,然后又把那个圆圆的物件放在一个架子上。那个物件上有两个视孔。维多利亚一看,便叫了起来:
“码头游艺场也有这样的东西。很象是男管家偷看女主人的门洞。”
“一点儿不错,”理查德说,“就是样子很简陋。”
继多利亚把眼睛凑到镶着玻璃的视孔。那两个阿拉伯人,一个慢慢转动一个曲柄,另一个便开始唱起一支十分单调的歌曲来。
“他在说什么?”继多利亚问道。
那人一边唱着,现查德一边给她翻译。
“靠近些,你会看到很多奇迹,得到很大享受。你会看到古代的奇迹。”
一幅油彩涂得不很协调的黑人收麦图映入维多利亚的眼帘。
“美国的农业工人,”理查德翻译着。
接着是:
“西方世界一个皇后的照片,尤金妮皇后正在痴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长鬈发;一张位于蒙特尼哥罗的王宫的画片;还有一张盛大的展览会的画片。”
图片一张接着一张,都是十分奇怪,各不相同,又毫无联系,而且有时他们用令人奇怪的说法来进行解释。
最后是女王的丈夫狄斯雷里,挪威的峡湾,还有瑞士的滑冰运动员。这出回顾往昔的奇怪节目到此便告结束。
演出者在节目结束时这样说道:
“我们给您看了我国和遥远国土上的绝妙的古典文物。望您慷慨解囊,以便与您所看到的奇迹相称,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丝毫假造。”
演出全部结束。维多利亚兴高彩烈。“实在太棒了!”她说,“真没想到会这么精彩。”
流动电影院的两位主人骄傲地露出了笑容。维多利亚从条凳上站起身来,坐在另一端的理查德便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样子颇不雅观。维多利亚连忙道歉,但是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理查德付了钱。接着,双方非常有礼貌地道别,互相关照,又祝愿上帝保佑对方,然后高高兴兴地分了手。理查德和维多利亚登上汽车,而那两个阿拉伯人则步履艰难地向沙漠里走去。
“他们要到哪儿去?”维多利亚问道。
“他们在全国到处走来走去。我第一次遇到他们,是在伊拉克和约旦的边境上。那时候,他们是从由死海到安曼的路上往内地走。现在,他们是要到卡尔巴拉去。当然是走人们不经常走的路线,好给遥远的小村庄的人们演出。”
“可能会有人让他们搭车吧?”
理查德笑了起来。
“他们大概不会搭车。有一次,有个老人从巴士拉步行到巴格达去,我让他搭车。当时我问他,步行需要多少时间,他说需要两个月。我要他上车来,并且对他说,当天晚上就能到达巴格达。但是,他谢了谢我,说是不愿意搭车,因为,早到两个月对他来说也没有多少区别。在这里,时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一旦你有了这个概念,你虽然会觉得好奇,但也会感到满意的。”
“你说得很对。我可以想象得到。”
“咱们欧洲人做起事情来,总是急手很快做完。可是阿拉伯人觉得,这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咱们谈起话来,总是愿意直截了当,而他们觉得这样做非常不礼貌。根据他们的观点,你应该坐在那里,不着边际地闲扯上一个钟头——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也行。”
“如果在伦敦,咱们在办公室里象他们这样做,那可太令人奇怪了。那会浪费多少时间啊!”
“是啊,可是,响们又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来了:什么叫时间?什么叫浪费呢?”
维多利亚努力思索着这两个问题。汽车似乎仍然在漫无目标地向前行驶着,而司机对路线倒好象是有绝对的把握。
“咱们去的地方到底在哪儿?”维多利亚终于又开了腔。
“你是说阿斯瓦德土丘吗?在沙漠的中心地带。一会儿你就会看见兹古拉特塔①了。再向左边看看。哎,就是那儿——我手指的那个地方。”——
①古代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建造的多层寺庙,状似金字塔,底宽顶窄——译者注
“那是云彩吗?”维多利亚问道,“不可能是山。”
“是山。那是库尔德斯但的雪山。只有天气晴朗的时候才能看得见。”
这时,维多利亚产生了一种满意的感觉,感到如同身在梦境。若是能够永远不停地这样驱车兜风,那该多好啊!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倒霉,无需如此说谎,那该多好啊!但是不久她就会受到谴责。想到这种不愉快的前景,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象小孩子那样突然一缩。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长得什么样呢?可能是身材高大,蓄着长长的灰胡子,总是严厉地皱着眉头。不管他怎么生气,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对付过凯瑟琳,对付过橄榄枝协会,还对付过那个赖斯波恩博士。与他们打交道时,自己不是都用巧计取胜了吗?
“就要到了,”理查德说。
他用手向前方指着。维多利亚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个象丘疹一样大小的黑点。
“看上去还远得很呢。”
“不远了,只剩几英里路了。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果然,那个小点以惊人的速度变大,先是一个小团,接着便成为一个小山包,最后变成了一个相当壮观的巨大的土丘。旁边是一排长长的土坯房,形状很不整齐。
“这就是考察队的驻地,”理查德说。
汽车大声鸣着笛,在一片狗叫声中开到了房子眼前。身着白色长袍的仆人们满面笑容地跑上前来迎接他们。
双方互相寒暄了一阵之后,理查德说:
“看起来,他们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不过,你的床铺很快就会准备好。他们马上就给你送热水去。我想,你愿意先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正在土丘上面工作。我这就上去找他。伊布拉欣会照顾你的。”
他离去了。维多利亚随着笑容满面的伊布拉欣走进房子。刚从室外阳光下进来,觉得里面光线很暗。他们穿过一个客厅,里面有几张大桌子,还有几把破旧椅子。然后,他们绕过一座院子,来到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屋内有一张床,一个做工很粗的五斗柜,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罐子和一个脸盆,还有一把椅子。伊布拉欣笑着点了点头,接着给她提来一罐很混的热水,带来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接着,他又回来了一趟,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一面小镜子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因为能有热水擦擦洗洗,维多利亚真是感激不尽。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狼狈不堪,多么精疲力竭,身上又是多么尘土重重。
“我估计,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镜子走去。
她看着镜子里的白己,目不转晴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如堕五里雾中。
这不是她——这不是维多利亚-琼斯。
然后,她才意识到,虽然面孔还是小巧玲珑的维多利亚-琼斯的面孔,可是头发却变成白金似的浅黄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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