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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米先在马路对面打量了一下“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公司。”
看起来是一家值得尊敬、作风古朴的大公司。铜招牌已经饱经风雨,但却擦试保养得很好。汤米穿过街道,走进自动门内,迎接他的是一片劈劈啪啪认真打字的声音。
他右手边一个挑花小木窗口上.挂着“询问处”的牌子。
里面是个小房间。有三个女人在打字,两名男职员正俯首在桌上复印文件。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也带着一股法律味道。
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严肃的态度,从打字机前站起来,走近窗口。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见艾可思先生。”
女人的态度更加严肃了。
“你跟他约好了吗?”
“恐怕没有,我只是今天刚好路过伦敦。”
“艾可思先生今天早上可能很忙,也许本公司另外一位先生——”
“我只想见艾可思先生,我已经跟他通过信了。”
“喔,也许你可以把大名告诉我。”汤米说出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那个金发女人回到自己桌旁打电话。低声交谈几句之后,她又走过来。
“等一下有人带你到等候室去,艾可思先生大概十分钟之后就可以见你。”
汤米被引进等候室,房里有个书架摆满了陈旧笨重的大部头法律书籍,另外有张圆桌,摆着各种经济报刊,汤米坐下来,又在心里回想一遍自己准备采取的计划和方式。他不知道艾可思先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见面的一刻,艾可思先生站在书桌后欢迎他。不知道为什么,汤米一见他就觉得不喜欢他这个人,可是实在说不出个正当的理由。
艾可思先生大约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前额的灰发已经略显得稀疏,脸孔长长的,看来有点哀伤,表情木然,眼光非常精明,不时露出的愉快反而意外地破坏了他原有的忧郁面容。
“贝瑞福先生吗?”
“显的,这实在是件小事,可是内人一直很担心,我相信她写过信给你,也可能打过电话,看你能不能告诉她蓝凯斯特太太的地址。”
“蓝凯斯特太太。”艾可思先生仍旧一副扑克面孔,这几个字甚至不像是问句,尾音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好谨慎的男人!”汤米想;“不过谨慎已经成了律师的第二天性。话说回来,要是他是你的律师,你一定也希望他小心一点。”
汤米又说:
“一直到最近为止,她都住在一个叫‘阳光山脊’的养老院——一家很好的养老院,我本身也有个姑姑住在那儿,过得舒服快乐极了。”
“喔,对,当然,当然,我现在想起来了。蓝凯斯特太太。
我想她已经不住在那儿了吧,对不对?”
“是的。”汤米说。
“我一时记不清楚——”他把一只手伸向电话,“我只是要回想一下——”
“我可以简单扼要地告诉你,”汤米说:“内人手边刚好有一样本来是蓝凯斯特太太的东西,是一幅画。蓝凯斯特大太以前送给我姑姑范修小姐,可是我姑姑最近去世了。留下几样东西给我们处理,那幅画也包括在内。内人非常喜欢蓝凯斯特太太送的那幅画,不过觉得应该先问问她本人的意见,要是她也喜欢的话,内人就打算还给她。所以想向你请教蓝凯斯特太太的地址。”
“喔,我懂了,”艾可思先生说;“尊夫人真是非常诚实。”
“谁也不知道老年人对自己东西的看法,”汤米愉快地笑着说:“也许蓝凯斯特太大觉得我姑姑欣赏那幅画,所以很乐于送给她,可是我姑姑得到那幅画没多久就去世了,如果就这样留给陌生人,好像有些不公平。那幅画没有题画名,画上是一栋乡下房子。就我所知,那栋房子可能和蓝凯斯特太太有关”“是的,是的,”艾可思先生说;“不过我觉得——”
一名职员敲门走进来,把一张纸放在艾可思先生面前,后者低头看看。
“喔,对,喔,对,对,我想起来了。不错,是有一位——”他看看汤米放在他桌上的名片——“贝瑞福太太打电话跟我简单谈过。我请她联络南郡银行汉默史密斯分行,我本身也只知道这个地址。只要写信到这家银行,请他们转交给理查-姜森太太,应该就没问题了。据我所知,姜森太太是蓝凯斯特太太的远亲,蓝凯斯特太太在‘阳光山脊养老院’的一切事情,都是姜森太太委托我办理的。她以往只是偶然听朋友提到,所以事先曾经要我做过详细的调查,我可以保证,我们非常仔细地查过了。那家机构相当不错,我相信姜森太太的亲戚蓝凯斯特大太一定在那儿快乐地过了好几年日子”“不过她离开得很突然,”汤米说。
“是的,是的,我相信是的,美森太太好像突然从东非回来(很多人都一样),我知道她和她先生在肯亚住了很多年。
他们回国之后,做了许多新的安排,也觉得可以亲自照顾那位老太太,所以就把她接走了。我不知道美森太太目前在什么地方,她写过一封信向我道谢,并且把该结的帐都结清了。
她说万一需要联络她的话,可以请这家银行转信给她,因为她暂时还没有决定住所。对不起,贝瑞福先生,我恐怕就只知道这些了。”
他的态度很温和,但是却非常坚定,一点也没有尴尬或者困扰的表情,最后,他的态度又缓和了一点。
“贝瑞福先生,我觉得用不着担心,”他用安慰的口气说:
“或者说,我觉得尊夫人不须要担心,我知道蓝凯斯特大太年纪大了,-定很健忘。说不定她早就忘了那幅画了。她有七十五六了吧,你知道,那个年纪的人都很健忘。”
“你认识她吗?”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你认识姜森太太罗?”
“她来找过我几次,商量安排一些事情。看起来是个很和气、很正经的女人,安排什么事都很能干,”他站起来说:
“很抱歉帮不上忙,贝瑞福先生。”
主人已经下了温和却坚决的逐客令了。
汤米走进布伦贝利街,想找一辆计程车。他腋下那个包裹虽然不重,但是却有点笨拙。他抬头看肴刚刚离开的那栋建筑物:高大、值得尊敬、历史悠久,让人找不出任何毛病,“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公司”外表上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艾可思先生也一样,毫无紧张不安。沮丧消沉。闪烁其词的表示。汤米气馁地想道:照小说上的安排,如果他提到蓝凯斯特太太或者姜森太太,对方应该会有退缩的表情,表示一定有什么问题,可惜这是真实的人生,艾可思先生非常有礼貌,只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汤米询问的这种事情上。
不过汤米还是心里想:我不喜欢艾可思先生。他回想起一些模糊的往事,一些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喜欢的人。这种预感常常很灵验,不过也许事情要简单得多,要是你有机会跟很多人相处过,就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像专门研究古董的人,用不着详细查看就会靠本能知道什么是赝品,汤米知道这件事一定有毛病。
他想:“他说的话好像都很有道理,看起来也毫无问题,可是-一”他用力朝一辆计程车挥手,司机冷冷看他一眼,反而加快速度往前开。汤米暗骂一声;“猪猡!”
他继续在街上寻找计程车。行人道上有不少人来来往往——有人匆匆在赶路,也有人在闲逛,还有一个人在凝望对街的一块招牌。汤米仔细看了那人一眼,不禁把眼睛张大了些。他认识那张脸。那个人走到街道尽头,停了一下,又转身走回来。汤米背后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这时,对面那个人把脚步加快了些,仍然走在街对面,但却和刚走出来的那个人保持相同的速度,汤米看着刚从“巴丁岱不、海利斯、洛可吉公司”门口走出来那个人逐渐消失的影子,几乎可以肯定是艾可思先生。这时,一辆计程车态度客气地似乎在对面招揽客人。汤米招招手,计程车开过来,他打开门上了车。
“到什么地方?”
汤米迟疑了一会儿,看看那个包裹正要说出地址时,又改变主意说。“林昂街十四号。”
一刻钟后,他到了目的地付过车钱之后,他按铃求见埃佛-史密斯先生。接着,他走进三楼一个房间,桌子后面那个人把椅子从窗前转过来面对着他,略带惊讶地说:
“嗨,汤米,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有事吗?或者只是到处看看老朋友?”
“没那么好命,埃佛,”“刚开完会回来吧。”
“没错”“一定又是发表一大堆高论,结果什么有用的结论也没得到,对不对?”
“对极了,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一大半时间都在听包吉-瓦道克自说自话吧?他真是无聊透了,一年比一年严重”“喔,这个——”
汤米坐在对方推过的来的椅子上,接下一支烟之后说:
“我在想——真是说来话长——你不知道晓不晓得‘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公司’一位艾可思律师有没有见不得人的把柄?”
“哈,哈,哈。”埃佛-史密斯扬扬眉,他那对眉毛似乎天生就很适于扬动,靠近鼻子的一端向上翘,靠近面颊的那一端则往下垂,而且角度颇为惊人,所以只要他稍微不快,就像最极端愤怒似的:“艾可思得罪你了,是不是?”
“问题是,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所以你想了解他?”
“对”“嗯,为什么找上我呢?”
“我在外面看到安德森。好久没看到他了,可是我还认得。
他好像在监视什么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反正是从我刚出来的那栋大厦出来的。那株大楼只有两家律师事务所,一家有照会计师。当然他监视的可能是当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每一个人,可最刚好有一个人走到街上,看起来很像艾可思先生,所以我就猜想:说不定安德森监视的就是我那位艾可思先生呢?”
“嗯,”埃佛,史密斯说;“没错,汤米,你的猜测向来很准。”
“艾可思到底是谁?”
“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确一点都不知道,”汤米说:“长话短说,我去找他是为了查问最近离开一家养老院的一位老太太的事,受聘替她安排所有事情的,就是艾可思先生,他做得非常适当、完善。我想要她目前的地址,他说他没有,这当然很可能……
可惜我不大相信。可是想知道她的下落,就只有这一条线索。”
“你想找她?”
“不错”“我想我可能帮不了多大忙。艾可思是个非常受人敬重的正直律师,收入非常丰富,顾客当中有许多达官贵人,专门替有土地的绅士阶级、退休军人和水手、将军、上校等等服务。从你所说的来看,这完全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可是你对他——很有兴趣?”汤米问。
“嗯,我们对詹姆士-文可思先生确实非常有兴趣,”他叹口气说;“我们对他发生兴趣至少有六年了,可是一直没什么进展。”
“有意思,”汤米说;“我再问你一次,艾可思先生‘到底’是谁?”
“你是问我们为什么怀疑他?唉,总而言之,我们怀疑他是英国最大的犯罪集团首脑之一。”
“犯罪集团?”汤米露出诧异的表情。
“喔,对,对,没有惊险刺激的情节,没有间谍,也没有反间。只有简简单单的犯罪活动。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查不出他犯过任何罪,他没有偷过任何东西,没有伪造过任何文件,也没有强占过任何基金,我们找不出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可是每次不管什么地方发生有计划的大抢案,我们总会发现他在背后某个地方过着无懈可击的生活。”
“六年了。”汤米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还更久,必须经过一段时间才能使一切走上轨道。
抢劫银行、抢私人首饰等等,都有一种固定的方式,让人忍不任怀疑背后都是同一个人在策划。实际上动手抢劫的人跟策划毫无关系,只要依照指示会做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想,自然有人会动脑筋。”
“你怎么会想到艾可思身上呢?”
埃佛-史密斯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来话长,他有很多熟人,很多朋友。有些是他打高尔夫球的朋友,有些是替他照顾车子的人,有些是替他处理房地产的公司人员,他开了几家公司,经营一些毫无问题的生意。抢劫计划我们已经差不多查清楚了,就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弄不清楚,总之他有很明显的不在场证明。譬如发生了一宗银行火枪案,计划得非常周密仔细,一切逃亡行动也准备得非常完善,那么,抢案发生的时候.咱们的艾可思先生在什么地方呢?蒙地卡罗、苏黎世,或者甚至在挪威钓鱼,反正绝对不会在一百里之内就是了。”
“但是你还是怀疑他?”
“嗯,对,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到底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就不知道了。挖地道穿过银行地下抢劫的人,打昏银行夜间守卫的人,一开始就参加抢劫计划的银行出纳,以及提供消息的银行经理,全都不认识艾可思先生,说不定见都没见过他。他们之间的联络网太长,每个人好像都只知道直接跟自己有关的一个人。”
“这是老把戏了?”
“多多少少可以这么说,可是一定有一个人在背后总策划。总有一天我们会逮到机会,一定会有不该知道某件事的人偏偏知道了,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很奇怪,最后也许可以当做证据。”
“他结婚了没有?”
“没有,他不会冒这种险,他家只有一个管家、一个园丁,和一个领班兼随从。他有时候会举行小宴会招待宾客,我敢说每个进到他屋子里的客都是他认为绝对没问题的人。”
“没有人突然发财吗?”
“你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了,汤马斯。应该会有人发财,会有人变得阔气,可是这一部分安排得也很聪明,发财的人不是在赛马场上赢了大钱,就是投资股票获得暴利,一切都非常自然,看起来完全是运气好,一切手续也都是真的。有些人在国外很多国家都存了不少钱,不过始终都在变动——不会固定在某地地方。”
“好吧,”汤米说:“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抓到要抓的人。”
“你知道,我相信我有一天一定会,说不定有人会使他脱离常轨。”
“怎么使他脱离常轨?”
“危险,”埃佛说:“让他觉得自己处在险境中,觉得有人盯上他,心里不安,一个人只要良心不安,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一定会犯错,你知道,警方就是这么抓到罪犯的。就算是最聪明、最会策划的人,只要有一点小事让他觉得惊慌,他就一定会犯错。我希望的就是这一点?好了,现在可以听听你的故事了,也许你知道什么有用的事。”
“恐怕跟犯罪没什么关系。”
“你说说看。”
汤米不厌其详地一一说明了细节,他知道埃佛不会觉得太繁琐,事实上,埃佛马上就抓到汤米此行的重点。
“你说等夫人失踪了?”
“这太不像她平常的作风了。”
“那就严重了。”
“对我来说的确很严重。”
“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只见过嫂夫人一次,她头脑很清楚”“要是她想调查事情,就会像头猎犬一样敏捷。”汤米说。
“你还没通知警方?”
“没有”“为什么?”
“这个嘛,第一,我实在不愿意相信她有危险。两便士一向安全得很,这一次应该也一样。她只是看到野兔的影子,追了上去。也许她找不到时间跟我联络。”
“嗯,我也希望这样,你说她想找某一栋房子?那倒很有趣,因为根据我们得到的许多零零星星的资料,似乎也跟某些房地产公司有关。”
“房地产公司?”汤米显得很惊讶。
“不错,一些分散在各个小城市,普普通通,不好不坏的房地产公司,都离伦敦不远。艾可思先生的公司跟很多房地产公司有来往,有时候也替他们处理法律方面的事。有时候他是买方的律师,有时候则是卖方的律师,他请了些房地产公司代表客户,有时候我们又不懂为什么,那些交易好像都没什么利润,你知道——”
“你觉得这可能代表某种意义?”
“嗯,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几年前的伦敦南方银行枪案,就跟乡下一栋孤立的房子有关。歹徒就在那里集会,房子并不引人注意,可是赃物都存放在那儿。后来附近邻居渐渐起了猜疑,不知道那些半夜三更开着各种车子未来去去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乡下人向来对邻居很好奇,警方据报之后当然就去调查,不但查到赃物,也抓到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被人指认出来。”
“喔?那对你有没有帮助呢?”
“没什么用,那些人什么话都不肯说,反正有最好的律师代表他们,结果服刑不到一年半就全都出狱了,真有办法。”
“我好像看过这个消息,有个犯人在两名法警看守下,居然在法庭上失踪了。”汤米说。
“对,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技巧,逃亡的时候又花了一大笔钱。
“我们相信,那个背后负责的人一定知道光利用一栋房子集会,日久一定会出毛病,惹得邻居说闲话,所以就设法在很多不同的地方租了些房子,让一些外表安详的人去住,譬如一对母女,一个寡妇,或者一对退休的军人夫妇,他们会把房子修理一番,也许还会找一家伦敦的装演公司装潢一下,过了一年半左右,再把房子卖掉出国。一切都看起来很自然。
在他们居住的那段期间,屋子也许就发挥了不正当的用途可是谁也不会怀疑到这方面,当然有朋友来看他们,不是经常来,只是偶而。也许有一个晚上那对中年夫妇曾经举行过结婚纪念日庆祝会,也许那个母亲为女儿开了一次长大成人的宴会。整个晚上都是车子带来去去的。就这样,半年之内发生了五件大抢案,可是赃物却始终找不到。因为都被歹徒藏在五个不同地方的五间乡下小屋子了。亲爱的汤米,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怀疑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们正在朝这方面努力。要是你说的那位老太太送人一幅一栋房子的画,要是那栋房子真的有什么‘意义’。而且万一那就是嫂夫人认出来,又赶去调查的屋子,偏偏又有人不希望别人调查那栋屋子,你知道,这一切当然就有关联了。”
“这未免太勉强了点。”
“喔,不错——我同意,可是现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个很勉强的时代,任何不可能的事都会发生。”
2
汤米有点疲倦地下了今天搭的第四趟计程车,用赞赏的眼光看看周围的环境。计程车把他送到汉普斯泰一条小死巷里。这条死巷似乎是某种艺术的“推广”。巷子里每间房屋都和紧邻的一间大不相同,他目的地的这栋房子似乎主要是一间有天窗的大画室,一边附带着的,似乎是三间挤在一块儿的小房间。屋外的梯子漆着鲜明的绿色。汤米推开小门,走上一条小径,但却看不到电铃,于是就扣如门环,里面毫无反应。他等了几分钟,又稍微用力点扣了扣。
门突然打开,吓得他几乎往后退。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乍看之下是个非常平凡的女人,一张大大的烧饼脸,两只大眼睛似乎很不可能地分别属于一种颜色,一只绿色,一只褐色,高贵的前额上飞扬着一团像丛林似的乱发。她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套头衫,上面还有些土块,汤术发现她开门的那只手骨架真是美极了。
“喔,”她的声音低沉而迷人,“有什么事?我忙得很。”
“鲍斯柯温太大吗?”
“对,你要干什么?”
“我姓贝瑞福,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说真的,有必要吗?谈什么?——关于画的事?”她看到汤米腋下的东西。
是的,是有关你先生一幅画的事。”
“你想卖掉?他的画我已经够多了,一张也不想再买。你还是拿到画廊,他们现在都对他很有兴趣,可是你看起来好像用不着卖画的样子嘛。”
“我什么都不想卖。”
汤米觉得跟这个女人谈话真不容易、她那两只眼睛虽然并不相称,此刻望着他背后的街道时,却似乎对远方某种东西特别有兴趣。
“对不起,”汤米说:“可以让我进去慢慢说吗?这件事实在很难解释。”
“要是你是画家,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谈,”鲍斯柯温太太说:“我一向觉得画家最烦人了。”
“我不是画家”。
“嗯,看起来的确不像,”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用不赞同的口吻说;“像个文官一样。”
“我可以进来吗?鲍斯柯温太太。”
“等一下”她很突然地关上门,汤米静静等着,过了四五分钟,门又开了。
“好了,”她说:“可以进来了。”。
她带他穿过一个狭窄的走廊,。走进一间人画室,角落里有个人像,旁边放着各种工具。另外还有一个泥土人头。整个看起来就像刚被一群不良少年大事骚扰过似的。
“这地方一直找不到坐的位置。”鲍斯柯温太太说。
她把一张木凳子上的东西-一扔掉,然后推给他,“哪!坐下来说吧。”
“谢谢你让我进来慢慢说,你实在太好了。”
“不错,那是因为看起来很烦恼。你是在担心什么事吧?”
“是的。”
“我也这么想,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担心内人。”汤米也被自己的答案吓了一跳。
“担心你太太?喔,没什么不对呀,男人一向都很担心自己太太。怎么了?她是不是跟别的男人私奔或者太开放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她快死了?还显得了癌症?”
“不,”汤米说:“我只是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是你以为我知道?好吧,要是你觉得我可以替你找到她,最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不过你要知道,我不一定有兴趣替你找。”鲍斯柯温太太说。
“感谢老天,”汤米说;“你比我想象得要好说话一点。”
“你太太跟那幅画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幅画吧?看那个形状应该是。”
汤米解开画的外包装。
“这幅画上面有你先生签的名,”汤米说:“希望你把你知道的关于这幅画的事都告诉我。”
“我懂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面的?”
鲍斯柯温太太看看他,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兴趣。
“好啊,那不难,”她说;“我可以统统告诉你。大概是十五年以前画的——不对。我想还要早多了。是他早期的作品。
应该有二十年了吧。”
“你知道画的是什么地方吗?”
“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幅好画,我一直很喜欢。那地方叫萨顿村,离贝辛市场大概七八里,房子本身离萨顿村差不多两里,是个很美的地方,很幽静。”
她站起来,走向那幅画,俯身仔细看看。
“真好玩,”她说;“对,的确很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汤米没太在意她的话。
他问;“那栋房子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楚了,你知道,改过好几次名字。我不知道现在叫什么名字。屋子里发生过好几次悲剧,所以我想下一次搬进去的人就又重新取名字,我只知道曾经叫‘河边屋’。
‘小河屋’,后来又叫‘草地屋’——或者‘河畔屋’什么的。”
“准住在里面?——或者你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都不认识。我第一次看到屋子的时候,是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住,通常是去度周末,我想他们还没结婚。女的是个舞蹈家,也可能是演员——不对,我想是舞蹈家,跳芭蕾舞的,长得很漂亮,不过不聪明,头脑很简单。我记得威廉对她很温柔。”
“他有没有替她回过像?”
“没有,他很少画人像,虽然嘴上常常说要好好画些人像画,可是一直没实现,他对女孩子一向很傻。”
“你先生画那栋屋子的时候,就是那两个人住在那儿?”
“嗯,我想是,至少有一部分时间是,他们只有周末去。
可最后来他们好像吵了架,反正不是她先离开他,就是他弃她而去,当时我不在那儿,在卡凡翠做事。后来只有一个女家庭老师和一个孩子住。我不知道那孩子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那个家庭教师的责任大概就是照顾她,后来那孩子好像出了事,不知道是家庭教师把她带走,还是她死了。你为什么想知道二十年前是谁住在那栋房子?我觉得好愚蠢。”
“我希望知道那栋房子的一切,”汤米说:“内人就是特地去找那栋房子,她说在火车上看过。”
“不错,”鲍斯柯温太太说:“火车刚好经过桥的另外一边,从火车上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找那栋房子做什么?”
汤米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她怀疑地看看他。
“你不会是刚从精神病院之类出来的吧?”“鲍斯柯温太太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那么想,”汤米说;“可是事实上很简单,真的,内人想查访那栋房子,所以试着照火车路线去找。我想她确实找到那栋房子,也到那个萨——萨什么村去了。”
“萨顿村。以前是个很小的地方,不过现在当然可能发展成一个大城了”“我相信发展成什么都有可能,”汤米说;“她打过电话说要回家,结果却没回去,我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她是去调查那栋房子,也许——也许碰到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呢?”
“我也不知道,”汤米说:“我们两个都不知道,我甚至不觉得会有危险,可是我太太偏偏这么想。”
“超感觉?”
“也许,她确实有点那样。她有预感。二十年前——或者一直到一个月以前——你都没听说过一位蓝凯斯特太太吗?”
“蓝凯斯特大大?不,我想没有。这种姓氏要是听过应该会记得,对不对?这位蓝凯斯特太太怎么了?”
“这幅画本来是她的,后来她送给我一位姑姑。但是她却突然离开原来住的养老院,是被她亲戚带走的。我想追查她的下落,但是却很困难。”
“到底是谁想象力这么丰富,是你还是你太太?你好像想象了很多事情,而且还蛮有头绪的。”
“可以这么说,不过都是无中生有,你就最这个意思,对吧?我想你说得没错。”
“不,”鲍斯柯温太太的声音有点改变:“我不会说你无中生有。
汤米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
“这幅画有点奇怪,”鲍斯柯温太太说:“甚至可以说很奇怪,你知道,这幅画我记得很清楚。威廉虽然画过很多画,可是我大部分都记得。”
“你记得同是卖给谁吗?——要是画卖了的话?”
“不记得了,对,那幅画是卖掉了,可是他的画几乎全都卖了,所以我不记得是卖给谁了。你问的实在太多了。”
“非常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还没问我,我为什么说你带来那幅画很奇怪。”
“你是说这不是你丈夫画的?是其他人画的?”
“喔,不,的确是威廉画的,我想他在目录上叫它‘河边屋’。可是本来不完全一样,有一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鲍斯柯温太太伸出被泥土弄脏的手指,指着河边桥下的一点。
“看到没有?”她说:“桥下系着一艘船,对不对?”
“对,”汤米困惑地说。
“可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画的时候,上面并没有船,绝对不是威廉画的。画展的时候,画上根本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后来又有人画上那艘船?”
“对,很奇怪,不是吗?我不懂为什么。我刚看到那艘船的时候,觉得很惊讶,因为那地方本来并没有船,后来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威廉画的,是其他人。可是我真不像为什么?”
她看看汤米。
汤米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回看着鲍斯何温太太。要是爱妲姑姑看到她,一定会说她是个浮躁的女人,可最汤米不同意这种说法。她的态度很暧昧,常常会从一个话题突然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她所说的话经常和一分钟以前所说的话毫不相干。汤米觉得像她这种人心里知道的往往比嘴上愿意说的多得多。她爱过她丈夫吗?或者嫉妒她丈夫?轻视他,从她的言谈。态度之中,实在看不出什么线索,可是汤米感觉得到,桥下系着的那艘船让她心里很不安。她不喜欢那儿多出一艘船。突然之间,他怀疑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时间隔得这么久了,她真的记得鲍斯河温有没有在桥下画那艘船吗?看起来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画只是一年前——可是显然远不只一年——但是鲍斯何温太太却为了那艘小船而不安。他又看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她好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问。
至少这还不难回答,汤术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今天晚上先回家看看有没有我太太的消息,要是没有。
我明天就亲自到萨顿村去,”汤来说;“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内人。”
“那要看情形了。”鲍斯柯温太太说。
“看什么情形了。”汤米严厉地问。
鲍斯柯温太太皱皱眉,然后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谁现在在哪里?”
本来鲍斯何温太太已经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现在又转回他身上。
“喔”她说;“我是说你太太,”又说:“希望她平安无事。”
“她当然会平安。告诉我,鲍斯何温太太,那地方——萨顿村——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萨顿村那个地方?”她想了想,答道;”不,我想没有,那‘地方’没什么不对,”“我想应该说那栋房子,”汤米说;“河边那栋房子——不是萨顿村,”“喔,那栋房子,”鲍斯柯温太太说:“那实在是栋好房子。
你知道,本来是盖给情人住的。”
“有情人住过吗?”
“偶而,不过不多。屋子既然是盖给情人住的,就应该让情人住。”
“而不应该被别人当做其他用途?”
“你反应很快,”鲍斯柯温太太说;“你了解我的意思,对不对?要是你把一栋房子用到其他不对的用途上,房子一定也会不高兴”“你知道这几年有什么人住过吗?”
她摇摇头,“不,我对那栋房子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它对我从来都不重要。”
“可是你却想到一件事——或者一个人?”
“嗯,”鲍斯柯温太太说;“你说对了,我确实想到——一个人。
“不能告诉我一点关于这个人的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鲍斯柯温太太说;“有时候,你就是会突然想到:某人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道遇或发展。你会觉得”——她摇摇手——“你需不需要人手?”
她问得很突然。
“人手,”杨米吓了一跳。
“嗯,我刚好知道附近有两三个。也许你搭火车前该吃点东西,车站在滑铁卢,”她说:“我是说搭往萨顿村的火车。以前要在贝辛市场换车,现在可能还要。”
这是逐客令,他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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