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夜的火车,克拉多克警督在苏格兰高地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有一阵他觉得很奇怪,富有的戈德勒太太,一个残疾之人,既可以选择住在位于伦敦一个时髦广场的宅邱里,又可以住在汉普郡的庄园,还可以住在法国南部的一所别墅里,却居然挑选遥远的苏格兰老家来居住。她在这里肯定断绝了许多朋友和娱乐。这一定是一种寂寞的生活——要不就是她病人膏盲,所以不注意或不在乎周围的环境?
一辆车等着接他,是一辆庞大的老式戴姆勒,司机上了年纪。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警督享受着二十英里的车程,尽管对与世隔绝情有独钟的这种选择再次感到惊讶。
一句试探的话打开了司机的话匣子,使他对个中原由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这是她当姑娘时的家。唉,她是本家族的最后一个。她和戈德勒先生在这儿度过的日子比别处都快乐,尽管他不能经常从伦敦抽身来这儿。可只要一有时间,他俩快乐得像一对孩子。”
古老宅邱的灰色墙壁渐渐映人眼帘,克拉多克感觉时光在一步步倒流。‘一位年老的男管家接待了他,待他洗漱剃刮完毕,即被领到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壁炉燃着熊熊火焰,他在里面用了早餐。
早餐后,一位身着护土装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自我介绍是麦克兰德hushi,她举止文雅而自信。
“我的病人已经为接待您准备好,克拉多克先生。她正盼着见您。”
“我将尽量不使她激动。”克拉多克许诺道。
“我最好事先提醒您会发生什么情况,您会发现戈德勒太大看起来很正常。她会开口说话,而且喜欢说话,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精力会垮掉。到时候马上离开,让人叫我。您会看到,她几乎完全是靠吗啡的作用撑着。大部分时间她都睡得迷迷糊糊。
为了接待您,我已经给她打了一针兴奋剂。随着兴奋剂的作用逐渐消失,她又会回到半昏迷状太”“我非常理解,麦克兰德小姐。我想请您说说戈德勒太大确切的健康状况,不知这样做对您是否妥当?”
“呃,克拉多克先生,她是个行将就木的人。她的生命只能延续几周。如果说多年以前她就应该离开人世,您可能会感到奇怪,但这是事实。支撑着戈德勒太大活下来的原因是她对活着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和酷爱。听起来同样奇怪的是,一个许多年来过着残疾生活的人居然十五年未踏出家门一步,但这也是事实。戈德勒太大从来就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人,然而她活命的愿望却一直那么惊人。”她微笑着加了一句,“您会发现,她还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女人。”
克拉多克被领进了一间大卧室,里面生着火,一位老太太躺在一张有着篷帐的床上。
尽管她仅比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大七八岁,但其赢弱的身体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
她满头白发,且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块浅蓝色的羊毛毡子裹住她的脖颈和肩膀。那张脸上刻着痛楚的线条,但其中也有甜蜜。奇怪的是,她那黯然失色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克拉多克只能描述为调皮的目光。
“喏,这倒挺有意思,”她说道,“我可不常接待警察的来访。我听说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在那次袭击中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我亲爱的布莱基①怎么样?”
“她很好,戈德勒太太。她向您致问候。”
“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许多年来,只是在圣诞节寄张贺卡。夏洛特死后她回到英格兰,我请她来这儿住,可她说,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再与故人见面会很痛苦,也许她说得对……布莱基是个非常明智的女人。大约一年前有位我念书时的老朋友来看我,可,哼!”
她微微一笑:“我们相互都厌烦得要死。等相互问完‘还记得吗?’便再也无话可说了。真令人尴尬。”
克拉多克很满意让她不停地说,然后再提问题。事实上,他想回到往事。想感觉一下戈德勒一家与布莱克洛克的所谓家庭气氛。
“我猜想,”蓓尔精明地问道,“您想了解钱的事儿?兰德尔立下遗嘱,在我死后把钱留给布莱基。当然啦,兰德尔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比他活得长。他可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块头,一天也没生过病;而我总是三病两痛,成天抱怨说这痛那病的。医生三天两头来,而且看了我的情形都拉长着脸。”
“我认为抱怨并不是一个贴切的词儿,戈德勒太太。”
老太大扑嗤笑出了声。
“我说的抱怨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感到太难过。但我这么虚弱,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先走的应该是我。可结果并非如此。是的,并非如此。”
“确切地说,您丈夫为什么要那样处理他的钱呢?”
“您是说他干吗要把钱留给布莱基吧?并不是出于您可能想象的原因。”那种闪烁愈发明显了,“你们警察都有着什么样的脑子啊!兰德尔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他。利蒂希亚,您知道,实际上有着一个男人的头脑。她没有任何女人的情感和柔弱。我相信她从未爱上过任何男人。
她从来就没有特别漂亮过,衣着也不讲究。她略施粉黛,以尊时尚,但目的不是为了打扮得更漂亮。”她接着说,苍老的声音里露出了怜悯之意:“她从来就不知道做女人的乐趣。”
克拉多克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床上的这个虚弱的小个儿。蓓尔?戈德勒,他意识到,一直而且仍然在享受着做女人的乐趣。她眨巴着眼望着他。
“我一向认为,”她说道,“做个男人肯定乏味死了。”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兰德尔把布莱基主要是看成了一个弟弟。他仰;赖她的判断,而她的判断总是那么出色。您知道,她使他不止一次摆脱困境。”
“她告诉我说她用钱救过他一次?”
“这个,不错,可我的意思是还不止这个。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可以说真话了。兰德尔分不清是非曲直,他感觉迟钝,这可怜的宝贝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精明,什么叫奸诈。
布莱基使他免于误人歧途。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她绝对正直,她决不会做什么不诚实的事儿。
她的性格非常优秀,您知道。我从来都很钦佩她。她姐妹俩,当姑娘时日子很苦。
她们的父亲是个乡村医生——头:脑既迟钝又偏狭——是家里的暴君。利蒂希亚离家出走,到了英格兰,受训成为持有许可证的会计。她妹妹有些残疾,大概是什么地方长得畸形,所以她从不见人,足不出户。因此,老头一死,利蒂希亚放弃了一切,赶回家去照看妹妹。兰德尔对她气死了——可这没有什么用。一旦利蒂希亚认定什么是她的责任,一定会义无反顾,你怎么也说动不了她。”
“那是离您丈夫死以前多久的事儿?”
“我想两三年吧。兰德尔在她走之前立的遗嘱,后来也没有改动。他对我说:‘我们没有子女。’我们的小男孩,您知道,两岁的时候死了。‘你我走了以后,最好是布莱基把钱接过去。她会大显身手,令人刮目相看的。”’“您瞧,”蓓尔继续说,“兰德尔可喜欢那笔钱了——带来那么多乐趣——问题不仅仅是钱——而是冒险、风险和其中的激动。布莱基也喜欢这一切。她具有同样的冒险精神和同样的判断。可怜的宝贝儿,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平凡的乐趣——爱上别人,牵着男人转,考验他们——建立家庭,生儿育女,享受生活真正的乐趣。”
这个女人一生遭受顽疾的折磨,惟一的孩子又夭折,丈夫也死了,过着孤寂的寡居生活,而且多年来一直是个无望的重病人,可她却怀着真实的怜悯并一味表现出蔑视,这一切使克拉多克感到很奇怪。
她朝他点点头。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可我拥有使生活变得有价值的一切——我可能被夺走了这一切——但我曾经拥有过。我当姑娘时漂亮快乐,我嫁给了我深爱的人,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爱……说到孩子,他是死了,可我和他度过了宝贵的两年……我肉体上是有过很多痛苦——可正因为经受了痛苦,你才会懂得如何享受疼痛停止时那美妙的欢乐。
再说,大家对我从来都很善良……我是个幸运的女人,真的。”
克拉多克从她前面说的话里找到了一个口子。
“刚才您说,戈德勒太太,您丈夫之所以把钱留给布莱克洛克小姐,是因为他没有其他继承人。可严格说起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儿,对吧?他还有个妹妹。”
“啊,索妮娅。可他们多年前吵架,然后从此一刀两断。”
“他不同意她的婚事?”
“是的,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叫——是姓什么来着——”
“斯坦福蒂斯。”
“就是他,迪米特里?斯坦福蒂斯。兰德尔从来就说他:是个骗子。这两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对方。但索妮娅疯狂地爱着他,而且一门心思要嫁给他。可我实在看不出她为什么就不应该。男人们对这种事情的看法就是奇怪。
索妮娅可不是个小姑娘了——已经二十五了,她根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是个骗子,我敢说——我的意思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我相信他有犯罪记录——兰德尔总怀疑他当时用的名字不是他的真名。这一切索妮姬都清楚。问题。
是——兰德尔当然不能苟同——迪米特里实在是个极为招女人喜爱的男人,而且他爱索妮娅就跟索妮娅爱他一样深。
兰德尔坚持说他娶她是为了钱——可这不是事实。索妮姬长得十分漂亮,您知道,也挺有志气。如果这场婚事结局不好,如果迪米特里对她不好,或者对她不忠,她会一走了之来减少损失。她是个富有的女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这个隔阂从此便没有消除吗?”
“没有。兰德尔和索妮姬从来就相处得不好。她因为他企图阻止这场婚事而怨恨他。
她说过:‘很好,你这么不通情理!这是你最后一次听我说话!”’“但事实并非如此?”
蓓尔微笑了。
“那事儿发生十八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她的一封来信。我记得信是从布达佩斯寄来的,但她没有留下地址。她要我告诉兰德尔说她幸福极了,而且有了一对双胞胎。”
“她跟您说了他们的名字?”
蓓尔又微微一笑:“她说他们是正午刚过出生的——她打算给他们取名叫皮普和艾玛。当然这两个名字也可能是闹着玩的。”
“这以后您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对。她说她和丈夫要带着他们的宝贝去美国小住一阵。然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我想您不会碰巧还保存着那封信吧?”
“恐怕是这样……我把信念给兰德尔听,他只是咕哝道:‘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后悔嫁给那个家伙的。’关于这事儿他就说了这么些话。我们实际上已经忘了她。她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然而戈德勒先生却把财产留给了她的孩子,以防布莱克洛克小姐先您而去?”
“哦,那是我的主意。她告诉我遗嘱的事儿时,我跟他说:‘假如布莱基比我先死呢?’他感到很诧异。我说:‘啊,我知道布莱基壮得像头牛,而我是个脆弱的人儿——可你知道,意外事故这种事儿总是有的,另外,吱吱嘎嘎的门用得久(英国谚语,喻身体虚弱的人可能比身体强壮的人活得长。——译注。)’他说:‘没有什么人呀——一个也没有。’我说:‘还有索妮娅。’他马上就说:‘让那个家伙占有我的钱?不—一一没门儿!’我说:‘那么给她的孩子吧。皮普和艾玛,可能到这会儿还有好几个。’于是他咕哝归咕哝,还是把这一条加了进去。”
“从那时到现在,”克拉多克缓缓说道,“您就一直没有听到您的小姑子和她孩子的消息了?”
“没有——他们可能死了,也可能——在任何地方。”
他们可能在奇平克里格霍思,克拉多克思忖道。
蓓尔?戈德勒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她的目光里露出了惊讶。她说道:“别让他们伤害布莱基。布莱基是好人——非常好——您要阻止对她的伤——”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克拉多克看见她的嘴角和眼睛里忽然出现了灰色的阴影。
“您累了,”他说,“我得走了。”
她点点头。
“叫麦克进来,”她小声说,“照看好布莱基……决不能让她出事……照看好她……”
“我将竭尽全力,戈德勒太太。”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一条线,漂在他的身后……“时间不长了——我死以前——她有危险——照看麦克兰德护土在他出去时从他身旁经过。他不安地说道:“希望我没有给她造成伤害。”
“啊,我想不会,克拉多克先生。我跟您说过她会突然疲乏。”
后来他问hushi:“我只有一件事儿没有来得及问戈德勒太太,就是她有没有过去的照片?如果有,我想……”
她打断了他:“恐怕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了。她的所有个人证件和物品战争刚开始时都保存在伦敦宅邸。当时戈德勒太大病得很重。后来保存在那儿的一切都遭到了闪电战的袭击。戈德勒太太对失去那么多个人的纪念品和家里的证件感到非常生气。恐怕这里已经没有这样的东西了。”
结果就是这样,克拉多克想。
然而他觉得此行并没有白费。皮普和艾玛,这两个双胞胎的幽灵,并非真正是幽灵。
克拉多克想:“这里有一对在欧洲的什么地方抚养成人的兄妹。索妮娅?戈德勒结婚的时候还是个有钱的女人,可在欧洲,钱不当钱。在战争的年代,钱招来了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两个年轻人也一样,就是有前科的那个男人的儿女。
假定他们差不多身无分文来到英格兰,他们会干些什么?寻找所有富裕亲戚的下落。
他们的舅舅,一个腰缠万贯的巨富,已魂归西天。那么他们要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寻找遗嘱,要看看是否碰巧那笔钱被留给他们或是他们的母亲。于是他们去了律师楼,了解到遗嘱的内容,然后,他们也许还了解到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小姐这个人还活着。接着他们询问了有关兰德尔?戈德勒遗懦的情况。她是个病人,住在苏格兰,他们还了解到她活不长了。要是这个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比她先死,他们会拿到一笔巨额的财产。
接下来该怎么干?”
克拉多克想:“他们不会去苏格兰。他们要找到利蒂希亚?布莱克洛克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然后就去那里——但不是以真实身份出现……他们会一道去——或者分别去?
艾玛……我真想知道……皮普和艾玛,要是其中一个,或者两人一起不在奇平克里格霍恩的话,我就把我的帽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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