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英里的灰土路蜿蜒曲折向前。古怪的短叶丝兰的叶子直立着,外形就像哨兵,时时警告着旅行者不要随便伸出胳膊抓它。偶尔,一只更格卢鼠窜过白色带子一般的公路。一丛丛的仙人果成了惊惶失措的野兔的保护伞。在车灯的映照下,为那些最具欺骗性的能致人死命的乔拉仙人掌镶上了丝一般光亮的边。偶尔,在路边可以看到一个桶状的仙人掌,高高地停立在那里,粗壮厚实。它让人想起了从前的采矿人,他们被困在沙漠里,口渴难忍,就切下大仙人掌的顶部,挖出多汁的内心,把汁液收集起来喝下去解渴。
德拉-斯特里特坐在车子里,膝盖上铺着一张她自己制作的用铅笔画的地图。她拿着小手电用手遮着以免影响梅森开车。她不时地看一眼车速表。
“1/5英里后转弯!”她说。
梅森放慢了车速,向左边看着寻找拐弯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沙漠上有几道模糊的车辙印。
德拉-斯特里特关上手电筒,折起了地图放迸包里。她说:“还有3.6英里,我们就沿这条路走。”
车走到低地沙漠的尽头爬上了高原。
“我看见一点儿光。”德拉说。
“是有车开过来吗?”
“光有点儿发红,哦,在右边,是篝火。”
路在突兀的山岬处突然转了个弯儿,绕过一块岩石之后豁然开阔起来,那一团红光能看清楚了,是一堆篝火。
“看到什么人没有?”梅森问。
“一个人也没有。”她说。
车停了下来,地面上车印杂沓,有一辆新型的轿车停在盐丁儿-鲍尔斯的老爷车旁边,老爷车后面是装满驴子的活动拖车。
梅森关掉发动机,熄了车灯。
四周一片静寂,只能听见车里的发动机熄火的响声——也许平时根本听不到,可在这空寂的沙漠里,这声音就像遥远的海上传来的隆隆炮声。
在这无边的静寂中,沙漠上的篝火成了对环境的一种人为破坏,就像刑场上说俏皮话一样不合时宜。
“咝!”德拉-斯特里特说,“我感到毛骨悚然。”
从黑暗中大约15英尺远的地方传来慢吞吞的说话声,“哦,是你们!”盐丁儿-鲍尔斯提高了嗓门,“好吧,大伙儿注意了,是梅森律师。”
几乎在一霎那间,整个营地活跃了起来,先是肯沃德大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黑暗中走出来,接着是威尔玛-斯塔勒在篝火橘红色的火光映衬下纤细的身影,之后,盐丁儿-鲍尔斯才从一簇黑漆漆的杜松后面走出来。
盐丁儿解释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不得不谨慎点儿。篝火周围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靶子。看见你们的车过来,我们想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好,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们躲一阵儿,你这里还有没有地方,让我们两个住下呢?”
盐丁儿笑了笑,手臂一挥说:“住哪儿都行,到火边来,我来给你们泡杯茶。”
“我们车里还装着露营工具。”梅森说。
“过会儿再拿。”盐丁儿说,“来来,先坐会儿。”
他们三个人来到篝火旁,梅森和德拉跟肯沃德医生和护士握了握手,然后围坐在火堆周围。盐丁儿拿出了一个被火熏黑了的搪瓷壶,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壶里,放在火上,说:“我只用这个泡茶,另一个用来煮咖啡。梅森先生,我不是逃避什么,但是在城里,人们根本不明白一个男人对他的搭档的感情。克拉克的死让我崩溃了,人们总是提到这件事儿,没完没了。我突然想去沙漠,就像一个人一直想要什么东西可就是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而恰好这时间到了烤肉和咖啡的香味,他知道他只是饿了。”
肯沃德大夫说:“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是威尔玛跟盐丁儿的安排,我很感激他带我来。”
“这是班宁-克拉克的矿产吗?”梅森问。
“现在是班宁的了,”盐丁儿说,然后看看表,改口说,“到午夜才是他的。到那时购买权就失效了。”
“当然,”梅森说,“他们可以在从现在到午夜的这段时间里行使购买权。”
“他们可以这样做。”盐丁儿冷冰冰地说。
肯沃德大夫突然说:“我想说点儿有关谋杀的事儿,不过,如果这对你来说无所谓,我想最好还是不讲。”
盐丁儿有点儿动情地说:“你讲吧。”
“你想说什么呢?”梅森问道。
肯沃德大夫说:“警察不太信任我,我想他们认为有人错把我当作班宁-克拉克才向我开枪。”
“我也这样想,”梅森说,“可是警察也不大信任我。”
“当然,得出这种结论也很自然,那时候,我去了班宁-克拉克原先露营的地方。月光下,我躺在那儿裹在睡袋里睡觉,睡袋外形很明显。如果他不知道克拉克去了沙漠而又想杀他的话,任何人都会以为那是克拉克。”
梅森点点头。
“但是,”肯沃德大夫接着说,“我一直在想情况是不是真的是这样。”
“你是说有人知道你是谁还要杀你?”
“这很可能。”
“动机是什么?”梅森问。
肯沃德大夫犹豫了一下。
“说吧,”梅森催促道,“只有一个动机——你了解到了内情。是不是?”
“我原本可不想说这么多。”肯沃德大夫说。
“哦,我们已经说到这儿了,”梅森对他说,“大夫,是你发现的与医学有关的情况——大概是毒的事儿。而且我想你只有把它告诉当事人才公平。”
肯沃德大夫笑了笑,说:“你猜到了,纯粹是出于习惯,我把处理第一次中毒事件时取得的胃容物留了下来。就是我们在布雷迪森母子俩用的盐瓶里发现砒霜的那一次。”
梅森问:“你发现了什么?”
“我在离开城里之前收到了胃容物的分析报告,”肯沃德大夫说,“是用电话通知我的,可是分析显示没有发现砒霜。”
“那么症状又是如何出现的?”梅森问。
“显然是吐根。”
“用吐根的目的是什么?”梅森追问道。
“就是为了造成砒霜中毒的症状。”
“那么故意造成这些症状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肯沃德大夫冷冷地说:“梅森先生,这个问题应该是你们来回答,我只讲医学事实。”
“但是嗓子里的金属味道,肌肉痉挛,全身酸痛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已经仔细问过威尔玛了,”他说,“就她记得的情况看,可能是她向病人提示了这些症状。我特意问过她,她第一次怀疑病人是不是砒霜中毒时,是否问过病人是不是感到肌肉痉挛,大面积腹部疼痛,口腔后部有金属燃烧般的感觉,以及腿部抽筋。她现在不记得她是否问过这些问题,以及病人是否告诉过她有这些症状。”
“这很重要吗?”梅森问道。
“很重要,患者病得很重时,一般都有点儿精神压抑,很容易接受提示,偶尔还会出现歇斯底里的症状,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一般会出现某种疾病的一部分症状,而在听说了这种病还可能有的其它症状后,也会马上产生这些症状。”
“你肯定盐瓶里的东西是砒霜吗?”梅森问。
“肯定是,分析结果证明了这一点。”
“那为什么砒霜被放进了盐瓶呢?”
“这也是应该由你来回答的问题。显然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有人知道布雷迪森母子中毒了,症状像砒霜中毒,就往盐瓶里放了砒霜,想让大家都以为布雷迪森是砒霜中毒。”
“另一种可能呢?”梅森问。
“有人真想给布雷迪森母子下毒,本来希望在第二天布雷迪森母子用盐瓶的时候毒药会起作用。可是因为巧合,布雷迪森不知怎么吞吃了吐根,才出现了呕吐的症状。”
梅森说:“大夫,你考虑过吐根可能是布雷迪森母子俩故意吃的来伪装砒霜中毒的症状吗?”
“作为一个尊重科学的人,我已尽力研究了可以解释这些情况的各种可能性,我当然把这一点也考虑了进去。”
“有证据吗?”
“没有。”
“这种解释合乎逻辑吗?”
“没有证据能推翻它。”
“你觉得是因为你了解这些情况才有人要杀你。”
“这很可能。”
他们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钟,然后梅森说:“我要好好想想。而且,我还想把睡袋铺上。”
梅森走到车旁,拉出睡袋,把气泵接在发动机上,给气垫充上气,一抬头,盐丁儿-鲍尔斯就站在身边。
梅森问:“你留出睡觉的地方了吗?”
“我们这儿有个帐篷,”盐丁儿说,“姑娘可以用它做梳妆室。没人会想到睡在里边,还是睡在星星底下更舒服。”
“那就把斯特里特的睡袋放在那个帐篷旁边,”梅森说,“你睡在哪儿?”
盐丁儿低声说:“我心里静不下来,老想着发生的事儿。我把一条毯子铺在路上了。我准备在那儿守着防备有人摸过来,你拿着睡袋那头儿,我拿这头把它抬过去,弄妥当了,茶就可以喝了!”
睡袋放好,行李袋也从梅森的车里拿出来了,一群人又聚在火堆周围。盐丁儿抱了一堆蒿草放在火上,火苗腾地一下跳起来,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盐丁儿边倒茶边说:“这儿的空气就是不一样。”
“的确,又干燥又清爽。”梅森说。
“几个月前,我得了鼻窦炎,”肯沃德大夫说,“可一到这儿马上就好了,精神也好多了。”
“伤怎么样了?”梅森问。
“不要紧。还要观察,如果出现并发症,就把它们尽早治好。我需要安静,不管你们信不信,安静对我来说太有用了。虽然这回休假有点儿被迫,可是我很高兴。”
“内尔-西姆斯在做什么?”梅森问,“留在小楼里吗?”
“不在那儿,”盐丁儿说,“她回莫哈维去了,她说要重开老餐馆。”他伤感地说。
“这儿真棒。”德拉说。
“许多人恨沙漠,”盐丁儿大声说,“那是因为他们怕它。怕只剩下他们自己一个人。要是把他们留在沙漠里呆上一周,再回来会发现他们会都疯了,我就见过一次,有个人扭伤了踝关节不能走路了,他的同伴们还得向前走,于是他们给他留下了足够的火和食物,还有许多火柴和木头,他要做的只是静静地呆上三四天等到他能走了再前进,回来时他几乎疯了,他的踝部全发炎了,他说他宁愿丢掉整条腿也不愿再在沙漠里多呆10分钟。”
“我觉得沙漠很美。”威尔玛-斯塔勒说。
“当然美,”盐丁儿说,“人们怕它是因为在这儿只有他们自己和造物主在一起,有些人受不了,再来点儿茶吗?”
火中的蒿草不再噼噼啪啪地响了,篝火静静地燃烧着。
“你是怎么探矿的?”梅森问,“就是东跑西颠的,在沙漠上到处找吗?”
“天哪,不是这样的。你得懂一点儿地质构造,还要知道要找什么,许多探矿人拾到可能使他们发财的石头,却把石头扔掉了。嘿,我拿点儿东西给你们看。”
盐丁儿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他的车旁。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件盒子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梅森问。
“黑光灯,见过它吗?”
“我曾见过用它来鉴别伪造物。”
“如果你没在沙漠上用它就等于没见过,得找块黑的地方才行,到这块露出岩层的岩石后边试试看。”
“我腿脚不利落,就呆在这儿,”肯沃德大夫说,“我不想总是站起来再坐下。”
他们绕到岩石后面,火光被遮住了,闪亮的星星就像专注的观众看着沙漠上移动的人影。
盐丁儿看见他们在看星星,就说:“有人说星星眨眼是因为空气中混进了灰尘和其它物质,不同的气流也会使他们眨眼。我不懂,也许你们懂,我就知道这儿的星星不眨眼。”
盐丁儿开了开关,低低的鸣叫声从机器内部传了出来。
“是变压器,”盐丁儿解释道,“它把电源电压从6伏提高到150伏。这儿有个两瓦的灯泡,它亮了。”
黑暗被笼罩了一种奇怪的颜色,不像是机器在发光,好像黑暗本身变成一种有点儿发黑的深紫色。
“现在,”盐丁儿说,“我这就把紫外光的光束打到这块岩石上,看看会怎么样。”
他转身面向岩石,随手把这个像盒子一样的家伙也转过来。
岩石上的岩层立刻展现出上千种不同颜色的光,有的光线是蓝色的,有的是黄绿色,有的是鲜绿色。有的发光的地方只有针眼大小,而有的发光的色块有篮球那么大。
德拉-斯特里特屏住呼吸,威尔玛-斯塔勒大声叫了出来。梅森一句话也不说,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这是什么?”德拉-斯特里特问。
“我也不太懂。他们把这叫做荧光,”他说,“我们探矿的时候用它,你可以通过不同的颜色来辨别矿物质。我得承认我在这块岩层上面贴补了一点儿从别的地方弄来的矿石。你不是问我探矿的事吗,我们是在晚上干的,拖着些装备用黑光灯找矿,白天经过一些岩石时你可能对它们不予理睬,可到晚上你用这个一照,就会在岩石上发现值钱的东西。哦,还是回到火堆那儿吧,别让大夫觉得我们把他甩了,我只是想让你们看看这家伙。”
盐丁儿关上了机器。
“哦,”肯沃德大夫见他们回来问道,“怎么样?它还管用吧?”
“真不错!”梅森说。
“真是壮观,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象。”威尔玛-斯塔勒热切地说,“你知道它怎么用吗?”
“大概吧,灯泡里充了氖气电流消耗量很低,一般大概有两瓦功率,可以发出紫外光,我们的眼睛看不到,可是光线射到不同的矿物质上,反射光的波长发生了变化成了可见光。结果是这些矿物质发出了不同颜色的光,好像它们自己在发光一样。”
“你用过这些机器?”梅森问他。
“我……哎哟!腿上痛了一下,没事了,不要紧的。”
“再加点儿茶吧!”盐丁儿说着添满了茶水。
火堆上的蒿草烧得差不多了,火苗跳跃着。大家的对话暂时停了下来。沉默又一次控制了周围的气氛,像一块毯子把人包裹起来。
火苗摇摇晃晃地闪耀了一下,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红彤彤的焦炭。周围的黑暗一下子笼罩过来,点点繁星变得明亮起来,从营地后的山脊上吹来一股微风,吹得焦炭发出点点红光。最终,一切归于沉寂。
盐丁儿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走进了黑暗中。他经常不用照明在黑夜里转悠,这使他像一个盲人一样熟悉环境,在黑暗中走起路来坚定而自信。
“哦,我得睡觉了,晚安。”
肯沃德大夫想不用威尔玛帮忙自己站起来,但她立刻扶了他一把。“你想站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嗔怪道。
“我不想靠别人。”
“你得克服这种偏见,人总是要靠别人的。你要睡觉吗?”
“是的。如果你帮我穿上鞋……行了!我不想弯那条腿……谢谢了。”
梅森和德拉-斯特里特坐在行将熄灭的火堆旁,沉浸在沙漠的静寂中,看着红红的焦炭。
他们身后连绵的高山在西方的星宿映衬下构成了一幅黑色的剪影。在他们的前方,东边的大地湮没在神秘、朦胧的黑暗之中,他们知道面前只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炭火在慢慢地变暗,夜风再也无力使火苗重新窜起来了。
梅森摸到了德拉-斯特里特的手,握住它,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他们的心在这一刻却是相通的。
北极光的第一次闪亮暗淡了东方朦胧模糊的星光。几分钟之后,在微微泛黄的天幕下,沙漠另一端山峦的轮廓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丝带一般。黄色的光芒随着月亮的升起变得更亮了,山映衬出金色的光彩,山下的巨大的阴影也随着月亮的升高在逐渐缩小。
梅森和德拉-斯特里特在沉默的包围之中凝视着千变万化的景象,他们就这么坐在那儿呆了两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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