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早晨,基思醒来时感觉不太舒服,一时也想不出为什么。渐渐地,他回想起昨晚波特夫妇来吃晚饭,然后想起他们一起喝了烈性酒,这才意识到自己头痛的原因,也记起他们昨天在庆祝什么。
他下了床,打开窗户,一股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今天看来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样的天气对玉米生长很有好处,但在玉米收割之前还应下场透雨。
他穿着内衣沿着走廊朝洗手间走去,撞到了也穿着内衣的杰弗里。杰弗里说:“我不大舒服。”
“你昨晚就睡在这儿?”
“没有,我只是没穿外衣就过来取塑料食品盒的。”
“盖尔呢?”
“她给我们买早饭去了。你要用洗手间?”
“不用,你用吧。”基思穿上晨衣,下楼来到厨房。他在水槽里洗了脸,从橱里找出阿斯匹林,吃了两片,然后煮上一壶咖啡。
一辆汽车开到后门口,盖尔下车进屋来,提着个食品袋。她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他在餐桌旁坐下,盖尔打开食品袋,取出一瓶桔子汁和三个玉米松饼。
她说:“有辆警车从这儿一路跟踪我到城里。”
基思点点头:“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之间有联系。你上了黑名单了。”
“得了,你还没来这里我就上黑名单了。”她坐下来,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桔子汁。
基思喝了口桔子汁,问道:“他们找你麻烦了?”
“没有,我倒是找了他们的麻烦。我下了车,告诉他们我是市议员,叫他们滚开,否则我要扯下他们的警徽。”
“你显得有点以势压人了,盖尔。你应该抗议说你有公民权。”
“当时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的。他们只害怕丢掉枪和警徽。”
“那倒是。这些警察变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沉默了良久,然后问他:“你说的关于杀死巴克斯特的话是认真的吗?”
“不。”
她朝他看了一会儿,说:“在公路上想起这事我吓坏了。”
“我知道。我本想在离开之前把他解决掉,可我答应过不这样做的。”
“这我懂。我可不可以问你……你曾经做过那种事吗?我的意思是,在越南,我猜……”
基思没有回答,却在思考她的问题。是的,他在越南的确杀过人,可那是在交战中,在从事情报工作的最初几年里,他有杀人的权力,但上级在把枪和消声器交到他手里时也告诉了他有关规定: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杀人——交战中和自卫时。说来这也没什么稀奇,每个美国人都有这样的权利,然而,他获得的准许扩及到有些说不清的地方,如当你感觉受到威胁时可以先发制人而杀人:还有更模糊的地方,如可以为清除一个大恶魔而杀人,而什么是大恶魔则见仁见智了。比方,基思认为克利夫-巴克斯特是个大恶魔,而巴克斯特的父母和孩子却未必同意。这是因事而异的,没有一定之规,基思也从未有过要自己来做杀人决定的时候。如果他不同意委员会做出的杀人决定,他也不用亲自去下手。然而,这里是斯潘塞城,没人再给他什么约束,也没人再给他什么忠告,他完全是自主的了。
她说:“你是否想过,只要他还在你就永远不会真的安全?”
“我并不相信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势力范围有多大,我们只要离开他的地盘就行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会迁怒于……嗯,比方说安妮的家人?”
“你在暗示什么,盖尔?我原以为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呢。”
“杰弗里才是和平主义者,假如谁威胁我的生命,或者我家人、朋友的生命,我会杀了他。”
“你用什么杀人?用胡萝卜吗?”
“严肃点。听着,我现在觉得受到威胁了,而显然也没法去报警,你那支步枪我要了。”
“好的,我去取。”他站起身,但杰弗里下楼来了。
盖尔对基思说:“我等会儿把它放在汽车的行李箱里。”
杰弗里走进厨房,“把什么东西放在行李箱里?”
盖尔答道:“塑料食品盒。”
“对。”他坐下来。三人一起吃早饭。
杰弗里说:“昨晚的聚会棒极了,很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庆祝兰德里和普伦蒂斯订婚了。”
基思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战争和动乱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是啊,我想过。我看会很无聊。就像现在。我认为我们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不错,许多人遭到伤害倒了霉,但我们大部分人都熬过来了。因为有了战乱我们才变好了。”他接着说,“我的那些学生毫无生气、自私自利、摇摆不定,而且没有个性,天哪,你会以为他们是共和党人,而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叛逆呢。对,莫名其妙的叛逆者。”
盖尔说:“你又让他滔滔不绝了。”
基思对杰弗里说:“你还记得比利-马隆吗?”
“记得。他是个呆子,一个劲儿地想讨好人,想让每个人都把他认做最好的朋友。事实上,我碰见过他几次。我看在旧时情分的面上想对他好一些,可他已经垮了。”
“我在约翰屋撞见了他。”
“天哪,兰德里,那种地方我连撒尿都不愿去。”
“那天晚上我有些怀旧。”
“那还不如去参加短袜舞会①呢。你为什么要问起他?”
①短袜舞会:美国高中学生的一种非正式舞会,参加者只穿短袜不穿鞋,50年代曾风靡一时。
“噢,有时候我看见他那样的人,就会对自己说:‘只是为了上帝之恩惠我才去那里。’”
盖尔说:“如果真的存在上帝之恩惠,就不会有那种人了,也轮不上你说‘只是为了上帝之恩惠’了。”
杰弗里说:“你又让她来劲了,我懂你的话,基思,可我认为世上的比利-马隆们不管在什么年代都会被摧垮的。而我们不一样。”
“难说。”
“不错,我们也老犯错误,可我们很能干。”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挣脱了这种环境,基思,你、我以及其他一些人。我们不像巴克斯特那样出生在有钱的家庭,也不像安妮-普伦蒂斯那样出生在有传统教养的家庭,你家老爷子是个农民,我的老父是个铁路工人。六十年代并未把我们摧垮,而是让我们摆脱了陈规陋习和阶级结构的束缚。”他接着说,“那时我们还放纵情欲,频频做爱。你知道,有次我算了一下,把一九四五年以来我们家族所有男女做爱的次数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及我的次数多,我认为人们在二次大战中做爱无度,而战前战后都没有。”
基思微微一笑。“这是过去你精心准备的长篇演讲之一吗?”
“说实话,是的。”
“好吧,我们曾有过快乐时光。但就像你曾经说过的,我们那时也做过一些荒唐事,譬如,你给我写过一封荒唐的信。这倒没什么,我也收到过陌生人写给我的这种信。我们总在谈论爱啊爱的,却做了许多让人痛恨的事。我也一样。”他接着说,“我收到你的信时恨不得杀了你,你当时要在场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能说什么呢?我们当时还年轻。那时发生了太阳系风暴,木星和火星排成了一条线什么的,牧草的价格直线下跌,我们都变成了疯子。这些事要是没有发生的话,你我昨天晚上也会泡在约翰屋酒馆里,抱怨农产品价格和铁路工人工资太低,而比利-马隆要是没去越南的话,说不定会是酒馆的老板,并当上了市议员。天哪,谁说得清呢?”他咬了口松饼,又说,“我们的一部分是由基因决定的,一部分是由我们的文化决定的,一部分是由命运决定的,大部分是我们的个人经历决定的。你、我、克利夫-巴克斯特、安妮-普伦蒂斯、比利-马隆。我们都是在同一年先后在同一所医院内出生的吧。我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也弄不懂。我还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我走之后你去看看能否为马隆做点什么。他住在8号国道边的考利农场。看能不能让他住进退伍军人医院。”
“没问题。你心肠真好。”
“别传出去。”
盖尔说:“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你又将背井离乡,踏上一条伟大而未知的征途,与另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你激动无比,或者怕得要死?”
“是的。”
他们吃完了早餐,盖尔问基思是否有多余的牙刷。
“有,我去找一下。跟我到楼上来吧。”
他们上楼到了基思的卧室。他打开衣柜。
盖尔看着基思的制服、军刀、防弹背心,以及他以前的职业所需要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她问道:“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打杂呗。”他取出那把M-16步枪。“基本上说,我跟共产党人打了二十五年仗。我对打仗开始厌倦的时候他们也厌倦了。”
“这活儿有意思吗?”
“到头来同你的工作一样没意思。瞧——这叫开火控制器。现在上了保险,这样拨动一下,就可以开火了,只须扳一下扳机。接着弹膛就转进一发子弹,自动合上。这是弹盒,可以装二十发子弹,弹盒空了以后,推一下这个闩子,弹盒就跳出来,然后你就推入一个新的弹盒,使它啪哒一声入位,然后拉回这个手柄,第一发子弹就进入枪膛,这样它就又变自动了。”他把步枪递给她。
她说:“多轻啊。”
“而且一点也不复杂。”
她学着在弹盒里装上子弹,将一发推进弹膛,然后瞄准。她说道:“这很简单。”
“对。这是为比利-马隆这样的人设计的。它简单、轻便、容易瞄准,却非常致命。你需要的只是扳动扳机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意志力。”
“那你就别拿了。”
“我还是拿着吧。”
“好吧,这是携枪盒,这些边袋里有四个装满子弹的弹盒;这个袋里有个望远瞄准器,但不用去管它,瞄准器是远距离开枪时用的,我认为你到头来不会与斯潘塞城的警察交火的,不过,把枪放在床下你晚上睡觉会踏实些。好了吗?”
“好了。”
她说:“我去打开汽车行李箱的锁,然后陪杰弗里去散散步。”她下楼去了。几分钟以后,基思穿好了衣服,从窗户里看见他们夫妇俩从谷仓边走出去。他走下楼,出了后门,将携枪盒放在他们汽车行李箱内的空食品盒旁。他关上行李箱盖,走进屋去,又倒了杯咖啡。
过了几分钟,盖尔和杰弗里回来了。盖尔说:“这地方真不错。”他们闲聊了片刻、然后盖尔说,“哦……该走了。”她伸出胳膊搂住他,吻了吻他。“祝你好运,基思。写信或打电话来。”
“我会写信的。还有,你们该请托莱多的一家保安公司检查一下你们的电话,再买个移动电话。”
“好主意。”杰弗里握住他的手。“嗨,你没走前要是想起还需要什么,别打电话——到我们家弯一下。”
“我想一切都安排妥了。房门的钥匙藏在工具间的工作台下面。”
“好的。我们会照看这里的东西,直到你回来。”
“一切多谢了。祝你们的革命好运。”
他们再次互相拥抱,然后波特夫妇就离开了。基思看着他们的汽车开走,很有把握地相信,再见到他们时形势定会改观的。
上午十点左右,基思站在梯子上,换掉草料棚门上的锈铰链。在户外干活使他头脑清醒不少,他感到心情好多了。
他听见了汽车轮胎滚过砾石路的声音,回头看见一辆灰色的福特车沿着长长的车道驶来,车后带起一片尘土。
基思猜不出车里会是谁。可能是安妮,也可能不是。他下了梯子,及时从工具箱上抓起他的9毫米格劳克手枪插进腰间,匆匆穿上衬衣盖住枪。他朝屋子走去,这时车上驾驶座一侧的门开了。
车里走出一个身高与年龄同他差不多的人,浅棕色头发,穿着一身蓝西装。他朝四周望望,看见基思便挥起手来。“你好!这是兰德里农场吗?”
基思继续朝迎面而来的人走去。
来人说道:“你这土旮旯倒不坏嘛,小子,我要么把它买走,要么把你赶走,你们这些土包子反正得把这农场让给我养牛。”
基思朝来人迎上去。“这是俄亥俄州,查理。这里的人不这样说话。”
“我还以为是堪萨斯州呢。你老兄怎么样?”
他们握了握手,草草拥抱一下,又互相拍拍背。
查理-阿代尔在华盛顿国家安全委员会供职,曾是基思-兰德里的顶头文职上司,还是基思的好友。基思纳闷他来此有何公干,猜想也许是为了行政上的某道手续,要他在什么文件上签名,或者可能只是来亲眼看看基思是否还待在他原来说的地方,生活得怎样之类。然而,不知怎的,基思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查理-阿代尔问:“基思,你近来可好?”
“两分钟之前还很好。什么事?”
“噢,只是顺路来问候你一下。”
“你好。”
查理环顾四周。“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不错。”
“这里是哺育你的好地方吗?”
“是的。”
“这里刮旋风吗?”
“至少每星期一次。刚才还刮过一阵呢。今天晚些时候还有一场龙卷风,如果你还待在这里的话。”
阿代尔微微一笑,然后问道:“看来,你是待惯了?”
“是的。”
“像这样的农场值多少钱?”
“我也说不上来……四百英亩土地、住房、仓库、一点设备……也许值四十万吧。”
“真的吗?那倒不坏。出了哥伦比亚特区,弗吉尼亚州那些绅士的农场要卖一百万呢。”
基思不相信查理-阿代尔到斯潘塞县是来谈论地价的。基思问他:“你刚乘飞机来?”
“是的,我搭乘早班飞机到哥伦布,然后租了辆汽车,一路顺畅地开来了。我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你,警察对你的住处了如指掌。”
“这个地方很小。”
“看得出来。”阿代尔望着他说,“你晒了不少太阳。瘦了些。”
“农场里有许多户外活儿。”
“我猜也是这样。”阿代尔伸伸懒腰。“我说,一起走走怎么样?我乘了长时间的飞机,又开了很长时间的车。”
“可以。我带你去周围看看。”
他们在场院里兜着,查理仿佛对一切都挺感兴趣,而基思也假装很有兴致地向他介绍。查理问:“这都是你的?”
“不,是我父母的。”
“你会继承吗?”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而美国是不承认长子继承权的,所以我们将来得商量决定。”
“换句话说,如果你们中谁想经营这个农场的话,他得买下另外两个人的份额。”
“有时会发生这种事;过去常有,如今继承人通常将农场卖给大集团,拿了钱就远走高飞了。”
“那太糟了。这样就毁了许多家庭农场。而且还要交付地产遗产税。”
“如果将农场转让给家庭内部的人,就不需要交付遗产税了。”
“是吗?嗨,国会里的那帮蠢货也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是啊,可这样的事真不多见。”
他们进了玉米地,在两行玉米中间走着,查理说:“原来我吃的玉米片就是从这儿来的。”
“如果你是牛的话,那就对了。这叫饲料玉米,喂牛的;牛吃了长肥,人们把牛宰了,牛肉就用来做汉堡包。”
“你是说人不能吃这种玉米?”
“人吃的叫甜玉米。农民也种一些,但这种甜玉米大多是八月份时用手工收获的。”
“我真是长了见识,这些都是你种植的?”
“不是,查理。这玉米五月份时就种下了,而我是八月份才来的。你不会认为玉米两个月就长到这么高吧?”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么说,这些玉米不是你的?”
“地是我的,但租给别人了,或者说借出去了。”
“我懂了。他们付你租金是用玉米还是用钱?”
“用钱。”基思走向那个印地安人的坟丘,他们俩爬到了丘顶上。
查理眺望玉米田。“这是我们国家的腹地,基思。这就是我们在过去那些年代里所保卫的东西。”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怀念这种工作吗?”
“不。”
查理从上衣里掏出一包香烟。“这里可以抽烟吗?”
“请便。”
他朝空中吐出一口烟,指着远处说:“那是何种玉米?”
“那是大豆。”
“就是做酱油用的大豆吗?”
“不错。离这儿不远有家日本人开的加工厂。”
“你是说这里也有日本人?”
“为什么不能有?他们无法将一百万英亩农田运回日本去。”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真……可怕。”
“别谈虎色变。”
“喂,工作找上门来了。”他抽了会儿烟,然后说,“基思,上边要你回去。”
基思已经猜到了。他说:“算了吧。”
“他们派我来带你回去。”
“是他们让我走的。所以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已经走了。”
“别让我为难,基思。我乘飞机一路颠簸而来,他们说,我不带上你就别回去。”
“查理,他们不能说今天叫你滚蛋,明天又叫你回来。”
“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他们也想对给你可能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他们仓促行事,没有考虑到东方的局势发展,你当然记得东方在哪里。你接受他们的道歉吗?”
“当然接受。再见吧。你乘几点钟的飞机?”
“他们提出与你签定一份五年的文职合同。你原来的三十年工龄可以算上,将来可以得到全额退休金。”
“不干。”
“并且获得提升。军阶的提升,升为一星将军。这你觉得怎么样,上校?”
“你选的时机不对。”
“这是份在白宫里的工作,基思。很受公众瞩目。你可能成为下一个亚历山大-黑格①。我的意思是,他在心里以总统自居,但这份工作潜力很大,使你有可能真的竞选总统,就像人们曾要黑格做的那样。我们的国家已准备好再由一位将军来做总统,我刚读过一则秘密的民意测验报告,好好考虑一下。”
①美国陆军上将,曾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国务卿、总统办公厅主任、欧洲盟军最高司令等职,曾率先遣人员到中国为尼克松访华做准备。
“好吧,让我考虑一秒钟。不干。”
“谁都想当总统。”
“我想当个农民。”
“关键就在这里。公众会喜爱你这样的总统形象:一个从农田里走出来的高大、英俊、诚实的男子汉,你知道辛辛那图斯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是我讲给你听的吧。”
“对。现在祖国又需要你了。快去应命高就,别在地里铲粪了。”
基思对他这含混的比喻不以为然。他答道:“告诉你,假如我当总统,第一件事就是解雇你。”
“你气量也太小了,基思。不太有政治家的风度。”
“查理,别再用话激我。你的话已经没味儿了。”
“我没激你。好,不谈总统了。你干完了白宫的这份工作,可以回到这里来竞选国会议员,然后住在华盛顿。这样就把两个地方的优点结合在一起了,你可以同时为国家和家乡做点事。”阿代尔掐灭了香烟。“来吧,再走走。”
他们走在玉米的行株之问。阿代尔说:“瞧,基思,总统想让你去他手下供职,你至少应该当面给他一个答复。你必须去露一下面。所以,即使你不要这份工作,你也得亲自对他说‘去你的’。”
“他曾经在信中对我说‘去你的’。”
“那可不是他。”
“不管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如果谁把事情搞糟了,那也不是我的问题。你知道我是对的。”
“政府错了,而你却对了,这是很危险的。”
基思停下了脚步。“这是威胁吗?”
“不。只是忠告,我的朋友。”
他们又继续散步。查理说:“你明年这个时候还会喜欢这里吗?”
“假如我不喜欢了,我会搬家的。”
“得了,基思。你也许可以隐居在乡下,可能会很愉快,并一直对那些人耿耿于怀。但既然我给你带来了上边的真诚歉意和一个职位,你的内心不可能再平静了。就这样我扰乱了你的退休生活。现在你必须应付这个新局面。”
“这就是新局面。就是这儿。回到那边碰到的才是旧局面。你知道,我曾经耿耿于怀过,但现在不了。是你们这些人帮了我的忙。你们不能强迫我回去,所以别再白费口舌了。”
“不过……你知道,你还是军队的人。虽然你有大约十五年没穿军装了,可仍然是个预备役上校,而总统是军队的总司令。”
“这些话跟我的律师去说吧。”
“总统可以随时召唤你去履行你的职责,还有其他等等权力。现在这样的时刻到了,伙计。”
“别跟我来这一套。”
“那好,让我换个方式说话,给我点面子。跟我一起去华盛顿,告诉他们阿代尔已经竭尽全力,不过,你要亲自对他们说‘去你的’,好吗?我知道你想这样做。你不欠他们任何东西,只是该当面对他们说一声‘去你的’,但你欠我一些人情,只要你跟我去华盛顿一趟,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那样我就可以交差,你也可以说出你的心事了。公平吗?当然公平。”
“我……我不能跟你去……”
“这是你欠我的,基思,我是来收取,不是乞讨、威胁或诓骗,只是来收取。”
“查理,我说……”
“布加勒斯特那次你就欠我够多的了,更不用提在大马士革为你解围的事了。”
“我说,查理……有个女人……”
“总是女人。就因为女人,你在大马士革差点让我们俩掉脑袋。”
“这里有个女人……”
“这里?天哪,伙计,你回来还不到两个月呢。”
“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你要知道,从中学和大学就开始了。我在酒后伤感时也许提到过她的名字。”
“噢……不错。是的,你提到过。我明白了。”他思索片刻问道,“因为她丈夫?”
基思点点头。
“哎呀,这个我们可没法帮你。”他眨眨眼。“不过,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我已经想出了办法,谢谢。”
他们回到场院内,查理坐上一辆小型园用拖拉机。“我可以在这台家伙上抽烟吗?”
“可以。它只是台拖拉机,不会飞。”
“那好。”他又点上一支烟,似乎若有所思,他说,“我不觉得这有多难。”
“她是结了婚的。如果总统助理跟一个有夫之妇同居,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可以让她离婚。”
“那可能要耗上好几年时间。”
“我们可以在暗中使点劲。”
“不,你们不能那样干。你们做事不能随心所欲。你们以为你们很行,但你们不行,这种事有法律规定。”
“不错,那么你准备很快就和她同居吗?”
“是的,很快。”
“那我们在华盛顿给她另找一套公寓就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呢?”
“查理,这并非是我和她心中的打算,我个人对全球和平没那么重要。没有我出谋划策,世界照样会运转得很好。危险已经过去了,我也尽过责了。现在,我的生活对我才是重要的。”
“那好。以前你从不在乎生活,而现在却听到你说在乎了。你要知道,你可以生活事业两不误,而且一直如此。”
“但那种事业可不行。”
“这次的工作可不会像以前那样疯狂了。当然,工作时间依旧很长,也许还需要不时地飞来飞去,但你不需再钻到铁幕后面去。铁幕消失了。”
“是啊,我去过铁幕后面。”
“对。”他细看拖拉机上的控制表盘,问道,“你懂怎么开这玩意吗?”
“要不然它也不会从谷仓跑到这儿来了。”
“我原来以为拖拉机要大一些。”
“这是一台园用拖拉机,是在场院里开的小型机。”
“不哄人?那你们的大拖拉机呢?”
“我父亲把它卖掉了。”基思说,“好了,多谢你来看我。向大家问好。你的航班几点钟?”
查理看看表。“两点十五分从托莱多起飞。从这里到机场要多长时间?”
“可能一个小时;如果路上车多,也许要长一些。保险点的话,你最好现在就走。”
“不。我还来得及喝杯啤酒。”
“到屋里来吧。”
查理跳下拖拉机,他们俩从厨房门走进屋子。基思说道:“我的啤酒喝光了。”
“反正时间还早,我只是口渴。”
“这我相信。刚才半个小时你一直挥汗如雨。”基思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水,倒了两杯。“这是正宗的矿泉水。”
查理一口气喝掉半杯。“真好喝。”
“这里的土壤下大多是石灰石。这块地方史前是一片海,十亿年的海洋小生物压缩成了层层石灰石。”
查理用怀疑的眼光看看水杯。“是真的吗?”
“我要把这种矿泉水装瓶,卖给华盛顿的那帮雅皮士①猪猡。”
①雅皮士指城市里收入丰厚的年轻的高级雇员。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坐一会儿吧。”他们在大桌子旁坐下来。查理沉默了片刻,基思不喜欢这种沉默。查理说:“你原来打算同她一起住在这里吗?”
“不。”
“你们原来计划去哪里呢?”
基思不喜欢他在话中用“原来”这个词儿。他回答道:“我现在不知道我们将去哪里。”
“你必须让我们知道。这是规定。”
“我会告诉你的,以便让你给我寄工资支票来。”
查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说:“要知道,我来这儿的路上发生了件奇怪的事。”
基思没有吭声。
查理说道:“我刚才在警察局停车,碰到一个叫布雷克的值班中士……我问他是否知道你住在哪里,他一下子变得有点怪怪的,开始向我问话。我的意思是,是我在问问题呀。对不对?他问我找你干什么。你能相信他会问这种屁话吗?我还以为是又到了东德或什么国家呢。这儿可以抽烟吗?”
“可以。”
查理点上一支烟,将烟灰弹入杯子内。“于是,我琢磨起来。我是说,我是个间谍,对吧?反正曾经是个间谍。所以我想,也许这里有人在找你麻烦,警察要保护你。或者也许你刚到达这里就与警察打了招呼,告诉他们你曾是个特工,要他们一旦发现有人打听你就先通知你。比方说,某个叫伊格尔的带俄国口音的人。但看来并非如此。刚见到我时你神情惊讶,可知警察并没有预先通知你。”
“查理,你这一行干的时间太久了。”
“这我知道。我就是这样推理的。我一出警察局,另一个警察就跟着我到我的汽车前。他是个粗壮的家伙,自称是警长,名叫巴克斯特。他问我去兰德里农场有何公干。我不笨,并没有简单地说‘关你屁事’,因为我想套出他的话来。这时我看出你与警察之间有过节,所以我亮了亮我的官方身份证,说我有政府公事。”
“你得学会怎样少管闲事,查理。”
“我不是管闲事。不管怎样,现在我担心的是你,我是说,这些家伙很怪,如同一部二级恐怖片里的人物;在片子里外星人占据了整个小城,你还记得这部片子吗?反正现在这个叫巴克斯特的家伙老实了一点,问我他能不能为我做点什么。我说也许可以。兰德里先生是从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署退休的,从那儿领取养老金。”查理和基思都被这个老笑话逗乐了。“兰德里先生又申请在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署的地方办事处做一份非全日性工作,我来对他的背景进行调查,看他是否道德完美,是否为他的社区所接受。我反应很快,是不是?”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只能玩这种雕虫小技了吗?”
“你就得了吧。我十五年没搞实战了,真怀念它。反正,巴克斯特警长告诉我,兰德里先生好几次触犯了法律——就在街对面的广场公园内——喝醉了酒,妨碍治安;擅自闯入学校的地产;在一个停车场阻挠警察执行公务。恫吓、骚扰……还有什么来着?我想就是这些了。他说他向你指出过你的反社会倾向,但你同他争辩了很长时间。他建议不要雇佣你。他还说,该有人来检查一下你到底是否有资格享受政府退休金。我看他不喜欢你。”
“我们从中学起就是对手了。”
“是吗?看来还不止如此。他说他曾通过机动车管理局查过你的哥伦比亚特区牌照,却找不到你的名字。这时,我对这位巴克斯特先生开始感兴趣了。”他将烟头扔进杯中。“到底怎么回事,基思?除了中学时你们是对手这一点,还有别的什么吧。”
“好吧。那么,告诉你,聪明的家伙,可以说是为了女人。”
“噢。”
“让我也抽支你的烟吧。”
“当然可以。”查理把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搞上了他的女儿吧?”
基思点上烟,吐了一口。“不,是他妻子。”
“对了。就是那个女人。我还以为你回老家来休养放松的呢。”
“我告诉过你,这是前提条件。”
“对。真浪漫呀。你他妈的疯了吗?”
“可能是吧。”
“好吧,我们可以把这个因素加进我们的方程式中。”
“说些让人听得懂的话。”
“那好。你要与她私奔吗?”
“有这个计划。”
“什么时候?”
“星期六上午。”
“能等一段时间吗?”
“不行。这里火山快要爆发了。”
“我想也是。所以你将那把家伙插在衬衫底下。”
基思没吱声。
查理问道:“她丈夫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你开车来时这个地方就战火纷飞了。”基思接着说,“可他知道我和他妻子以前有旧情,很不高兴,他限我在明天之前离开这个小城。”
“你会杀了他吗?”
“不。我向她保证过不杀他。他们有两个孩子。都在读大学。”
“不过,他们跟他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了。他死了能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又留下了人寿保险金,付学费的钱也有了。”
“查理,别再拿杀人开玩笑了。我已经受够了。”
“那就换个词儿,说‘终结’。我们不说杀人,但说到它总得开开玩笑吧,否则就太丑恶了。”他接着说,“如果这家伙自杀了或发生了事故,你的生活不就轻松多了?我反正也不喜欢他。”
“他不符合我们所说的‘终结’的要求。”
“他有没有用人体伤害威胁到你?”
“可以算吧。”
“那不就得了?他符合‘终结’规定的第五款。”
“也符合《旧约》里的第一诫。”
“你懂了。嗨,你既然必须做一件事,那就去做吧,其实,如果你们来华盛顿居住,你们不会有事的,她会喜欢上首都的。”
“但不会喜欢在那里住上五年,她是个乡下姑娘,查理。”
“我想同她见见面。”
“可以。”基思掐灭了烟蒂。
查理说:“你今天下午要同我一起乘两点一刻的班机回华盛顿,这你知道,是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毫无办法的,基思。相信我。可我宁愿把你去华盛顿当做给我的一个人情。不是因为你欠我一个情,而是那样一来我可以欠你一个情。”
“这种鬼活不该带进屋里来。”
“你一定得去华盛顿,帮我一个大忙。我不能回去向国防部长报告,说我没法把你弄来见他和总统。如果那样,上帝啊,将来五年我将会被派往冰岛,在那里数五年雷达的光点,而我妻子也会跟像你这样的人私奔的。”
“别说了。”基思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们做事应当依赖我们对政府的忠诚,可现在却更多地依赖我们之间的朋友义气,对吧?”
“如今也只有这一套才行得通。”
“你不觉得受人利用吗?”
“当然觉得。受人利用,工资过低,不受赏识,不被需要。你说得对,危险过去了,而我们……那顺口溜怎么说来着?‘危险过去了,错误纠正了;老兵没用了,战士靠边了。’”
“这就是了。”
“那又怎么样?谁给钱就给谁做事。”他望着基思。“要知道,伙计,我有时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刚赢了一场大赛的橄榄球队队员。现在对方球队回家去了,观众席空了,我们却还在黑暗中与虚无打球。”他默默地坐了片刻,基思可以看出查理-阿代尔也在经历着他自己的良知与自尊的小小危机。但对查理这样的人,什么事你都说不准。
查理抬起了头。“接见定在明天上午。”
基思说:“事实上,我计划在星期六乘两点一刻的班机去华盛顿。能否把接见定在星期一?”
查理又回到了他那种假装出来的恳切语气,答道:“我的好人,说好你明天上午十一点半在内阁厅与国防部长见面,然后在十一点五十五分准时去椭圆形办公室,同总统握手,向他问候,这两位先生也许会愿意按你的时间表行事,但星期一说不定他们还有别的人要接见呢。”
“如果能早一点通知的话,那么,我作为一个有宪法赋予的全部权利的平民,也许会很感激……”
“基思,别再说了。你和我都不算什么平民百姓,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就碰到过这样的事。”
“谁?”
“苏格兰民谣中的人物。我是苏格兰人,这个地方叫斯潘塞城,所以我就碰巧想起了它。”
“想起了什么?”
“那首苏格兰民谣。”他背诵道,“‘国王坐在邓弗林城,喝着血红的美酒。呵,安得天下优秀水手,来驶我的大船一艘?’——这就是总统现在说的话,然后,‘国王右膝旁坐着一位年老的骑士,站起来开始发言’——这就是国防部长,说的是:‘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是最好的水手,能征服惊涛骇浪。’他指的就是你。然后,‘国王手书御旨,亲笔签上了王名,派人送给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而爵士在沙滩上步行’。这就应着我来到你这里。接下去,‘爵士读了第一行,高声一笑没在意;爵士念完第二行,眼里注满了泪水’——又应着你了。”
“谢谢你,查理。”
“‘呵,谁做这么恶毒的事,要我在这个季节出海?快一点儿,快一点儿,我的好汉们,我们的船儿上午要启航’——其实是两点一刻,‘哦,我亲爱的主人,别再说了,我怕会爆发一场致命的风暴。’”查理-阿代尔对基思说,“这就是这类事发生的过程,它们自古以来就有的。国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想起个馊主意,有些拍马奉承的小人就高呼英明,然后就派我来传旨。”他看看表。“所以说,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兰德里先生。”
“敢问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结局如何?”
“他在风暴中淹死了。”查理站起身来。“好吧,你就这样可以上路了。别带枪,但请带套西装。我们别在西楼①把辛辛那图斯表演得太过火了。”
①指白宫的西楼。
“我最晚得明天晚上回来。”
“没问题。嗨,如果你星期六同你的女士一起来华盛顿特区,凯瑟琳和我会请你们出去吃晚饭。反正由山姆大叔付账。我真的想见见她。”
“我要谢绝这份工作。”
“错了。你应告诉他们你要用这个周末好好考虑考虑,还得同你的未婚妻商量一下。好吗?”
“为什么要这样复杂?”
“也许你确实应该同——她叫什么来着?”
“安妮。”
“同安妮商量一下。我们带她在华盛顿兜兜风,各处参观一下,好好谈谈。凯瑟琳干这个很在行。”
“安妮只是个朴实的乡下姑娘。我跟你说过,她不习惯这种生活——”
“女人喜欢城市。购物、高档餐厅、购物。你打算住什么旅馆?”
“不知道。”
“那我给你预定四季旅馆。她会喜爱乔治城的。它看起来与斯潘塞城市区很相像。你可以带她去一些你以前经常出没的地方,但别去查德威克酒吧。琳达还在那里晃悠,我们不想自找难看。我盼望着这个周末。我们走吧。”
“你真是个恶棍。”
“我知道。”
基思把查理留在厨房里,自己上了楼,装好一个旅行袋。
在去机场的路上,基思说:“他们叫我走的时候,你并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查理。”
查理边开车边点了支烟。“我不想这样做。你当时已精疲力竭了,伙计。你自己也想走,这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延长你的痛苦呢?”
“你为什么认为我现在不那么精疲力竭了呢?”
“我说不上来。这不是我的主意。他们认为你还有些剩余的能量。这就像炭灰,明白吗?把炭灰放入炉内,再加热,它还可以燃出点火来。”
“有趣的比喻。那烧完了的炭灰呢?”
“化成一股轻烟,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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