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天的雨。这场雨并不是那种时常从西方或西南方来的夏季暴风雨,而是从伊利湖上空来的一种凉爽的绵绵细雨,带着一丝秋意。雨下得可谓及时,因为玉米尚在生长,要到万圣节与感恩节中间的某个时候方能成熟。基思想,如果那时他还没走,他会去马勒家和詹金斯家帮助收割。尽管现在大部分农活都是由机器来干,但如果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收获时节坐着无所事事的话,仍然会被认为是犯了一种懒惰的罪孽,注定是要下地狱的。反之,那些忙于收割的人显然是被上帝拯救了。基思对基督教的这种“得救预定论”有些不以为然。他怀疑他的大部分邻居,除了那些阿曼门诺派①教徒,已不再十分相信这种理论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大多数人的表现还是属于被拯救的一类。不管怎么说,基思希望今年再有一个好收成。
①基督教保守派别。创始人是17世纪欧洲门诺宗长老阿曼,该派衣着朴素,生活不从时俗,作风独特。该派不用电话、电灯,不用汽车而用马及马车。他们精于耕作,但往往不使用现代农业机械。家长仅让儿童上公立小学,不让他们上中学。义务教育法实行后,该派有些信徒宁肯入狱也不许子女上中学。
房内还有一些活儿要干,所以他并不在乎下雨。那是一系列的零碎杂活——修管子、查电路、补帘子,这儿要拧紧,那儿要放松等等。他父亲在地下室里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工具间,里面有全套的工具与家用五金。
基思发觉自己很喜欢干这些零碎活儿,这给予他一种成就感;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开始给房子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换上新的橡皮垫圈。他想,也许其他的前高级情报官此刻并不在干这活儿,但这活儿不动脑子,正好给他时间思考。
上一个星期过去了,平安无事。基思注意到巡逻警车不再驶过他家门口,这恰与安妮出门在外巧合,说不定克利夫-巴克斯特也去了博灵格林,但他心里却有些怀疑。他怀疑这点是因为他了解巴克斯特这类人。克利夫-巴克斯特不仅是具有美国小城镇最坏传统的那种敌视知识分子的人,而且从他个人来说,巴克斯特也不愿意去一个他妻子在婚前与别人同居了四年的地方。
换一种人也许会安然地想,自己的妻子在大学的四年不过只有一个情人,并未与球队的全体队员都上过床。但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认为他当然应当对他妻子的婚前性行为感到恼火。无疑,他的女人在嫁给他这位优秀先生之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的。
基思考虑过开车去博灵格林。如果他俩要相遇的话,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呢?不过,她说过回来之后来看他的。而且,还有可能克利夫-巴克斯特陪她一起去了,为的是监视她,并为了要看到她在带女儿游览博灵格林城和大学校园时的难受心情。当温迪-巴克斯特宣布她已申请去她妈妈的母校读书并被录取时,巴克斯特家真不知发生了怎样的争论;基思只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基思也明白,现在安妮-巴克斯特的一双儿女都已离家上了大学,她必须思考一些问题了。安妮在她不久前的一封来信中暗示过这一点,不过只是说:“决定是否要完成我的博士课程,或者找一个有工资的全日工作,或者做一些已经搁置了太久的事情。”
基思心想,也许正如威尔克斯牧师所说,有一种宿命在起作用;生活看上去像一团乱麻,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基思-兰德里回到斯潘塞城毕竟与安妮-巴克斯特家里突然冷清起来形成一种巧合,不是吗?但这两件事的汇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基思从安妮的信中得知温迪即将离家去读大学,或许就是这个消息不知不觉地影响他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另一方面,他被迫退役也可以发生在两三年之前或者两三年之后。但更重要的是,他已做好改变生活的准备;从她信中的语气可以看出,她早就有这样的准备了。因此,这是一种巧合、一种下意识的安排,还是一种奇迹?毫无疑问,三者兼而有之。
他对于行动还是不行动、等还是干举棋不定,感到苦恼。他在军队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行动;他在情报机关中所受的训练教会他忍耐。“播种有时节,收获也有时节。”主日学校的老师曾经这样说。情报学校的教官也说过:“错过任何一个,你都会一事无成。”
“阿门。”
他为最后一个水龙头换好了垫圈,停下来到厨房的水槽里洗手。
他曾应邀在劳工节①去几英里之外的贝蒂姨妈家参加一个烧烤野宴。天气不错,野宴上的牛排味道鲜美,色拉全是家制的,甜玉米也是刚摘下来的时鲜货;这种玉米的成熟要比普通玉米早得多。
①美国的劳工节是每年9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约有二十人出席了烧烤野宴,其中大部分基思都认识或听说过。有些男人与他同龄,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很苍老,这让他吓了一跳。野宴上还有不少孩子,那些十几岁的男孩似乎对他在华盛顿的经历很感兴趣,都问他是否到过纽约。他们对他在巴黎、伦敦、罗马、莫斯科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经历似乎并不感到好奇,因为这些地方太遥远了,与他们毫不相干。关于他的职业,大家从他父母那儿听来的大多是说他在外交使团工作。并非每个人都理解这说法的确切含义,他们同样也不会理解他最后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工作。事实上,他在陆军情报部、国防部情报局、国家安全委员会供职有二十多年;随着每次的调动和晋升,他自己也越来越不理解他工作的性质了。当他还是一名特工、一名间谍时,工作的性质一清二楚;职位升高了,它反而变得模糊起来。他曾经出席白宫的会议,与会者来自外交情报顾问委员会、中央情报局、情报研究所、情报评估小组、国家安全局(并非国家安全委员会)以及其他十个情报机构,其中包括他以前的工作单位——国防部情报局。在情报界,机构重叠意味着最大限度的保险。有十五个或二十个不同情报机构及分支机构同时工作,还会全然不知某项重要的情报吗?小事一桩。
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国际情报界的局势像一股水流,尽管可能浑浊不清,却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大约从一九九○年以后,局势不但浑浊不清,而且成了一潭死水。基思心想,这种状况四五年来倒使他免于迷惘和尴尬。他的最后一项使命是在一个委员会工作,这个委员会的任务是认真研究如何实施一项给前克格勃高级官员发放秘密养老金的计划。他的一位同事把它说成是“为我们以前的敌人实行的某种‘马歇尔计划’①”。只有在美国才会这样。
①马歇尔计划:二次大战后美国所制定的援助欧洲复兴的计划。
总之,那次劳工节的烧烤野宴是在黄昏时候以一场棒球赛结束的;比赛在贝蒂姨妈家的院子里草草布置的临时棒球场上举行。基思在那里过的一天比他原来想象的要愉快。
唯一真正使他感到别扭的是野宴上有三位单身女子。他的三表妹萨莉,三十岁了还未出嫁,体重一百七十磅左右,但却讨人喜欢。两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叫珍妮,有两个孩子;另一个的名字不幸也叫安妮,没有孩子;她俩的年龄都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长相都很漂亮。他明显地觉得,她们出席野宴“并不是要享用家制色拉”。
说实话,珍妮聪明伶俐,非常像个假小子,打得一手好棒球,跟孩子们合得来。基思曾听说,对一个人的判断,孩子们和狗常常比同龄人更准确。
珍妮告诉他,她替人干一些打扫房间的轻活儿赚些零花钱,如果他需要帮忙可以给她打电话。他答应了。事实上,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单身汉在这地方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同时人们不免对他的性能力以及他是不是同性恋者做种种猜测。至于珍妮对此是怎么想的,基思不得而知,但他认为她想摸清他的情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些奇怪的是,基思自从归来之后,就觉得自己应该忠于安妮-巴克斯特。对他来说,做到这一点是没问题的,他不会去追逐别的女人。另一方面,为谨慎起见,他感到应当对别的女人表现出一点兴趣,以免人们在心目中把基思-兰德里和安妮-巴克斯特联系在一起。所以,他记下了珍妮的电话号码,对姨妈表示了谢意,又向众人一一告别,最后离开了野宴,任凭他们对他做各种猜测。他过了一个愉快的劳工节。
基思到家之后,刚要上阁楼,就听见门铃响了。他朝窗外望去,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一种灰色的小型客车。一个长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廊上,手里拿着一把收起的雨伞。他走过去开了门。来者身材瘦小,戴着金丝边眼镜,头顶中央全秃了,四周却长着一圈长长的棕发。这人说:“那场战争是令人恶心和不人道的,但我为曾经把你称做‘屠杀婴儿的刽子手’表示歉意。”
基思听到熟悉的声音,笑了。“你好,杰弗里。”
“听说你回来了。道歉永远不会太迟。”他把手伸出来,基思与他握了手。
基思说道:“快请进屋。”
杰弗里-波特脱去身上的雨衣,把它挂在门厅的墙钉上。他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从哪儿说起呢?”
“从你的头秃了说起吧。”
“可我人没胖。”
“是啊,你没胖。左翼的、布尔什维克式的、尿床的共党同情分子总是干瘦的。”
杰弗里大笑。“我已经二十年没听到这些好听的话了。”
“那么你是来对了地方,准赤色分子。”
他们俩都笑了,这时两人才想起来拥抱一下。杰弗里说:“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基思。”
“谢谢。我们去弄点啤酒来。”
他们走进厨房,把啤酒装进一个手提小冰箱里,然后把它拎到门廊上。两人坐在摇椅里,一边观雨一边喝啤酒,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杰弗里开口道:“这些年的时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基思?我这话是不是老生常谈啊?”
“嗯,是老生常谈,但又不是。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俩都太清楚时光跑到哪里去了。”
“说的是。嗳,我当初抨击你的那些话太激烈了一点。”
“我们的话都太激烈了一点。”基思回答道,“当时我们年轻,充满激情和信仰。我们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们知道个鬼。”杰弗里说,又打开一罐啤酒。他接着说:“我当时认为你是中学和博灵格林州立大学里唯一跟我差不多聪明的人。”
“事实上更聪明一些。”
“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我看到你愚不可及时会这样生气的原因。”
“我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家伙会接受激进派的全套鬼话,却不动脑子。”
“我没有全盘接受,基思,但我进行了宣传。”
“可怕。我看见整个国家到处都有人宣传这一套。”
“没错。不过,你也没多考虑就接受了全套爱国主义的鬼话。”
“打那以后,我明白了许多。你呢?”
杰弗里点点头。“我也明白了不少。嗳,政治谈得够多的了。再谈下去我们非得打一架不可。说说你的事怎么样?你为什么要回来?”
“噢,我被解雇了。”
“在哪儿被解雇的?你还在军队里吗?”
“不。”
“那么谁解雇你的?”
“政府。”
杰弗里瞥了他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基思看着雨水滴落在田地里。坐在一个大门廊里观赏丽景别有一种滋味,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了。
杰弗里问道:“你结婚了?”
“没有。那你和那姑娘结婚没有……?就是你在高年级时搞上的那个长发拖到屁股的嬉皮士?”
“她叫盖尔。是的,我们结婚了。现在还在一起过日子。”
“真有你的。有孩子吗?”
“没有,世界人口太多了。我们在为控制人口出一份力。”
“我也是。你们住哪儿?”
“这儿。实际上,大约两年前就搬回来了。我们在博灵格林住了几年。”
“我听说了。那么后来呢?”
“噢,我们俩都获得安提阿学院的奖学金,后来又都受聘在那儿教书,直到退职。”
“我想,如果我在大学里再待上一年的话,我的脑子一定会爆掉的。”
“大学并不适合每个人,”杰弗里承认说,“政府也不适合每个人。”
“不错。”
“我说,你回来之后见过安妮吗?”
“没有。”基思又开了一罐啤酒。
杰弗里注视着他的老朋友兼老同学,基思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最后,杰弗里说道:“你不会还在为你们俩的事摘得神魂颠倒吧?”
“不会。”
“我碰到过她几次。我不断问她是否有你的消息,她说没有。想来真奇怪,我们大家曾经都是那么亲密……我们曾以为那段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我们知道会结束的。”
杰弗里点点头说:“我曾请她开车路过时顺道来我家,同我和盖尔喝一杯,可她总是敷衍我。起初我感到很不高兴,但后来我得知一点她丈夫的情况。他是本地的警察头子——你知道吧?总之,我在‘慈善互助会’举行的一次医院募捐会上见过他们夫妻俩。安妮迷人极了,但她的纳粹丈夫却紧紧盯住她,好像他就要逮捕一名毒品贩子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暴君越来越生气,因为她在和男人们说话——已婚的男人,天哪,都是些医生、律师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举,而他本该为自己的贤内助应酬一屋子的人而感到兴奋——天晓得,他需要良好的公共关系,而且越多越好。总之,他抓住她的胳膊就带她离开了。就这样走了。嗳,我也许是个社会主义者、一个平等主义者,可我也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当我看见一个有教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忍受那样的粗暴对待——你去哪儿?”
“盥洗室。”
基思走进盥洗室,洗了脸。他照了照镜子。的确,他的基因好,这使他看上去与他在大学时拍的照片差别不大。相反,杰弗里却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不知安妮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杰弗里一定知道,但基思不打算问他。反正不管她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回到门廊上坐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噢……盖尔听别人说的。谁说的记不得了。”杰弗里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她看上去很好。”
“盖尔吗?”
“安妮。”杰弗里咯咯一笑,说道,“我想怂恿你去与她重温旧情,基思,但那个狗杂种会杀了你。”他补充说,“他明白,得到她是凭运气,他不愿意失去她。”
“看来安提阿学院是平民政治家的摇篮。你在那里正合适。”
“嗯……我想是这样。我和盖尔在那里过了几年不错的日子。我们组织了抗议活动和罢工运动,还捣毁了城里的征兵站。真带劲。”
基思笑了。“好极了。我在前方屁股都要打穿了,而你们却在吓跑我的接替者。”
杰弗里也笑了。“那不过是一阵子的事。我希望当时你能跟我们在一起。老天,我们吸了那么多大麻,数量加起来足以砸死一群大象;我们跟半数的研究生和教师睡过觉;我们——”
“你的意思是你们跟别的人上过床?”
“当然。你当时在丛林里,错过了一大摊子事儿。”
“但是……嗨,我是个农家子弟……同你们在一起的那些人结过婚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不过,噢,当时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有多方面的原因——住房问题、福利问题,诸如此类。这样做实际上是在逃避现实——还记得这个词儿吗?但我们相信性自由。盖尔到现在还声称她创造了那句格言:‘上床,别上战场。’她说,那是一九六四年。她是在梦中获得灵感的。那也许是吸毒所致吧。”
“为这句格言得请一个版权律师了。”
“不错。总之,我们抛弃了所有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与情感,背叛了宗教、爱国主义、父母双亲以及其他的一切。”他把身体俯过来对基思说道,“大致来说,当时我们心理上不正常,可很愉快,而且我们的确相信那一套。不是全部相信,但是足够多了。我们真的痛恨那场战争,真的。”
“是啊。我也认为它不是什么好事。”
“得了吧,基思。别言不由衷了。”
“对我来说那不是政治,而只是一场哈克贝利-芬式的真枪真炮的历险而已。”
“但有人死了。”
“的确有人死了,杰弗里。我至今还在为他们悲伤。你悲伤吗?”
“不,可我本来就不希望他们去死。”他用拳头捣了一下基思的胳膊。“嗳,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现在没人再关心这个了。”
“我想也是。”
他俩各人又喝了一罐啤酒,在摇椅上摇着身子。基思心想,二十年之后他们还会坐在一起,膝上盖着毯子,一边喝苹果汁,一边谈论健康和童年。生命起点与终点中间的那些年月,那些充满性爱、激情、女人、政治以及斗争的年月,将会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将会被遗忘,但他希望不要这样。
基思说:“从我们斯潘塞城出来的人有多少上了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你、安妮,还有一个年龄比我们大点的怪小伙子……他叫杰克,对吗?”
“对。他去了加利福尼亚州。后来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另外还有那个叫芭芭拉-埃文斯的姑娘,真是个大美人。她去了纽约,嫁给了一个阔佬。我在第二十次同学聚会上见过她。”
“斯潘塞中学同学聚会,还是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同学聚会?”
“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我从不去参加中学同学聚会。你呢?”
“不去。”
“我们今年夏天刚错过一次中学同学聚会。我说,明年你要去参加的话,我也去。”
“你可以去。”
杰弗里继续说道:“我们中学里还有一个人上了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杰德-鲍威尔,比我们小两岁。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城里那家廉价杂货店就是他父母开的。他现在情况怎样?”
“他在越南战场上头部受了伤。他回到这儿,过了几年受罪的日子,后来死了。我父母与他父母是近邻。我和盖尔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散发反战宣传品。干了件蠢事。”
“也许吧。”
“你是喝得飘飘然了,还是醉了?”
“都有点。”
“我也是。”杰弗里说道。
他俩坐了一会儿,谈到了家庭,又谈了一点斯潘塞城和博灵格林的往事。他俩叙述各自的见闻,回忆老朋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间。
此刻天渐渐黑了,雨还在下个不停。基思说:“我认识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在这个门廊上坐过。”
“你知道,基思,我们还没老,可我觉得我们已经被鬼魂包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们不该回到这儿来,杰弗里。你为什么要回来?”
“不知道。这儿生活比安提阿便宜。我们经济上不宽裕。我们在培养小激进派分子的狂热中竟然忘了钱的问题。”他笑了。“我原该买些国防部的股票。”
“眼下这投资可不理想。你有工作吗?”
“辅导中学生。盖尔也是。她还在市议会担任议员,每年有一点补贴。”
“不哄我?谁会昏了头投准赤色分子的票?”
“她的竞选对手在男厕所里搞鸡奸被人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斯潘塞城的人真会选。”
“是啊。到十一月份她就要卸任了,巴克斯特在她背后捣了鬼。”
“我并不觉得奇怪。”
“嗨,当心这家伙,基思。他很危险。”
“我遵纪守法。”
“那没有用,我的朋友。这个家伙很恶劣。”
“那就行动起来对付他。”
“我们正在想办法。”
“想办法?你不是曾经想办法推翻美国政府吗?”
“那要容易些。”他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嘛。”
一只只飞蛾扑向房子的纱窗,他们坐的摇椅嘎吱作响。基思打开了最后两罐啤酒,递给杰弗里一罐。“我不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辞去舒服的教师工作。”
“这个……事情变得怪了。”
“什么变得怪了?”
“一切事情。盖尔教社会学,我教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其他欧洲自种男人的理论。这些人早已作古了。你知道,我坐在我的象牙塔中,看不到现实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事。共产主义的崩溃可以说让我感到意外。”
“我有同感。不过,我干的工作让我不需惊奇。”
“是吗?你是间谍之类?”
“接着说你的吧。你们的英雄是些泥足巨人。那么后来呢?”
他笑了。“是呀,因此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重写我的讲义,或是重新考虑我的生活方式。”
“我听着呢。”
“总之,我的课来听的人不多。尽管我一度处于社会思潮的前锋,我却发现自己在殿后了。天哪,我甚至不能再和女人上床了。我的意思是,对那些女大学生来说我可能太老了,然而……这不仅仅是由于身体上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思想上的原因。你知道吗?另外,现在校方制定了一些校规,关于性行为的校规,有整整好几页……上帝呀,校规上规定每一步你都得先问一下对方——我可以解开你的衬衫吗?我可以解开你的乳罩吗?我可以摸你的Rx房吗?”他噗嗤一笑。“不开玩笑。你能想象我们做大学生时是怎样的吗?老天,我们兴致一来就上床了。哦,你没有。但是……总之,盖尔也有一点落伍了。本来可能选她课的学生都选了女权主义研究、美国黑人历史、美洲印第安人哲学、新时代资本主义等这类课程。没有人再选正统的社会学课程了。她感到……有点失落。上帝啊,这个国家变了,还是怎么了?”
“安提阿学院也许并不代表整个国家,杰弗里。”
“我也这样想。不过,天啊,对一个老革命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跟不上社会发展更悲哀的了。革命总是吃掉自己人。我在三十年前就明白这点了。我只是没预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赶出政治舞台。”
“他们把你解雇了?”
“不,他们不那样干。我和盖尔有一天早上醒来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们是出于原则才辞职的。真蠢。”
“不,真聪明。很好。我就不能说自己的做法聪明,我真希望当初采取你们的做法。但是我后来还是被解雇了。”
“为什么?裁减人员?”
“不错。胜利的代价竟是失业。这真是一种讽刺。”
“是啊,嗯,但你赢了。现在我不能再盼望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天堂了。”他喝完手中的啤酒,把空罐捏扁。“政治是个坏东西,政治分裂人民。”
“我告诉过你这一点。”基思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思考着杰弗里说的话。他和这位孩提时代的朋友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选择了不同的信仰,到大学四年级时明显没有共同之处了。实际上,他俩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的,只是双方都不知道而已。
他俩小时候就在一起,在一个学校的操场上玩耍,同一天上了同一所大学。各人都认为自己是个诚实的人,或许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各人都相信自己在为人类鞠躬尽瘁。他俩在不同的阵营里服役,其他人则无动于衷。结果他俩被不同的系统欺骗了、利用了、伤害了。现在这两个斯潘塞城的老青年又回到这里,一块儿坐在门廊上喝啤酒。基思对杰弗里说:“我们俩都被留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了,我的朋友。我们都打输了战争,成了无用的遗物。”
杰弗里点点头。“是呀。那么今后的三十年我们能不犯错误吗?”
“也许不能。但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不错,可我们的过去老是阴魂不散,基思。外面传说我和盖尔是赤色分子,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但这种流言对学生选我们的课可没有好处。我是说,我们该怎么办?加入一个教会?穿着红、白、蓝三色服装去参加美国独立纪念日的野餐会?还是登记成为共和党党员?”
“但愿别发生这样的事。”
“说得对。我们仍然还是激进派。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对,你们喜欢激进。这就是你们搬回这里来的原因。你们的所作所为在安提阿学院已是昨日黄花了。但在这里,你们却是古怪和危险的。”
杰弗里拍了一下大腿。“对呀!这个地方处在一个倒错的时代。我喜欢这个地方。”他看看基思。“那么你呢?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吗?”
“我知道。”
“为什么呀?”
“这个……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①者,已经精疲力竭了。我想,这里的人甚至不懂什么是犬儒主义,所以我回到这儿来恢复正常心态。”
①犬儒主义:古希腊一个哲学流派的主张,提倡克己善身,鄙视名利。
“嗯。犬儒主义是一种病态的幽默。英国作家威尔斯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希望你能恢复得更好一些。”
“我也希望这样。”
“可能我也能治好我的理想主义。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主义者吗?那是这样一种人:他发现玫瑰花比卷心菜更好闻,因此便断定玫瑰花做汤更好喝。我的问题就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破产了,失业了,成了被社会遗弃的人。但我并不愤世嫉俗,还有希望嘛。”
“上帝保佑你。我可以对一个无神论者这样说吗?”
“随时都可以说。你入教了没有?”
“没有。”
“你应当入教。”
“这像你说的话吗,杰弗里?”
“没错……我看到了宗教的强大力量,在波兰,在俄国……我并不赞同宗教的任何教义,但我看到了它对思想苦恼的人所起的作用。人们需要麻醉剂。”
“也许吧。”
杰弗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哎,我得走了,伙计。家里等我吃晚饭呢。明天请过来和我们共进晚餐。盖尔想见见你,我们还在吃素,不过你可以带你自己吃的猪肉之类。我们有葡萄酒,也有啤酒。我们平时也喝几杯。”
“我明白。”基思站起来,身体也有些摇晃。“什么时候了?”
“管它呢!六点,七点。另外,我还藏着好东西呢。”杰弗里向台阶走去,走到一半靠在门廊的柱子上稳住身子。他说:“嗨,你想带个朋友来吗?女士之类?”
“不。”
“那么你如何满足自己的性要求?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离了婚的女人。她们巴不得跟你风流一番呢。”
“你这会儿开车还行吗?”
“行。回家的路笔直的。我们租了一间农舍,还租了几英亩地种无污染蔬菜。这条公路下去两英里就到,是老鲍尔的房子。”
“让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如果我开车被警察拦下,我能通过盖尔进行疏通。如果你被警察拦下,他们会揪住你不放的。”
“为什么这样说?”
杰弗里又折回来,用臂膀搂住基思肩头。他轻声说道:“这就是我来此要告诉你的……虽然我俩合不来,我还是要告诉你。盖尔有一个跟警察关系密切的人为她提供消息,实际上这人就在警察局里。不过,你要当做不知道。有消息说巴克斯特正在算计你,我想我俩都知道为什么。你得格外小心,伙计。”
“谢谢。”
杰弗里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她是否有接触,可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俩……我要说什么来着?我无法想象你们俩分开……每当我看到安妮,我就想起了基思;当我在这里看见你时,我就想起了安妮,就像你们俩在博灵格林,总是一块儿来到我的门口……天哪,我的话太多了。”他转身走下门廊的台阶,冒雨走进汽车,开车离去。
基思望着汽车尾灯的亮光渐渐消失在黑黑的、被雨打湿的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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