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雨仍然下个不停。窗外细密的毛毛雨声使人心境归于平静。他索性打开窗户,更好地听着雨声,呼吸潮湿凉爽的空气。在这里,在这套房子里,他感到安静而舒适,他十分清楚,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当然,除了他自己和他的女人们。他的实验母本们,他做实验用的兔子们。他珍惜自己的女人们,如同人们珍惜一支心爱的自来水笔,习惯用它写字;一把心爱的安乐椅,习惯晚上坐在里面读书或者看电视;一只心爱的茶杯,装上咖啡会显得更香。不过不是因为他习惯了,而是因为她们对于他有用,不可缺少。她们应该为他生孩子,因为这种事情除了她们谁也办不到,他不得不珍惜她们,甚至有一点爱她们。当然,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他的理解与能力范围之内。
沉静温顺的卓娅已经穿好了衣服,默默地坐在沙发边上,耐心地等待他的吩咐。准备离开吗?煮杯咖啡?找点食品做一顿清淡的晚饭?主人有何吩咐?不,当然,如果什么时候要结婚,只能跟她。至少,她不会使这种生活方式败兴,不会说一堆蠢话或者表现出不需要的主动来烦人。对,卓娅——她对您可不会像那个薇罗奇卡。
“你去洗洗脸吧。”他温柔地对她说,“你的眼睛下边沾了黑痕。”
卓娅顺从地站起来,走进浴室,他听见流水的声音。随后卓娅重新回到房间里。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但是不知怎么有点心绪不宁。
“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请您原谅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卓尼卡?”
“我大概是太愚蠢了,鉴赏力也不高。您不喜欢我送给您的浴液,是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极好的礼物,我非常感谢你。”
“那为什么您没有把它带回家去?我看见了,瓶子放在浴室的小柜子里。您把它送给您的朋友了?”
他颤栗了一下。好一个糊涂蛋!应该把贴在包装盒上的那张傻纸条撕去,那是卓娅写上新年祝辞后贴上去的。没有贴纸条,就是一只普通盒子装着一只普通的瓶子,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买到,试试证明一下,这就是她送的那一瓶,而不仅仅是同样的一瓶。真是鬼迷心窍,探进柜子里去了,她在里头找什么呢?
“卓娅,我跟你说过多次了,叫我的名字时别加父称!”他恼怒地回答,极力想挽回局面,转移话题,“我是你孩子的父亲,你要像小姑娘一样对我称‘您’。”
“对不起,”她小声地说,“我不认为您会因为这件事生气。”
“对,我生气了,你别忘了,亲爱的,我毕竟是个结了婚的男人,我怎么能把你的礼物带回家去?你自己想想,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就得把纸条从包装盒上撕掉,可是你在那纸盒上写下了如此温馨的话,这些话恰恰是你的礼物上最珍贵的。是的,我把礼物留在了这里,但是在这里,我有时候也能把它拿在手里,重温你写给我的那些话。你懂吗?”
“对不起,”卓娅又一次道歉,“我没有想到。”
“行了,我们不谈这个。”他轻松地叹了口气,“别再跟我吵嘴了。现在我们到厨房去,你煮点咖啡。”
计谋得逞了,卓娅没有再提礼物的事。
“您的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她一边分别往两只茶杯里倒冒着热气的浓咖啡,一边问。
“确切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走了三年了,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自己也知道。马上就要选举了——看样子是。如果政权更迭,完全可能,新总统要组成新政府,接着就会更换外交使团。这样一来……”
他摊开两只手,整个人的样子说明,他也不能有把握地说这套房子还能让他支配多长时间。
“但是,这不应该让你操心。等到孩子出生,你反正要呆在家里,这样我们将不得不停止约会。当然,我将同你见面,而且非常频繁,但已经……”他调皮地微笑了一下,“不是这种秘密约会。顺便问一下,你的父母怎么样?”
“不好。”卓娅叹口气,“老是生病。他们已经老了,我是他们最小的孩子。妈妈生我的时候42岁,而爸爸比她还大。再给您来杯咖啡?”
“你倒吧。”
他把杯子递给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卓娅保养极好的双手和精心修剪过的指甲。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她何来这般温顺可人。要知道,长相漂亮的娘们儿都娇生惯养,鉴赏力极好,并不像薇拉那样。薇拉别出心裁地染了指甲,不仅染过绿色,还上过黑漆,往自己身上挂那么多闪光的小饰物,让人眼花缭乱,俨然一棵新年枞树。不错,她人长得美丽,惹人注目,这些词对她都合适,无可争辩。但是严格地说,她这个人毕竟缺乏审美能力,俗不可耐,缺乏教养。卓娅从来不会这样,指甲上的油是暗肉色,不反光,既元珠母色又没有别的杂色闪光。首饰只有脖子上的一条精致的金项链,连个宝石坠子也没有。奇怪,为什么她直到36岁还仍然是个老处女。是不是男人们没有长眼睛?或者是她历经坎坷和腼腆的神态把她整个人甚至连外表都遮挡住了?况且他自己就是如此。开始一段时间,他把卓娅当成一个不幸的、不美的、不再幻想有完美的个人生活的单身女人,过了好长时间,他发现,她的身上没有什么不美之处,当然,不是绝代佳人,但也不是丑陋女子。
有意思的是他们将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应该是一个最好的,他相信他的方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个孩子的智力、记忆力、身体耐力等各方面的素质都将是最高的。第一批实验不是十分成功,生下的孩子有病,心脏较弱,对一切都有极强的过敏反应。在血液方面怎么没有继承他的基因?素质组合不过是一个良好的愿望。第一个孩子伊拉是一个样,娜塔莎是另一个样,奥尔加是第三个样……怎么也组合不到一起。现在应该组合起来了。他对此深信不疑,要是能够生一个男孩子就好了。
“你希望生个男孩还是女孩?”他问卓娅。
“男孩,”她羞涩地笑笑,“为了表示对您的尊敬,如果是个男孩,我就给他取名叫瓦列利克。”
“要是女孩呢?”
“女孩就叫……不,我不知道。我还没有选好女孩子的名字。大概,叫瓦列莉娅,要像您的名字。”
“谢谢,”他笑了,“好了,孩子,该各回各的家了。”
他等卓娅洗好茶具收拾好餐具,同她一起走到外面,把她送到地铁口。他们的方向不同。
娜斯佳竟然不知在哪里感染了流感,她自己都十分惊奇。尽管血管衰弱,背上的旧伤一直不好,但是她对各种病毒感染都有惊人的抵抗力,就是全国都感染流行病躺倒了,她仍能安然无恙地上班,甚至不用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她发现能叫她躺倒的病毒八年出现一次。一种特别复杂的病毒。传染性病原体所有其他的变种都不能感染她。自从上次感冒到这次生病,正好相隔八年。八年前娜斯佳最后一次生病躺倒,高烧四十度,两腿酸痛得厉害。
因此,尤拉-科罗特科夫一个人去会见塔什科夫。娜斯佳由于不能亲自同联邦安全局的侦查员谈谈并亲耳听听情况而苦恼不堪,但是她明白,她不能走出家门。
“你哪怕回来时顺路到我这里来呆一会,”她请求科罗特科夫,“说说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来。”尤拉答应了。
自从伊拉-捷列辛娜再次给他打过电话,并且告诉找她谈奥列格的那个人的姓之后,戈尔杰耶夫上校就明白了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被绑架的娜塔莎-捷列辛娜的姐姐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被联邦安全局进行侦讯调查的对象。这件事情对民警、对反间谍工作人员都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伊利娜不能仅仅由于已经复杂化了的形势就不同民警分局接触,因为她的妹妹失踪了,必须寻找她,但是这种接触本身又可能打乱塔什科夫的全部工作,因为可能会引起捷列辛娜的房客们的警觉,从而破坏整个精心策划的部署。然后,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戈尔杰耶夫按照这种情况下的惯例向上级报告,拜会双方主管部门的领导,从最高一级、次一级、再次一级,直到具体执行者。联邦安全局方面有塔什科夫-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少校,内务部方面有科罗特科夫-尤拉-维克多罗维奇少校。建议他们举行会晤,研究行动计划,即便不能联合行动,至少不能互相干扰。
科罗特科夫同兄弟部门的同行会晤去了,可娜斯佳不得不漫无目的地在宿舍里转圈,同难以克制的躺倒的愿望搏斗着。
“你干嘛找罪受啊?”丈夫不解地问,“躺着呗。”
他自己的支气管炎早已经应付过去了,现在只是偶尔咳嗽。他生病的时候,兴致和胃口都不减,躺在沙发上几乎不起来,时而酣睡不醒,甚至还耍耍小孩脾气。而且,不用讲究秩序:因为生病,他要怎么都可以,但是得适度。现在娜斯佳正病着,他真诚地希望,妻子能够稍微休息休息,睡够觉,好好调整复原。但是同时,她进食正常,跟好人一样,一天三餐。他一早已经跑市场买来了水果,怀着一线希望,利用娜斯佳生病的机会,他能塞给她一些维他命。至于她坚持不愿意躺在床上休息,引起了阿列克赛已是近似愤怒的惊诧。
“你吃药,躺下。”他要求道。
“我不想,”娜斯佳固执地摇头说,“如果我躺下就会睡着。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必须思考。”
“让你的思考等一等。它们跑不了。好好睡一觉,然后再思考,清醒的头脑总能更好地思考。”
“不,我不想躺下。我最好跟你在厨房里坐一会儿。”
“我太需要你了,”阿列克赛用鼻子闻了一下,“也许,你指望我会煎小牛肉排,而你在我转身的时候把它们从锅里往外拣?别想好事了,我该看我现在的这位研究生的天才作品了。”
“那么肉排呢?”娜斯佳失望地问。
煎小牛肉排是廖沙拿手的一道菜,他平日趁心爱的夫人在家的时候,也会露上一手让她一饱口福。娜斯佳亲眼看见,他从市场回来时从包里掏出了小牛肉。
“晚餐吃。你好像请科罗特科夫来做客了?那就让我们一起享用。”
“你真坏。”娜斯佳喘了一口气,重重地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因为发烧而头晕目眩,周身感到令人讨厌的虚弱,更不用说极度疼痛的双腿,“对你而言,我的朋友比我本人宝贵。等我饿死了,你才会后悔,怎么不早点给我吃东西。”
“你得有良心!”廖沙被激怒了,“你面前有满满一盆桃和杏,冰箱里有欧洲甜樱桃,随便吃,管够。总之,老太婆,你还是上床去,犯不着往公共饮食中传播病毒。去吧,去吧,离开这里,别分散我的注意力。小伙子两天后要通过论文答辩,我应该整理好他的开场白。”
她沮丧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房间。廖什卡说得对,躺下来感觉不坏。但是她凭经验知道,一旦她躺下来,就会完全松弛、人睡,就不能像她自己形容的‘集合大脑细胞’了。她提心吊胆地看了一眼,悄悄溜进浴室,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美国退烧药,倒上一小玻璃杯水,一口服下。要是让廖沙知道她又服这种药,他会把它扔掉。这种药只能每天早晚各服一次,不能多服,否则可能引起其他并发症。根据这种神药的发明者的设想,体温下降应该持续八九个小时。但是莫非娜斯佳搞错了,药效对她的作用弱得多,服药后烧真的退了,事实上突然明显见效,有三个小时,娜斯佳的感觉可以说很好,可是接着重新开始发冷,腿酸。体温计的读数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极不正常。
娜斯佳又朝厨房看了看,丈夫坐在桌子边,埋头看打字机打印的文稿,用黑笔在上面修改。此时他的面部表现出不满和挑剔。
“廖什卡,”娜斯佳有气无力地招呼道,“我能给自己弄杯咖啡吗?我不会出声,不妨碍你。”
他抬起头嘲弄地笑了,他的脸又换上了常见的宽容大度和亲切关爱的表情,这种表情她熟悉了二十年了。
“不能。不过你从来都是自行其是,阿霞,你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喝咖啡有什么用?即便你不可怜我,也要爱惜自己的心脏。好像是个聪明女子,实际上什么都不懂。”
“我懂。”她委屈地说,“好了,廖沙,我冲一杯淡淡的,保证。别生气。”
“随你的便吧。”阿列克赛一气之下回了一句,“算跟你白说。你要是以为我没发现你刚才钻进浴室里,你就大错特错了。把药给我,由我来严格按时按量给你服药。”
她听话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药盒递给丈夫:“廖沙,你太过分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生平不相信,你能对我发这么大脾气。”
“是这样吗?阿西卡,我用词不当,真该死!必须改写这满纸胡言,简直需要坐下来全部重写。本来应该同他面谈一次,当场指出他这里犯的每一处错误,并让他重写。一处、两处、三处——牛头不对马嘴地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只有这样才能教给研究生一点学问。但是到论文答辩只剩下两天了,哪里还能重写?只好我自己写这篇开场白。最重要的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他有一篇论文提要,他写了,我也修改了。每个字都校对过了,每道公式也都对,他呢,就不能根据公式编出一段十分钟发言的文章来?这满篇胡言乱语是从哪里来的?”
“廖舍奇卡,亲爱的。别发脾气了,听见吗?如果真的只剩下两天,那你别无办法,除了坐下来写完这段文章。那你就写吧。然后等论文答辩完了,同研究生一起研究一下。事实上你又何至于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来的?”
“不知道,”阿列克谢生气地说,“也不想知道。”
“这就白生气了。”娜斯佳笑起来。
药力已经开始生效。她的感觉越来越好,甚至为急剧退烧有点着急。趁廖沙让那篇文章气得七窍生烟的机会,她打开了桌子上的电茶炊,往茶杯里放上速溶咖啡。
“既然你一直担任研究生学术指导,你应该知道,他们这些文理不通的论文是从哪里来的。他是什么时候给你送来资料的?”
“星期一,十七号。”
“应该是什么时候?”
“我让十号之前送来,但是他来不及,忙着什么事情。”
“忙什么呢?”
“唉,阿霞,我怎么知道?一个人忙起来,事情有的是。原则上十六号并不算晚,如果论文合格,不是这满纸不着边际的废话的话。”
“廖什,你的研究生有妻子吗?”
“记不清了,好像有。”他耸耸肩膀,“你以为,他新婚燕尔,让蜜月弄得神魂颠倒,把心思全用到床上去了?”
“你说什么,我从来不问这种浪漫勾当。”“茶炊沸腾,自动切断了电源。娜斯佳为自己冲好咖啡,小心地用勺子把糖搅匀。”
“我们打赌,如果他有妻子,那么她对数学不陌生,尽管她是很早以前学过而且学得不好。而你的研究生,把钻研学术的功夫都投入到政治活动中去了。”
“这种结论是从何谈起?”
“就因为选举,亲爱的。他为自己赞成的候选人做竞选宣传去了。参加竞选总部会议,做大量杂七杂八的工作。我不知道,是为了金钱还是因为思想观念。至少,在十六号早晨之前他没有一分钟的空闲好坐下来思考完成自己的学术发言。他东奔西跑,后来等他明白时间紧迫,就把学术论文和提要交给了自己的妻子,请她来写论文。她尽自己智力写出来了。大概甚至还用打字机重打了一遍。我们打赌,这几张纸他不是亲自给你送来的,而是找机会托人捎来的。是这样吗?”
“你怎么猜到的?”阿列克赛惊讶了。
“至于她给他编了些什么,他甚至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他相信,既然手头上有了一篇很完整的提要,那就不会出什么毛病了。你也明白,十六号夜间到十七号早晨,他的眼睛都不曾合一下,直到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揭晓,才会躺下睡觉。这就是整个故事,愿意的话,你去验证。”
“你真是个幻想家,”阿列克赛冷笑道,“但是我在逻辑上不能拒绝你的说法。我只不过出于好奇要检验一下。”
他伸手拿起电话,但是娜斯佳反应灵敏,夺下了他的话筒。
“哎,别,朋友,这不合适。我们不是打赌吗?”
“我可没有答应。我干嘛同你这个傻瓜打赌?”
“也用不着。但是我跟你赌了,赌什么?如果我说对了,你给我什么?”
“刮你的鼻子。你想要什么?”
“煎牛排,不是等到晚饭,而是现在。”
“阿谢尼卡,你讲点良心好不好。”丈夫央求道,“论文稿还得重抄。”
“好吧,不用煎牛排了,我忍一忍。那么,要是我赢了,你给我额外吃一次药。”
“我们说定了,你可得撑住。怎么,我的小财迷,只顾解馋,除了吃的和麻醉药,你就想不出别的了?贪吃,忘了打扮自己了?”廖沙挖苦她说,“这样吧,如果你错了,你马上把咖啡倒进洗碗池,上床去;如果对了,我就允许你喝咖啡,也不要求你卧床了。就这样,我慈悲为怀。”
“啊,猫哭老鼠,”娜斯佳叹了口气,“你打电话吧,反正你别想占便宜。”
同自己学院的什么人交谈了几分钟,阿列克赛-齐斯加科夫赞许地看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妻子。
“你真行,老太婆,你发着高烧,脑袋居然照样好使。你走得太远了,只是小心别迷路。”
用水冲一下茶杯,脚步蹒跚进了房间,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未破的几起谋杀案和小姑娘被绑架案上去了。为什么要把她从医院里弄走?如果这种千篇一律的以绑架人质作为达到某种其他目的的手段,那么绑架者应该已经声明了。譬如要钱,或者采取一定的行动。的确,在俄罗斯一切都与别处不同。譬如在其他国家,如果发生恐怖活动,那么马上就有某些政治性的恐怖集团为自己的行动承担责任。宣称我们这样做是因为什么什么,我们要求当局什么什么,否则,不照我们的要求办就杀死人质或者炸毁地铁,云云。而在我们这里,地铁里发生过爆炸,但是没有人为此承担责任。当时为什么要制造爆炸使人致残呢?是单纯的恶性流氓行为吗?到底为什么要绑架娜塔莎-捷列辛娜?而且还这样关心她,不当着她的面杀人,尽管在当时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办得到。所以,娜塔莎不是人质,暂时没有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也不以她的生命相威胁。他们需要娜塔莎活着已经算不错了,否则,他们就在迷倒米沙尼亚的灌木丛里把她杀了。这倒是留下一线希望。不过那又怎么样?因为这一切应该有所交代。四具尸体,诚然,罗曼诺夫斯卡娅虽然尚有疑问,另外三具也是。况且,不是一口气吹成的,这都是能够辨认出是谁到医院去探视娜塔莎的几个人的尸体。随后,娜塔莎自己失踪,而且做得十分高明。对绑架一个毫无防卫能力的残疾姑娘的人,娜斯佳充满愤恨,她不能不佩服绑架组织得滴水不漏。
科罗特科夫正好在晚饭前到达,娜斯佳很小的单间宿舍里弥漫着奇斯佳科夫教授特殊烹调的煎小牛肉排的香味,让患流行性感冒的饥肠辘辘的女主人简直忘乎所以。
“大姐,你多生几次病吧。”尤拉刚进门口就精神振奋地说,“那样齐斯加科夫每天都会给你做可口的饭菜,我就借着公务需要每天都往你家里跑。”
“你想得美。”阿列克赛握着他的手噗嗤地笑着说,“你这位发了烧的女朋友都三天不能睡觉了,她跃跃欲试总想出去。”
“说得对。”刑事侦查员同意,“我这位女朋友的确发疯了,不过,教授,你的妻子很聪明,这得看怎么看,我们两个谁更差。”
娜斯佳从房间里走出来。在科罗特科夫进门时,她已经用舒适的袍子换下了牛仔裤,用大翻领衬衣换下了红棕相间的小碎格子衬衣。她吻了一下科罗特科夫的脸颊,责备地说:
“现在的男人们比老娘们还坏,一点不假。只要不走运的娜斯杰尼卡一生病,一失去警觉,他们就立即在她的背后对她评头品足起来。还算是绅士风度吗?”
晚餐的味道很好,不过,跟从前一样,总是由阿列克赛来做。但是他们吃得很快:毕竟廖沙还得为自己的研究生写完答辩发言。娜斯佳也急于同科罗特科夫谈话。
“是这么回事,大姐,”尤拉开始说,他们留下齐斯加科夫一个人,向房间走去,“我和你将同一位相当体面的男士工作,他叫亚历山大-塔什科夫。大概情况是这样:他们在跟踪一个专门为各个极端民族主义组织,特别是恐怖组织起中介作用的团伙。这个团伙实际上全部由极端民族主义者组成,不过也有例外。例外之一是团伙的头目,据他们自己的情报,是一个俄罗斯人。捷列辛娜的家,是团伙其他成员租住的定期集会的地方。像这样的房子,他们在全莫斯科有九处,但暂时只发现了三处,其中就有伊拉的家。奥列格-热斯杰罗夫有意结识了捷列辛娜,大概,是打算同她的房客们接触。但是没来得及,塔什科夫说,姑娘表现很好,但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当然,得知一个人跟你上床只是因为工作需要,谁心里会高兴?在同塔什科夫谈话时,她说了一句令人好奇的话,似乎奥列格答应带她去找一个非常高明的医生,他们曾经约好星期一去。你能无动于衷吗?”
“尤尔,我觉得,但是我害怕,你讲的这些让我头痛。我一听见‘医生’这个词就哆嗦。”
“看来,得找到这个医生,审查他,没有问题才能放心。我相信,这件事情背后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但是……有一个情况。诚然,我们俩当中是你在发高烧,不是我,因此我好像不会说胡话。据捷列辛娜说,最初,同医生预约的是星期五去咨询,但是星期四早晨,这位医生突然通知说,门诊推迟到星期一,他有点事情,时间排不开。于是在星期五到星期一的间隔中,奥列格牺牲了。也就没有人带伊拉去找这位大夫了。”
“你是想说,大夫不知为什么很不情愿热斯杰罗夫带伊拉-捷列辛娜去找他是吗?”
“亲爱的朋友,这正是我想说的。你摸摸我的额头,我并没有生病。阿尼斯科维茨被害案把我弄得焦头烂额。其中牵扯医疗事务太多了,又是医生,又是残疾人,又是医院。天哪。阿西卡,开头的一切是多么好,啊?你想一想,被杀害的老太太是高利贷者。杀人是为了抢劫。杀人是为了偷换她的收藏品。振振有词,一种说法比一种好听。然而有什么结果?一个捉摸不定的医生,50来岁,讲究仪表,深色头发间有白发,他在医院探视几个残疾孩子和他们的残疾母亲,顺手杀了医务人员。牧师在哪里?教区又在哪里?我们在这个案子中,是南辕北辙,完全不对路。”
“得了,别发牢骚了。”娜斯佳亲切地把他的头发弄乱,“让我们汇合到这一点上,我和你两个人,在这件扑朔迷离的案子中,有点走偏了,但是这不能成为打退堂鼓的理由。即使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中尽是些白痴,我跟你还是得工作。你同塔什科夫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试试向热斯杰罗夫的遗孀打听,奥列格打算带捷列辛娜找的是哪一位医生。也许,这个医生是他们俩共同的熟人。”
“这位塔什科夫给你的总体印象如何?可以同他打交道吗?”
“完全可以。我理解,什么事让你不放心。因为你担心那位姑娘,对吗?”
“你猜得对,我可怜她,尤里克。非常可怜。而且还是连遭创伤——先是失去情人,接着又得知他对她纯粹是公务兴趣。要是另一个个人生活和伴侣选择没有问题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希望,出现了惟一一个亮点——给你们吧。如此屈辱、失望。不过我,尤尔,十分清楚,这在现实生活中是怎么回事。如果联邦安全局的人需要捷列辛娜的房子和她的房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罢休。其中包括不惜重施热斯杰罗夫尚未完成的计谋。我想问你:你相信塔什科夫不会走这条老掉牙、然而很遗憾却是容易见效的路吗?你相信他不会再给姑娘带来一次创伤吗?”
“我绝对不相信。但是他也可怜伊拉。这一点千真万确。他也不想造成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的印象。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况且,我们还是走着瞧吧。”
他们又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科罗特科夫告辞走了。特效药的有效时间过了。娜斯佳又开始感到发冷,脑袋像灌了铅一样发沉,眼睛怕见亮光。她轻轻走进厨房,苦苦央求道:“廖什克,给点外国药,啊?”
奥列格牺牲之后,塔什科夫几乎天天同薇拉-热斯杰罗娃见面,起先是作为刑事侦查员提问题,后来是帮助安排葬礼和追悼会。这个性情乖张、喜怒无常,一度还歇斯底里的年轻女人表现得很勇敢,这让他感到奇怪。她没有晕倒,没有说半句话就嚎啕痛哭,没有发疯似的扑到棺材上面,经过爆炸和大火之后,不可能敞着棺材安葬奥列格。过后他想,她想必想着未出世的孩子,这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突然降临的悲伤。
同科罗特科夫会晤之后,亚历山大又去拜访了一次自己同志的遗漏。薇拉很平静,好像丈夫牺牲的忌日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而不是几天。
“你好,萨沙。”她苦笑着说,“进来吧。你能来,很好。”
宿舍里空落落的,这使塔什科夫一开始感到不习惯。在奥列格遭遇不测之前,他到这里来过三四次,是在举行奥列格大型生日聚会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他晋升上尉军衔。最近一些日子,塔什科夫到这里来时,屋子里总是挤满了人——亲属,朋友,还有邻居,他们认识奥列格,认为在这个沉痛的时刻有责任同他的遗孀呆在一起。但是这一次室内空空。这充分说明,发生了灾祸,这里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了。
“你是为案件而来,还是只是来看看?”
塔什科夫不知为什么不愿意撒谎。他同奥列格-热斯杰罗夫及其妻子远远算不上是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不过是一般交好,没有他也会有别的人来看薇拉,给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兼而有之……”
这时,他注意到,薇拉伯穿着完全不像家常打扮。优雅的西服,衬托出她那发胖的体型,浓妆艳抹,脚上穿着高跟皮鞋,还有一股香味。这是个最能说明问题的细节。有一种女人,在家里也不邋邋遢遢,尽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尽管没有人看见她们。但是塔什科夫还没遇到过明知没有人闻她们的香味也要用香水的女人。
“你好像在等谁?”他体谅地问。
“不等人。但是我很快要出去。”
“我不耽误你太久。我只有几个问题。”
“是有关奥列格的吗?”
“是的。我想知道他在牺牲之前的几天中同什么人交往过。我还发现了一个细节。他曾经同一位医生约好为自己认识的一位姑娘咨询。你了解不了解谈了些什么?认识的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就是你们之中谁的姐妹,”薇拉惊奇地回答,“难道你不知道?”
“你指的是我们科里某位同事的姐妹吗?”塔什科夫追问,尽量不流露出疑惑。
原来,热斯杰罗夫把伊拉说成是单位一位同事的姐妹。很可爱。况且,也好解释。如果考虑到薇拉毕竟是他的妻子,而不是街上一个不相干的阿姨。
“这我可不知道。是你们科的还是不是你们科的。奥列格没有这么说过。”
“噢,随她是哪位同事的姐妹。我们单位的同事有几千人,我一定要打听确切。他说没说过,她患的什么病?”
“没有,只是……”
她打住话头,盯着窗户外面看。亚历山大觉得,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于是他不好意思问了。他客气地等了一会,然后小心地问道:
“你想说什么?”
“什么时候?”她转过身来,用安详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谈到我们一位同事的姐妹。你开了头,但没有说完。”“是吗?”“薇罗奇卡,请你想一想,关于这件事情奥列格向你说了些什么。全部,包括最小的细节,原原本本。”
“关于这件事情他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么谈的是哪位医生呢?”
“我怎么知道。”
“薇拉,不要把自己逼到墙角落里去。据我确切地掌握,你认识我问你的那位医生。别不承认。”
“好吧。就是给我看病的医生。奥列格请求我给他认识的姑娘预约门诊。更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你完成他的请求了吗?”
“当然。”
“咨询进行了吗?”
“没有。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给他们定了时间,后来又不得不把门诊推迟到另一天,但是奥列格没有来得及。”
“我想,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也有姓吧?”塔什科夫问话中没能掩饰嘲讽。
“有,沃洛霍夫。”
她开始不耐烦地用鞋敲击铺在镶木地板上的地毯,于是塔什科夫明白,她在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她急着出门,而他却耽搁了她,也许还另有原因……
“在哪里能找到你的医生?”
“在上班时。”薇拉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生硬,“大概,在他的家里也能找到。但是,很遗憾,我不知道地址。”
“薇拉,为什么你这样不喜欢这次谈话?为什么你不立即回答你们谈过沃洛霍夫大夫?”
“你什么都不懂!”她发怒了,“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不是普通的医生,莫斯科最知名的人物都找他看病。而你却拿这些愚蠢的盘问去纠缠他,当然啦,一听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说服他给这个丫头预约门诊,他推辞了好长时间,要知道他是个大忙人,而我傻乎乎的,一再坚持求他。现在我看,他是对的,而我错了。如果当初他坚持自己的意见,你们现在就别想骗他。他会拒绝给我治疗。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病人把民警引到他那里去?”
“薇罗奇卡,”塔什科夫想委婉地制止她,“你尽说胡话。没有人想蒙哄你的大夫。我们甚至还要占用他一点点时间。我们只不过需要了解清楚,他是不是同奥列格谈过话,如果谈过,都谈了些什么。就这么点事情。”
怒火熄灭了。薇拉又恢复了平静,她的眼光又找回了过去的安详。塔什科夫又同她谈了几分钟才离去。他刚一出门,门就关上了。薇拉-热斯杰罗娃马上扑向电话机。
“是我。”她对着话筒着急地说。
“是我。”他在话筒中听到薇拉焦急的声音,“你要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们很快就要来找你了。”
“谁?”
“唉,这些……委员会委员和民警们。”
“什么,马上都来吗?”他沉着地微微一笑,“不会太多吧?”
“请你原谅我。”微拉像炒豆似的说个不停,“这全是我的错。你记得我曾经求你给一个小丫头预约门诊的事吗?”
“对,当然,你去世的丈夫应当在一星期之前带她来的。”
“他们一个劲地追问我,这个小丫头是谁,奥列格准备带她去找哪位医生,我不想对他们说出是你,真的,但是,原来奥列格对她说了要带她去看给他的妻子治疗的医生。抵赖是不明智的,只好说了。现在他们就要到你那里来了。真可怕!这全都怪我!请你原谅我!”
“瞧你说什么话,薇罗奇卡,”他宽厚地笑了,“不要惊慌失措。这些人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想找到杀害你丈夫的凶手。让他们来吧,我很乐意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何况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好说。我没有见过你的丈夫,也没有见过他要关照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有什么病。因此他们从我这里也得不到多少好处。不过看在上帝面上,就让他们来吧。用不着这样心急火燎,亲爱的。这样对你有害,你应该珍重自己。”
“你……”他听出薇拉哽咽了一下,“你真的不生气吗?”
“哦,我的上帝,当然啦,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呀?只是可怜这些人白白浪费时间。不过,这其实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你没有忘记后天你该到我这里来做检查吧?”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忘记呢?你再说一遍你不生气,我才去,要不我会因此而误期。”
“我不生气,薇罗奇卡,丢掉你聪明脑袋里的这些蠢话,只想着我们的孩子。我吻你。”
“我也吻你。”她对着话筒“叭”地咂了一声。
他说的完全在理。他的确不怕刑事侦查员来访,不管是民警分局的还是联邦安全局的。他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他跟自己情妇丈夫的死亡没有任何牵连。让他们来吧,随他们问吧,随他们想把他往什么事情上扯吧。看着他们挖空心思地白忙乎,他会得到很大的乐趣。请吧,他准备同他们谈话,随时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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