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基从那棵大树往后退,一直退到树林里,找到了那条狭窄的小路,然后拔腿就跑。“里基,”马克大声呼叫,“喂,里基,等一等。”但他怎么叫喊也不管用。他再看那个趴在车上的汉子,枪还在嘴里,眼半开半闭,脚跟在抽搐。
马克不想再看他,便朝着小路缓步走去,嘴里喊着“里基。”他的弟弟就在前面慢跑,双臂笔直地垂在两腿旁,上身向前倾,姿势挺滑稽。迎面的杂草拍打到他脸上,他绊了一下,但没有摔倒。马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扳过身来。“里基,听我说!没有事的。”里基犹如木鸡,脸色苍白,双眼呆滞,呼呼直喘气,并发出沉闷、痛苦的呻吟。他连话都说不出来,猛地一扭,挣脱马克,又小跑起来。迎面的杂草拍打到他脸上也没有反应,他跑着,呻吟着。马克紧紧跟在后面,跨过一条干涸的小河往家走。
斯韦家的活动住房宽十二英尺,长六十英尺,与其他四十家的活动住房一起在东街的一条狭长地带。塔克活动住房区包括北街,南街和西街。四条街曲线行进,多处从各个方向相互交错。塔克家族拥有所有的土地和大部分的活动住房。黛安-斯韦所租的东街17号房子也属于塔克家的。她每月要付二百八十美元的房租。
房门没有上锁。里基一头跑进室内,倒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似乎在哭,但没有眼泪。他两腿一缩,膝盖抵着肚子,似乎感到很冷。接着,他慢慢地将右拇指放到嘴里。马克留神地看着他。“里基,你说话呀,”马克轻轻地摇着弟弟的肩膀,“你跟我说话呀,伙计。喂,里基,没有事的。”
里基更加使劲地吮着大拇指。他紧闭双眼,全身颤抖。
马克在房间里,厨房里到处查看一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一动也没动,与一小时前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啊,一小时以前!但它却如同好几天前一样。阳光渐渐暗淡下去,室内有点黑。他们的书和书包都照例堆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他走到洗涤槽前,拿起一只干净的咖啡杯,放满一杯水。他渴得要命,一边啜饮透凉的清水,一边透过窗看隔壁的房问。这时他听到咂嘴的声音,于是将目光转向弟弟。原来是他吮这是吸大拇指的声音。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些加利福尼亚的小孩地震后都吮这是吸大拇指,这引起了各种各样医生的关注。但震后一年这些不幸的孩子还在吮这是吸大拇指。
杯子碰了他嘴唇上的嫩皮,使他想起当时鲜血直流的惨样。他赶紧去洗漱间照照镜子。他发现在头上有一个小小的疙瘩,不很刺目。他的左眼青肿,样子可怕。他打开水龙头,冲洗一下下嘴唇上一个出血的地方。那里没有红肿,但一洗就马上抽痛起来。他的模样比在学校斗殴后的样子更狼狈。但他受得了,顶得住。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冰,将它紧紧按在眼睛下面,走到沙发跟前,好好看了看弟弟,尤其看看他的大拇指。里基已睡着。时间已快五点半钟,妈妈在灯具厂上了九个小时的班,该要下班回家了。他的耳朵由于枪声的震动,又挨了他已经死去的朋友罗米先生的拳头,还在嗡嗡作响,但脑子却在思考。他坐在里基的脚边,手拿着冰块在眼睛周围慢慢按摩。
如果他不打911报警电话,尸体恐怕要好些天才会被人发现。马克相信这致命的一枪除了他和弟弟,没有其他人听见。因为枪声给闷住了。他去过那空旷地好多次了,但他突然想起来,在那里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其他人。那是个十分隐蔽的地方,没人去。为什么罗米要选这个地方呢?他来自新奥尔良,不是吗?
马克在电视上见到过各种各样的营救行动,心中十分明白所有的911电话都是录上音的。他不想给人录音。刚才的经历他谁也不想告诉,甚至连妈妈也不想告诉。在这重要时刻,他需要与弟弟商量,统一口径。“里基,”他叫道,摇了摇弟弟的腿。里基呻吟一声,没有睁开眼睛,反而将身子缩得更紧,蜷作一团。
于是他拿起电话机,按下911,清了清嗓子。
“喂,有一具男尸,在树林子里,嗯……喂,要派个人去处理一下。”他尽量用粗嗓子说话,但一张口就意识到这是装模作样,立即露出了马脚。他呼吸急促,额头上的疙瘩一跳一跳地疼痛。
“请问您是哪一位?”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机器人在说话。
“嗯,我不想说出来,行吗?”
“我们需要知道你的姓名,孩子。”神了!她听得出是个孩子的声音,他希望别人一听至少觉得他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
“你想不想知道那具尸体的事?”马克问道。
“尸体在哪里?”
“尸体在塔克活动住房区附近,还有……”
“在惠善尔路上对吗?”
“对,在塔克活动住房区和十七号高速公路之间的树林子里。”
“那尸体在树林子里?”
“似乎这样。那具尸体实际上是躺在一辆汽车上。汽车在树林子里。”
“真的死了?”
“那家伙是枪打死的。枪放在嘴里,我相信那男子已死了。”
“你见到那具尸体了?”那女人的声音不再像原先那样带着职业性的拘谨,她渐渐有点快言快语了。
多傻的问题!马克心想。我见到那具尸体了?噢!她是在拖延时间,不让我挂掉电话,这样她可以查到我在什么地方打的。
“喂,孩子,你见到尸体了没有?”她又重复一遍。
“我当然见到了。”
“我们需要知道你的姓名,孩子。”
“喂,听我说,离十七号高速公路不远有一条狭窄的泥巴路通向一个林间的空旷地。那辆车很宽大,黑颜色。那个死掉的男子躺在车上。如果你们找不到,那就算你们运气不佳。再见。”
马克挂断电话,眼睛还在盯着机子看。活动住房内鸦雀无声。他走到门边,透过肮脏的门帘,向外张望,既希望又不希望警车从四面八方飞速开来——大喇叭哇哇乱叫,特警穿着防弹背心集结外面。
马克控制住自己,又摇了摇里基,摸摸他的手臂,发现他的手臂滑腻腻的。但里基还在熟睡,吮这是吸着拇指。马克轻轻抱住他的腰,顺着狭窄的走廊把弟弟拖到卧室,然后将他放到床上。
马克给母亲写了一张便条,告诉她里基身体不舒服,正在睡觉,请不要惊动他,他自己一小时左右就回家。她并不要求回到家时两个孩子都呆在家里,但如果他们外出,要留一张条。
远处,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马克没有留意。
他点了一支香烟,沿着小路走去。他曾发誓这辈子要活得清清白白,永不介入任何麻烦。但现在就是一件麻烦,真正的麻烦,比偷一辆自行车要麻烦得多。有人死了,而且临死前那人还向他透露过秘密。他所说的是真的吗?他喝得酩酊大醉,完完全全疯了,满口胡说。但他为什么要撒谎?
马克知道罗米有一支枪,他甚至亲手握过这支枪,碰过它的扳机。就是那支枪打死了罗米。看着别人自杀、不加阻止一定是一种犯罪行为。
他决心不向任何人吐露!罗米死了。死人不会说话。里基得对付一下。谁也不会知道他进过汽车。
远处传来警笛声,紧接着又听到直升机的声音,沉闷、单调、毫无变化。这架直升机一掠而过,离他很近,马克赶忙小心地躲藏到一棵大树底下。他匍匐前进,穿过大树和灌木,身子趴得低低的,慢慢往前爬,直到听见有人在说话。
四处灯光闪亮。蓝光来自警车,红光来自救护车。白色的孟菲斯警车把黑色的林肯牌轿车围在中问。马克透过杂草张望出去时,一辆桔黄色白色相间的救护车正到现场。大家都看上去不紧不慢,毫不着急。
罗米一直没有被动过。一名警察在拍照片,其余人在说说笑笑。无线电叽哩呱啦地响着,就像电视里所看到的一样。血从身体底下淌出来,流过红、白双色的尾灯,继续往下滴。手枪还抓在他的右手中,放在他鼓鼓的肚子上。他的脑袋向右耷拉,双眼已经闭上。医护人员走近尸体,低头看了一眼,就开起庸俗的玩笑来,逗得警察哈哈大笑,四扇车门都敞开着,汽车正在进行仔细的检查。谁也不想把尸体移开。那架直升机又最后一掠而过,飞远了。
马克躲在灌木丛的深处,离他们最初在下面点烟的大树和圆木大约有三十英尺。那块空旷地以及躺在汽车上的胖律师,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胖律师躺在那里的样子简直跟躺在马路中央的死牛一样。又一辆警车到了,紧接着又来了一辆救护车。空旷地上全是穿制服的人,互相挤来挤去。一只只白色的小袋子从罗米的车中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看不到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两名戴着橡皮手套的警察把软管卷了起来。那位摄影师在每一扇门旁蹲下来拍照。偶而,有人在罗米身边停下来看一眼,但绝大多数人都拿着纸杯在喝咖啡聊天,一名警察将罗米的鞋子放在行李箱上,紧靠尸体。然后他把鞋放进一只白色的口袋,上面写了些什么。另一名警察跪在汽车牌照边上,拿着无线电等对方回答。
最后,从第一辆救护车里拿下来一副担架,放到汽车后保险杠旁边的草上。两名医护人员抓住罗米的脚,慢慢往下拖,然后另外两个医护人员抓住了他的手臂。那些警察站在一旁看着,开胖子克利福德先生的玩笑,现在他们都已知道他的姓名了。有的打趣说,是否再要两个医护人员来抬这大蠢驴。有的问,担架是否已经加固,有的则问救护车能不能装得下他。总之,玩笑一大堆,在医护人员费力地把他抬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哈哈大笑。
一名警察把那支手枪装进一只口袋。担架被抬起来,推入救护车里,但车门没有关。一辆亮着黄灯的救险车开了过来,倒到林肯牌轿车前。
马克想起了里基,想起了里基如何吮这是吸大拇指。万一他需要帮助怎么办?妈妈很快就要回家,要是她想把里基叫醒,结果受到惊吓那怎么办?他应马上离开这里,在回家路上把最后一支烟抽掉。
他听到后面有响动,但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只是树枝啪的一下折断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颈子,那人问,“干什么,小孩?”
马克猛地一挣,转过身子,正好与一名警察脸对脸。他愣住了,喘不过气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孩?”警察问道,并抓着马克的颈子把他提了起来。他抓得并不痛,但意思很清楚,叫人服从他。“站起来,小孩,对。不要害怕。”
马克站直了身子,警察便松开了手。在空旷地的警察都听到了他的叫声,眼睛朝这边看着。
“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看热闹,”马克回答说。
警察将手电指向空旷地。太阳已经下山,二十分钟后天就要黑了。“我们到那边去,”警察说。
“我要回家了,”马克道。
警察把手臂搭在马克的肩上,带着他穿过草丛。“你叫什么名字?”
“马克。”
“姓什么?”
“斯韦。你呢?”
“哈迪。马克-斯韦,嘿!”警察重复着,若有所思,“你住在塔克活动住房区是吗?”
他无法否定,但因为什么原因而犹豫了一下。“是的,长官。”
他们来到这一大群警察中,这些人现在都已安静下来,等着见那小孩。
“嗨,伙计们,这位是马克-斯韦,打电话的那个小孩,”哈迪高声说。“你打的电话,对吗,马克?”
他想撒谎,但怀疑这时候谎言是否还能管用,于是回答说,“嗯,是我打的,长官。”
“你怎样发现这具尸体的?”
“我和弟弟正在玩。”
“在哪里玩?”
“这儿附近。我们就住在那边,”他说着,手指向树林那边。
“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吸毒吗?”
“不,长官。”
“你肯定?”
“是,长官。”
“不要沾上毒,小孩。”至少有六个警察坐在一圈,从四面八方向马克提问。
“你怎样发现汽车的?”
“嗯,我只是随便走过来碰上的。”
“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我们刚好穿过树林子走过来。我们经常这样走的。”
“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里基。”
“同一姓?”
“是,长官。”
“你们最初看到汽车的时候在哪里?”
马克指了指他背后的树,“在那棵树底下。”
一名医护人员走近他们这群人,告诉说他们就要走了,送尸体去陈尸所。那辆抢险车正在拖那辆林肯车。
“里基现在在哪里?”
“在家。”
“你脸怎么啦?”哈迪问。
马克本能地抬起手去摸眼睛。“嗬,没什么。在学校里打架打的。”
“你为什么躲藏在那边的灌木丛里?”
“我不知道。”
“说吧,马克,你躲在那里一定有原因的。”
“我不知道。有点害怕,你可知道。看到死人和这一切。”
“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死人?”
“电视里见过。”
听到这一回答,其中的一名警察笑了起来。
“在那个男子自杀前你看到过他吗?”
“没有,长官。”
“那么你发现他时就是这样的了?”
“是,长官。我们从那棵树下面走过来,看到这辆汽车,然后我们看到了那男子。”
“你们听到枪声时人在哪里?”
他又开始向那棵树指去,但突然止住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们知道你听到了枪声。你听到枪响时,你在哪里?”
“我没有听到枪声。”
“真的吗?”
“真的。我们走过来,就在这儿发现他的,我们就离去回家,打了911电话。”
“你为什么不把姓名告诉911?”
“我不知道。”
“好啦,马克,你一定有原因的。”
“我不知道。我想是害怕吧。”
那些警察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这是在玩游戏似的。马克竭力想使呼吸保持正常,但事与愿违。他毕竟是个小孩。
“我真地需要回家了。妈妈可能在找我。”
“行。最后一个问题,”哈迪说,“你最初看到汽车的时候,引擎在工作吗?”
马克想了好一会儿,但记不起罗米开枪自杀前有没有把引擎关掉。他慢慢吞吞地回答说:“我不太清楚,我想引擎在工作。”
哈迪指着一辆警车说:“上车,我开车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走回去。”
“不,天太黑了,我送你一程。来吧。”他搀起他的手,一起向警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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