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能不能来一趟轻井泽?”接到轻井泽先生打来的电话是在偶然看的电视中传出“南方已经出现进入梅雨季节的征兆”的那天。
他说“有件事想和你谈谈”,但到目前为止,和他谈话还没有过什么好事。
“难得您约我,但我现在好像没有时间。”
他的邀请里面一定有什么不纯的目的。君子不临危。我选择了委婉但又干脆的拒绝。
“哎,浅见你很忙,没时间,这我知道,但这次是为你自己的事情。”
“为了我?要是相亲的事情,我这里已经多得不得了了。”
“不是那个,要是相亲的话,我去不就行了吗?哈哈!”
他有时喜欢说些无聊的笑话。
“其实,你也知道,去年夏天设立的浅见光彦俱乐部盛况空前。超出了当初的想象,到五月份会员数量已经快超过一万人了,所以我现在想为会员们建一栋俱乐部会所。我觉得要尊重作为负责人你的意志,所以想顺便和你商量商量。”
“啊?要建俱乐部会所?”
“哈哈……你这么高兴就让我有干劲了。”
我没有印象有谁说过高兴,但他却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怪癖。
“当然,建造费用都由我来出,你不用担心。”
(废话,那当然!)
“由于这个原因,希望你能尽快来轻井泽。因为很多展示品必须得到你的帮助。比如说你小学时的成绩单什么的务必要拿出来展示。”
“你不是开玩笑吧,那么丢人的事。”
“你可能觉得丢人,但这对于那些落榜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鼓励吗?学校的成绩再差,只要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生存下去。”
“要是这样的话,干脆展示您的成绩单怎么样?”
“我?不行不行,要是展示我的成绩单什么的,会招来相反的效果的。因为来了一看,都是些证明伟人自幼就不凡的东西。只会使那些凡夫俗子更加丧失自信。哈哈……”
他空洞地笑道。那种笑法说明他的过去绝对没什么了不起。
此后又绕了半天,最终,我只能认输道:“明白了,我会过来打扰的。”被叫到平冢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哎,无论怎么抵抗,一旦他和你说话,最终你都无法逃脱,这对于知道原委的人来说是常识性的东西。因为说他强词夺理也好,胡搅蛮缠也好,总之是个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制定计划,让恶魔也不得不服输的天才。
而且,我也不是没有为自己考虑。说实话,当我从他的口里听到“轻井泽”的名字时,就有一股去轻井泽看看的冲动。
最近以来,我一直感到那些模模糊糊的各种事项——有关财田事件的谜团,哥哥的“恋人”、再加上我自己失去的记忆等等所有有关过去的疑惑的根源就在轻井泽的迷雾中。
因此,我起身前往轻井泽。上信越高速公路一直延伸到佐久,到轻井泽的时间距离确实缩短了。以前仅从关越线的高崎或者藤冈出口下来走十八国道也需要将近2个小时,但现在进入东京的练马人口,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轻井泽了。
当然,变近了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又另当别论。得到便利和效率的代价总会在其它什么地方体现出来。简单地说,我感到一种轻井泽那可以说是某种神秘的空间将要被俗化成隔壁的公园的惆怅。有时我想还是把它放在野外比较好。
虽说如此,但当我出了碓冰轻井泽出口,开车上了高岩山的山麓,越过山峡,一眼看到被落叶松染绿的轻井泽高原时,还是有一种特别的心绪。或许轻井泽是某种结界或是魔界般的地方,每次一进入那里,就会被某种不得而知的气氛所感染。这么说来,倒是很适合像轻井泽先生那样有魔性的人居住。
那位先生把人叫过来了,自己却躲在书房里不出来。虽然夫人请我喝她拿手的咖啡,似乎还可以原谅,但还是非常失礼的事情。终于,他以T恤衫加工装裤这种不适合待客的打扮现身了。“你能先到什么地方转两、三个小时吗?”他对我说道。似乎把我看成是没有猎物的熊什么的了。
“《小说现代》的森山女史真是麻烦,说今天的截稿时间一步也不能让。因为她一点计划性都没有。”
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牢骚后,又回书房去了。
虽然夫人非常的惊慌,但对于我来说能得到二、三个小时的空闲反而是意外的惊喜。
我决定凭着隐约的记忆,去拜访开自行车出租店的峰男。我听说是在从中轻井泽上十八国道,略向西走一点的地方。从轻井泽先生家所在的山丘下来到那里不是很远。
我本来认为是一个小自行车点,结果挂着竹田摩托的招牌,也卖摩托车。自行车出租或许该说是夏天的副业。
峰男应该只比我年长一岁。虽然还有些许少年时的模样,但已经很有威严了,这让总像个孩子的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男人过了三十就应该像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我十三岁那年,也就是说有二十年不见了,但峰男不仅还记得我,而且令我惊讶的是还很想念我。
“因为我开自行车出租店就是起因于浅见小和尚你送给我自行车的。”
“拜托,以后请不要再用‘小和尚’这个词了,好吗?”
“哈哈……对,对,不经意间以前的习惯又冒出来了……”
我和峰男都有一点不好意思。
“不过,你说你开自行车出租店是缘于我送你自行车,是真的吗?”
“真的。因为那是在即使想要也不是轻易能买到自行车的时代啊。结果意外地到手了,在别墅里骑来骑去,很开心。这个记忆后来又苏醒了,使我产生了‘对,夏天的生意就做这个吧’的想法。在父亲开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店中,设了一个租车的角落,很受避暑的客人们喜爱。”
或许其中也有恭维的成分,但既然对方如此欢喜,我也很高兴。
“那时的轻井泽虽然没有现在这么热闹,但对孩子们来说就像天堂一样啊。由峰男君带路去捉甲虫什么的,做了不少淘气的事呢。”
“对,对,还有那件事呢!”
“嗯,那件事?”
“哈哈……,就是那个啊!那个离山的忍者别墅的……”
“离山的忍者别墅?……”
我的眼睛肯定变成了小圆点。峰男仿佛偷窥似地看着我,疑惑地说道:“嗯?忘啦?是小和尚——是浅见先生你这么叫的……”
不论是上次母亲问到的哥哥的“初恋情人”,还是神谷和曾根会长的暗示,总之我在某个时期的记忆已经完全从轻井泽夏天发生的事中失落了。听了峰男说的“离山的忍者别墅”这个词,也没有丝毫印象浮现出来。
我想不出来“忍者别墅”这一名称的由来,但又不能问峰男君。
“本来那年是我小学二年级,浅见先生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忘记了也是无可厚非的。”峰男这么说,那口气与其说是可怜倒不如说是让我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不,我没忘,不过……”我把视线转向离山的方向说道,“因为那件事对我来说是个比较痛苦的回忆。”
“嗯,是啊。不过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想就快到时效了。对不起,这件事不能说,对吗?”
“不,没关系。实际上我今天来就是想确认一下这段记忆,或者去看看那个忍者别墅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快变得和一个骗子一般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吗?那就好。泡沫经济时代,那里也变了很多。不过,只有那间别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直空着。我只是有时路过的时候顺便看看,尽量不太去靠近它。不过夏天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也听说过有幽灵出现的谣言。”
“幽灵?……”
“嗯。还有,曾经有过改建的计划之类的,但建筑师一上屋顶,就摔下来受了重伤,于是就传出那是幽灵做祟的谣言,那以后改建的事就作罢了。”
峰男说着,略微向上翻起眼睛看着我。或许是有确认我的记忆的意图吧。
“是吗?是幽灵做祟?……那么,看来到现在还无法被遗忘啊……”
我尽量采用模棱两可的说法。
“什么啊,当地的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只是觉得那是个不祥的建筑才传出这样的谣言的。”
根据峰男每一句话,过去的事情开始一点点成形了。话虽如此,但峰男所说的“具体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呢?
“怎么去那里来着?我已经全忘了。”
“那么,我带你去。”
“行吗?你把店扔下。”
“这个季节人很少,所以交给我老婆就行了。”
他夫人具有体力劳动者一般的健壮体格。当我和峰男乘上车时,她微笑着一直送到店门前。
从十八国道向轻井泽站方向开,在旧路的三岔路口向左开了不久,“就是这儿,左边。”峰男告诉我。这一带,离山就矗立在旁边,是个绿阴浓密的地方。我们慢慢地把车开在酷似别墅地内的、未用水泥铺设的小路上。
“就是那儿。”
在左侧峰男手指着的前方,有一个不显眼的茶色建筑隐藏在树木之中。陡直的屋顶上,有采光用的窗户。
一阵揪心的疼痛向我袭来。很快就要和我的过去对决了,我心里非常紧张。
停下车,我刚一开门,“啊,要下车啊?”峰男问道。
我指着那栋建筑说道:“嗯,我要去那里看看。”
“真的吗?”
一副踌躇的语气。
“哈哈……,你是怕幽灵做祟?”
我故意笑道,但其实当时的我也很害怕。如果峰男不跟来的话,也许我都没有一个人去的勇气。
峰男不情愿地下了车,不过看来他不打算走在我的前面。没办法,我只能踏着被露水打湿的杂草,进入别墅的领地。
2
从旧轻井泽到离山东麓一带,在整个轻井泽也算是雾重的地带。可能也有大树遮住阳光的原因,草和灌木的生长非常不好,应该说苔藓更多一些。
尽管我进入了别墅的领地,但仍没有发现任何能触及我记忆的东西。我是认定在这里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在我的过去才来的,难道这或许只是我的误会?我开始这样想到。
别墅的建筑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不过我想大概至少每过几年会重新漆一次吧。因为百叶窗是落下的,可见没有人在,不过从外观看似乎随时都可以使用。只是,从长在大门石阶上厚厚的青苔来判断,似乎这里连夏天都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试着转了一下大门的把手,只能咔哒地略微向左右转动一点,却打不开门。
峰男在略离开我的位置,担心地看着我大胆的行为。因为这算是非法侵入民居,所以担心也无可厚非。我离开大门回到石阶上,“进去看看吗?”我想转向右手的院子的方向。
“啊,要去啊?”
峰男悲鸣似地说。
峰男的动摇给我一种又将揭开一道神秘面纱的预感。就算是我,在内心中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念头。可是,如果就到此回转的话,我想秘密将永远深锁在浓雾中。
在建筑的北侧,沉积着冰冷的空气。在我踏入其中的一瞬间,我感到记忆因子组成小块在我大脑里啪地一闪。
“那个窗户……”我说道。
面向里院的墙上有三个窗户,每个窗户都很小,并有百叶窗,仿佛是这个房子的装饰按钮一样十分可爱。我的视线被钉在了最右边的窗户上。
“算了吧!”
我不理会峰男说的,走近那窗户。在那百叶窗上有一小块横板(就像在什么时候见过的那样)断了,在那里猛然出现的小黑洞就像真的黑洞一样将我吸引过去。
这是用潮湿的轻井泽特有的建筑方式建造的房子,地板很高。我的身高足够到达百叶窗的下端。要是孩子的身高的话,如果不搬一个相当高的东西做垫脚石的话还够不着。对了,要自行车的坐垫那样的东西。
从百叶窗的黑洞到自行车的坐垫,它们之间的联想非常自然地产生了。同时很多很多情景在大脑中复苏了。那一闪一闪从树叶间透过的阳光、在温暖的屋檐下飞舞的黄黑相间的凤尾蝶、大声鸣叫的不知名的虫声、还有在紧闭的百叶窗的小缝中的室内的光景。
“啊……”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看到那些情景不停旋转,从长着苔藓的地面一下子浮了上来。就好像晴子从树上跌入水池时看到的情景一样。还有,自行车倒下来,发出尖锐的声音。
“你没事吧?”
峰男慌忙飞奔过来。可能我在现实中也踉跄起来。
“没事。”
我想笑,但可能没有能够笑出来。因为峰男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肯定是哭丧着脸。
“是吗?你在这里看到过……”
我回过头来看着百叶窗说道。
“我没有看,不过……”
峰男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看到,不过,确实是死了。”
“死了……对,确实是死了,对吗?”
“嗯,第二天,我看到从东京来了一辆大车,四个男的运走一幅盖着白布的担架。那情形我记得很清楚。”
死了?谁,怎么死的?
“那时,我昏过去了吧?”
“是啊,我看到浅见你翻身倒下一直都不起来,大吃一惊,就喊父亲去了。回来时你已经不见了,那时你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
在我的脑子,医院的情形就像泡沫粒子裂开一般浮现出来。消毒的味道、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护士尖细的声音、高高在上的白色天花板……
“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去医院?……”
“那是因为,因为已经死了吧。”
“不错……不过,峰男君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父亲从来往于别墅中的医生那里听说,在那个医生朋友的别墅里死了人,回来和我们说了。而且,当时浅见你不是叫了一声‘死了’吗?”
“原来是这么来着,这个我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这样。恐怕就是从那样叫开始,我把这之前的事情都忘掉了。现在,在记忆中活动的情景都是在那医院以后的事情了。
——头部好像没有受到击打,不过可能是由于掉下来时受到的打击,产生了暂时性记忆丧失,总之会很快恢复的。
医生再三向母亲说明。这是在说我的事吧。暂时性记忆丧失,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会躺在医院里呢?我抬头看着医生和母亲呆呆地想。
哥哥凝视着我说:“什么都不要在意。”
——不要在意,指什么?
——嗯?没有,没什么。
——哥哥,你什么时候来轻井泽的?
——什么时候?很早以前……啊,刚到的。
——我,生病了吗?
——嗯,有一点。不过听说很快就会好的。
——是吗?等我好了,去爬离山吧。
——嗯,好。你睡一会儿。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与哥哥温柔的声音一起,我可以清楚地回忆出窗外晴朗而湛蓝的天空。然而,在这之前与峰男一起的探险到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不,准确地说,这之前那年夏天在轻井泽发生的事情的记忆完全失落了,我在这种状态下过了二十七年。从涂着灰色漆的轻井泽站下来,我乘出租车去南原的别墅,那里在奶奶的指挥下正进行着大扫除……而且,从那时起每当我试图回忆以前的事,头就会痛。
这段记忆的空白,在我拜访这个无人居住的别墅时突然被想了起来。
或许应该说不是我想起了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我想起了我忘记了这件事本身。赤冢不二夫的插科打诨中有“尽管我想忘记,但却想不起想忘记什么”的话,确实有与其相通的事情。
因为想不起来,所以就没有遗忘的必要,但是现在就要想起的预感伴随着模糊的恐惧,强烈地向我袭来。我打算要打开这扇必须遗忘的禁门。
“把我送到医院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我问峰男。
“嗯,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事后听说过,不过想不起来了。”
“从常识判断应该是这个别墅里的人吧。”
“嗯,对!”
“这样的话,那时候这里并不是无人居住的别墅吧。”
“当然了。因为那时在前院还停着车呢。不过说到这些细节,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峰男毫无自信地说道。
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回到大门口。大门上没有门牌。不过很多别墅都不挂门牌,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与此相对,一般名字写在从道路进入别墅区处表示地段号码的牌子上,但这里连这个也没有。
“或许去镇公所查一下就知道了。”
我一说这话,“啊?你打算调查这件事?”峰男惊呆了。然而,似乎又觉得让我一个人去也不好。于是我们检查了两旁相邻的别墅的地段号码后,去了镇公所。
轻井泽镇公所在中轻井泽站附近。以轻井泽先生住的山岗的绿色为背景,考虑到周围的景观、酷似别墅地的镇公所的平房建筑,较之近来无论是镇公所还是村公所都喜欢追求高楼大厦的倾向,更让我抱有好感。内部也很朴素,没有浪费,非常明快。
峰男拜托认识的职员,请他帮我们调查那栋别墅的主人。
东京都目黑区——西泽香叶子。户主是女的,有点出人意料。向职员询问“二十七年谁在那栋别墅里死了”,当然他不可能知道。
回到峰男家,我想让他父亲给我讲讲这件事,结果也不行。峰男的父亲现在六十二岁,虽然还没有到糊涂的年纪,但也只记得“原本是听医生说的,说起来确实是有这样一件事的”。据说这个医生很早以前就死了。
我想我被送进的医院大概是轻井泽镇立医院。当时的医生和护士应该不会还在工作。就算假设还有人在工作,也不可能记得暑假来玩的别墅里孩子的受伤事件。不用说可能也没有留下纪录。
然后我一个人去看了南原我家原来别墅所在的地方。它与离山是夹着信越线的相反方向的别墅区。与信越线平行的北陆新干线工程的建设正在进行。如果新干线开通的话或许会更加便利。
我想象着新干线列车隆隆作响穿越这寂静森林的样子。那些松鼠、狐狸和鸟儿们会去哪儿呢?就算新干线很好,但为什么不把它建成隧道呢?我觉得很奇怪。对于人类来说,只追求效率而减少那些重要东西的文明,到底算是什么?
去别墅的路几乎和过去没什么变化,但不仅别墅的数量增加了,而且豪华的别墅也变多了。我们家的别墅已经拆毁,现在只剩下白墙,在这一群建筑物中显得格外别致。
下了车,走在没有边界线的别墅区中。来的不是旺季,虽然少了查问我的人,但却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停步仰望天空,那蔽日的树木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枯树一般,松鼠在树枝间穿来穿去。马赛克般的树叶重重叠叠,摇动着从中透射下来的阳光。直到二十年前,我一直不厌其烦地仰望天空的那些日子一定就在这里。
我不去注意周围的景色,仰望天空,一味探索着自己的记忆深处,仿佛要被拽入另一个时空一样。我感到从身体游离出去精神,慢慢地上升,将要突破那马赛克,遨游于浩瀚的宇宙。将视线转回到地上,发现雾气在昏暗的森林中流动。不知是否是中午的太阳被雾气反射的缘故,白色的别墅笼罩着薄薄的水汽,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
就在这一刹那,雾气深处和我记忆的窗纱忽然一晃,眼前出现了在晌午的阳台上嬉戏的年轻男女的幻影。
我吃了一惊,有一种躲进树阴的冲动,好像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在风景的这一侧,我清楚地看到一个紧贴在大山毛榉树后面注视着阳台的少年。被夹在手掌和硬邦邦的树皮之间的大甲虫奋力挥舞钳子蠕动着,因为疼痛他差一点就叫出声来。
男的一边抚弄着女孩的手,一边不停地低声说着什么。女孩小声地拒绝着想从男的手中挣脱。终于女孩站了起来,男的追了上去,一把抱住那女孩,把她拉近身边,将自己的脸凑向女孩发出尖叫声的嘴。女孩的抵抗力一下子消失了,男的抱起女孩走进房间。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破了的百叶窗上,它到地面的距离远远高出少年的身高。那段距离在少年眼中迅速地变大,仿佛是想挑动他焦急的情绪。
“光彦……”远处传来母亲的叫声。雾中的情景一下子消失了。
悄然无声的忧郁的别墅。
我原路返回到车里,用颤抖的手指发动引擎。能呆在这个文明的盒子里真好,我心里对此充满了感激之情。
一回到轻井泽先生家里,门口的狗就冲我叫了起来。
“啊,您怎么啦?”夫人从阳台上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你脸色好差啊!”
“啊,可能是睡眠不足吧。”
“是吗?真可怜……真是对不起,您这么劳累,还把你叫到这里来。我丈夫太任性了。”
说话口气好像很厌烦他似的。我差点说要是这样的话,不如赶快离婚算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听说要建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俱乐部会所嘛。”
“听说是的,我吃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要是为我存那么多的钱的话,即使我丈夫死了,我的后半生也会一片灿烂的。”
“那倒是。”
正当两个人说笑的时候,话题的主人出现了。
“啊,气氛很热烈嘛!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啊!”
“嗯,正在说那个没有计划性的人。”
“什么?在说《小说现代》的森山女史啊!哎,年纪轻没办法。不过她也有她厉害的一面,好像预先就知道我能够按期限写完—样。看,整整三十页。”
轻井泽先生炫耀似的将打字机打好的稿子对着阳光看。
“当然这主要是仰仗我的功力,不过能够看出这种的功力也是成为优秀编辑的条件。了不起,了不起!”
他说着不知是夸森山女史还是自己的话,向传真机走去。
3
去轻井泽的第二天,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下雨。那雨就像刚入梅雨季节时那样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地下着。
我整天都呆呆地望着窗外。在那厚重低沉的云层连绵的远方,轻井泽一定包裹在重重浓雾中吧。有时我也沉浸在这种感伤的联想中。
如果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下去,那么一生便没有要想起的事情,也没有想忘记的事了。那个埋藏着遥远记忆的秘密的小箱子,正因为我借轻井泽先生邀请之机来到轻井泽而不幸被我亲手挖掘出来。如果是宝箱还好,但这简直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在这箱底能看到的微弱的希望的曙光成了我惟一的救星。
晚上,吃完饭坐到打字机前不久,财田雪子小姐打电话过来。“您的电话,是上次叫财田的小姐打过来的。”来叫我的须美子和往常一样,眼里充满疑惑。似乎只要是漂亮女孩子打电话过来,我的表情中总会显出邪念。
“后来事情怎么样了?”
雪子以明快的声音说道。怎么也让人难以想象是拜托我调查父亲被杀的女孩。
“如果可以的话,您到六本木或者广尾来一下好吗?有很多事想问您。”
六本木和广尾都不是我熟悉的街道。怎么办呢?我正犹豫的时候,“这样吧,九点我们在广尾明治屋前的咖啡厅见吧。”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女性采取毅然的态度啊?
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我关上房门出来往大门口去时,须美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现在还出去啊?”
脸色虽然异常冰冷,但还是热情地为我摆好了鞋子。
在雪子小姐看来,可能以为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到达,但同样是东京二十三个区内,从西原到广尾,正好是穿过皇宫的对角线。雨依然下个不停,东京中心部依然塞车,所以直到九点过二十分才到广尾。因为是广尾,所以我原以为是面向约会者的咖啡厅,没想到是个连比萨饼、咖喱饭什么的都能吃到的、大窗户、照明好的非常健康而且一应俱全的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广尾,不过仔细一想,雪子上的那所在众多学校中很有名的女子大学就在这附近。大概是平时和同学朋友常来的店吧。
“真不好意思,把你硬拽出来。”
雪子已经来了,却反过来向迟到的我道歉。这一点说明她并不是一味以自我为中心的姑娘。而且她真的很美。特别是今天晚上,打扮得好像要参加什么晚会似的.还在原本雪白的肌肤上化了淡妆。可能是这个原因吧,轮廓更加鲜明的脸映着灯光,岂止是一个美艳照人可以了得。要是普通的感性男人,只为她温柔的一句话可能就会神魂颠倒了。即使是我,要不是有十岁以上的年龄差,恐怕也冷静不了。
“调查方面,还没有什么值得汇报的收获。”
为了不被她牵着走,我用事务性的语言说道。
“哦,是吗?没关系。”
雪子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
“不,怎么没关系。事情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必须尽快找出眉目来。”
“不过,不管再怎么快,父亲也不能再活过来了。”
毕竟是说到父亲的死,雪子的脸色暗淡下来,目光投向了远方。但是从总体语调来看,似乎有些烦躁,这让我十分惊讶。我感觉是因为这件事以外的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事情让她心烦。
“真是意外啊!”我说道,“我原以为会被你责问为什么迟迟不能把事情解决呢?”
“怎么会……不是的。因为有一些烦心的事,想说给别人听听,所以才打电话的。”
“果然……是自己并不乐意的相亲吗?”
“啊,你怎么知道……?”
雪子吃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您是听我妈妈说的吗?”
“不,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只是,因为你这么精心地穿着与这咖啡厅以及和我这样的家伙约会并不相符。而且你给我打电话的时间要说是参加了晚宴后回家的时候又太早了。再加上想把我这样的家伙叫出来发牢骚,除了是从相亲席间逃出来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厌烦。”
“是……吗?……的确是。我的表情就是那么可怜啊!”
雪子叹了口气。
“是和曾根太一郎相亲的吧?”
“啊?”
雪子又跳了起来。充满疑惑的眼睛差点从眼眶中飞出来,瞪着我。
“失礼了,我是乱猜的。不过,要说你不得不去进行自己并不乐意的相亲的对象的话,除非是曾根会长的要求,否则我想不出还会有谁。而且这个曾根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么,浅见先生也明白曾根的目的吧。”
“总之,是政治婚姻吧。最近,在新闻上看到了曾根会长复任社长和太一郎就任财务董事的报道。要说已经做到这一步的曾根,作为最后一道工序,他想让z精工所有者的小姐你和自己的孙子结婚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当然,太一郎是不是也这么想,那就不知道了。”
“那个人自己做不了主。因为他对爷爷说的唯命是从。”
“哈哈……这就像我对我母亲唯命是从一样。”
“骗人。浅见先生不像是受母亲控制的人。是装作那样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我含糊地笑了笑,糊弄了过去。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我不也是在母亲的央求下,最终没能说出‘不’来吗?”
“经历了你父亲那种死法,你母亲大概也有点心慌吧。”
“这个我明白。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与其让我结婚还不如她自己再婚。因为她还很年轻的。”
“说起来,你还太小了啊!”
“就是啊。我说我还是个学生,但她说只要先约定好就行了什么的,好像把人当成是正在建设中的高级公寓什么的一样。”
“哈哈……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比喻。”
“这可不是笑话。”尽管她两眼瞪着我,但还是笑了出来。“要是对方是浅见先生的话,预约也好,什么也好,那倒是都可以!”雪子脸上带着未完全收尽的笑容说道。
“这真是个不错的玩笑。”
“也许不是玩笑。”
她用调皮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陪着在相亲席上什么都没有吃的雪子吃了这个餐厅最拿手的比萨派,还添了三次咖啡。这样,今晚上的工作大概可以进展顺利了。
虽然我自认为是一个平淡无趣的聊天对象,但雪子却说了很多,而且好像心情也平复了,等到出店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好了。
然后,我送她到世田谷的家。虽然我拒绝了她让我进去坐坐的邀请回家了,不过说老实话,心里还是有点恋恋不舍的。
第二天,我决定去拜访轻井泽离山别墅的主人,目黑区的西泽香叶子。
在大鸟神社附近,民宅和高级公寓杂然相接的大街的一角,就是她的家。
不过,我找到相应的屋子的时候,发现在旧的两层楼房的门柱上挂着门牌,上面写着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服部”的字样,所以不得不又回到大街上的派出所去确认一下西泽香叶子是否寄居在服部家。
虽然是单行的小路,但汽车基本都不从这里过。我知道这里不让停车,但还是把车停在房子前的路上。围墙里面,在没怎么好好收拾的院子里,山茶等矮树长得十分繁盛。在进院门后仅五米处,有一扇镶着传统的格子的大门。在一片古色古香的情景中,惟独一部内线自动电话机似乎是最近装的,奇异般地具有一种存在感。
“哪位啊?”
自动电话机中传来恐怖的沙哑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就是西泽香叶子。
她打开旋拧式锁的时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门里仿佛日暮时一般昏暗。可能是节约电费之类的吧。
“我叫浅见,是想来向您打听一下轻井泽别墅的事情的。”
我拿出名片,非常郑重地说明来意。
香叶子“啊”了一声,把名片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放远。这么昏暗,目光的焦点肯定无法汇聚到一起。
“那栋别墅是西泽夫人所有的吧?”
我催促似地问道。
“啊,名义上是我名下的。”
“啊?这么说话,实际的所有者另有其人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
“那么,还是西泽夫人您的。”
“不是……嗯,那栋别墅怎么啦?”
香叶子疑惑地问。
“如果你是不动产公司的,我并不打算卖那栋别墅。”
“啊,不是,我不是。”
我苦笑道。
“其实,我以前曾有一段时间常去那个别墅玩,我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不是西泽夫人的名字。”
“是的,以前那别墅是这里这位服部先生夫人的名下的。”
(啊!——)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叫那别墅为“忍者别墅”的原因就是出于“服部”这个名字的联想。多么孩子气,可以说是很符合我个性的想法。
“那么,香叶子夫人是从服部夫人那里买过来的吗?”
“没有的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买得起那别墅呢……是五年前夫人把它变更到我的名义下的。”
“原来如此,那是送给您的吗?”
“送给我什么的……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香叶子扭着身子,似乎很惶恐似的。
“请允许我问一下,西泽夫人您和这家是什么关系?”
“嗯,从夫人嫁过来开始,就一直让我照顾日常生活,让我做孩子的奶妈。我曾请过一段时间的假,不过老伴去世后,我又承蒙她的照顾,然后一直……”
可能是对我的来历抱有怀疑吧,她突然住口,把视线落在我的名片上。
“那个,您刚才说以前您去过那别墅?”
老妇人眯起眼睛,把名片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放远,不过名片上没有头衔,而住址的小字似乎又看不见。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天花板,搜寻着陈旧的记忆,当然她不可能想起我。最终,她无奈地摇摇头。
“非常抱歉,最近,我的脑子真是不好用了……您说以前,那么您去那别墅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大概是二十六、七年前吧。”
“二十六、七年前……”
“啊,对了,别墅中有什么人去世的,就是那个时候。”
“啊?……”
香叶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好像看到幽灵什么似的——应该说她本人就像幽灵一样,脸色苍白,面如土色。
“嗯,您叫浅见,不会是大藏省浅见局长的……”
“嗯,那是我父亲。那么,西泽太太认识我父亲了?”
“嗯,我认识……原来是浅见先生的儿子……那么,局长先生——您父亲身体还好吗?”
“父亲已经去世了。在二十年前。”
“啊,是吗?真让人伤心。”
香叶子双手合十,指尖放在双唇上,满脸惊讶地紧盯着我。
“不过,浅见先生的儿子好像当时是大学生……”
“啊,那是我哥哥。我是次子,那时才刚上小学。”
“是次子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确认这件事的瞬间,脸上显出放心之色。然后,她突然想到:“啊,要是你愿意的话,请进屋坐吧。”本来可能是出于客气,不过我还是厚着脸皮进去了。
4
进入大门处是横向比较宽阔的水泥地,在大门与直到现在为止只在料理店看到过的铺板之间是走廊。
紧接着大门的房子是西洋式的接待室。进入接待室后,正在我看着摆在装饰橱上的大象什么的时候,香叶子端上茶来。还拿来了仿佛是京都的老字号的精致的干点心。”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我啜了口茶说道,“这里非常安静,是不是这家的人们都出去啦?”
“不是,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
“啊,这么说来,除了西泽太太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是的,自从夫人去世以后,一直是我一个人住。”
“啊,夫人已经去世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
“是吗?已经去世了?……一个很慈祥的人啊……”
“是的,是很慈祥。哦,您认识夫人?”
“当然认识了。有一次还送给我一个什么稀罕的东西呢。只有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真是奇怪啊!”
我怀念地说道,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记得。
“可以的话,能带我到佛坛去吗?我想给夫人上个香。”
“谢谢!要是这样的话夫人不知道多开心呢!这个房子现在也很冷清,只有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在守护着佛坛。”
她不由得向我发起牢骚来。
“服部的家人呢?”
我问道。
“夫人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有孩子了。”
“那么,他们都独立了?”
“嗯,可以说是独立了吧。基本是结婚的同时就搬出这里了,现在住在高级公寓里……我想是因为这里的房子已经有点陈旧,年轻人很难住得下来。”
“是吗?那么,夫人也很寂寞吧?”
我做出发自内心的不堪同情的样子,站了起来。
出到走廊,香叶子客气地走到我前面,带我到佛坛。
这是个本来已经很昏暗的建筑中格外昏暗的房间。香叶子打开灯,一座镶有金光闪闪的金具且气派的佛坛出现在我的面前。香叶子点上蜡烛。漆黑的佛坛中出现一点微弱的亮光,牌位上的金字清楚地映现出来。在它后面收着几个旧相框。
我上佛坛前叩拜,插上线香,双手合十,静立了很长时间。虽然我是在看佛坛中牌位上的金字,但在香叶子眼里或许我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佛教徒。
牌位上看到六个字,但只是戒名,根本不知道是谁。
我对香叶子说想把刚才的点心供上。
“当是对以前从她那里得到点心的感谢吧!”
“啊,真是好心……”
香叶子更加感动,擦着眼角。欺骗善良的女性是痛苦的,但这也没办法。
等她一出佛堂,我取出佛坛中的冥帐,翻开查看。上面记着十数个亡故人的姓氏。老的还有明治时代的人。大概是从上一代人的祖父母开始的家庭史吧。
其中引起我注目的是“明治四十某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死亡日期,正好是二十七年前。亡故的人叫“服部胜之”——享年五十岁。
那年夏天,在轻井泽别墅死的一定就是他了。再急忙往后看,我吃了一惊。在三年后,还是八月二十六日写着“服部清香”的名字,享年二十三岁。而且,在最后有“服部克江”的名字。亡故时间是四年前,享年七十二岁。从香叶子的话来看,这个人就是“夫人”了。
“喂,您在干什么?”
充满质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差点让我把冥帐掉在地上。
“啊,对不起。我想看看夫人过世时多大年纪了。要是七十二的话,那足岁才七十、七十一的样子,还很年轻啊。原想在生前见一面的,真是遗憾。”
我假装悲伤地说着,郑重地鞠了一躬,把冥帐放回佛坛。连我自己也不能不认为我有当骗子的才能。
香叶子也没有怀疑,“是啊,真是遗憾啊!”话里带着哭声。
“要说年轻,她丈夫胜之还有女儿清香也很年轻就亡故了啊。”
“啊?……”
一瞬间,香叶子睁大了眼睛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一般。
“他们两个是怎么死的?”
我悠然地问到。尽管是极其普通的、谁都会用的询问方式,但香叶子的狼狈还是显而易见的。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是这样的……当时我不在他们身边。”
“是吗?我印象中好像西泽太太当时是在轻井泽的。”
“啊,那个,在是在,不过当时正好……”
“怎么啦?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吗?”
“啊,没有,没什么。没什么要向你隐瞒的事情。老爷是死于急性心脏病,医生的诊断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奇怪!我一点都没说过我对胜之先生的死因抱有疑问啊!”
“……”
香叶子惊恐万分,看着都觉得可冷。然而,为了查明真相,同情是不允许的。我又提出决定性的问题。
“比起这件事,我更关心的是清香的事情。清香死亡的
日期和胜之先生完全相同,我无法想象这只是巧合,清香小
姐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
香叶子打算像贝壳一样闭口不说。
“西泽太太,我呢?”我尽量用带有粘性物质般的令人讨厌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服部先生要好的朋友中有一个在轻井泽也有别墅的医生。”
“……”
“如果是那个医生,服部家说明事情的原委,拜托他的话,应该会写一份假诊断书给你们的。”
“……”
“二十七年前在轻井泽发生过什么?这件事又和三年后
的同一天清香小姐的死相关,对吧?”
“那个…”
香叶子用仿佛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请您回去吧。”
“好的,我会回去的。不过,在这之前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吗?胜之先生的死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清香小姐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小姐什么错都没有?”
那强烈的语调好像在守护最后的堡垒似的。那一瞬间我胆怯了,但我不能在这里认输。
我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么,清香小姐的死因是什么?请告诉我。”
“请,请您回去吧!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香叶子抓着我的手,把我推出佛堂,虽然她身高还不到我胸口,但不知道是不是拼命的原因,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虽然我想问的事情像小山一样多,但我只能撤退。
我心里还惦记着违章停车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我用粉笔在车胎上作了记号,在路面上写上时间。再过十分钟那开着迷你巡逻车的恐怖的女警可能就要来了。
我开着车,想了很多很多。怎么想都对服部胜之的死留有疑问。清香的死更是如此。在父亲死期的同一天死亡怎么可能仅仅是偶然。
我近乎气愤地想。
不过,不管对服部父女的死抱有多少疑问,但那也都是二十七年和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即使是他杀,也已经过了时效,现在再去挖掘也来不及了。
清香小姐已经死了二十四年啦——我不禁感慨道。享年二十三岁是虚岁,实足年龄也就是二十一、二十二岁的时候,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大概四十五、四十六岁。差不多和我哥哥同岁。
在我发现这一点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一阵激动。
哥哥阳一郎是四十七岁,被杀的财田启伍是四十九岁。M银行的神谷和己应该也和财田一样是四十九岁。二十七年前他们都是大学生。而且,那个夏天全部都在轻井泽。
从这一富有意味的吻合中,我又想到另一个奇怪的关联。
服部胜之死的那年女儿清香是十九岁。而财田启伍死的时候,雪子小姐也是十九岁。三年前自杀的姐姐芙美之当时也是十九岁。
(怎么回事,这是?)
紧接着,我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吻合。服部胜之死的时候和财田启伍一样都是四十九岁。
我握方向盘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踩在油门的脚上卸了力,不知何时速度慢了下来。后面的车子仿佛生气似地鸣着喇叭。
总之,我不认为这只是巧合。
要是恐怖小说的话,可以归为恶魔的所为吧,但在神佛之国的日本没有简单地以恶魔了结的习惯。因此,现在即使说成怨灵作祟,也只会招来嘲笑。
这是闲话,之所以说在日本恐怖小说没有市场,这与西欧有基督教,存在着恶魔的观念不无关系。就像电影《魔法师》那样,如果把超常规的现象都作为恶魔作怪的话,那么基本上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够说明了。如果能把轻井泽先生对我的驱使当作不是他本人不好,而全是恶魔的原因的话,就能原谅他了。
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暂且不管,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是将我和哥哥都卷进去的就在身边的事情。不管怎么奇怪这都不是恶魔做的事。如果他们的生和死有什么因果关系,那都是人为的。
虽然我这么想,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我觉得要是去查明真相,连我也可能出事。可是,我三十三岁,正好在他们发生悲剧的年龄中间。我开始想用这种无意义的自我暗示来安慰自己。
关键是服部清香的死——我想。要是能解开她为什么在父亲的忌日死这个谜,那么肯定会有新的进展。
但是,这个谜向谁问好呢?按照西泽香叶子的态度,服部家的人们在被问及时大概也会引起拒绝反应的,也不能去问哥哥,这样的话,似乎只能去问神谷了。
在我思前想后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了神谷不小心说漏的“SA”字音。
是吗,说不定他是想说“SAYAKA”(日语清香)。
我自认为“清香”读作“KIYOKA”,虽然香叶子也没有纠正,但“清香”读成“SAYAKA”更优美,可能这是正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神谷肯定知道她死的秘密。
我的心跳加速了。
我倒转车头回到服部家。我对一脸迷惑地出现在大门口的香叶子说“掉了驾驶证”,把她推了进去,急忙跑向佛堂。
“啊,找到了。”
我故意叫道,装作从屋子的角落拾起什么的样子,把驾驶证拿到手上,仿佛为自己的无礼道歉,重新向佛坛合手作揖。视线投向牌位后面竖着的照片。
(是她——)
我的眼泪不由得差点涌了出来。在变色了的成茶色的照片上的年轻女孩和我在轻井泽的森林中看到的“幻影女孩”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