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分当日的下午,轻井泽的推理作家打来电话。声音忧郁地说:“谈谈坟墓的事情。”
须美子不快地告诉我:“喂,是轻井泽先生。”当时,母亲也在卧室里。
“喂,须美子,不要叫先生。请叫内田老师或内田君。”
我捂住话筒提醒她,可是母亲却大发牢骚:“哎,彼岸的天却不吉利!”一下子进了房间。
春分即彼岸中间的日子。翻开《广辞苑》,“彼岸”即“渡过生死之海到达的结局。”直接说即是死后的世界。
虽说如此,可也不能生气说轻井泽先生是从地狱打来了电话。我觉得稍微客气一点比较好,可见浅见家的人和那位先生不大和得来。
追根究底,把浅见家善良的次男培养成自由撰稿人这种不正经的罪魁祸首就是轻井泽先生。这也是我现在“不走运”的根源。特别是母亲和须美子深信不疑。我三十三岁还独身一人,这也该怪罪轻井泽先生。
不过。我也常常以此为由,把自己不走运的原因推给先生,一味地装做好孩子、被害者。
因此,当先生说“谈谈坟墓的事情”时,我想,将以前他的无理和使我烦恼的一切麻烦都付之流水。
以一死来偿还,这大概是真实的。即使在现世极尽恶行,死还是被允许的。不,虽说即使被允许,但反过来想想,那位先生也真够厉害的。
我暂且不提,浅见家的全体人员——从母亲到须美子,全部以真名出现在小说中,有的事没有的事,夸张地连篇累牍。特别是身居警视厅刑事局长要职的哥哥因此被牵连而遭到的麻烦就不计其数。
母亲口头禅般地说:“光彦,跟他的交往适可而止吧!”这种劝告也是当然的。
不,被害者不仅限于浅见家。附近的管辖警察署龙野川警察署、平冢神社院内平冢亭的老板娘、甚至连我家家庙的圣林寺主持都被作为小说素材随便使用,因此岂能默不出声。
那位先生十多年前住在距离我家附近一理冢公共汽车站后面。据说,因其所作所为遭邻里讨厌,最终无法住下去,夜里逃到轻井泽。
那之后,先生旁若无人的失礼好像扩展到了日本全国。有名的观光地、名胜古迹、市町村、部落、旅店,以及商店和学校都作为杀人事件的舞台,有时还杀在此住的人。
虽说是小说,可是这么无止境地写下去,大概会不得好死——我偷偷地替先生担心。是啊,原来最终他的厄运到头,死期临近了……
“是吗?那么,还有多久呢?”
我的声音中,自然地添加了同情与沉重。
“多久?什么?”
“什么?您什么时候预定造坟墓?”
“不,有坟墓!”
“咦?是先生您的坟墓呦!”
“什么我的坟墓?啊,我的坟墓早准备好了!像我这样遭人讨厌的人,死了之后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给我造墓,所以就自己造好了。在富士陵园(文学者之墓)的墓地,像大杂院墓地一样的地方。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一座墓卖二十万日元,据说不久就要涨到二十五万日元,所以买了下来。现在好像卖到三十万到三十五万日元。早知那样的话,买上二三十座,在作家中间兜售好了。”
“太可怜了……先生,请不要说那么凄凉的话。”
“不,不凄凉。旁边是长部日出雄和柚山芙二夫,附近有黑柳彻子,很热闹。”
“凄凉在某种意义上说……哎,大家还都活着呢!”
“是啊!什么生前造墓什么贤妻良母,哈哈哈。”
先生照例说了些无聊的话。
“可是,当然有死的人了。江户乱川步和横沟正史、菊池宽、荻原朔太郎……网罗日本文学界鼎鼎有名的成员。死的人写墨书,活着的人的墓志铭用红色书写。死后变成黑色,代表作的题目也雕刻进去。黑柳彻子已经雕刻上《窗边的小豆豆》。我有可能今后发表代表作,所以还未刻上。也有家伙胡说我不会有超过处女作《死者的回响》……”
“先生,那些事情怎样都行,到底预定的什么时候?”
我焦急地、语气稍有些严厉。
“预定?什么预定?”
“死期,是死期呀!”
“四季?现在是春季。日本的樱花也快开了。”
“不是,我是问您病得怎样了?”
“病?噢,最近持续三天发烧三十九度,原因不明,好像是生理性的发烧。”
“那么,坟墓……是卡尔吗?”
“胡说什么。请不要随便杀死我的爱犬。”
“那么,难道是……”
我被不祥的想象卡住了。
“浅见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您不是说谈谈坟墓的事情吗?”
“啊,我是说了。但是总觉得你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期待着我或是我老婆死掉似的。”
“哪里的话。夫人死去,这么不吉利的话,请不要说。”
“你的话好像句句都有关联。不过算了吧。不管它,还说坟墓的事情。实际上,这两三年,有件怪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关于此事,想借助名侦探浅见的智能。”
“不行!”
我冷淡地说道。
“不行……我还什么也没说呢。”
“不,您不用说。本来侦探这个词在我家就被禁止使用。”
“所以要在电话里讲。在电话的电缆中,无论讲得多么恐怖,雪江寡妇也看不见,听不见,没关系吧?”
“不,不是这个问题。”
我刚刚发现从厨房的门缝中窥探这边情形的须美子,因此更加坚决地说。
“总之,不行的事情绝对不行。我不答应。”
“请不要这样说。只是让你听一听。好了,我在平冢亭等你。拜托了。”
啪地挂断了电话。
真是服了他了。我以为他人在轻井泽,可他却来到平冢亭,从那里打来了电话。造成我这边无法拒绝的情况,不由分说把我拖出去……可以说这是先生常用的手段,像蚁狮一样狡猾。
平冢亭就是从我家朝本乡走大约七、八百米、在平冢神社院内开的日式点心店。据说现在的老板是第四代。大饼子脸的老板娘嫁过来已经近半个世纪了,可能是从江户时代继承下来的。
点心店前面的路是将军参拜东照神宫时的必经之路——御成街道,从日本桥下来,离本乡的岔路口约一里左右。先生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再往下走,前面是因樱花而著名的飞鸟山。以前大概因为游山赏樱而热闹过。无法确定那时是否已经开了店,但平冢亭的饭团、年糕、豆包依旧是古时朴拙的样子,因此大受欢迎。彼岸的今天,全店老少在店前整齐排列,一片忙碌。
老板娘年轻时曾在平冢亭神社的院内摆出过红色的凳子,类似小茶馆,现在不做了,专心经营小店。“开茶馆客人会喜欢吧!”老板娘随口劝说道,但顽固的老板却拒绝说:“我是喜欢做点心才开店的。”他大脑中好像没有点心以外的商品。
来到平冢亭,在桌子上先生前面的盘子上放着五个串饭团的签子,另一个盘子上有装年糕和豆包的痕迹。现在这么能吃的中年男人很少见。
如前所述,本来只是小店经营,可是先生却厚着脸皮进到里面,不顾忌给老板娘找麻烦,悠闲地喝茶。
“吃得挺多啊!”
我佩服般地讽刺道。
“生在战后饥饿时代的人改不掉多吃的习惯。”
他辩解道。这或许是事实——我可以理解。我的母亲也是,扫墓回来,不顾自己年老的身份,一口气吃下四个代替午饭的、须美子准备的豆沙饭团。
嫂子说:“妈,您真能吃啊!”我也担心:“那么吃,胃能消化吗?”
“哎,我听起来总觉得你们不怀好意似的。”
母亲好像心情不好了似的,在对面红着脸反驳道。
“春季皇灵祭祀吃很多豆沙饭团,是从少女时代传下来的规矩。”
我从孩提时代就被灌输听到过,嫂子不懂“春季皇灵祭祀”,“那是青春期祈祷长寿吗?”她迷惑地问道。她以为是青春期长寿祭祀呢。
“啊,和子不知道春季皇灵祭祀吗?”
母亲遗憾地摇着头:“哎,那种事知不知道无所谓。”她省去了解释。
呀,那些事情怎样都行,眼下的问题是先生的“墓地”。
我催促道。
“实际上,”先生低声说,“每年春天彼岸的时候,都有位女性在我的墓前摆放鲜花。”
“啊!有那么奇怪的人!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同事?”
“你是听别人的事才会这么说的。作为事件参与者没有不惊慌的。我去之前,在墓上插着鲜花,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是吗?”
“我想特别是母亲会很在意。无论如何,在内田家最新的佛应该是父亲,作为女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请问你母亲多大年纪了?”
“准确的年纪我不知道,大概九十多岁了。要是猫的话,也是在深夜舔油灯的年龄了。”
“为什么说这些多余的呢?光说这些事是让人讨厌的!”
“嗯,也可以这样说。可是这种性格是父亲遗传的,一生也无法改掉。”
也许的确如此。先生的父亲是镇上的医生,也是我父亲的主治医师。暂且不论是不是名医,作为说话尖酸的医生,镇内没有不认识的。有这种说法认为我父亲五十二岁就去世是因为先生的父亲误诊所致。事实并不确定,可是母亲一看到执拗的先生的背影,她的怨恨就一直坚持至今。
“可是,女人的嫉妒心与年龄没有关系。”
先生说。
“不如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失去了宽容和忍耐的表面,露出原本的面孔,老年女性的怪僻习性很可怕。男人在此之前,应该都死掉或是痴呆了才好。”
真的吗?——我感到怀疑,或许如此——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理解,听先生的话需要警戒。
“那么您知道放花的人是谁吗?”
“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在我去之前放着花。”
“哈哈这可不像是著名侦探说的话。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做。你想想看!男人一大早怀念故人到墓前摆放鲜花,有些不太对劲吧!”
这么肯定地一说,我也无法反驳。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当事人。
“可是也并非是毫无线索,已经清楚,放着的花是在寺庙附近的花店里买的。”
“哎,是有店名的包装纸什么的吗?”
“不,没有那些。花本身就有特征,是把菊科类便宜的花好好包装高价卖出,这种商人的伎俩清晰可见。”
“真的吗?”
听到先生的话,不由感到男人的怪癖是从小时候就形成的。
“这若是真的话,去花店问一下就可以了。”
“的确如此,不愧是浅见君。可以说马上进入正题。请你立即实行吧!”
说完先生站了起来,我也慌忙地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这样吃完不付钱就跑掉?不出所料,先生把手伸进口袋开始计算零钱。
“先生,您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什么也不做您来调查就可以了。”
离开平冢亭,我不肯罢休地说道。不情愿做被先生这样厚着脸皮甩给的工作。
“浅见,那种事情,我怎么能做呢?问花店的大姐,认识在父亲墓地前面插花的女人吗——那么无聊的事情,我能问吗?”
“既然是那么无聊的事情,那么我能问吗?”
“不,这可不一样。若是浅见的话是可以的。是可以的!”
拒绝先生是一件费体力和心力的事情,反正任何时候我都不曾成功地拒绝先生的命令,也就只好答应了。那之后,我们吸了一会儿烟,五分钟后先生坐在我的“高空滑翔机”的助手席上,朝本乡飞去。
2
内田家祖祖代代的墓地都在文京区向丘的清林寺,以前的“本乡区驹人鱼街”。如诗中所写,“本乡直到兼康都是江户之内”,从市中心出来到现在的本乡第三条街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旧江户御府。从那里通向东京大学的侧门、正门,农学院的马路就是向丘。
众所周知的旧第一高等学校第五宿舍就在这附近。
“鱼街”的由来是因为江户时期这一带鱼商很多。附近有因“蔬菜店老七”而闻名的吉祥寺。中央线的吉祥寺是在这里的吉祥寺门前町居住的人们移居到五日市街道寺,从而产生了“吉祥寺小区”。
吉祥寺附近一带寺院出奇的多。腥臭的鱼商和寺院互相为邻共同兴盛也颇为有趣。现在鱼商几乎已经绝迹,只有腥臭的和尚——不,只有信心坚固的寺院还存在着。
彼岸的下午,因为是太阳已经相当西斜的时候,扫墓的人稀少,清林寺的院内有很多停车的空位。把车停在那里,找到了内田家的墓地。
那是黑御影石的极其普通的墓。据说先生的父亲生前预先建好了他要钻进去的墓。先生的父亲出生在长野市,虽说建墓的本义是“代代居住”,墓地中也不过只有先生的父亲与年纪轻轻就早逝的姐姐的遗骸。
从前听先生无数次骄傲地讲过“美人姐姐”,也看过照片,的确是可与女演员匹敌的美少女。果然如人所说“红颜薄命”啊!只有那些不是美女的人还留在世上。
“放花的人,会不会是你姐姐的恋人呢?”
我试着问道。
“姐姐死去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那家伙在我们的墓地前放花是三年前的彼岸那天才开始的。”
墓地前的确摆放着一束便宜的菊科花。与插着昂贵的兰科花的邻墓相比,劣势很明显。“果然,是那么廉价的花!”
“说得太过分了!这是我上供的花!”
先生板着脸说。
“啊,是吗?这样的话,您说的摆放的花是指什么?”
“在那里!胡乱扔掉的话会罚款的。”
在先生手指的方向立着一块像青苔一样的古墓,没人打扫,让人觉得好像是几年都没有人来扫过墓了。当然更不要说供奉香火的痕迹了。那束花好像反而不是被扔掉,而是出于好心被供奉似的,朴素又便宜的一束花。
“果然,不管是只选了便宜的菊科花也好,还是花的扎法也好,都与内田家的完全相同。”
“是呀!所以一定是在那家小气的花店买的!”
他把自己的小气放在一旁。
“可是只靠这么一点线索要找出送花人简直是太难了!”
我一边前后左右地分析内田家的墓,一边缓缓地说道。
“索性等到明年的彼岸,一大早藏到这里如何?”
“不要开玩笑!我是特意从轻井泽跑过来的。要是能那样的话,我就不麻烦你了。而且,要是不早日抓到送花人的话,母亲的嫉妒心就会加重,会出来吓唬人。无论如何拜托了,拜托了!”
“知道了。那么,调查费之类的怎么办呢?”
“调查费?……”
先生好像在阴间遇到鬼魂了似的,用难以相信的眼睛看着我。
“浅见,请不要说这么见外的、像私家侦探的话。我与你不是那种关系。”
吹捧我是著名侦探,随便更改我调查的案件簿,写推理小说来赚钱,可是这时候却不承认我是侦探,轻井泽的先生真是狡猾。
“我想也是这样,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微微叹息说,“那么,我现在就在这说出推理的结论!”
“哎?那么简单吗?虽说不出费用,但请不要这样胡乱应付!”
“不,并不是什么胡乱应付。只凭这些条件就完全可以得出结论。”
“真的吗……”
他用怀疑的眼光斜视着我。什么“著名侦探”,只是嘴上说是,看看他的眼神便一目了然他对我的意见。
“说到结论,那束花,是供奉在财田家墓前的。”
“你在说什么,不是。那是供奉在我们家墓前的。”
“不,在这之前是供奉在财田家墓前的。那是来扫墓的家里人移到先生的墓地前的。”
“怎么会呢,不会有这种事吧!”
“不会有这种事?先生你没有把那束花移到旁边的墓前吗?”
“嗯,可是,只有那座墓太寒酸了,我是好意才那样做的。而且白白扔掉怪可惜的。”
“旁边的人或许也是觉得先生那里太寒酸而善意为之,可能也觉得扔掉太可惜。”
“这倒也是……可是你这样考虑的根据是什么?”
“看看财田家的香火就知道了。看,点了一半就灭了。那可能是先生扫墓时洒水浇灭香火。扫墓前大概是肮脏不堪、惹人伤悲吧?”
“啊,是因为东京的空气太脏,与轻井泽无法相比吧!可是,说别人家的墓脏,这是多余的关心吧!”
“这样说有些过于露骨。可是我说的那些——如果先生家的墓地有不知名的奇怪女性来供奉鲜花,那么不会不打扫墓地吧?——是这样的事情。”
“嗯……确实如此,也许如你所说。啊,是旁边的老头子的女人。死了之后还有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没办法。”
“是吗?那些我可不知道。”
我急忙说道。让人感觉与先生的低俗恶劣臭味相投,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哈哈哈,是吗?是那样吗?这样就可以心情愉快地返回轻井泽了。还是我有先见之明,想到跟你谈谈。怎么样?推理作家不愧与众不同吧!”
到最后话都不少说一句的先生,最终,让我把他送到上野车站。
“要是有什么有趣的事件簿,请带到轻井泽来!”
这样留下一句,就消失在车站的站台上。说心里话,当时我简直不想靠近轻井泽。
3
即使如此,这世界怎么会长久地持续四平八稳的日子呢?一定是哪里有了多管闲事的长舌妇,持续向报纸或电视提供新闻资料。
四月二十六日,黄金周之前,台湾航空的飞机在名古屋机场坠毁,发生了死者达二百六十人之多的特大航空事故。从台湾正常起飞,进入正常降落态势,之后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的第二天,当然,不久,报纸电视都以此为新闻大肆报道。根据事故调查团的报告,坠毁的是追求完美的高科技飞机,所以有人认为是魔鬼所为。
“你看,所以我说讨厌飞机。”
像往常一样,最晚一个坐到餐桌旁的就是我,边翻着报纸边自言自语道。本来想对给我做煎鸡蛋的须美子说的,可是被很少出现的母亲听到,被她瞪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光彦是个胆小鬼吗?”
“啊?啊!也可以这样说。”
被母亲这样说,我无法回答。的确,我有恐高症也是事实。
学生时代,曾经参加过丹泽的登山队。围绕着瀑布的悬崖路线登山。一往下看,腿马上就软了,不能动弹。
那种“不能动弹”的状况,正如书中所写可以说是被紧紧绑住。大脑的指挥机关对全身肌肉只能下达“不许动”的命令。
后面还有伙伴,前面还有同来的女学生,那时的心情只有遗憾和羞耻。要是不做些什么心里着急。最终只能像壁虎一样趴在那里悬崖边上纹丝不动。
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记得那之后怎样脱离那种状态,平安的爬回到山脊。如堕五里云雾或许正是这种感觉。
但是,恐高症应该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吧。人的恐怖感是随着成长过程的体验而逐渐形成的,所以某种恐怖体验是契机。可是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类似的事情。
“想想看,本来人是从树上到地上,渐渐地用两条腿走路的,从产生的过程来看,不如说人远离高的地方是理所当然。可以说这才是人类进化的证明。‘烟雾喜欢高的地方’,那一定是真理。”
“又说那些不服气的话!”
母亲苦笑着征求须美子的同意:“年轻的男人竟然害怕坐飞机,真可笑,须美子!”
“是的。可是我也讨厌飞机。虽然只坐过一次,但足够了。左摇右晃,翅膀摇摇摆摆,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
须美子不管任何情况下总是同情我,所以她这是勉强地附和我。
孩提时代清楚地记着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恐怖感,大概不止是飞机,就连登山也不行。
“哈哈哈,飞机和肩膀,真是厉害的比较呀!”
我笑了,看见须美子嘲笑的脸,马上转换话题。
“不过,正如须美子所说,大概登山——特别是冬天登山的人的心情无法理解。明知道危险却故意攀登,应该说是违反自然常理的行为。”
“啊,我还没想那么多……”
须美子客气说道。
“不,是这样的!冬天登山、远洋快艇比赛、Fl赛车……这些都是与死相邻的游戏,社会不去禁止是多么可笑的事啊!是吧?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吗?”
“这倒也是。作为母亲,当然不想让儿子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是吧!可实际上世上大多数母亲和妻子却明知道危险故意把他送去。但是,对实行PKO法案派人去柬埔寨,却开展了猛烈的反对运动,这是多么矛盾啊!PKO法案方面,殉职者和遗族的确可怜,但是会得到很高的评价——为世界和平贡献力量。如果去那里死在山上,那么当事者暂不必说,对周围的人来说,除了带来很大的麻烦与悲伤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至于Fl赛车,故意减少安全性使比赛更加有趣,真是令人吃惊。”
为了掩盖我的恐高症和胆小,我一大早就开始争辩,向母亲和须美子释放烟雾弹。
母亲一直默默地听着,她笑着说道:“光彦说的也有道理。”
“就是说,今后要是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光彦就不会钻过去靠近危险了!”
“当然。君子不靠近危险——是我的格言。”
“什么呀,总之你不要忘了这句话。”
母亲用不太相信的语气叮嘱道,接着离开了厨房。
第二天早上,早饭时只有母亲还在桌子上,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叹息:
“昨天与光彦约好了,真好看啊!看,又是杀人事件,这让人讨厌的世界……”
我故作镇静的应声附和道:“啊,又杀人了!”,可是内心却拼命地抑制希望母亲继续读下去的冲动。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情,母亲故意慢慢地翻动报纸。
“我觉得最近恶性案件的增加有些异常。阳一郎大概也很辛苦吧!”
“真是……今天是什么事?”
我问道。
母亲装做没听见,盯着报纸说道:
“福冈发生的分尸事件,那件事的犯人是女性美容师吧!女人要是强大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如您所说……那么,那件事是……”
“在此之前有自称大阪的‘狗训练员’的连续杀人事件,是相当残忍的。阳一郎率领的警察们全力搜查,尽早解决,真是太好了!”
“我想那件事的搜查哥哥没有直接参与吧!”
不说反而好,说了多余的话,又被母亲瞪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光彦!警察组织能正常发挥机能,不正是警察局长阳一郎领导有方吗?”
“啊,我想那是当然……不过报纸的事件是什么事啊?”
“在大阪箕面的山中相继发生遗弃尸体事件、在东京井之头公园发生的分尸事件等等,不断发生恶性杀人事件,威胁到市民的安全,阳一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到底这个国家怎么了?真令人担心。”
“您说得有道理。整个日本简直像被幽灵鬼魅缠住了似的。”
“这是因为那些侦探小说等毫无责任的东西的泛滥造成的,—定是!”
母亲断定地说道。
“难道是……”
“什么难道是?出现被侦探小说刺激,想要模仿的人也并非不可思议。”
“不,要是说到这些的话,我想不如说是电影与动画的影响更加强烈。”
或许我的说法无意识地在为轻井泽先生辩护。实际上是觉得先生那既无害也无用的小说不足以成为犯罪的导火索。
可是母亲听来,这好像又令人不快。
“不,是那些写愚蠢透顶的侦探小说的三流作家毒害了日本社会。”
母亲瞪了我一眼,离席而去。
抓过好容易被放下的报纸,翻到使母亲感慨的新闻。
Z精工社长被杀害
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港区南麻布公寓的一房间内,该房间主人Z精工董事社长财田启伍被杀。该案是由拜访财田的同公司职员发现并报警的。根据麻布警察署和警事厅的调查,财田已经死亡十个小时以上,从在这之前有客人来过的痕迹和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推测,可以认定是二十七日深夜至二十八日凌晨被罪犯杀害。警察将搜查本部设在麻布并已展开调查。
可以确认财田二十七日傍晚离开公司后一个人曾经朝银座方向去过。之后没有回到过位于世田谷区野泽的住宅,并也没有与公司有过任何联系。
南麻布公寓的房间是供财田工作使用的,职员拜访时,房间的门锁着,即处于密室状态。亲属和公司有关人员说财田没有仇人。室内没有寻找物品的痕迹,也没有被偷盗的痕迹。警察认为目的不是偷窃,嫌疑最大的是与财田亲近的人或是熟人的仇杀,以交友关系为中心进行搜查。
姓“财田”的很少,虽说如此,也未必就是内田家旁边墓地的主人。但是,这则消息映人眼帘的一刹那,我感到胸中有什么在涌动。事件的预感——不妨可以说与事件相关的预感。
我小心翼翼地、避着母亲离开了家,朝本乡鱼街的清林寺走去。清林寺的住持是四十岁左右、非常俊美的和尚。
我拿出名片自报家门是“自由撰稿人”,他马上警觉起来。
“我想稍微问一下,关于在本寺中有墓地的财田家的情况。”
“嗯,真是知道不少啊!您怎么知道财田家在这里有墓地的?”
“啊,那么,昨天的事件中死亡的财田是那座墓的财田家的人吗?”
住持一瞬间神色惊慌,点头道:“正是如此。”
“真是可怜。就在一个月前的彼岸还精神地来扫墓呢!人啊,稍往前一步就是黑暗啊!应该说是诸形无常还是生者必灭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住持对着我合掌鞠躬。
我马上联想起在内田家墓地被摆放的花束。
按我所想,当然,财田家的亲属肯定会向警察讲摆放花的事情。这样的话,因为是警察,所以去花店调查情况、分析买花的人也非常简单。无论如何,每年一到春天的彼岸,一太早就过来买花,留在店里人的记忆当中也并非不可思议。
那位奇怪的女性是否与事件相关,在我看来是津津有味的事件。但是,刚刚被母亲再三叮咛,只好决定暂且观察警察搜查的进展情况。
4
可能是因为接下来就是黄金周的缘故,与该事件相关的的新闻没再出现过。当然,在此之前发生的台湾航空飞机坠落事故的连续报道和一直混乱不堪的政界消息不断充斥着电视与报纸。
去年夏天诞生的细川内阁,在四月八日的花会上颜面扫之后,应当接替的政权非常难以成立,联合执政党内部—片混乱。最后,羽田新内阁成立,好像就是财田事件发生的当天。
不过虽说是好容易诞生,可好像也不会持续长久。社会党倒向旁边,完全弱小化的联合执政党面临严重的人才困难;刚刚就任法务大臣的永野放言“南京大屠杀是胡说八道”、“那场战争不是侵略”、“不存在从军慰安妇”等等,招到中国和韩国为首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反对,尚未站稳脚跟的政权从根基开始动摇。
“这样愚蠢的人掌握政治中枢,难怪日本国民要煞费劳苦了呢!”抓住很少在卧室里休息的哥哥,我尽量平静地说道。“经过战后半个多世纪,历史已经承认了这些事实,可是现在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特别是从一眼看去聪明灵敏的美男子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可悲可叹。这之前努力经营的、寻求世界信任的外交工作因他的胡说八道而前功尽弃了。而且竟然是出自法务大臣之口,真令人为难。”
哥哥只是笑了笑,好像并未想反驳。身为官僚,即使对家里人和妻子也不能随便批判体制一一这是浅见家世世代代的家规。
我之所以乱说一通使哥哥为难,是把它作为解除压力的一种手段。
“细川的上台,使国民强烈地燃起对政治的关心,随着他的失败,国民的热情急速冷却下来。而且又带来经济的不景气。政治失败、经济停滞——这种衰退的风潮持续着。您不觉得,国民逐渐迷失了前进的方向,精神颓废了吗?怎么样?哥哥,最近的恶性犯罪剧增,不能说与这种社会背景毫无关联吧!”
一听到“恶性犯罪”,哥哥的表情突然发生变化。归根结底哥哥仍然是警察官僚。
“母亲说‘侦探小说的泛滥,激发了犯罪率,可我觉得,存在很多推理小说迷这种现象本身才是时代与社会变化趋势的现象之一。”
“啊,或许是这样。”
哥哥终于参与了讨论。
“在这个国家和社会都发展和前进的世界,文化也一定要向前发展。与此相对,占卜、灵异现象风靡一时,并不是和平的证据,不如说是国家和国民失去了目的意识,是倒退的反映。必须要警戒!”
“是啊,日元贬值与海外压力、大米问题、老龄化社会到来等等,光是眼前的问题就令人头痛,而且缺乏描绘国家百年大计的政治规划,导致国民精神的空虚。”
“哈哈哈,我不认为这些与犯罪有关。”
哥哥笑着打岔道,接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否与这些社会风潮有关,暂且不论。可是最近发生的恶性犯罪的倾向之一,就是作案动机单纯、作案手段复杂,很多案件手法细致。比如,福冈女美容师的杀人案件就是如此。动机是非常单纯的仇杀,犯罪行为也没有计划性,从某种角度说,是率性杀人的奇怪行为。从发现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来看,这又是相当严重的犯罪行为——给人这样的印象。在现场,好像是以男性犯罪团伙作案为开端展开调查的。可是知道了实际上是位两岁孩子的母亲的单独犯罪行为时,警察和媒体无不震惊。”
“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我有些得意地说道,“如哥哥所说,从事件被报道之日起,不知为何,媒体的宣传语气好像就是男子犯罪团伙所为,我觉得女性单独犯罪的可能性更大。从不把尸体分解得那么细碎就不能搬运这一点来看,就可以推测这是女性的犯罪行为。”
“原来如此……”
哥哥的眼神好像在重新评价弟弟的才能。
“而且我想,单独的女性不能进行的恶性犯罪——这种警察的常识,已经是非常识了。很久以前,在长野县发生的连续诱拐女性杀人事件,作为主犯被逮捕的男人完全是无罪的,结果,还不是女性的单独犯罪吗?已经有了这样的经历,可是却总放不下旧观念。我想,这是警察体制的问题。”
我乘兴侃侃而谈。
“最近发生在井之头公园的分尸案,从杀人方法、犯罪动机来看,与其说是简单的猎奇案,不如可以说是靠警察根据从前的常识无法推测的典型案例。”
“喂,光彦!”哥哥神色惊恐地说道,“那件事情你没有插手吧?”
“没有。我只是稍感兴趣。”
我急忙否定。实际上,我对那件事的关心早已超出兴趣之外。(参照《幸福的信笺》)
“这就好。你的侦探工作母亲已经郑重警告过了。首先,作为警察成员的我,决不允许你轻举妄动。”
“轻举妄动太过分了……可是,以前我处理过好几次警察难以解决的棘手事件……”
“我是说你不应这么张狂。虽说事件是解决了,可是若认为是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得以解决,那就错了。虽说解决是早晚的问题,可是终究还是靠警察的仔细搜查才得以解决的。”
“啊,是吗……”
我非常不高兴。
“可是,说到底,作为参考意见,我也很乐意偶尔听取你的意见。所以,关于井之头公园分尸案,你有什么意见吗?若有请说出来!”
哥哥大度地说着转过了身。这样狡猾的宽宏大量是哥哥一流的幽默,我很喜欢。这样的话,即使被母亲盘问,看上去也是兄弟关系亲密,或是哥哥说教我的样子,不会在家中掀起风波。
对我来说,比起井之头公园的分尸案,眼下我最关心的是财田启伍的被杀事件。我想方设法继续与好容易状态良好的刑事局长交流。
“井之头公园的分尸案的搜查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我知道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期待的回答,只不过是暂且作为纯粹的问题。
“这个,还没有收到报告,大概是调查进行的很顺利。”
果然不出所料,回答的语言跟国会答辩一样。
“那么。我的推理即使说了也没有用。”
“不,请不要客气。”
哥哥露出——讨厌的家伙——的笑容催促我道。
“外行的推测,或许隐藏着某种启发。”
“我的资料只是来自于报纸和电视。可是,犯人别有用心地消除了被害者的指纹。看上去好像是努力隐藏其身份。是不是?”
“啊,好像是。我也这样说过,我的想法与你相同。”
“这样的话,警察大概从常识来考虑,犯人与被害者是朋友关系,他担心被害者的身份一旦暴露,马上容易成为怀疑对象——大概是这样推测的吧!”
“是这样的吧!那么情况不妙啊!”
“把尸体肢解得七零八落这种情况,按常识来说,没有什么异常的。可是,井之头公园的尸体现场与被害者的住宅不是很近吗?只要从被害者的住宅中发出寻人启事,马上进行身份确认,暴露身份可能性之类的事情,稍微考虑一下就能够清楚。这不是非常矛盾吗?若从隐藏身份的目的看来,埋到远处什么深山中不是更简单、更实际吗?”
“果然……这么说,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了?”
“不知道。电视的时事评论员说:目的难道不是报复吗?若是报复,便无法解释隐藏被害者身份的意图,这是矛盾的。而且已经清楚,据熟人说被害者是‘极其平凡的工薪阶层’。据电视与报纸报道,他是以前工作职位的同僚和下属都来祝贺其晋升的人品优秀的人。为什么非杀这样的好人呢?可以说,这又是一种矛盾。虽说如此,可是从犯罪行为的方法来看,又不像是偶然杀人和盗窃。”
“这么说来,你的结论是什么?”
“总之是用常识推理无法明了的事件。这种犯罪把极其平凡的普通邻居卷入进去,应该从这一点开始搜查。我不清楚警察的搜查进行到哪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以前没有过的例子。若是感到束手无策的话,或许是对这件奇案的认识有些浅薄。警察也有必要稍微改变一下思考方式了。”
若是得到机会,我一定一头扎进井之头公园案件中,所以最终采用了激烈的言辞。哥哥好像看穿了似的,以冷淡的口吻说道:
“那种事情,搜查总部已经考虑进去了。所以,光彦,绝对不要针对警察的搜查方针多嘴议论,不要模仿搜查总部在周围巡查。”
完全是克隆母亲的口气。
“知道了知道了。”
我神秘地低下头,紧接着说道:“是这样。不过,哥哥!z精工社长财田肩伍的事件,怎么样?”
“嗯?财田?”哥哥立即神色警惕起来,“财田被杀事件,与你有什么联系吗?”
“不,与我本人没有关系。是以前的那位轻井泽先生……内田家墓地的旁边就是财田家的墓地,只是有些关心。”
“哦,是这样。内田……的确是本乡鱼街的寺院呀!我记得他父亲死的时候我和母亲去过。”
“哎?母亲去参拜过内田父亲的坟墓……就是说,即使是仇敌,对死去的人也可以宽容啊!”
“喂,别说胡话!”哥哥控制住笑容,惊慌地环视四周。“不论怎么说,即使是与内田的墓相邻,你也用不着怀有多余的关心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对即将离席的哥哥,我用怎样都行的口气说道:
“我不论怎样都没关系。可是,或许警察不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一些事情’是指什么?”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请你说说看!”
“哈哈哈,你不用像刑警那么可怕我也会说的。就是说——是我的推理——财田家几年前死了个女人,我觉得这件事与那个女人的死有某种关系。或许稍微调查一下那个女人比较好。”
“喂!真的吗?你为什么知道那些?”
“并不知道啊!只是我的推理而已。”
我在哥哥怀疑的视线中露出愉快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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