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片山在羽衣女子大学前下了计程车。是八时二十分左右。
多云,是个风颇冷峻的早上。林木道上停着几辆警车。几个早到的学主不安地,却也十分好奇地聚集在正面的教室Ⅰ栋入门处。
片山看到熟悉的同事在警车里,便打了个招呼。
“早哇。”
“你早。”
“现场呢?”
“在里头。有个工程现场。在它附近。从这一栋绕过去……”
“我知道了。”
“咦?来过是吗?”
“嗯。”
“原来如此。”
警员微微一笑。
“这里就是片山兄的母校吧。”
这人也知道片山的绰号叫“小姐”,所以开了个玩笑。
片山不加理睬地说。
“三田村先生呢?”
“刚刚到了。”
“谢谢你。”
片山来到正面的教室I栋。依照前天周六跟着福尔摩斯走过的路线,赶往工程现场。远远地可以看到警车与救护车聚拢成一堆。不少人在忙碌地来回着。片山一面赶路一面突然发现到。人们忙乱地进进出出的,不是工程现场。而是那栋速食餐厅。难道那里是现场吗?
三田村巡官用灰色大衣裹着身子,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手下人。片山走近,便回过头说:
“辛苦了。”
奇怪的是没有往常的那种雷公劲儿,好像多么疲倦似的。
“课长,现场呢?”
“就是这里。餐厅。”
三田村努努嘴:“前天晚上。你守了一晚的就是这里吗?”
“是。”
“你说桌子凳子被偷的,也是这里吗?”
“是……这有关系吗?”
“不知道。”
三田村摇摇头。
“课长……”片山迟疑片刻才决意似地问。“森崎先生是……怎样被……”
“不知道。”
“呃?”
“非常奇怪……致死部位好像是头盖骨。还没看到解剖结果,无法判断。”
“是被击伤的?”
“八成。可是还没找到凶器。”
“凶犯呢?有没有线索?”
“没有。”三田村沉重地摇摇头。“先看看里头吧。”
说罢就领先走去。片山连忙跟上。
片山进入敞开的大门后,四下扫视了一周。跟昨天早晨看了一眼怔住时的情形完全一样。里头空荡荡的,透过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印着一格格长方形日影。所不同的是靠近一面墙的地方聚着几个白衣男子,有的在照相,有的趴在地板上。在他们脚下。一块白布盖着一个横躺的人形。
片山实在不愿意看尸身。不过还是整整呼吸挨近。掀开了白布。
倒没有想像中的惨状。以为头部碎了。或者破了。其实没有。森崎的面容还算温和。不太恐怖。却也因此使他更觉心疼。他穿着咖啡色的袍子,里面穿着成套的内农、内裤,仿佛就要露出他那惯常的调侃般的轻笑。直到死亡。这个人都是整洁的。片山想。当他正要把白布盖回去时。有什么东西从脚边擦过去。“福尔摩斯!”
三色猫坐了来。定定地盯住主人的脸。
“福尔摩斯,你的老板过世了。”
片山低声向它说。猫一动不动地坐着。
“是他的猫吗?”
三田村从背后问。
“是。他让它在校区内自由走动,是他最钟爱的。”
三田村叹了一口气。
“课长,尸首可以搬走了吗?”
一个白衣男子问。
“好吧。”
“那就……喂喂,这只猫怎么搞的。滚开!”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白衣男子,然后再看一眼主人。伸出一只前脚。隐去利爪,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主人的脸颊。
“喂!喂!还不滚开!”
白衣男子粗鲁地伸手想把猫拂开。片山忍不住地吼叫了一声。“住手!”并把白衣男子用力地推开。
“干嘛!”
“这猫是被害人养的。不能稍等一会吗?”
“什么话。抓伤了,是会影响解剖结果的。又不是没看过猫!”
这时。三田村沉沉地呵斥了一声。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片山和白衣男子都噤口了。福尔摩斯起身往门口疾步走去。不过在途中暂住,迅速地回过了头。正在目送它的片山看到了福尔摩斯的眼光里。漾着令人惊诧地那么明显出感谢之情。就像人那样的有感情的眼神呢。
“怎么啦?”
三田村的话。使他恢复了自我。
“没有……没什么。课长。刚刚您说‘非常奇怪’是不是?”
“嗯。”
“是指什么?”
“看看门吧。”
片山察看门。不必细看就明自了,是门栓部分被毁坏了。
“是栓着门栓的?”
“不错。从里头栓牢的。”
“里头吗?”
“而且屋子里。除了森崎的尸首外没有人。”
“那么是从窗子……”
“去看看窗吧。”
三田村指指窗。“全部装着铁丝网。没有破坏过。也没
有重装的痕迹。”
“那凶手是……”
“不见了。”
“……是密室……又不是推理小说嘛!”
“事实就是这样,有啥办法?”三田村沉沉地点点头,“是密室!”
出到外头。刚好林刑警来到。
“来晚了,抱歉。”
“辛苦辛苦,出差刚回来的是不是?劳驾你啦。”
“没问题。情况怎样?”
三田村为林说明情形。片山在一旁东看看西看看,看到了学生宿舍。
“对啦……”
吉家雪子知道了吗?学生宿舍的窗大约有一半打开了窗帘。女同学好奇地探出脸。可是雪子房间的窗帘仍然关着。
片山从学生宿舍大门进去,先看看管理员室。小峰老人不在。乘上升降机上到四楼。敲了敲雪子的房门。没有人应。以为不在。正要反身离去时。忽然门打开了。雪子穿着草莓图案的睡衣,来到门口。
“是你。警察先生!”
看到她那开朗的笑脸。好像还什么也不知道。
“……”
“怎么啦?又有人溜进来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
“进来吧,我今天下午才有课,所以还在睡。这样子,真见笑啦。”雪子又笑笑说,“不过你是我信任的警察先生。当然没啥好担心。请。”
“那就打扰一下。”
“呀,你把福尔摩斯也带来了?”
片山吃惊地往下面一看,福尔摩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正抬脸望着他。
“这小家伙,真不晓得哪个时候溜过来的。”
片山只得和福尔摩斯一起进去。
“我来冲杯咖啡。”
“不,请不用麻烦。”
“没关系,我也想喝。”
雪子一面用鼻声哼着巴赫的《布兰登堡第五协奏曲》。一面把水壶搁在瓦斯炉上。
“你没听到什么吗?”片山问。
“听到什么?”
“外面的警笛声。”
“好像有,朦朦胧胧的。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工程现场出事了?”
片山凝望着正在三面镜前梳头发的雪子说,
“森崎先生被杀死了。”
拿着梳子的手停住了。缓缓地转过来的脸上,笑意好像还冻结在那里。
“……是开玩笑吧?”
“不。我但愿是开玩笑。是真的。就在工程现场旁边的餐厅里发现的。已经死了。”
雪子扔弃了梳子,双手捂住脸,吃力般地挤出嗓音说,
“总让他小心的。哎……还是,还是……”
片山浮起腰身急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还是,是说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雪子没有回答。她在地毯上瘫软地倒下去。
“你在干吗?”
三田村和林刑警诧异地看看片山。
“抱歉,打扰一下……”
片山飞奔到主任室,猛喘着气说明吉家雪子晕倒,请邻房同学过去招呼,雪子晕倒前说“还是……还是……”的经过。三田村说,
“她好像知道什么,是不是?”
“我也是这样猜想。等她醒过来后再问问吧。”
“知道了。”三田村点点头又说,“就借用这个主任室问问吧。”
“是。”
“刚刚传了发现尸首的人。”林刑警手上拿着簿子说。这时。“咯咚”。门响了一声,福尔摩斯从那个小活门进来了。
“这不是刚才那只猫吗?”
福尔摩斯根本不理会三田村和林他们,径直走向片山,轻轻一跳,跃上片山的椅子扶手上,紧紧地依偎在片山身边,就那样静下来了。
“好像喜欢上你了。”三田村微微一笑说。
“嗯……”
片山有些腼腆地看了它一眼,内心里想。这家伙,怎么老盯我的稍呢?
门被敲响,有个年轻刑警进来。
“发现尸首的今井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
四十上下年纪,像是工程方面的人,穿着一身作业服、长靴,手上拿着安全帽。矮小,但极结实,粗脖子上搁着一颗圆圆的头。头发剪成运动头,显得脸特别圆。那略为僵硬的表情,显示着诚实、勤快的为人。
“是今井广三先生?”林刑警启口,“职务是A建设的工程现场主任?”
“是。”
“请问从事的工作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简单说就是杂差吧。好比现场缺什么啦,附近民众有什么意见啦,都归我管。”
“那真是不得了啊。”
“麻烦事还真不少。”
这人好像由于林刑警从这样的问话开始,心情放松了不少,坐姿也改成舒服的。林就有本事让被传证的人由紧张变得轻松。
“那么再请问,是你今天早上约六点十分,在那所餐厅里发现到森崎主任死亡了?”
“是的。”
“这么早就到工程现场来了?”
“平时不会这么早的。那是当然啦。”今井笑了笑说,
“通常是八点半左右。”
“今天怎么特别早来了呢?”
“是因为昨天警察来了通知,说餐厅里的桌凳被偷了。……一来是中午以前,我得想想办法补救一下,再来嘛,我想在大伙来到以前先看看情形。我住得很近,早饭前就随随便便地走过来了。”
“是的,是的。”
“没想到,原打算进去瞧瞧的,门却打不开了。我有钥匙,插进去试试,根本就没有上锁。这就是说,门是从里头栓上了。我马上想到一定是流浪汉溜进去,便从窗口往里头看了看。于是看到倒卧在里头的那个人……”
“认不认识森崎先生?”
“看过几次。”
“马上看出来是他吗?”
“不。因为他倒下的那边墙没有窗,比较暗,起初还以为是流浪汉在睡觉。可是细细一看,衣服整整齐齐的。我觉得这不是普通事,便使劲推门,可是门栓很牢靠,动不了,便只好去找校警了。”
“是叫石垣的人是不是?”林看着簿子问。
“是。施工期间需要他多关照,所以我到过不少次校警室,彼此很谈得来。也一块喝过几杯的。”
“然后呢?”
“来到校警室,把还在睡觉的石垣叫醒,然后两人一块赶回餐厅。石垣先生带着一把大号螺旋钳。我们俩拼命想把门橇开,都没办法。不得已两人合力来撞……”
结实的工程主任苦笑着摸摸肩膀说,
“电影里头,门只要撞那么一两次就会开的,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两人轮流撞,肩头都快撞扁了,木栓才开始摇动。然后稍微休息一下,这才一起猛踢了一脚,总算给撞开了。进了里头,看清人确实死了,便赶快去报案了。”
“是哪一位留在尸首边的?”
“是我……有一点害怕呢。”
林缓缓地点过头,稍后才又说,
“那么今井先生,我想请教一些事,请细细想一想才回答我。”
“是。”
“你和石垣先生进餐厅的时候,里头完全是空的吗?确实只有森崎主任的尸首吗?”
今井抓抓头皮回答。
“这一点,我也仔细想过了。那位先生既然是被杀死的,那么凶手应该还躲在里头才是。可是不管怎么想,那是不可能的事。尽管里头半暗不明,但如果有人躲在里头,我们不可能不知道啊。”
“两位都马上跑到尸首那边是不是?”
“嗯。”
“那么,是不是可能有人躲在门后,趁两位的注意力被尸体吸引住的当儿溜出去?”
“那不可能。我记得门被踢开时,重重地打在墙上。”
“是,是。”
林顿了顿。这时,一直在一旁静听的三田村插进来。
“证实人已经死亡的,是两位中的哪一位?”
“是我们俩。先是我,然后才是石垣。”
“如何确定的?”
“按按脉,然后手按在心脏上。”
“不怕吗?”
“怕呀……可是,在工程现场工作,免不了碰到一些事故,总会有伤亡的。”
“是的,是的。那位校警,有没有认出尸首是谁?”
“认出来了。我听到他说。是森崎老师,文学部的主任。”
“然后是校警去打电话报警的是不是?”
“是。我们也商量了一下谁来留在尸体旁,由于我比较习惯,所以决定由我留下来。”
三田村点点头。接着,林刑警又问,
“在警车来到以前,有没有离开过尸体?”
“没有……只是走到门口望望,我在盼望警察快一点来。”
“没有离开餐厅吗?”
“没有,绝对没有。”今井肯定地表示。
“这中间,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人?或者什么事?”
“没有。”
“确定吗?”
“请问,工程呢?可以继续吗?”
“这个……”
林请示似地看了一眼三田村。三田村好像累极了,正在闭目养神。
“课长。”林叫了一声。
三田村睁开了眼。
“嗯?”
“工程可以继续吗?”
“呃呃,这个吗?嗯,能不能请他们休息一天?我想在一天内完成周围的搜查。”
“是。”
今井离去后,三田村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说。
“抱歉,我太累了,头有一点痛。这里,就交给你了。”
“是。课长还好吗?”
“我还好。我回家休息休息,有什么,请给我电话。”
“是。”
三田村没有往常的紧迫感,背影还显示出老态。
“老头好像累惨了。”
看到三田村离开,片山就这么向林说。
“对呀……是因为他俩是要好的朋友吧。”林自语地说了这些,然后又说。“下一个,该刚刚提到的石垣校警了。两个人的供词是不是符合,请你也留心一下。”
二
片山轻轻地推开入门。在明亮的阳光里,餐厅内部益发显得脏兮兮的。鉴别课的同事们已经走了,这一刻只有一名警员守在门口。
“报告警官……”警员有点困惑地开口。
“没关系,是我的伙伴。”
原来是福尔摩斯。
石垣校警的供词,和工程主任完全一致。如此,便可以确定发现尸首的当时,凶手不可能躲在现场。但是,虽然验尸结果还没出来,却也大约可以确定是被某人用钝器殴击致死。那么凶手是如何从这里头出去的呢?有件事连上司三田村都不知道——其实知道了也没什么——片山是个深度的推理小说迷。而且最欣赏名探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开展推理,以解谜为重心的推理小说。平庸的刑警默默地搜查,偶然碰上线索才破案的小说,也许跟他本身的为人太相像吧,他是不喜欢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在现实上,不可能有必须名探出马才能解开的谜。现实里的案子,总是现实得使人厌腻,充满人味,在片山这种浪漫主义者看来,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但是,这个案子却使片山刺激万分。是“密室凶案”呀!在密室里杀人,是第一级的谜。是谜中之谜。好吧,我就来客串一次名探吧。
既然是推理迷,那么种种精心设计的密室陷阱,总也懂个大概。例如——门栓。
“懂不懂?”片山向福尔摩斯搭话了。“门栓是有办法从门外拴的。好比用针和线。也有从门外,用强力的磁石来拴上,等等,等等……不过,这里却不行。”
片山察看那根被毁的铁栓。它是横栓式的,锈得一塌糊涂。而且紧。非用力拴不动。这样的东西,针线和磁铁是动不了的。
“还是从里头拴上的吧……慢着,还有哩。”
片山查了查门折页。还有个手法是不去动门锁,把整个门板卸下来,然后再装回去。这也不可能,因为门折页的螺丝钉生锈了,根本无法动。而且钉帽上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那么是窗子吗?”
餐厅呈长方形,宽十米,长约二十米。分别面向工程现场和学生宿舍,门装在面向工程现场这边。窗有三个,长的两面墙各一,短的只有一面有。森崎的尸首便是躺卧在无窗的墙下。
片山一个个地查三个窗。正如三田村所说过的,窗外侧有铁丝网,窗本身有旧式的旋转式栓子,短的一面墙上的窗,栓子已经掉了,却也分明不是刚掉不久的。铁丝网细如常见的纱窗,很容易弄破的,事实上铁钉钉处已有二三个破洞。不过这破洞都不到十公分大,不可能让任何人出入。
“把整个铁丝网拆下,事后再装上去也是一法吧?”
福尔库斯对片山的话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把前脚搭在窗口上,正在望着窗外。看样子,片山的想法仍然很渺茫。他跑到户外,察看了每个窗,每一面铁丝网的铁钉都没有被拔去后又钉回的痕迹。不论手法如何巧妙,不留痕迹是不可能的。
“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片山叹了一口气。
“……是不太可能,不过……”
屋顶和墙,有没有可以拆下来的部分呢?即使是速盖式的屋子,可是一块块木板和屋顶,都是用粗螺丝固定的,根本无法动。
末了以为是拆了地板,地遁而去,可是那地板是坚硬的,因此整个屋子并没有固定,只是搁在那里。这也就是说。地板与地面之间,根本没有空隙。为了慎重,他进去细查地板,也没有拆过的痕迹。
“只有认输了……”
“呃,你在干吗?”是林刑警。
“啊,是林兄。我是想,凶手是怎样出去的。”
片山依次说明了调查的情形。
“嗯。嗯。”林摸了摸下巴说,“结果是一无所获。”
“可不是。”
“我想,请他们还不要用这餐厅,让鉴别课的同事们再来细查每一寸地。在那以前,咱们来试试动机吧。你去瞧瞧被害人的住房如何?”
“好的。那你呢?”
“听说是校长正在吵着要见搜查的负责人。没办法,只好去应付,安抚安抚吧。”
片山想起了那次他和森崎在一起的时候吵着进来的那张令人不愉快的红脸。搜查住房也许更舒服些吧。
“小家伙,要去查查你们的家。别怪我。”
片山迈出了步子,同时冲着三色猫说,它便等不及似地“喵”一声,领先往教员宿舍走去。
片山惊住了。
“这家伙,难道真懂得我的话吗?”
片山来到那幢小巧的三层楼教员宿舍,但见福尔摩斯蹦蹦眺跳地往楼上跑去,他只好喘着气息猛追而上。看到写着“森崎”的门牌,取出林交给他的钥匙,忽听福尔莫斯也在门前“喵呜”地叫了一声。片山瞪圆了眼睛,因为门把转了,同时门也开了。“芝麻,开门”吗?别开玩笑。没听说过猫也会叫咒语呢。原来是雪子,已经站在门内了。
“福尔摩斯,欢迎回家。呃,警察先生,你们在一起啊?”
片山松了一口气。他几乎以为自己神经失常了。
“请进。”
“谢谢。”
片山一脚跨进就问。
“怎样?好一点了吗?”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哪里……”
片山把房里四下扫视了一周。不愧是森崎的住房。像是把主任室的厚重气氛原原本本搬过来似的,摆设优雅极了。厚厚的地毯,古老的家具、书架,还有每一只脚都有雕刻的摇椅……如果再有一个大理石火炉,那简直就是英国贵族的城堡了。
“想请教请教……”
“这种文绉绉的说法可以免了吗?”雪子有点焦躁的模样。“我比你年轻不少,随便叫我雪子就可以了。”
“那就……我问你。”
片山觉得喉咙被什么箍住了。
“好哇。”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
“你有钥匙?这房间的?”
“嗯。”
片山再不机灵,也懂得大体的意思了。可是,他还是莫名其妙地问,
“你和……森崎先生是什么关系?”
“恋人。”雪子不加思索地回答,“也许有一年了吧。”
“恋人……”
片山尽可能地装出不太难看的样子坐下来。几乎想问一声“是怎样的恋人呢?”但还是算了吧。又不是中学生,什么柏拉图式恋爱,怎么可能。
正当片山不知如何措词的时候,雪子先开口了。
“我没哭得那么伤心,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这个……是有一点……”
“也不是不悲伤。我都晕倒了。可是,他不是被杀死的吗?如果是生病,或车祸什么的死了,也许我会哭好久好久。既然被杀,那我首先希望凶手得到报应,然后再来好好地哭吧。”
“我懂……他是个好人。”
“他好喜欢你。”
“我?怎么会!”
“干真万确。他在警视厅的朋友,叫三田村先生是不是?”
“是三田村。”
“对。他从三田村先生那儿听到你还独身,要我和你交交朋友。”
“可是……森崎先生不是爱你的吗?”
“是倒是,可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的。”
这种话,已经超越了片山能理解的范围了。然而,听这话,对森崎的好感依然不减,这就真是不可思议了。
“我看……我得开始工作了。”片山自我振作起来,“对森崎先生和你,是很抱歉了,因为我得查查文件和其他东西。”
“好的,应该的。”
“那就,先看看……”
“从卧房开始吧。私人信件好像在那里的抽屉里。”
“好吧。”
“在这边。”
从居室出到短短的廊子,然后雪子为他打开最里边的房门。一张双人床占了大半个房间,另外只有小型书桌和嵌在墙里的书橱及饰橱,不过每一件,都不是大量生产的廉价品。
“请慢慢查吧。”
这时,福尔莫斯缠住了雪子的脚,细细地喵了一声。
“是饿了吗?福尔摩斯,对不起,我这就去拿吃的。”
雪子和福尔摩斯走后,片山禁不住地叹息一声。这年头,女孩子们把爱人家这么当成回事为什么呢?片山同时又想到妹妹晴美和雪子是相仿的年纪,为此愕然不知所措了。是不是和有妇之夫谈恋爱,根本不当回事?!
让这样的事来烦恼自己,又有啥意思呢?片山拂开这一些恼人的思绪,开始搜查。花了大约三十分钟大概搜查完,这才又想起有件事必需问问雪子。是雪子听了森崎死讯晕倒前叫出来的话,
“还是……还是……”事情一忙,便给忘了。
回到居室,雪子不在了,只有福尔摩斯独自在一个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空盘子旁用心地洗脸-当然只是舔舔前脚抚摸脸,并不是用洗脸盆洗。
“她走了吗?”片山耸耸肩,“没办法,以后再问吧。”
接着开始搜查其余的房间。房间不少,似乎是把三户打通的,橱子、书橱、抽屉等特别多。搞了大半天,又累又烦了。本来应该把书橱里的书也一本本抽出来检查,可是这要花整整一天时间,因此只好决定改天再来。严密的搜查,还是和府中署的人员会同,多几双人手再来做吧。于是他只看了看抽屉和橱子。
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地才告一个段落,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暂时锁上,打道回府吧。”
雪子手上那一把钥匙,也许得收回来才好,这屋里必需禁止任何人进入。家具类等等,也必需保管好,以便交给遗族。等会儿到守卫室去问问,是不是还有人保有钥匙。片山还不免想到,原来当一名大学教授,赚的钱还着实不少呢。不说别的,光是西装,高级的就有二十件以上,领带更不下一百条吧。而且不是片山用的那种一条八百元的特价品。每月薪金到底有多少呢?
“我要走了,福尔摩斯,你呢?”
片山往它望过去,它却看了一会片山,这才迈开了步走进书房,好像无言地说着。跟我来吧。
“干嘛呢?”
片山若有所感,便跟在后头进去。这不是一个大房间,约六席大吧,铺着波斯风格的地毯,里头是一张厚重的桌子,重甸甸地搁在那里、那样子就好像生了根似的。此外清一色都是书。所有的墙都做成书架,摆满了书。光看看书背,好像就会教人头痛似的。福尔摩斯坐在一只书架前,仰头静静地看著书架。
“怎么啦?这里藏着好吃的是不是?”
福尔摩斯站起来,把身子一沉,忽然往上一纵,那么轻快地就跳到书架上一个小小的突出部位。真是身轻如燕,漂亮之极。片山的运动神经最不灵光了,因此只有感叹地看着。其实福尔摩斯并不是炫耀它的功夫,它把前脚按在一本厚厚的皮面书上,向片山鸣叫了几声。
“怎么?要我瞧瞧那本书吗?”
私房钱吗?怎么可能!片山才伸出手,福尔摩斯飘飘然地跳下来。取下书翻了翻。好像是莎士比亚研究的书,不过也是因为看到里头有沙翁的图片,其实他才不懂英文呢。忽然有一张纸片从书页间掉下。他捡起来一看,禁不住地惊叫了。
“这不是恐吓信吗?”——
警告勿再调查!否则……
是从报纸上剪下字粘贴的信。片山面对宇宙人般地看着正在若无其事地望着自己的福尔摩斯。
“……喂喂,小家伙,你真是猫吗……干得多好哇!”
片山有个坏习惯。被一件事吸住注意时,别的事便浑然忘却。他右手拿着恐吓信,左手想伸向福尔摩斯,这一来那本厚厚的原文书便掉下去,打在脚上。他痛得抬起一只脚惊叫着,用另一只脚跳个没完。这当儿,福尔摩斯似乎十分懂得非礼勿视的淑女之道,自顾走出去了。
“什么?恐吓信!”
林瞪圆了眼睛说,
“嗯嗯,这可是不得了的证物呢。喂喂,你真是大功一件啦!”
“不,也不能说是我发现到的。”
片山有点难以措词的样子,林刑警可不理会这些。
“让鉴别课好好查查吧。”
“林兄,你那边呢?”
“大学方面的主要关系人都见过了。”林好像很泄气似地说,“累死人,妈的!全是些废话。”
“那以后呢?”
“住在教员宿舍的,还有学生宿舍的,都得谈谈。”
“学生宿舍有什么吗?”
“现场可以从学生宿舍看见的。说不定能找到看到什么的学生。”
“一个一个问吗?”
片山惊住了。
“应该到一个个房间里去问。”林笑笑,“可是那太花时间了。明天吧,请大家聚在一块,要她们如果看到或听到么,便向我们报告。”
林说了这些,看看表。
“七点啦!”
因为一直在主任室,所以不知道时间过了这么久。
“差不多了。其他的,明天再来吧。”
林从椅子上起来,打了个大哈欠又说,
“你呢?你的伙伴怎么办?”
“这家伙——”
片山也不知如何是好。看看下面,福尔摩斯还是一直跟住他不放。
“让那位恋人来带好了。”
“恋人?你倒行动迅速嘛。”
“不是啦!”片山连忙否认说,“是森崎主任的恋人。”
“是那个晕倒的女孩。不过她说‘还是……’,是知道恐吓的意思吗?”
“相信是,不过还没有问。”
“好吧,她的事就交给你。那就明天吧。被害人的解剖结果明天也可以出来吧。”
片山前往雪子的房间——当然是领着福尔摩斯,可是她不在。问问邻房的同学,据称她散步去了。终究是刚失去了恋人的女孩,再现代,多少也会希望去伤怀一番吧,片山这么想。
麻烦的是福尔摩斯,该怎么打发它呢?片山绕到管理员小峰老人那里,而老人却又醉眼朦胧了。
“他真是个好人……那些老师都是垃圾,只有森崎先生不一样。你说是不是?”
说得像是要片山陪他喝一杯,末了才说。
“照规定,这里是不许养猫狗之类的。”
老人怎么也不肯点头。
“通融一下吧。”
“你,你想教我把饭碗打破吗?”
那几乎吼叫的样子,好像无名火又往上冒了。为了避免又被拿着木棍赶,只好拔腿便逃。
“头大啦。”片山看看脚下的福尔摩斯说,“你不是挺聪明吗?想想该到哪儿去吧。”
“喵呜——”
福尔摩斯等不及似地一纵跃上片山的肩。
“不行……真要命!我说不行嘛!我家绝对不行!”
“这只猫,是怎么回事?”
晴美睁圆了眼睛,看看哥哥肩上的小花猫。
“它……是,是个小客人。”
福尔摩斯抬起头看看晴美,然后一跃而下,用身子摩擦晴美的脚,在那儿打起转来。
“哇,好可爱!哥哥,你看,摸摸它的头,多么舒服。”
福尔摩斯干脆闭上眼睛,抬起脸听任晴美替它抚弄下巴颔。
“喉咙还咕鲁鲁地响呢。”
晴美高兴得什么似的。片山为妹妹说明了福尔摩斯的来历。
“哎哎,它这不是无家可归了吗?多可怜……我们来养吧,哥哥。”
福尔摩斯回应似地“喵呜”了一声。
“可是房东呢?他不会同意的。”
“我来告诉他好了,一定肯。”
晴美充满信心地接下了这个差使。福尔摩斯好像以为没啥好担心了,自顾走进里头,在一只坐垫上趴下来蜷成一团了。
晴美进厨房开始准备过了时的晚餐,片山向福尔摩斯说:
“好家伙,马上得到了女主人的欢心。”
福尔摩斯睁开眼睛,往片山这边投来一个无法形容的眼光,便又闭上。如果这是女性,那么该说是深情的眼波吧。真是个怪家伙,片山苦笑了。
佐佐木和美觉得满肚子懊恼。真是祸不单行,刚刚想把一颗小石子踢开,一不留心把新鞋子的高跟踢坏了。看看表,十一点稍过。宿舍前门已经关闭,必需绕到后门才能进去。
“倒霉的时候,事事都不顾心。真是!”
和美嘴里埋怨着。一个当自由摄影家的恋人出外旅行了一个月刚回来,欢天喜地地赶过去,不料他被一群模特儿包围住,根本不肯多搭理她一下。吵了一架,气咻咻地就回来了。
和美不是特别有贞操观念的女孩。和这摄影家男友也是在一家酒吧里第一次碰面,当晚就一起睡了。不过他外出的这一个月间,她确实是没有跟别的男子上床的。只要她愿意,凭她那张脸蛋儿,是轻而易举的事。尤其她也听说过,女生宿舍里已经有个集团,专替同学安排兼差,不管怎样,整整一个月间,和美是忍耐过来了。今天晚上,她是准备好好在他的爱抚下沉溺一番的。不料……竟落得这个下场——烦死人,爬墙吧。她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来到可以看到后门的地方,和美忽然站住。是从后面传来了脚步声。回过头一看,一个穿大衣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走过来。和美突然回头,也没有使他吃惊,可见并不是跟踪而来的。
这是一条僻静的街路,有点怕人。和美走快了些,来到后面的格子门板边,可是有人看着,实在不便爬。只好等那人走过去再说吧。她在那里站住。
“请问……”
穿大衣的男子挨近了。
“是。”
和美警戒着答。
“是这里的同学吗?”
那相貌是和蔼的,和美觉得有一点可亲。那大衣是上好的料子,整整齐齐的,是个绅士。
“是。”
答话也稍稍放松了。男子好像迟疑着,微怯地问,
“你……你就是那个吗?”
“呃?”
“我是说,你……是不是兼差的?”
原来是这个,和美在内心里恍然。这个人就是“兼差”的客人。也许有人和他约好在这里等也说不定。她感到好奇,便从头到脚端详了这位想花钱买女人的男子。可是对方像是很和善的,或者就说是天真吧,漾着丝毫不使人感觉龌龊的眼光看着她。
“是太早了一点吧……也许不太方便是不是?”
男子似乎误以为和美在生气,辩白地说。和美突然想到就跟这男子玩一次吧。好像不是太糟的对手。是对情人的报复,同时她那未能得到抚慰的情欲也抬起了头。
“没关系的。”
和美说。男子放了心似地微笑了一下。那笑脸也是和蔼的。
“那就叫一辆计程车吧。”
男子在催促。和美有点拿不定注意。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惨遭毒手的栗原由美子。由美子好像是在干兼差的当儿被杀的。和美再看了看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变态者。
“去远的地方多麻烦。”和美说,“到我的房间吧。”
宿舍里该是安全的,她想。男子好像吃了一惊。
“这里?可靠吗?”
“放心。偷偷地溜进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管理员呢?”
“那个老头,早就唾着了,不会有问题的。不过,必需爬过去。你可以吗?”
男的抬头看看门。
“可以吧。”
“那就过去好了。”
和美脱下了高跟鞋,从格子缝扔进去,这才翻过去。不是很高的门,同学们都是这样出入的。
跳下去后说。
“来,过来吧。”
男子也没脱大衣就抓住了格子。和美看到男子那看似相当笨重的身子,居然一眨眼间就飞过来,而且不声不响,禁不住地瞪圆了眼。
“哇,好棒!练过什么运动的吧?”
男的没有回答,拂拂手。和美领先走去——
上了锁,关好窗帘,和美又看看男子。不一样呢。一点也感觉不出想拥抱女人的那种欲念。
“喝点什么吗?”
“不要。”
“那就……我一个人喝,稍等一下。”
“好吧。”
男子定定地看着和美从书橱里头取出了威士忌的瓶子。斟在玻璃杯里。
“我改变主意了。给我一杯好吗?”
“嗯……该喝一点的。”
和美酒量并不算好。身子热起来,随之心情也轻飘飘起来。
“干杯!”
跟男子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气把第二杯酒喝下。
“那么我要脱了。”
那男子缓缓地把威士忌啜饮下去,然后把空杯子举到眼前瞧瞧。透过雕刻玻璃的复杂屈折,婉蜓摇曳的肌肤,分歧成复杂的形象。男子被迷住了一般地端详那映像的游戏。
“可以了。”
把玻璃杯放下,和美的裸身就在眼前婷婷玉立。不再是变了形的映像,而是现实的肉体。男子的眼险细细地颤动着。和美把自己投掷在床上,男子便把右手伸入大衣口袋,紧紧握住里面的东西。他向床挨近,和美泛出微笑。
“怎么不脱呢?”
“你可以俯卧吗?”
“嗯,好吧。”
男子的动作,迅速如闪电。当她翻过身子俯下时,他同时跃上床,跨在她背上,左手抓住长长的发一拉。看准她头往后仰起、细细白白的脖子拉长的时候,他右手上一把利刃不偏不倚割断了她的喉咙——也割断了她的性命。
三
星期二早上,片山满怀忧郁地上了班。不是因为案子,也非为了晴美的事。那烦恼的原因,正搁在匆匆忙忙地在警视厅的长廊上赶着步子的他的肩头上。
“你算了吧。都是因为你,才不得不搭计程车呢。”
片山向一副事不关已模样的福尔摩斯唠叨着。这样子让三色猫骑在肩上进去,不惹得大伙笑一场才怪。光想到那个场面,他就沉重起来。然而这一刻,办公室却正在闹得天翻地覆。
“又干了一票!”
承办几天前大学女生凶杀案的刑警,看到片山进来,马上就嚷起来。
“你说什么?”
片山还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另一个粗嗓子响过来。
“片山!”是三田村巡官。
“是!”
慌忙跑到三田村办公桌前,对方倒先注意到福尔摩斯了。
“怎么,又带了伙伴?”
“是是……实在没法弄走……”
“算啦,反正要到羽衣女大去,就把它也带去吧。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女生被杀了。和上次的栗原由美子一样,用锐利的刀刃砍了无数的伤口。”
“现场在哪里?”
“学生宿舍,女生自己的房间。”
“天哪!没有人知道吗?”
“好像是。今天早上,邻房的学生发现的。”
不会是雪子吧。片山整个脸都发白了。
“知道名字吗?我是说被害人。”
“佐佐木和美。你怎么啦?脸色不好哇。”
“没事。和森崎的案子有关吗?”
“还不知道。那封恐吓信,我刚才看过了,可能是色情组织的人写的。但是,也犯不着杀人啊……而且杀女生的,好像是变态者,不太可能和森崎案同一个人。”
“是。”
“女生案方面。我决定成立一个专案小组,因为还可能再发生第三桩、第四桩,非赶快抓到凶手不可。森崎案,就交给林和你吧,马上去查。个人背景、恩怨等等也要查。”
“是。”
“森崎的家属也几乎不清楚。只听说过有个弟弟,也没见过。”
“我会去查查。”
“林那边接到验尸报告了。”
片山发现“老头”和昨天不一样了,充满活力,这使他感到如释重负。“案子”才是老头最好的维他命。不料林却无精打采的。好像没睡够吧,眼睛布满红丝,看到片山和福尔摩斯,也没说什么就站起来。
“走。”
片山和林,外加福尔摩斯,搭上为新的女大学生凶杀案而出动的警车,前往羽衣女大开去。
“验尸结果呢?”
“你看吧。”
林把一只信封交给片山,就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好像真的累极困极的样子。
那纸验尸报告,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事实。死因是头盖骨与头骨的骨折,无其他外伤。好像是扁平的钝器打的,不然就是碰擅在墙或地板上。推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前后。扁平钝器……不管凶器是什么东西,仍然有个疑问,凶手如何脱离现场?杀死后才把尸首搬进去的吗?从哪搬进去的?又如何从里头把门拴上?片山从教室I栋通过中庭,走向正面的体育馆。接近大门,从里头传出女同学们的高昂声音,就像最近的流行歌星的演唱,胡乱地加些反复。也有在打排球的吧,不时地夹杂着球弹起的声音。年轻真好,片山老气横秋起来了。在这家学校里刚发生了二起凶杀案,其中一起,连尸体都还没搬走呢,大伙已经在追逐球,发着欢跃声。好像跟往常毫无两样。
大门敞开着,片山往里头瞧瞧,不由地惊住了。
从高高的天花板上,两条绳子长长地垂下来。是体操的吊环。一位教师模样、穿着贴身运动装束的男子,吊在其中之一,从这一头荡向那一头,像钟摆般地摆荡着。大约二十个也是贴身运动装的女同学,纷纷地用排球向他投掷。
“中啦!中啦!”
每有球掷中,欢声四起。是一种新款的运动吗?好像不是呢。因为那位教师正在怒斥。
“不行!住手!住手啊!”
学生们根本不理,七、八个球,捡起来便掷过去。
“怎么搞的!全部当掉!不。开除,开除啊!”
教师似乎也乱了方寸。放开手下来,不就没事了吗?但是细细一想,便知如果把手一放,恐怕会被抛出几丈远吧。片山进了里头,一左一右地看着摆荡的教师,忽然一-颗“流弹”把他打中了。这个球来势颇凶,脑心发麻,人就倒下去。
“哎唷!”
女同学们看到了,一下子就静下来。教师似乎也着慌了,手一放,竟来了个空中飞人,打在约三米远的墙上。
“唉……”
教师掉在地板上,也几乎失神了。
片山抱着晕眩的头,挣扎着起来,教师被围在同学们中心,也扶着自己的腰肢,正在挣扎。
“老师,你没事吧。”
“对不起啦,老师。”
“骨头没断吧。”
“脖子没断吧。”
脖子断了就没命啦。
意外的是原本是大伙用球来掷老师的,这一刻却那么关切。
片山微微蹒跚着步子走过去。体育教师正在说,
“没事啦,没事啦。大家开始打排球吧。”
“是——”
同学们顺从地走到球场,开始挂球网。
“我是警视厅的片山。”
“警察先生吗?我是教体育的富田,多多指教。真见笑了。”
“是怎么回事?”
“她们要我做吊环给她们看,不料成了那个样子。”
富田有四十岁了吧。颀长,结实,头顶微秃,不过有一撮漂亮的胡子,很有一股帅劲。
“教体育真不简单。”
“还好。”富田看了一眼开始玩球的同学们说:“因为一连发生了可怕事件。大家都有一点紧张。让大家胡闹胡闹,能够镇静一下神经,也是不错的。不过腰打痛了。”
富田微微一笑,抚了抚腰部。这位老师,还挺不错的嘛,片山想。在同学们当中,一定也很受欢迎才是。
“警察先生,有什么指教?”
“是是,是有关森崎主任凶杀的案子。”
“很讨厌的案子。”
富田口气沉沉的。两人在体育馆一方长凳上坐下来。
“是很喜欢调侃人家的老师,不过人倒不坏。是个不错的学者,又那么随和。”
“请问,你也住在教师宿舍吗?”
“是的。二楼第二○七号房。”
“和森崎先生经常有来往吗?”
“可以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仇人?”
“他个性强,批评他的人是不少。不过说到凶杀……”
“想不起来是吗?”
“没有吧。”
“是的,是的。那么最近,他是不是觉得有危险?”
“我没注意到这一点。”
一个球飞过来了。富田巧妙地接住,扔回去。
“这是例行的请教,请问你,案发当天晚上,你都在府上吗?”
“是,和内人两个。不过去看了一个朋友,九点过了才回家的。以后就一直在屋里。”
“事情是三点左右发生的,有没有听到森崎先生外出或者什么声音?”
“没有。我睡了,是喝醉了酒。”
“原来如此。明白了。”
“没有帮上忙。呀,这不是福尔摩斯吗?”
小家伙也端端正正地并排坐在长凳上。
“是。不晓得怎么搞的,一直跟住我。”
“是想替主人报仇吧!”
“打扰你了。”
“哪里,哪里,随时欢迎再来。……对啦,警察先生。”
“什么事?”
“是我私人意见,我在想,也许你们也该查查森崎先生的亲戚朋友们。因为那笔财产,也可能是一个动机。”
“他那么有钱吗?”
富田吃了一惊说。
“你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他继承的财产,如果加上不动产,据说有几十亿之多。”
几十亿!怪不得森崎屋里的家具摆设那么豪华。片山恍然大悟。
“是的,是的,我会查。”
片山在簿子里写进去。“那么告辞了。谢谢。”
“危险!”
片山是听到这喊声了,但他正在边左思右想边走向门口,没想到是向自己喊的。一个壮硕的女同学尽力打出来的发球,远远地越过底线,不偏不倚打中了片山的脑袋。脑子里砰然一响,眼前金星四散,人又一次倒下去了。
一连两次的O-K后,人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偏偏得会见这么一个家伙,片山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是那个缠住雪子的恐高症大中。他那张苦瓜脸上蹙着眉,坐在片山前的椅子上。
“老兄,到底有什么事?我正在忙着呢。”
很不客气的口气。似乎忘了礼拜六晚上被困在雪子的房间外面大喊救命的一幕。
“你也和森崎主任一样,住在教员宿舍是不是?”
“不错,又怎样呢?”
“请问,你和森崎先生交往情形如何?”
大中耸了耸肩。
“他是骄傲的人。”
“那就是说,来往得不多,是不是?”
“也不会这样就杀他的!”大中有点急切地。
“不,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片山连忙答,“请问,森崎先生是不是有人怨恨他,想对付他喔?”
“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没有这回事。”
“那是因为我爱吉家雪子,而她又是森崎主任的情人吧。但是我不会因此就怨恨人家,我不是那种狭量的人!”
大中脸红脖子粗地力陈,说毕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真叫人受不了。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好好地谈嘛。
“案发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这一问,该可以完事了吧,片山是这么想着,随便提出了这个问话的。不料大中的脸,在这一刹那之间突然发白了,就像被困在四楼窗外墙上时那样。而眼镜后面的眼睛还睁得几近爆炸,嘴唇也颤抖起来。片山大吃一惊忙问:
“你怎么啦?”
说不定是有癫痫病的呢。
“原来如此!是把我当做涉嫌人了!”大中突然地吼叫起来,“是把我当凶手了!卑鄙!还故意装着若无其事!”
“这……”
“抱歉,我是教授。大学教授,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涉嫌人可以请律师立会,你以为我不懂!”
“不是的,大中先生。”片山制止对方说。“只不过是例行的谈话罢了。”
“巧言令色,我才不会上当!你是打算把我诬告成杀人犯,以为我不懂!?”
“没有的事。”
“警察都是充满偏见的。”大中改成演说腔了。“充满着《傲馒与偏见》。不对,这是珍-奥斯汀的小说。该说,警察都是臆测与偏见!”
片山只有从大中的住房溜开了。这样的货色,真的会是个教授吗?真是!
“下面一个是……”
在廊子上慢步着,一面翻翻簿子,一看,不知几时离开的福尔摩斯又出现,从后面跟了过来。
上午的课结束的铃声响了,从许多门争先恐后地挤出了年轻的女学生们,转眼间廊子就被五彩续纷的花朵填满。片山着了慌,连忙想拔腿跑开,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热热闹闹的姑娘们团团围住,只好铁青着脸,跟着大伙徐徐移步。女学生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客气地追赶过去。片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透明人,一股奇异的寂寞感涌上心头。
“警察先生!”
片山回头,看到雪子朗朗的笑脸,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你。”
“走得好悠闲嘛。”
“才不呢。我在赶着啊。”
“这样下去,走到餐厅,午间休息时间早过去了。走这边吧。”
不等片山回答,雪子一把抓住片山的手,用力地拖过去。也不晓得怎么走的,在人潮里穿行了一会,等片山走过来一看,已经在餐厅里的桌边,和雪子并肩坐下来,而且正在吃一客咖哩炒饭呢。在脚边,福尔摩斯也在吃它的餐,可见餐厅里的人也是蛮疼它的。
“听说,明天要举行祭葬礼。”雪子语带讽刺地说,“校长内心里是高兴的。他可能想弄成像校庆那样子。”
“校葬吗……可是接连地,都是讨厌的案子。”
“是啊。宿舍里,人人都战战兢兢,担心谁是下一个。”
“真有下一个!”
“当然是开玩笑啦。可是,大家都好害怕。和美的案子,查出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还没听到消息。”
“靠不住嘛,你。”
“我办的是森崎先生的案子。”
片山好不容易地辩白。
“不晓得撤走了没有?”
“昨晚的吗?当然移走了。”
“那咱们去宿舍里看看。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
“好像没有必要呢。”
片山看到林刑警进来了。
“林兄!在这里。”
林还是一脸倦容,拿着咖啡自动售货机的纸杯走过来,跌落般地坐下。
“林兄,不吃东西吗?”
“看过那个以后,什么也不想吃了。”
雪子想了想,这才明白了似地浑身轻颤了一下。
“那么可怕吗?”
林瞥了一眼雪子,这才以眼光向片山询问。片山连忙替雪子与林介绍。和森崎很要好……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可是林似乎马上察觉到了。
“噢,你就是那位同学。片山,你可没说过是这么漂亮的呢。”
林喝了一口咖啡说。
“尸首状况相当惨,干的人必定也喷上了不少血……”
“这附近,夜里来往的人不多,所以让那家伙顺利地逃走了。”
“为什么都是这里的同学遭毒手呢?”
“这一点,目前还不能判断。”林摇摇头又说,“是对学校本身有仇恨呢?或者听到这所学校的同学被杀的消息,来这里游荡,偶然碰到了那个叫佐佐木和美的同学……”
“凶手不会是里头的人吧?”雪子插了一句。
“大概不可能,因为凶手是从后门翻过去的。有一些被害人的血渍。”
“这样我就有一点放心了。”雪子说。
林喝完了咖啡说。
“失陪了。我得先回局里一趟。你回来后再告诉我情况吧。”
林独自先离去了。
“那你呢?还有工作吗?”
“对呀。宿舍里的老师们,我都得一个个谈谈。”
“可是,中午总该休息休息吧。我们去学生宿舍,起码有比这里更好喝的咖啡。”
回答这话的可不是片山。脚下的福尔摩斯适时地“喵呜”一声,表示了赞同。雪子和片山同时大笑起来。
“对啦。差一点忘了。”
“什么事?”
片山在雪子房里的地毯上坐着,啜饮热腾腾的咖啡。
“我告诉你森崎先生被杀死后,你叫着说。还是……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是吗?”雪子有点模棱两可地,“一定是有了预感的。一定是的。”
“不,你一定知道某种具体的危险预兆。要不,不会那样喊叫的。”
雪子想了想说。
“想起来了。”
她点点头又说。“是他接到了恐吓信。”
片山告诉她在书本里找到的恐吓信内容,雪子急急地说:
“就是它!这么说,他是把它收起来了。原本不把它当回事的,可是后来还是当真了。”
“你想得出是谁写的吗?”
“不清楚。他也好像没法判断是从哪一边来的。”
“你说哪一边,那就是说……”
“一个可能是你们正在搜查的卖春集团。”
“还有呢?”
雪子稍停一会才说,
“贪污……”
片山重复了一句。
“者实告诉你吧,相信将来你也会听到。那栋新盖校舍工程,传闻里说在招标方面,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钱曾经被动用过。他本来是反对增建,也反对增收学生的。他曾经告诉过我,一定要找到证据,把真相揭露出来。他好像很卖力的样子。”
“原来如此……这倒是相当有希望的线索。”片山急急记下一笔又说,“那森崎先生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不肯告诉我。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了什么。”
“他们害怕了,所以把森崎……”
然而,是怎么干的呢?在那样一个密室里,如何杀,又如何脱身的?疑云还是回到这上面。
“报纸上说那是密室行凶,是真的?”她又问。
“不折不扣的。”
“我一直以为小说里才有这样的。”
“还有奇怪的事呢。”
“好比什么?”
“桌子和凳子被偷了。为什么偷那种东西呢?偷了以后藏到哪儿去了呢?这些,一点眉目都没有。”
“对呀。我都忘了。”
“一点不错。因为命案连续发生,这样的事都没有人去留意了……可是,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桌子和凳子,数量不小。得有卡车才能运出去。”
“那当然。这件事,越想越迷糊。”
“喵呜一-”福尔摩斯插进来了。它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在望着窗外。
“这家伙,难道又饿了吗?”
片山起身走到窗前。
“怎么回事?”
从窗口可以看到对面餐厅和正在动工的新校舍。看来都一如往常。
“没什么嘛。”
还没说完,他就忽地噤口了……怪怪的,好像有什么……明明知道的事,却忽然想不起来了。他焦躁得猛抓头发,雪子可惊诧了。
“一-是这个!”片山冲口叫出来。
“是什么事?”雪子满头雾水地问。
“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没想到呢……喂喂,你听着,礼拜六晚上,我和你就在这窗口,拼命地要杷大中教授弄进来是不是?”
“对呀。”
“要从那个餐厅里把桌凳搬出去,不是短短的时间内可以做完的。换一种说法,我在搜查你的房间的时候,还有把大中弄进来,直到离开这里的时间,光这些一定够了。”
“然后呢?”
“这意思就是我们在帮助大中脱困的时候,桌凳被搬走。”
“应该是。”
“这一来,为什么我们会没有看到呢?”
“那是因为餐厅的门在那边。当然看不见啦。”
“对。我也是一直认为是这样。当然是的,所以不会想到要证实一下。一点不错,不管什么事,不到现场去证实一下是不行的。”
“我不懂。”
“你看,餐厅当然比校舍小多了。因此,新校舍的两端都不会被遮住,可以从这里看到。意思就是,即使我们看不到桌凳从餐厅门搬出,但是如果绕过新校舍的外侧搬走,那我们必定会看到的。”
雪子从窗口往外来回看了看说。
“是没错。可是,我们确实没有看到。”
“对。”
“这一来,我又不懂了。是我们太糊涂吗?”
“是不是桌凳被搬出去了,可是没有搬出我们所能看见的范围内?”
“这不是太怪了吗?”她说,“那你说是搬到哪儿去了?”
“从状况来判断,答案只有一个。”
雪子凝望了一会窗外说,
“……是工程现场。”
“一点也不错。只可能搬到那里。”
“但是现场的人一定会发现的。”
“这可不一定呢。咱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加上福尔摩斯出了学生宿舍,往工程现场走去。
“好像有点怪呢。”
“可能又出了什么事。”雪子也发现了。
工程现场一角,聚集着一大群男子,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挨近了才听到一些话:“谁搞的鬼嘛!”“真该好好揍他一顿!”片山找着了发现森崎尸首的工程现场主任今井。
“今井先生,出了什么事?”
“你是警察先生,你好。”
今井那圆脸上浮现出困扰的神色,向片山低低头说。
“真是个恶劣的恶作剧……”
“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早上来到这里一看,好不容易才挖好的坑,有人填了水泥。”
“水泥……”
“是。早凝固了,得把它敲碎,挖出来。会累死人的。”
“所以大家都生气了?”
“嗯。昨天休假停工了一天,今天大家都准备赶一赶,没想到碰上了这种事。”
“昨天是星期一……那么这恶作剧是星期六晚上到星期一之间发生的。”
“是的。这里,人人都可以进来。水泥也到处堆成山,搅搅水倒进去,这是小孩子也可以做的。”
片山停顿了一下说。
“今井先生,你还记得餐厅里的桌凳失窃吧。有没有找到?”
“没有。”
片山拨开人群进去,下到水泥地上。凝固的水泥表层,有不少突起。片山蹲下来察看,然后抬起头向工程主任说,
“桌凳好像找到了。这个,该是桌脚吧。有人把桌凳搬来这儿扔进坑里,在上面填上水泥的。”
回宿舍的路上,雪子说。
“到底是什么人做了这么麻烦的恶作剧呢?”
“谁?为什么……”片山喃喃地。
“和那个人被杀有关吗?”
“我想有。这不是单纯的恶作剧。”
雪子定定地瞧了一下片山的脸说,
“我这么说,也许很不礼貌。”
“什么事?”
“你真了不起。我该重估你了。”
片山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一切全是因为福尔摩斯在窗口往外望才想到的。这小家伙,真不简单,首先是告诉我恐吓信在哪里,然后又跟着我访问关系人。这不是普通的猫哩。当然,这一切也可能都是巧合吧。
四
下午三点稍过后,片山来到世田谷,走在一个高级住宅区的路上。是因为他回到羽衣大学女生宿舍后,因羽衣女大学生命案来校的一名刑警向他转告了三田村的传言,下午森崎家有一场告别奠礼,马上到森崎家来。
森崎家很快地就找到了。森崎自己虽然住在学校的教员宿舍,不过森崎家不愧是出了名的资产家,这所邸宅也极尽豪华。其实,它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华丽庸俗的建筑,黑黝黝的砖墙、北欧风格的裸露出木肌的屋舍,在展示着一份优稚与洗练。
告别式已经举行完毕,门前并排着灵柩车为首的一队自用车。正在等候灵柩被移出来。
黑西装、黑领带的三田村看到片山,便走过来了。
“来迟了。抱歉。”
“没关系。那位女学生恋人呢。”
“转告过她了。她说参加了葬礼,也不能看到他了,所以……”
“好吧。这话也没错。”
“马上到火葬场吗?”
“对。你在这里等吧。我回来后也要见见遗族。”
“是。”
白木灵柩被抬出来了。片山不觉地也严肃起来,把头低垂下去。
送葬的车队开走后,片山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要等,可是该在哪里等呢?不料从后头有人叫住他。
“警察先生。”
回头一看,却是那位体育教师富田。也是黑西装、黑领带,装束一换,人也整个地变成极优雅的绅士了。
“是想见见丧家的人。”片山说。
“那就进里头去吧。”
“可是那太冒昧了。”
“没关系。请吧。”
富田几乎要拉他的手一般地把他带进去。进了宽敞的会客室,富田缓缓地沉入沙发里。
“请坐吧。”
“是。”
“喝点什么吗?”
“不,我不用。”
“那我就自己来了。对不起。”
“不客气。”
片山有点惊诧,可是富田不管这些,大踏步走到酒柜前。从摆得满满的样酒里取了一瓶,斟了一杯,一口喝下去,然后舒了一口大气说。
“这葬礼真累人,不是吗……记得你是片山先生?”
“是。敝姓片山。你要问什么?”
片山又怔住了。
“不,不是问你,是想问问这里的遗族。”
富田这才好玩似地一笑说。
“我就是啊。”
“你?”片山瞪圆了眼。
“我是森崎的弟弟。”
“……”
“我叫森崎和生。”
“那富田呢?”
“是我老婆那边的姓,我婚后就改妻姓了。”
片山这才重新端详富田的面孔。不错,和森崎很相像。只因有那撮胡子,乍看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但是如果去除胡子,也许和森崎一模一样。
“这,这真令人惊奇。”
“早上见到时就该告诉你。那时候,好像没有恰当的机会,所以未曾提起。”
惊奇过后,片山就落入沉思了。富田好像察觉到,说,
“你觉得很怪吧。举行葬礼。我却上午还在上课,又没有送到火葬场,还这样喝酒。”
“不瞒你,我确实是这么想着。”
“也不是一点也不悲哀的。家兄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知识,他的机智,我是衷心尊敬的。可是他……该怎么说呢?他经常和人家保持一段距离,连对弟弟都是。在他来说,和别人发生交涉,也就是对别人观察、评价、分类、整理。”
“这是说,很冷淡是不是?”
“在某种意义下,正是如此。”富田点点头,又说,“可是,我猜,这一点在他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那是他生就的癖性。”
“不用说得那么好听吧。”一位四十上下,也是一身黑衣裙的瘦瘦的女人来到房门口这么说。
“麻子!”富田瞪了一眼说,“你没到火葬场!”
“嗯。我又不是非去不可。”
苍白的面孔,因为黑色装束,看来更苍白,细细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感情。也许是因为那一身黑色装束吧,片山不禁联想到巫婆。
“也给我一杯吧。”
“好……片山兄,这是内人麻子。”富田把妻子介绍过,这才蹙着眉说,“我以为你会去,所以我就……”
“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是这个家的主人了,根本不再需要考虑什么。”
“你说是主人……”片山从旁问,“意思就是府上财产将由富田老师继承是不是?”
“是的。”麻子把玻璃杯里的酒一口喝干,胜利似地回答。
“麻子,你别张扬好不好?”
富田制止她,她立即正色地。
“为什么?”
“这位是刑警先生。”
“又怎样?我不再怕什么了。你也一样,因为大伯已经过世了。”
“你有完没有?”
这一对有点不稳了,片山想着看看双方。
“刑警先生。你想查什么?”
麻子突然在片山旁边坐下来。片山一惊连忙缩了缩身子。
“没,没有。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好比遗产处理啦,等等。”
“继承的,只有我先生一个人。公公婆婆过世已经很久了,大伯又一直独身,也没有别的兄弟。还有呢?”
“是的,是的。那就请问你,有没有怨恨森崎的人……”
“有。”
“是谁?”
“我。”
麻子根本不当回事地说,富田好像撒手不管了,正在抚弄手上的玻璃杯。
“这么说,是有过什么事啦?”片山又问。
“没有。只不过是我先生不肯憎恨大伯,所以由我代我先生恨他。”
“嗯……”
片山弄糊涂了。象是在说谜语吗?够啦。
“家兄始终都是优等生、英雄。”富田好像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我也不算差劲的,可是比较起来,总是差那么一截,家兄不管做什么,都比我强。渐渐地,我就认了,反正比不过他……”
富田叹了一口气又说。“家兄原本念历史,靠有关西样中世纪的研究而取得学位。我担心和家兄走同一条路,又回尝到挫败感,便改念英国文学,总算也有一点点成绩,在一家私立大学谋得了副教授的职位,可是也同时知道了家兄应聘来这家羽衣女大当教授。而且竟然也是一名英国文学教授!到了这个地步我就禁不住心中对他的满腔愤怒了。恰巧那时候我和内人要结婚,我便不顾一切舍弃原来的姓氏森崎,改姓妻姓富田。家兄听到了我对他动了怒,好像大为惊奇。我想,在他来说,多方面发挥他的才能是顺理成章的事吧。可是我这边,知道了家兄也要教英国丈学,我便一下子泄气了。反正再用功,也不可能比得上他。我从此再也不能专心研究英国丈学,课堂里也常常缺课,结果和学校里的一位同事大吵一架,只得卷铺盖走路。失了业,该怎么办呢?正当我走头无路的时候,家兄来邀我说。何不到羽衣女大来呢?”
“就当上一名体育教师是不是!”麻子不屑地插了一嘴。
“家兄也是没办法的。”富田苦笑一下说,“因为没有别的缺。他必定是想起了从很早的时候,我能在运动方面和他比个高下。而且是女子大学,当一名体育教师不是太困难的事。总之,我必须混一口饭吃。我答应了。不过如果说,那对我毫无屈辱感,那是违心之谈。”
“线索倒越来越多了。”林蹙起眉头说,“首先是卖春集团,其次是被害人在调查的贪污关系人。如今再加上一个弟弟。照一般情形,这个弟弟最可疑了。动机有一大笔财产和长年以来的屈辱感。论地缘,夫妇俩和他同住一所大学宿舍。不在场证明更只有属于夫妇俩之见的,等于没有。”
片山点点头说:
“我觉得那个弟媳妇,光一个人也会干。”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有那么大一所邸宅,兄弟俩干吗都要住学校宿舍呢?”
“我问过了。各个那边是人为从事研究工作还是住在校内比较方便。富田是因为既然丢弃了森崎姓,便不好轻易回去了,因此邸宅里只住着一对老夫妇,是远房亲戚。弟弟说,以后打算搬回去住。”
“嗯……”贪污案的问题,问过富田吗?”
“没有。”
“好,还是不要问。如果他自己也有关,那就打草惊蛇了。从旁再查查,如果确实,那时再请课长交付给我们吧。”
“是。”
“辛苦了。明天,女子大学那边再麻烦你跑跑。我另外有事。”
“是。林兄……”
“嗯?”
“你好像很累是吗?”
“我没事,不用担心。”林在桌边伸了伸懒腰。
“那我就先走了。”
片山离开了警视厅。七时稍过了,暮色已浓,他在街道上慢慢移步。
“片山先生。”
闻声回头,是一位小巧身材,三十开外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呀……是林太太!”
“好久不见了。”
“是啊。林兄还在里头呢。”
“我知道。”
片山常到林家玩,所以对林太太晃子也很熟。跟林年纪很不相称,是个开朗、笑声不断、还像小女孩般的妇人,对片山也非常关顾。
“我有几句话想和片山先生谈谈。”
“我吗?”
她脸上的深刻味,平时是极罕见的,因此片山有点迷惑了。
“片山先生,我先生最近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在附近的一家吃茶店坐定后,晃子这样开始。
“是啊……”片山偏偏头,“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每天都要天快亮了才回家。”
“天快亮吗?”
“听说是什么极机密的任务……可是,我以前也在警界待过的,像这种电视里的说词,我当然不会相信。”
晃子以前是一名女警。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
“目前办的案子,不可能天天那么晚吧。”
“是。据我所知,应该不会。”
“我是在怀疑……我先生可能有了女人。”
“他?怎么可能!”片山猛地一惊说,“我相信林兄不会的。”
“是吗?你真这样相信吗?”
被这么一逼,软弱的片山也觉得没把握了。
“我,我想,是不会的。”
“你看,连你也把握不定啦。”
“可是……”
“一定错不了。这是女人的直感。”晃子好像下定决心似地,“片山先生,我就只有你可以依靠。请你帮我留心留心,有什么发现,马上告诉我。”
“是……”
“拜托你!”
“好吧。”
我为什么被央求了一下就拒绝不了呢?片山和晃子分手后,暗自长叹一声。是生就的优柔寡断吧,真是无可奈何,俗语说得好,夫妻勃憨,狗也不理。狗也不理的……猫呢?对呀!怎么把福尔淳斯给忘了呢?为了参加葬礼,把它交托给雪子了。怎么办?已经这么晚了。就请她照顾一个晚上吧。可是宿舍里,那是禁止的,而不不带回去,晴美便有得-嗦了……
迫不得已,片山只有再跑一趟羽衣女大了。叫了一辆计程车,在正门前下来,在黑暗的校区里急步走向宿舍。
来到门口,和小峰老人打了个照面:
“呀,是警察大人。”
“你好。”
“是来带猫吧。”
“是。”
“在那边。”
福尔摩斯就在老人背后的椅子上躺着。
“她呢?我是说雪子小姐。”
“她有事出去了,把它放在这里。你快点带走吧,我受不了小动物。”
“喂喂,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睁开眼看到片山,马上从椅子上跳下来,伸了个打懒腰。
片山又一次在肩上扛着福尔摩斯,退出外头。
“小伙伴,这一整天辛苦你了。”
听到片山这么说,猫便“喵呜”地应了一声。
五
片山从计程车下来,走到可以望见公寓的巷口就突然驻足了。他看到晴美疾步从公寓走过来。正想叫住她,她却没有察觉到他就在转角处,阴沉着脸,好像十分迫切地走过去。这不寻常呢,片山想。就在这时,浮现脑际的是爱管闲事的姑妈儿岛光枝告诉他的,晴美与一个中年男子的事。也许因为他回来得晚,她以为不回来了。怀疑了片刻之后,抱着微歉,决定从晴美后头跟上去。
“福尔摩斯,抱歉啦,你在这里等会吧。”
福尔摩斯不依似地叫了一声,可是片山没听到。他放下了福尔摩斯就连忙往晴美刚刚消失的街角走去。由于晴美身上穿着一件红色毛线衣,所以盯起梢来井不太困难。晴美从附近车站搭上了地铁。车上人不太挤,尽管担心被发现,可是晴美似乎心事重重,根本就没有留心周围。
晴美来到新宿。夜里的新宿,真是人声杂杳,热闹非凡。而且年轻人们衣着都大同小异,稍不留心,便可能跟丢。片山不得不拼命似地跟上去。
就有那么不凑巧,十来个年轻人插进兄妹俩中间了。而且这些人都有几分醉意,他越急便越是故意阻挡他。
“喂喂,让路啊……借光,借光。”
“不行!”
“急什么嘛。”
“这么小的日本,赶着到哪儿去嘛。”
又是调侃,又是愚弄的,接着是大笑不已,好不容易的脱离这一群,可是晴美无影无踪了。
“妈的!”
是右呢?还是左?正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眼睛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
“林兄!”
是林刑警。还是那一身旧西装,在不远处赶路。几乎想再叫的,还是免了。他想起了今天晃子太太的请托。而在一瞬间之后,事情竟联系到妹妹晴美。
林兄有了女人……睛美有了中年爱人……林和晴美?!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这种事怎么可能!
……但是,现实里晴美和林不是在同一个地点吗?也许,林也正在赶往约定的地点。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太意外,使得片山怔住,再也不想跟林的踪了,只在那里茫茫然地目送林在霓虹灯海里隐没着离去。
“哎……”
片山吐出了第十几个叹息摇摇头。一旁是好不容易地获得一餐的福尔摩斯,正在忙着舔前脚抚摸面孔洗它的脸。
“还以为是个小孩呢,竟然和有老婆的人谈起恋爱!我是白疼她啦!”片山当着福尔摩斯面前,又是斥骂又是自嘲。不会回答一句的对手,有时也蛮方便的。“而且林兄也未免太那个,向晚辈同事的妹妹来这么一手!这不是偷腥的猫贼吗?呀呀,抱歉啦。”
福尔摩斯可一点也不会在意。
“哎……”又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呢?如果老爸还在就好了。不,不,老爸恐怕也不知如何是好吧。他老人家就是这样的人。还有,对,林太太,答应有了什么就告诉她。可是,我能吗?对方是我妹妹,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片山深思片刻。
“她不再是小孩了,除非她自己说出来,否则还是不要说她吧……”
福尔摩斯已经洗好了脸,蜷成一团,在坐垫上睡着了。
“你真不错啊,什么也不必烦恼。”
其实,说不定猫也有猫的烦恼呢。片山又想,森崎就说过,猫是没有表情,不过在底下里,可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在思考什么新哲学呢?好比。三色猫福尔摩斯如是说。”
这时,门打开,晴美回来了。
“我回来啦。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会了。”
“真对不起。太晚了,以为不回来,所以在朋友家吃了。”
“没关系。我也吃过了。”
“是吗。”
晴美一如往常,笑容可掬地。
“买了点东西回来啦。”
“是什么?”
“水果饼。”
“好哇,来一份。”
“我来沏红茶。”
沏好茶,正要坐下来吃饼的时候,福尔摩斯来到片山身旁“喵呜”了一声。
“怎么?你也要?是饼呢。”
“我听说过了,有一个朋友家的猫,还会吃吐司,喝红茶。”
“嗯,这么神气。那咱们也来试试。”
“真惊奇。想不到福尔摩斯还有高级趣昧。”
晴美看着正在啃水果饼的福尔摩斯说。
“这家伙,好像不喝红茶。沏都沏了,还是喝吧。”
“哥哥,别勉强它。猫是不能吃热的东西的。不是说猫舌怕热吗?”
“对呀。”
红茶渐冷,福尔摩斯先闭止眼,欣赏似地嗅了好一刻。这才慢慢地喝。
“喝了!喝了!”
片山高兴得手舞足蹈。
“怎么嘛,哥哥,像个小孩那样。”
晴美把自己的红茶喝完又说,
“对啦,傍晚时分,姑妈打电话过来。”
“怎么说?”
“是哥哥相亲的事,已经订了日子,后天中午。”
“呃,后天吗……你说后天?”
片山发出了怪声。
“嗯。”
“不是星期四吗?”
“今天是星期二。”
“不是假日嘛!这些日子里忙得团团转,没办法请假的。”
“我怎么知道呢?”
“真是!那个姑妈……”
片山几乎想说出。也不怕人家烦死,可是看到晴美,却又吞回去了。要不是这位姑妈,他还不晓得妹妹与林的事。如果不晓得,这一刻心头一定更开朗的……
“哥哥,对方是怎样的小姐呢?”
“忘了。好像这次是第七或者第八次相亲了。”
“哇,不得了!”
“其他的事,全忘了。”
“加油!”
“别开玩笑吧。”片山哭丧着脸说,“明天打个电话,延到礼拜天吧。目前实在有困难。”
“姑妈肯吗?”
“管她。”
其实。片山是拿不定主意的。
星朗三。片山好不容易地把硬要跟上来的福尔摩斯留在屋里,到警视厅上班,不料林正伏在办公桌上睡觉。片山心里一片紊乱,想不出该不该叫醒他。他实在把不定对方醒后,能不能像往常那样叫一声早。
“片山!”
是三田村。急忙赶过去。
“你今天没有伴啊?”
“无伴一身轻。”
“林好像好累。”
“是。”
“让他睡一会吧。你呢?今天的工作,都懂了?”
“是。”
“好吧。还有,关于那件贪污案子。”
“是。”
“目前承包的是A建设,投标的时候,竞争的是Y建设。那边负责人好像叫柳原,你先到羽衣,完了以后绕过去瞧瞧吧。如果有什么,可以转给第二课办。”
“是。”
“女生命案一点线索也没有。”三田村叹一口气说,“想找到目击证人,过滤变态者也渺茫……说不定不是普通的变态者。好比平时毫无迹象的平凡薪水阶级。”
“可是,那种刀法……”
“对,是干净利落的刀法,说不定是军队的经验者。这么说,年纪便不小了。还有,两案都没有性行为,凶手可能是性无能吧。”
“嗯……”
“不管怎样,避免再出命案是最重要的。这方面,你也需要留心留心。”
“是。那我这就去了。”
“去吧。对啦,还有一件,你明天要请假是吗?”
“呃?”
片山莫名其妙。
“有位自称是你姑妈的人,今天早晨打电话给我,要我准你请一天假。说这是有关你一生的大事,所以不管怎么忙,都要我同意。”
三田村脸上挂起了愉悦的笑。
“这,这真叫人受不了。”
片山着着实实涨红了脸。
“没关系吧。听说是相亲,是吗?咱们可不是光抓犯人的,新娘子也得好好地去抓住。”
“是……”
片山狼狈极了,逃一般地飞奔而出。
“是秋吉老师吗?”片山问,“我是警视厅的片山。请多指教。是关于森崎先生被杀的事,特来请教。”
“哪里,哪里,请进。”
橱架上摆满无数的玻璃瓶,桌上则是大小试管之类,连烟灰缸都几乎没地方摆了。一脚踩进房间,立即有药品昧冲进鼻腔里。
“很抱歉,打扰您的实验了。”
“哪里,哪里,反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实验。”
“是在实验什么呢?”
“高性能炸弹。”
片山愣住了。
“哈哈哈,是开玩笑的。请坐,请坐。”
是踏脚台一般的坐凳。
秋吉是化学与物理的老师。五十开外年纪吧,很瘦,一头蓬松的半白头发乱成一堆,脸带苍白,只有那双眼睛特别大,活生生的,真个炯炯有光。片山联想到在科学电影里常见的科学家。就是把死尸挖出来,创造人造人的那一类的科学怪人。
“有什么指教?”
“不敢当。是这样的,住在教员宿舍的者师们,每一位我们都要请教的。”
“呃,是,是。”
“请问,您和森崎先生交往情形如何?”
“这个嘛,可以算是好邻居吧。你们一定知道,森崎老师是独身,偶尔,我们会请他过来吃吃晚餐什么的。内人在烹调方面有那么两下子。”
“那真不错。”
“是很聪明的,聊起来令人愉快的那种人。真遗憾。”
“听说,今天下午起有校葬。”
“是的。可是,森崎兄是讨厌形式主义的人,也许不会很乐意吧。”
“是,是。关于这个案子,您有什么指教吗?”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真抱歉。”
“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是还没有线索吗?”
“嗯……还有,很冒昧,是例行公事。请问。案发那天晚上,您是在府上吗?”
“嗯……呢,是去看戏了。回来时是十一点稍过。没时间吃晚饭,饿极了。是回来后才吃的。”
“原来如此。”
“本来想煮味增汤,不巧味增没有了,连忙到邻居去借。”
“哪个邻居呢?”
“是富田老师那边。刚好他们不在,所以就很苦恼了,因为经常来往的邻居并不多。最后,只好下到一楼……”
“请等等。”片山阻断了对方的话,“您刚说,富田老师家没有人在是吗?”
“是。叫了不少次都没有人应。”
怪啦。富田的说法是九点左右回到家后没有再离开。是喝醉酒睡了,可是连太太也没有应,这就怪了。还是以后再去查证查证吧,片山想。
刚从秋吉的实验室出来,雪子就从后头追上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她和片山井肩走,又说,
“昨晚真抱歉。是被一个朋友拉去的。”
“没天系。今天,不是有校葬吗?”
“嗯。我不想去,可是听说要点名,只好去露露脸,然后溜之大吉。你呢?”
“我为了贪污案,下午得跑几个地方。”
“又查到什么啦?”雪子兴奋地亮起了眼睛说,“带我去好不好?”
“不行吧。侦查工作,是不能让普通……”
“我不是特别的吗?好嘛,求求你。”
“这真不好办……”
“不行!我跟定了。”
片山叹了一口气。我为什么这么柔弱呢?
“我以后一步也不离开你了。”
“好吧,好吧。”片山只好屈服了。“那你校葬怎么办?”
“下午一点开始嘛,十分钟就逃掉。那以前,你也可以看看。”
“可以逃吗?”
“不管它。你就看着吧。”
这年头,当一名教师,可真不得了啊,片山想。他还见了住校的其他老师,都未能听到有趣的话。没有一个是和森崎有深交的,关于案子也都没有任何发现与线索。
“你知道富田老师是森崎老师的弟弟吗?”片山在学生宿舍一面吃午餐一面问雪子。
“知道。他告诉过我,而且一看就知道的,好相像。”
真要命,我就是没看出来,片山又自我嫌憎了,不过仍然装着平静说,
“当然,当然。听说遗产全部由他独得。”
“很好哇,他是拜金主义者,一定很高兴的。尤其是他太太。”
“下贱。”
“嗯……他也很讨厌她。富田先生那么愤世嫉俗,他认为都是因为娶了那个太太。我也有同感。”
“那森崎先生有没有……给你留下了什么?”
“我?当然有。回忆。最美妙的东西。”雪子说着笑了笑。
“有一天,你也要嫁人吧。”
“嗯,高兴的时候。”
“我好像不管高兴不高兴,都要结婚啦。”
“为什么?”
“明天,要去相亲。”
“真的,恭喜你!”
“别开玩笑。”片山深叹了一口气。
“差不多了吧。咱们走吧。”
“在哪里?”
“礼堂。”
小巧的礼堂静悄悄的,坛上有明晃晃的照明,森崎文学部主任的遗照挂得高高的,四下是一片花海。两侧摆着座椅,教授们默然正坐。为首的是阿部校长,富田夫妻也在那里。同学们坐满倾斜地板上的座席,双手交叠在膝上,状颇严肃。片山权当一名旁观者,在大厅后头出入口边站着,远望坛上,雪子坐在通路边,像是随时准备离席的样子,还不时回头看看片山。
这样的场面,如何逃开呢?片山不由地在内心里着急起来。
唱片奏出了风琴演奏,接着是一位年纪颇大的教授起来,拿起麦克风说,
“已故羽衣女子大学文学部主任森崎智雄的校葬典礼,典礼开始。”
有点老态龙钟了,好不容易才说完这些,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瘫痪般地坐下去。几个年轻教师见状,连忙一拥而上,从两旁把他架起来。这么一来,校葬就增加了精彩的一幕。
其次是一位中年教授,好像是司仪吧。
“阿部校长谨述悼念词。”
阿部校长一改平常姿势,挺起胸瞠,走到遗照前。片山却在心里嘀咕,这位校长先生再怎么装腔作势,也不怎么够看呢。
阿部校长先向遗照来了一个鞠躬,然后沉默片刻。会说些什么呢?正在观望中,但见他突如其来地把双手高高地举到头上。呀呀,难道是一时糊涂,要把内心吐露出来喊万岁吗?正在哑然之际,嗓音传出来了。
“啊啊!敬爱的森崎老师!您的死,多么使人悲痛啊!”
原来举手不是为了喊万岁,而是悲悼的表现哩。但是,又不是流行的动作派女歌星,真不晓得是什么人为他设计的,只能说是极尽低俗趣昧的能事了。
“……我们都深深地敬爱着您,您的研究生活,是普遍地为世人所熟知的……”
片山觉得鸡皮疙瘩阵阵而起,几乎无法站下去了。这个样子,倒不如听拙劣的新歌星的歌来得好些吧!
同学们也微微地动起了身子,好像多么想不顾一切离座而去。大概不可能是大伙同时地内急起来,因此她们的感受无疑是和片山一样,才会显得这么不宁静的吧。
“……当我们听到噩耗时,我们的胸臆里贮满了悲伤,眼泪决堤般地滚滚而下……”
好像是在听着从前风行过一时的母亲电影的宣传呢。差不多了吧,这么想着,往雪子那边看过去。
“砰!!”
忽然传出像爆炸声的巨响,同时从遗照四周冒出了白烟,无数的花瓣大雪股地纷纷散落。这还不算,森崎那张偌大的照片先是摇晃了一下,接着缓缓地倒下来。正在下面发表伟大演说的阿部校长,一时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人整个地愣在那里,掉落的遗照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脑门儿上,于是他就像一根木头般地倒下去。
礼堂里骚动声四起,同学们全体起立,口口声声喊。
“炸弹!”
“恐怖分子!”
片山正想往坛上急奔,却不料适时地被疾跑而来的雪子给抓住了臂膀。
“咱们走。”
“刚,刚才是……”
“开了个小玩笑。”
“什么!是你……”
“很多学生一起弄出来的。大家都在跑呢。快。”
不由分说地被雪子拖着,出到户外。
“不晓得校长怎样了?”
“只不过是照片砸上罢了。活该。”
“这会构成伤害罪呢。”
“咦?那你宁愿让校长把悼词念完吗?”
片山没话说了。有啥办法呢?
六
“我是营业部的柳原。多多指教。”
在Y建设的会客室出现的男子光看外表就予人“生意人”印象,腰杆低低的,四十不到年纪,微秃,头发抹得晶亮,金框眼镜,弄不好会使人觉得俗不可耐。
“我是警视厅的片山,这位是助手吉家小姐,多多指教。”“荣幸之至。”
看到雪子,柳原更殷勤了。“真看不出是警方的小姐。”
“不会打扰你太久。请多关照。”
雪子也装出了嫣然的笑,弄得柳原陶陶然,再也看不到片山了。
“请问我能效什么劳?”
话仍是向雪子说的,片山有些吃味了,大声喊叫般地。
“是有关羽衣女大新校舍建设的事。”
“呃,是那个。”
“实际上得标的是A建设,可是你们也参加过投标的,是不是?”
“是。另外也还有几家,不过主要竞争对手,正是敝公司和A建设。”
“不瞒你,我们听到传闻说,这件工程的招标好像有点儿问题,所以才很冒昧地前来拜望你们。”
“不敢当,不敢当。”
柳原严肃起来了。
“请问,当时情况是如何的?”
“这个……”柳原迟疑片刻,这才说,“这么说,便成了同业间的说长道短,实在不好开口……”
“请勉为其难,告诉我们。”
“我们一定不会有不利于你们的判断。”
雪子从旁敲了一记边鼓,柳原便装出无可如何的样子说。
“老实说,我们原本认为这件工程非我们莫属。因为A建设那边只有粗枝大叶的估价,而且数字不算正确。我们这边,从详细的估价,到工程日程,连可能来自附近居民的异议都调查好,才参加投标的。工程款也极力压低,是有万无一失的自信的。”“结果是落到A建设啦。”
“是。我们深感失望。不管怎么想,都不会输的。”
“然后呢?”
“表面上,我们是无计可施了,不过我们公司也做了一番检讨,决定查查怎么会这样。主要当然是为了日后业务上的参考。”
“是的。”
“我们想了种种办法,搜集了情报,不料……”
“怎样?”
“结论就是。好像有了幕后交易。”
“是不是掌握了具体的事实?”
“没有。根据多方传言,我们只能这么判断……”
“明白了。”片山点点头说,“另外,还要请教一件事。”
“是什么呢?”
“好比这件羽衣女大的工程,决定承建公司的最有力人士应该是谁?”
“这是说,如果要贿赂,该向谁是吗?”
“简单说就是这样。”
“这一点,那所大学里是很明显的。”
“谁?”
“校长。”
“阿部校长?”
“对对,是这个姓氏。因为他还兼理事长。”
“明白了。”
片山和眼睛正发着光的雪子交换了一个眼光。
“我可以再请教请教吗?”
雪子向前探出了上身。
“请。”
“A建设方面,直接承担这种幕后工作的,请问你知道可能是谁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柳原抓了抓头皮。“别的公司的事,我实在不懂。不过……”
“不过什么呢?”
“A建设的人之中,我知道有个人到校长家走动了几次。”
“是谁?”
“叫今井的现场主任。”
“今井不就是发现了他的尸体的人吗?”雪子问。
“不错。”
“好像有什么嘛。你以为呢?”
“嗯……”
“那个校长,我一直都觉得有什么的。你当然会查吧?”
“应该会的。”
两人回到羽衣大学生宿舍。
两人都坐在地毯上。这时,雪子起身踱到窗口,往外望了望说。
“好暗了,才五点稍过。”
她把窗帘关上。“怎么办?晚餐回去吃吗?”
“嗯。我妹妹会准备的。她说为了使我明天面孔油亮些,要帮我烤个样烧饼给我吃。”
“打打腊不就行了?”
雪子笑开了,又说:
“可是,那一定是个杰作,真想看看你相亲的模样。”
“别作弄我啦。我只不过是露露脸,总不能让人家太没面子。”
“在哪里?”
“K饭店的餐厅。我姑妈决定的。”
“有什么原因吗?”
“大饭店的餐厅,你也知道很贵。不过她说中午有‘午餐时间’。”
“很合理主义呢。”
“我真拿那个姑妈没办法。”片山苦笑着说,“那我走啦。还得到厅里露一下脸。”
“嗯……我就不留你啦。今天老跟着你,抱歉。”
“哪里的话,我才快活呢。”
雪子微微睁大眼睛说,
“这话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在这个房间里,片山很奇异地觉得心里稳稳当当的。如果是以前,光想像到进独身女性的房间,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如今却似乎和自己的公寓毫无差别。真奇怪啊,他想。
“也许没有你妹妹的料理那么有效……”雪子偏偏头说,
“可是,也许能使你的脸更有活力些。”
“是什么?”
雪子忽然仲出双臂揽住片山,把自己的樱唇印在目瞪口呆的片山的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片山的脑子里,忽然被搅拌机搅了一股地混乱了。嘴唇上感觉出雪子那温软的唇瓣,背上也缠着她那细柔有力的臂,她胸前隆起更以令人不敢置信的弹力压在自己胸板上。可是这许许多多的奇异感觉却似乎是分别存在着,根本无法凝结成一体,构成一个叫“拥抱”的意识。她拥吻了我!好不容易地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离身了,却在眼前漾着动人的笑。
“……吓着你了?”
片山暂时仍在无重力的浮游状态里,没法回答,总算平安着陆了。
“好像……糊里糊涂的。”
片山喃喃自语般地说。哎哎,我真是糟糕的情人哪。
“那么案子算是有眉目了?”晴美边收拾晚餐边间。
“总算把握住了一点动机。”
“好极了。”
“也不见得。”
“为什么?”
晴美重新沏了一壶茶说:
“哥哥,你不是常常说,掌握住动机,案子就可算破了三分之二吗?”
“可是这回有三桩呢。”
“哎唷。”
片山偶尔会和妹妹聊聊案情。有时,聊着聊着,想法会更清楚起来,有时还会发现到前此所忽略的事。
“招了这么多的怨恨啊。是因为他饲养福尔摩斯是不是?”
“对。”
片山落入沉思了。妹妹说得一点也不错。森崎不是个被人家深深记恨的人。事实却有这么多可能涉嫌的人物。这不是奇怪的事吗?
“而且那种被杀的方式也是很奇异的。”
“是指在密室里如何被杀吗?”
“不但如此卖春集团啦,贪污同伙啦,不管是哪一种,即使秘密快被揭发出来,也没有必要用那种方式来行凶。假装成车祸,或者请暴力集团的杀手,都是容易下手的事,干吗需要设计出这么麻烦的密室杀人呢?”
“是啊。”
“那种方式,使人想到深仇大恨,或者趣味性的凶杀。”
片山好像自己也成了神探名捕,边点头边说。一看,福尔摩斯正好在打个好大好大的呵欠。是要睡了。这家伙,根本是在藐视人家呢。
秋吉教授已经在实验室里来回踱了半小时那么久。额角上刻出了深纹,苍白的脸孔越发地苍白,也更像一个恐怖影片的演员了。加上这深夜里的实验室,咕嘟咕嘟响着的试验杯,更增加恐怖感。如果现在再加上试验失败的怪尸被裹在层层绷带里横躺一旁,那就无懈可击了。
“糟了……这是怎么回事呢……真是伤脑筋……”
像只破唱片,一次又一次反覆着同样的自语。
“糟了……槽透了……”
这样下去,早就该晕倒,可是那急促的步伐,丝毫没有减缓的模样。
突然传来敲门声,老教授吓得几乎跳起来。
“谁!”
门被推开,站在那里的是披着黑斗篷的杜拉居拉伯爵,死白的脸上,只有一只火红眼睛-当然不会有这么一号人物,而是轻笑嫣然的吉家雪子。
“秋吉老师你好。”
“是吉家同学啊。”
秋吉好像获救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到火光就进来了。打扰老师了。”
“不会不会。”
雪子进到实验室里说,
“我是代表有志一同,来向老师道谢的。”
“道谢?道什么谢?”
“是校葬的时候,装在花环上的炸弹。老师的手法真是第一流的,大家都非常佩服。”
“那个吗,不不,那算不了什么的。”
“才不呢。尤其掉下来的照片打在校长头上,真是杰作。”
“那是预料之外的。”
“反正是恰到好处。一定是森崎老师显灵了。”
“校长的伤呢?”
“只有擦伤,可是打击可不小,这是医务室的金子先生说的。用很痛的药给他敷,痛得他大嚷大叫一通。”
“一定气炸了。”
“起初说一定要报案,可是他身边的人都劝他,说是会影响学校的形象,把他劝住了。”
“这正是他的弱点。”
“真是谢谢老师啦。”
“别客气了。我也是尊敬森崎老师的一个,如果他死后还披像校长这样的俗物利用,我也受不了。”
“这件事,我一定保密。请老师放心。”雪子肯定地说了以后才看看实验室里。“老师,这个时候,还在实验什么呢?”
“嗯,是有了件叫人伤透脑筋的事。”
秋吉迟疑了片刻,才决意地说。
“是有件东西丢了。”
“那我帮老师一块找。”
“不,不。来回找过几十次了。不见了。”
“是什么东西嘛。”
“烟盒。”
“啊,那么老师,为了这次的事,我和同学们一起来买一只新的,做为答谢吧。”
“这不成哪。”
秋吉着急地摇播手说。“是只很特别的。”
“有纪念性的,是吗?”
“也不是。”
雪子莫名其妙了。
“外表是烟盒……”
“里头呢?”
秋吉叹了一口气说,
“打开就会爆炸的。”
雪子张开嘴巴,半天才说,
“那么是……炸弹啦?”
“差不多。”
“可是……怎么有这种东西呢?”
“我自己做的。也不是要派什么用场,只不过是好玩罢了。”
“那也太……”
“我很崇拜詹姆斯-邦德。”
“谁?”
“邦德。就是007啦。”秋吉老师自嘲地笑笑说,“我恐怕只是个蹩脚的教师吧,不过自己的东西,趣味,总应该学学人家的样子。后来,偶然地想到为什么不自己来造造邦德小说里的那一类秘密武器呢?然后,花了足足一年工夫造出来的,便是那一只烟盒。”
雪子哑口无言。
“当然,我不要让人家看到这样的东西,所以把它锁在这里的橱子里头,偶尔拿出来瞧瞧,欣赏欣赏。今天也是这样,傍晚时分拿出来,放在桌上左瞧右看的,刚好有一批实验器材送到,东西就乱成一堆了。整理好以后,想把烟盒收起来,你猜怎么样?不见啦!”
“那老师。一定是在这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吧。”
“可是已经找了几十次了,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都找遍了。”
“咱们再找找看,我来帮忙。”
“嗯,也好。”
雪子和秋吉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把实验室翻遍,还是找不到。
“老师……”雪子有点气急了。“虽然是炸弹。也没啥大不了是不是?大概有多大的爆炸力呢?”
“是没啥大不了的。”秋吉有些忧愁地点点头说,“不会把几公里见方炸毁,也没有瓦斯槽爆炸的威力。”
“那,如果有人打开盒子呢?”
“这个嘛……”
“会炸死吗?”
“大概吧。只是不曾有人让脑袋给轰掉了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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