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故事我是在比萨拉比亚阿克曼城附近的海边上听到的。
有一天夜晚,当把白天采葡萄的工作做完了的时候,那一群和我在一块儿工作的摩尔达维亚人都到海边去了。只有我和伊泽吉尔老太婆仍留在葡萄藤的浓荫底下,躺在地面上,静静地望着那些到海边去的人们的背影怎样消失在深蓝的夜色之中。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唱着,笑着。男人们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他们留着漂亮的黑胡须和一直垂挂到双肩的浓密的鬈发,穿着短短的上衣和宽大的灯笼裤;女人们和姑娘们——都是愉快的,灵活的,长着深蓝色的眼睛,皮肤也都晒成古铜色的。她们乌黑的丝发松散着,和暖的微风吹拂着它们,弄响了那些系在丝发上的小铜钱。风像广阔而又均匀的波浪在流动着,但有时候它又好像跳越过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激起一阵强有力的狂风,把女人们的头发吹拂成一些奇形怪状的鬃毛,高耸在她们头顶的四周围。这样一来,就使得那些女人们变得更加奇特和像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一样。她们离开我们越来越远,而黑夜和幻想又把她们打扮得更加美丽漂亮。有谁在拉着提琴……一个姑娘用柔和的女低音唱着歌,还可以听见笑声……
空气里浸透着大海的强烈的气息,还有在黄昏不久以前被大量的雨水润湿了的土地所蒸发出来的那种浓郁的泥土香味。在天空里,这时候还飘浮着许多美丽的云片,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并带颜色的。在这儿,是些柔软的像几簇烟似的青灰和淡灰以及天蓝色的云片;在那儿,是些尖锐的像山岩的碎片一样的阴黑色和褐色的云片。在这些云缝中间,一小片一小片深蓝色的天空,点缀着一颗颗的金色的星星,在可爱地闪耀着。所有这一切——歌声啊和香味啊,云片啊和人们啊,——都是异常地美丽而又凄然,就好像是一个奇妙的故事的开头。而这一切东西又好像停止了成长或者是死亡了;喧嚣的声音渐远了消逝了,留下的是凄凉的叹息。“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同去呢?”伊泽吉尔老太婆点了一下头这样问道。
年纪使得她的腰弯成两节了,她深黑色的眼睛,现在已是黯淡无光和充满着眼泪。她的干燥的嗓声响得很奇特,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好像这个老太婆是用骨头在讲话似的。
“不想去。”我回答她。
“唔!……你们俄罗斯人一生下来就成了老头儿。所有的人都阴森得像魔鬼一样……我们的姑娘们都害怕你……要晓得,你还正年轻力壮呢?……”
月亮升起来了。月轮很大,是血红色的,它好像是从这片草原的深处钻出来的。这片草原当年曾经吞食了许多人的肉和喝了许多人的血,大概就因为这个原故,它才变得这样的肥沃和富饶。葡萄叶的花边似的影子落在我们身上,我和老太婆就被它们像网子一样地笼罩着,在我们右边的草原上,飘动着一些被月色的青光所照透了的云影,它们变得更加透明更加明亮了。
“瞧,拉那在那儿走着!”
我顺老太婆用她长着弯曲战栗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望过去,看见在那儿飘动着很多很多影子,其中有个比别的更暗更浓的影子,比它的姊妹们也飘浮得更快更低,——它是一块比其它的云飘浮得更快飘浮得更接近地面的云片所投射下来的影子。
“那儿什么人也没有!”我说道。
“你比我这个老太婆还更瞎。瞧,在那儿,就是沿着草原在奔跑的那个暗黑的影子!”
我再看了一次,除了影子之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影子啊!你为什么叫它是拉那呢?”
“因为这就是他!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影子,——他活了几千年,太阳晒干了他的身体,血液和骨头,而风就把它们吹散。这就是上帝惩罚那些傲慢的人的办法!”
“讲给我听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求这个老太婆,觉得在我的前面就有一个在草原上所编成的最美丽的故事。
于是,她就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
“自从这件事发生的那个时候起,它已经过去好几千年了。远在大海的彼岸,就是在太阳上升的地方,有一个大河的国家,据说在这个国家里,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草茎都投射出人们需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阴影,足够人在阴影里躲避太阳光,因为那儿酷热得可怕。
“这个国家的土地是多么富饶呀!
“在那儿住着一族强悍的人,他们放牧着牲畜,并用狩猎来消磨他们的精力和表现他们的勇敢,在狩猎之后他们就设宴庆贺、唱歌、同姑娘们嬉戏。
“有一次,在庆宴当中,一只从天空飞下来的老鹰,攫走了其中一个黑头发的温柔得像黑夜一样的姑娘。男人们向这只老鹰射过去的许多可怜的箭,都落到了地上来。他们就派人四处去寻找这个姑娘,却始终没有能找到。后来大家就像忘掉世界上一切的事情一样,把她也忘记了”。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就静默不语了。她的咯吱咯吱发响的嗓音,就好像是所有那些被遗忘了的年代在诉苦悲泣,而这些年代是以化成回忆的影子在她的心胸中体现出来的。海静悄悄地重复着这个古老传说的开头部分,也许,这些传说就是在它的海岸边创造出来的。
“但是过了20年,她自己跑回来了,她已是一个受尽折磨的憔悴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青年,美丽和强壮得像她本人在20年前一样。当大家问她这许多年来她在什么地方时,她告诉他们:老鹰把她带到山里面去,像和妻子一样地同她住在那儿。这是鹰的儿子,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当鹰衰老了的时候,它最后一次高高飞上天空,从那儿收敛起翅膀,沉重地跌到陡峭的山岩上,摔成碎片……
“大家都带着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个老鹰的儿子。看来他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优越的地方,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冷酷而又傲慢,正像鸟中之王的眼睛一样。当大家和他讲话的时候,他高兴回答,就回答,否则,就静默不语。当族中的长老们跑来,他和他们讲话就像对待平辈一样。这件事侮辱了长老们,他们称他是一枝未磨尖箭头的没有装上羽毛的箭。大家就告诉他,有几千个像他那样的人和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大两三倍的人,都是尊敬他们,服从他们的。而他却大胆地看着他们,回答说世界上再没有像他一样的人;假如所有的人都尊敬他们,那么他也不愿意这样做。哦!……那时候长老们差不多全都生气疯了,发着怒说道:
“‘在我们当中没有他生活的地方!他高兴到什么地方去,就让他到什么地方去吧。’
“他大笑着,就走向他想去的地方,——他走向一个正聚精会神看着他的美丽的姑娘;他向这个姑娘走过去,当走近的时候就一把抱住她。而她正是刚才训斥过他的一位长老的女儿。虽然他很美丽,她还是推开了他,因为她害怕自己的父亲。她把他推开就走到一边去,可是他却去追打她。当她跌倒的时候,他就用脚站在她的胸口上。于是鲜血就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喷向天空,这个姑娘叹息了一声,就像蛇一样蜷曲起来死掉了。
“所有亲眼看见这件事的人都被恐怖所震骇了,——在他们眼前如此杀死一个女人,这还是第一次。大家沉默了很久,看着这个大张着眼睛和口流鲜血的躺在地上的姑娘,同时也看着他。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她的身旁,准备对付所有的人,神情是那样傲慢,——他并没有低下头来,好像在等待惩罚一样。后来,大家一齐动手就把他捉住,绑起来放在一旁。这时大家觉得立刻把他杀死——这未免是太简便了,也不会感到解恨。”
黑夜扩展着和更加深了,充满了各种奇异的轻微的声音。在草原上,金花鼠凄凉地叫着,在葡萄树的叶丛中,蟋蟀在弹着玻璃似的琴弦,树叶子叹息着,私语着;丰满的月轮本来是血红色的,现在变得苍白失色远离开地面了,苍白的光辉愈来愈多地流进了草原的淡青色的雾霭……
“这时候他们都聚集过来,在考虑这种罪行应得的惩罚……有人主张用四马分尸的办法——他们觉得这还是太轻了;又有人想起一齐用箭来射死他,但是这个办法也被推翻了;又来有人建议把他烧死,但是篝火的烟会使得大家看不见他受难;他们提出了很多的办法,但是始终找不出一个能使大家都满意的办法。而他的母亲就跪在他们前面,沉默不语,因为无论是眼泪,无论是话语,都求不到大家对她儿子的饶恕。他们讨论了很久,其中一个聪明人想了很久之后才说道:
“‘我们问问他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就问了他,他说道:
“‘放开我!绑着的时候我是不说的!’
“当大家放开他的时候,他问道:
“‘你们要什么?’他这样发问,就好像他们都是奴隶似的……
“‘你已经听见了……’聪明人说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呢?’
“‘为了让我们了解,你这个傲慢的人。听着吧!不管怎样,你总归要死的……让我们了解你做的事。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要知道更多的对我们有益的事……’
“‘好吧,我说,虽然我自己不十分清楚刚才所发生的事。我杀死她,我觉得是因为她推开了我……而我是需要她的……’
“‘可是她不是你的呀!’大家回答他。
“‘难道你们只使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吗?我想每个人所有的只是语言、两手和两脚,……而你们拥有牲畜、女人、土地……和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
“大家就告诉他这一点,凡是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付出了代价凭智慧和力量而得来的;有时候还是拿生命换来的。而他回答道,他想保全他自己的完整。
“大家和他谈了很久,最后看出他认为他自己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当大家了解到他命定了要过孤独的生活时,大家甚至都害怕起来了。他身边从没有过同族人,也没有母亲、牲畜、妻子,他什么都不想要。
“当大家看出这一点时,他们又重新考虑如何来惩罚他。这一次他们还没有谈得很久,——那个聪明人也没有妨碍他们讨论,却自言自语地道:
“‘停住!有了惩罚啦。这是一个可怕的惩罚。你们就是想上一千年也不会想出来的!对于他的惩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了他,让他去自由吧!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这时候马上就发生了一个伟大的奇迹。天空里响了一声霹雷,虽然天上并没有一片云。这是上天的力量,承认了聪明人的话。大家都弯身行礼,随后就分散开。而这个青年,现在得到一个名字,叫做拉那,意思就是说,他是个被排斥和放逐了的人。这个青年向那些丢下他的人们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现在剩下他一个人了,自由得像他父亲一样。但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而他却是一个人啊。于是他就开始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他跑到部落里去,抢走牲畜和姑娘——抢走他所想要的一切东西。大家用箭射他,但是箭穿不透他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上披了一层看不见的超等的皮膜。他敏捷,好掠夺,强健而又残暴。他从不和人们面对面相见的。大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长久地,孤独地,这样在人们的周围盘旋着,长久得不只一二十年。但是忽然有一次他走近人群,当大家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却站着不动,并且丝毫没有想自卫的表示。这时有一个人猜中了他的心意,就高声的地叫道:
“‘别动他!他想死啦!’
“于是大家都站住了,既不想减轻这个曾经对他们作过恶事的人的罪过,也不想杀死他。大家对他嘲笑着。而他听到这个笑声也就战栗起来,他总是用力在胸口搜索着什么东西,并且用手紧抓住它。突然间他举起一块大石头,向人们冲过去。可是他们都躲避开他的打击,没有一个人还他的手,都跑到一边去观察他的情形。这时候他又拾起刚才某个人手中掉下来的刀子,用它刺向自己胸膛。但是刀断了,就好像是碰在石头上一样。他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用头向大地猛撞了很久。但是大地也避开他,在他的头撞击时也随之深陷下去。
“‘他不能死啊!’人们高兴地说道。
“后来大家都走了,却把他留了下来。他脸朝天躺着,望着天空有一群巨鹰像黑点似地在高高地浮动着。而在他的眼睛里却有那样无限多的忧愁,好像足以用它来毒害死全世界上所有的人。这样从那时候起,他就一个人孤独地、自由自在地在等待着死亡,或者到处游荡。……瞧,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且会永远是这样!他既不了解人类的语言,人们也不了解他的行动;——什么都不了解。他总是在寻找着,走着,走着……。他既没有生命,死亡也就不再向他微笑了。他在人当中是没有位置的……这就是一个人为了傲慢所遭受到的打击!”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静默不语了,她的头低垂到胸口,奇怪地摇晃了好几次。
我看着她。我觉得睡梦把这个老太婆征服了。并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异常地怜悯起她来。她是用这种高昂的威风凛凛的音调讲完她的故事的结尾,可是在这种音调里,依然响着一种胆怯的奴性的调子。
人们在海岸边唱着歌,——唱得很奇怪。最初是一个女低音;——只唱了两三个音符,接着就传出了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再唱这支歌,但是第一个音还是在它的前面飘荡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声音,也按着同样的顺序加入了歌声。突然间,男声的合唱又重新开始唱起这支歌。
每一个女人的声音,都是完全各自响着,它们就像五颜六色的溪流;从高处的什么地方飞流下山坡,跳跃着,喧闹着,流进了那个向上涌流着的男声的浓密的波涛,又沉溺到它里面去,然后从里面迸裂出来,爆发出更多更清晰而又更强有力的声音,并且,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上高扬滚动。在这些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波涛的喧嚣了…… ***
“你听过吗,还有什么地方是这样唱的?”伊泽吉尔问道,她抬起头来,用没有牙齿的嘴微笑着。
“没有听过,从来没有听过……”
“你没有听见过。我们是爱唱的。只有美丽的人能唱得好,——美丽的人是热爱生活的,我们热爱生活。你瞧,那些在那边唱歌的人,难道没有因为白天的工作而疲困吗?他们从太阳爬上山时起一直工作到太阳落山。月亮一出来,他们已经在唱歌了!那些不会生活的人,只有躺着睡觉。对于那些觉得生活是可爱的人他们就唱歌了。”
“可是健康呢……”我开口说道。
“健康一生永远都是够用的。健康呀!难道你有了钱就不花掉它们吗?健康也就是黄金。你知道当我年轻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我从太阳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织着地毯,差不多从来没有站起来过。我那时候活泼得像太阳的光线一样,可是必须像石头一样坐着不动。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头发出裂响,可是当黑夜来临了,我就奔到我心爱的人那儿去,和他亲吻。这正是恋爱的时候,我这样奔跑了三个月。在这个时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儿。我这样一直活着——只要心血足够的话!我爱过多少个人呀!我接受过也给过多少个吻呀!”
我看着她的胸,她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是黯淡无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们活跃起来。月光照着她干枯的龟裂了的嘴唇,照着她长着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皱纹的弯曲得像猫头鹰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额上有些黑色的小涡,其中一个小涡里,有一绺从破红布头巾下面挂下来的灰发。她的脸上、颈上和手上的皮肤,完全被皱纹所分裂开。而在老伊泽吉尔的每个动作里,似乎可以预感到这干枯了的皮肤会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长着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会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声音开始讲道:
“我和我的母亲住在法尔米附近——就在贝尔拉特河的岸边上。当我的心上人出现在我们农庄里的时候,我那时候才15岁。他是一个身材高高的,灵活的,长着黑胡须的愉快的人。他坐在小船上,向我们的窗口响亮地高叫道:‘喂,你们有葡萄酒?……有没有什么给我吃的东西吗?’我从窗口透过梣树的枝叶看去,看见整条河都被月亮的照成天蓝色了,而他穿着白衬衫,系着一条宽腰带,一只脚站在小船上,另一只脚站在岸边。他身子摇晃着,在唱着什么。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就说道:‘在这儿住了一位多么漂亮的姑娘!……而我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像他在知道我以前已经知道所有美丽的姑娘啦!我给了他葡萄酒和煮熟了的猪肉……可是再过了四天,连我自己也全部都给了他啦……。每天夜里,我们两个人都乘着小船游逛着。他驾船来的时候,就像金花鼠一样地轻轻地吹着口哨,我就像鱼一样地从窗口跳到河岸下去。这样我们就乘船游逛着……他是来自普鲁特河上的渔夫,后来,当母亲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时候,痛打了我一顿。而他就劝我跟他到多布鲁加去,然后再远一点,到多瑙河口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因为他老是唱歌和接吻,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多么使人厌烦。这时候,有一伙古楚尔人的匪徒在当地出没,在他们中间也有很可爱的人……这就是说,当时他们的生活也是过得很快活的。他们中有个姑娘,经常等待着她的喀尔巴阡山的青年小伙子。不过她并不了解他是被关在监狱里还是被打死了。——但是小伙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候又带着两三个伙伴,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似的来到她面前。他带来了丰富的礼物,——难道这些东西都是他轻易得来的吗?他就在她家里宴饮,并在自己的伙伴面前称赞这个姑娘。这使她很高兴。我就恳求古楚尔人中的一位女朋友,要她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已经忘记了……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青年小伙子,是个很好的人……头发是火红色的,他整个人都是火红色的——连胡须,连鬈发!他还有一颗火一样红的脑袋。他又是那样的忧愁,有时候也很温柔,而有时候则像野兽一样地咆哮和乱打。有一次他打了我的脸……而我就像小猫儿一样地跳上他的胸口,用牙齿咬他的面额……从那时候起,在他面额上就留下了一个小涡。当我吻他这个小涡时,他是很高兴的……”
“那个渔夫到哪儿去了呢?”我问道。
“渔夫吗?他呀……在那儿……他加入了他们,加入到这伙古楚尔人中间去。最初他总是想劝说我,并且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可是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去并且结交了另一个女人……他们这两个人——这个渔夫和那个古楚尔人最后都被吊死在一起啦。我曾去看他们两个人是怎样被吊死的,这是在多布鲁加的事。渔夫赴刑的时候,脸色全是苍白的,并且还哭了,可是那个古楚尔人却抽着烟斗,他一边走着一边抽着烟。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面,一绺胡须搭在肩头上,另一绺胡须垂挂在胸口上。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拿开烟斗,叫道:‘永别啦!’……我整年都为他难过。唉!……当这件事发生前,他们正想动身回喀尔巴阡山的故乡去。当他们跑到一个罗马尼亚人家里去作客告别时,他们就在那儿被抓住了。当时只抓到两个人,有几个人被打死啦,而其余的人都逃走了……可是后来这个罗马尼亚人也终于得到了报应……庄子被烧了,磨坊和所有的粮食也被烧掉了。他变成了一个乞丐。”
“这是你所干的吗?”我偶尔顺口沉思自语。
“古楚尔人有很多朋友,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谁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谁就应该去追悼他们……” 海岸边的歌声已经静息下去了,现在只有海涛的喧嚣声在应和着老太婆的声音,——这种沉思的叛逆的喧器,好像是应和着这个叛逆生活故事的第二部优美和音。黑夜变得愈来愈温柔了,月亮的清光,在黑夜里更加扩展开来,而黑夜中那些看不见的人们的忙碌生活的不可捉摸的声音,也愈来愈静息下去,被波浪不断增长的响声所淹没了……因为这时风力增强了。
“此外我还爱过一个土耳其人。我在斯库塔里城他的妻妾们的内室里住过。整整地住了一个星期,——还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个女人……她们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讲着各种无聊的蠢话……否则就像一群母鸡一样,吵骂呀,咯咯地叫呀……这位土耳其人已经不年青啦。他的头发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气,而且很有钱。讲话的时候,很像个君王……他的眼睛是乌黑的……一双直视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欢祈祷。我是在布库勒什蒂看见他的……他像皇帝一样在市场上走着,他那样神气地威严地看着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当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并被带到他那儿去了。他是卖檀香和棕榈的,这次到布库勒什蒂来想买一些什么东西。‘你到我哪儿去吗?’他说道。‘我,对,我去’!‘好的!’这样我就去啦。这个土耳其人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是个黑黑的孩子,非常灵活……已经16岁啦。我就和他一起从土耳其人那里逃跑出来……我奔跑到保加利亚的隆巴兰卡去……在那儿有一个保加利亚女人,用刀子刺伤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她的未婚夫还是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里呆了很久。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个波兰姑娘看护着我……那时候,她的兄弟也是一个修道士,从另一所修道院,我记得大概是在阿尔采尔——巴兰卡来看望她……他像条蛆虫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动着……当我病好了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兰去。”
“等一下!……那个小土耳其孩子在什么地方呢?”
“那个孩子吗?他死掉啦。那个孩子,是因为想家或者说是因为爱而死的……他就像一株还没有长结实的小树那样地枯干死的,这株小树被太阳照得太厉害啦……就这样憔悴干枯了……我记得他躺着的时候,就已经像冰块一样地透明和发蓝,但是在他的心里面还是燃烧着爱情……他老是请求我弯下身子去吻他……我很爱他,我记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动弹了。他躺着,像求施舍的乞丐那样哀求我,躺在他的身边,温暖他的身体。我躺下去了,和他并排睡着……他马上全身就热起来了。有一次我醒转来,而他已经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着。谁能说呢?也许,这是我杀死他的。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大两倍,身体是那样的健壮,丰满……可是他呢?还是个孩子!……”
她叹息了一声,我也第一次看见她一连画了三次十字,还用干枯的嘴唇在絮语着什么。
“喏,那么你就到波兰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个小波兰人。他是个可笑而又卑鄙的人。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就像雄猫似地同我亲热起来,从他舌头上流出甜蜜的话语;当他不需要我的时候,就用像鞭笞的话语来抽打我。有一次我们沿着河边走,他向我说了些傲慢的使人难堪的话。哦!哦!……我生气了!我像柏油一样地沸腾起来!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举起来,使劲紧捏他的腰部,这足可以使他浑身发青。接着我一使劲儿,就把他从岸上丢到河里。他大叫着,他那样可笑地大叫着。我在岸上看着他,而他在水里面挣扎着。这时我就走开了,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在这一点上我是高兴的,就是我此后从没有再遇见过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见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样。”
老太婆静默不语,在叹息着。那时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复活了的人们。这儿是那个火红头发的长着胡须的古楚尔人,他在去就刑时,还平静地抽着烟斗。大概他有一对冷漠的天蓝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坚定地看着一切事物。而在他旁边的,是从普鲁特河来的长着黑胡须的那个渔夫,他哭泣着,不愿意死,在他临死前因为忧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和两只眼睛里都显得黯然无光,被泪水弄湿了的胡须,凄惨地垂挂在歪斜的嘴角上。这儿是他,那个年老的曾经是神气十足的土耳其人,多半是个宿命论者,又是个专制的暴君。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东方的苍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还有就是那位充满虚荣心的波兰人,多情而又残酷,善于口才而又冷漠无情……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些苍白的影子,而被他们所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边,已经被时间损耗得枯萎了,没有肉,没有血,怀着一颗没有愿望的心,两只没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个影子。她继续讲道:
“在波兰我的生活困难起来了。那儿住着的都是些冷漠无情和虚伪的人。我不懂他们那种蛇一样的语言。大家都咝咝地叫着。他们咝叫些什么呢?这是因为上帝给了他们一条蛇的舌头,因为他们都是好撒谎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好,眼看着他们准备造反,反对统治他们的俄国人。我到了波赫尼亚城,一个犹太人买下了我,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买的,而是要拿我去做买卖,我同意了这件事。为了生活,——就应该会做些什么事,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因此我就得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当时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钱,我便可回到我的家乡贝尔拉特去,到那时候不管锁链是怎样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断它们的。于是我就在那儿住下来了。许多有钱的地主老爷都到我那儿去,在我那里举行盛宴。这他们要花很多钱的,他们还因为都想占有我而打架,有的还破了产。其中一个地主老爷占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这样的事:他来了,而听差带了一个钱袋跟在他后面走着。这位地主老爷拿起那个钱袋,从我的头顶上倒下来。虽然金币打着我的头,我也非常喜欢听到金币落到地板上的响声,但我还是把这个地主老爷赶走了。他有一张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脸,他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枕头,他看人时像一头吃饱了的肥猪。是的,虽然他说过,他为了用黄金撒满我全身而卖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产和马匹,但我还是把他赶走了。那时候我爱着一个面孔有刀伤的体面的地主老爷。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军刀划成了许多道十字交叉形的伤痕,因为他不久之前为了替希腊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过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去了,和他们一起反对他们的敌人。当他被用刀砍时,他有一只眼睛被打得冒了出来,左手上的两只手指也被砍断了……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因为:他好大喜功。而当一个人好大喜功的时候,他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时候,他也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里?
中间可能还有一些内容,希望后来者能够补充
“你看见那些火星了吗?”伊泽吉尔问我。
“就是那些天蓝色的吗?”我向她指着草原说道。
“天蓝的吗?是的,就是那些……这就是说,它们还在飞舞着呢!喏,喏……我现在已经再也看不见它们了。我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能再看见了。”
“这些火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老太婆。
我曾经听见过关于这些火星的来源的传说,但是我愿再听老伊泽吉尔怎样来讲它的。
“这是从丹柯炽燃的心里迸发出来的火星。在世界上曾经有一颗心,某一次这颗心冒出火来……这些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现在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啦……古老的,完全是古老的!你瞧瞧,在古时候有着多少故事?……可是现在,再没有这样的东西了,无论是事情,无论是人,无论是故事,都没有跟古时候一样的……为什么呢?……喏,你说!你说不出来……你知道什么呢?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些什么呢?哎嗨、嗨!……只要敏锐地看着远古,——你在那儿会找到所有的谜的解答的……而你们不看,也不会为这而生活着……难道我看不见生活吗?哦哈,我一切都看见,虽然我的眼睛不行啦!我看见人们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完全在盘算来,盘算去,把一生都盘算在它上面。当他们自己掠夺了自己,浪费了时光,于是就悲泣自己的命运。命运,那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现在我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但却没有强有力的人!他们到哪儿去了呢?……美丽的人是愈来愈少啦。”
老太婆沉思着。那些强有力和美丽的人,从生活里到哪儿去了呢?她想着,她凝视着黑暗的草原,好像要从那儿寻求出解答。
我等待她的故事,静默不语,我害怕要是我问她什么时,她又会扯到另一边去。
于是老太婆就开始讲起这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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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在大地上住着一族人,穿越不过的森林从三面把这族人的营地包围着,而在第四面——才是一片草原。这是些愉快的、强有力的而又勇敢的人。但是有一次,艰难的时候来临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另外一族人,就是从前的这群人都驱赶到森林的深处去。因为这座森林非常古老,在那儿尽是泥沼和黑暗,树枝又这样密层层地交缠在一起,透过这些树枝都看不见天空,而太阳的光线也好不容易才穿过浓密的树叶,为自己打穿一条照到泥沼的路。但是当它的光线落到泥沼的水面上时,泥沼就升起一阵恶臭,而人们就因为这种恶臭接二连三地死掉了。那时候,这一族人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开始哭泣起来,而父亲们则在沉思着,天天堕进了忧愁。必须走出这座森林,要这样做那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后退,——在那儿有着强悍的和凶恶的敌人;还另有一条路是前进,——但矗立着巨人似的树木,它们用粗大的树枝互相紧紧地拥抱着,把交错的树根深深地插进泥沼的粘滑的污泥里面。白天的时候,这些像石头一样的树木,静默无语地,动也不动地在灰暗的暮霭里矗立着,可是每当夜晚人们燃起篝火时,它们就更加密实地在人们的四周围紧逼过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始终有一个坚固的黑暗的圈子,把这些人包围住,它好像要压倒他们。而这些人本来是习惯于草原的空旷的。可是还有更可怕的,就是当风吹打着树梢,整个森林都阴沉地喧响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威胁他们,为这些人唱送葬的歌似的。但无论怎样说,这毕竟是些强有力的人,他们能够和那些曾经一度战胜过他们的人们作殊死的斗争,他们知道不能在斗争中死掉,因为他们有着许多先人的遗训,假如他们轻易死掉的话,那么他们的遗训就也和他们同归于尽了。因此,他们在漫漫的长夜里,在森林的阴沉的喧响之下,在泥沼的毒臭之中坐着想着。他们这样坐着,而篝火所照出来的影子,就在他们的四周围跳着无声的舞蹈,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森林和泥沼的恶毒的幽灵在狂欢胜利……大家还是坐着和想着。但从没有一种东西,无论是工作、或者是女人,比这些忧愁的思想更能使这些人的身体和心灵困乏。大家都因为想得太多而困惫无力了……恐怖在大家的心里诞生了,用坚强的手把他们束缚住了。女人们为那些死于恶臭的人们的尸体和那被恐惧所束缚住的活人的命运而哭泣,更加引起了恐慌,——于是在森林里面开始可以听见懦怯的话语了。最初这还是胆小的和低声的絮语,但是后来声调越来越高了……他们想走到敌人那里去,向敌人献出他们自己的自由,被死所威吓住了的人,再也不害怕奴隶的生活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丹柯出现了,他一个人救活了所有人的性命。”
很显然,老太婆是时常讲起关于丹柯的这颗炽燃的心的故事的。她像歌唱似地讲着,并且她的咯吱咯吱作响和深沉的声音,把这座森林的喧响的声音明显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在这座森林里,许多不幸的被驱赶走的人们,已死于沼泽的毒臭之下……
“丹柯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美丽的人时常都是勇敢的人。现在他就向他们,向自己的伙伴们这样讲道:
“‘只靠空想,是推不开挡在大路上的石头的。谁什么事都不做,谁就会毫无办法。我们为什么要把精力都浪费在空想和忧愁上呢?起来吧,让我们走进森林,穿越过它,要晓得,它总有个尽头的——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有个尽头的!走吧!喏!嗨!
“大家都看着他,看出他是所有人中间的一个最优秀的人,因为在他的两只眼睛里面,闪耀着无穷的力量和活生生的火光。
“‘你带领着我们走吧!’他们说道。
“那时候他就带领着他们向前走……”
老太婆静默了,她看着草原,那儿的黑暗是更加浓密了。似乎也看见丹柯炽燃的心闪耀的小火星,在遥远的什么地方迸发着,好像是些天蓝色的虚无缥缈的花朵,只闪一会儿又消逝了。
“丹柯带领着他们。大家都友好地跟在他后面走——大家都深信他。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呀!黑暗得很,他们每走一步,泥沼就张开它贪欲的污泥的嘴,要把人们吞噬进去;而树木则像一座牢固的墙壁,阻挡住他们的去路。树枝互相缠住他们;树根正像蛇一样地到处伸延着。每走一步路都要这些人耗费很多的汗和血。他们走了很久……森林是愈来愈浓密了,大家的气力也愈来愈小了!于是大家开始埋怨丹柯,说他是个年轻而没有经验的人,正把他们带领到死亡城去。但丹柯始终是走在他们的前面,勇敢而又坦然。
“但有一次,一阵大雷雨在森林的上空震响起来,树木阴沉地、威严地喧嚣着。那时候,森林里变得非常黑暗,就好像自从世界诞生以来的所有的黑夜,一下子都聚集在它里面一样。这些渺小的人,在巨大的树木之间和在闪电的威严的咆啸之下走着,他们走着,摇晃着,巨人似的树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吼着愤怒的歌曲;而闪电飞过了林梢,刹那间用青色的寒光照了一下树林,马上又消逝了,威吓着人们。那些被寒冷的电光所照亮了的树木,好像是活生生似的,向这些被囚禁在黑暗中的人的四周伸出弯曲的无数长手,编成一个密密的网子,阻挡住人们前进。从那黑暗当中,又好像有某种什么可怕的、黑暗而又冷酷的东西,在看着这些走着的人们。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那些被它折磨够了的人们都丧失了勇
气。不过他们羞于承认自己的无力,于是他们就把怨恨和愤怒发泄到那个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丹柯身上。他们开始责备他没有能力带领他们,——瞧,他们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停下来了,在森林的胜利的喧扰之下,在战栗着的黑暗之中,这群疲倦了和凶恶的人们就开始审问丹柯。“他们吼道:‘你是个对我们毫不足道和有害的人!你带领着我们,把我们都弄得疲惫了,为了这,你就应该死!’“你们说过:‘带领吧!’因此我才带领你们的!”丹柯向他们挺起胸膛这样高叫道,‘我心里有带领的勇气,因此我才带领你们!而你们呢?你们做了些什么能有助你们自己的事呢?你们只是走着,而不能为了更遥远的路程保存你们的力量!你们只是走着、走着,正像一群绵羊!’
“‘你该死!你该死!’他们叫道。
“森林还是在怒吼着,怒吼着,重复着他们的叫喊声,而闪电则把黑暗撕成一块块的碎片。丹柯看着那些他费力所带领的人,看见这些人就好像是群野兽一样,站在他的周围,他们的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高尚的品格。丹柯知道绝不能得到这些人什么宽恕,这时候他的心里沸腾起一阵愤怒之火,但因为怜悯这些人而又熄灭下去了。他爱人们,他想:也许没有了他,这些人真会毁灭掉的。于是在他的心里就迸发出了一阵想要拯救他们的愿望的火光,要把他们带领到容易走的路上去,这时候在他的眼睛里就闪耀出一种强烈的火焰的光线……当人们看见这种情形的时候,以为他要发狂了,所以他的眼睛才这样明亮地燃烧着。可是他们
像狼群一样地准备起来,等待着,猜疑他会同他们搏斗,因此他们把他包围得更紧了,为了更容易抓住和杀死丹柯。而他也早已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因此他的心也燃烧得更加明亮,因为他们的这个心思,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忧虑。“森林还是在唱着它的阴沉的歌曲,雷还在轰响着,雨还在下着……“‘我要为人们做些什么事呢?!’丹柯比雷声更有力地狂叫道。“他忽然用双手撕开他自己的胸膛,从里面挖出他自己的那颗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那颗心正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着,而且比太阳还更明亮,整个森林静默无声了,都被这个对于人类伟大的爱的火炬照得通亮,而黑暗也因为它的光亮向四面八方逃跑了,躲进森林的深处战栗着,或者堕进到泥沼的深洞口里去。人们呢,大惊失色,变得像石头一样。
“‘我们走吧!’丹柯高叫着,他冲到所有人的前面的位置上去,高高地举着那颗炽燃的心,给人们照亮着道路。
“他们都像着了魔似地跟在他后面走。这时候森林又重新咆啸起来,惊奇地摇摆着树梢,但是它的咆啸声,全被奔跑的人们的脚步声所淹没了。大家都迅速地勇敢地奔跑着,为这颗炽燃的心的惊人的景象所吸引着。现在即使有人毁灭了,但是他们也会毫无怨言和眼泪地死掉。丹柯始终是走在前面,他的心始终在燃烧着,燃烧着!
“森林闪避不及地在他们前面让开路来,待他们走过却又仍然是密层层的和哑默的留在后面。而丹柯和所有的人,立刻就像沉浸在充满着阳光,有着新鲜的空气和被雨水所洗刷过的大海中。雷雨还在那儿,在他们后面,在森林的上空;而这儿太阳照耀着,草原透散着清鲜,草儿带着钻石一样的雨珠在闪耀着,大河也泛着金光……这正是黄昏的时分,由于太阳落山时的光线,大河变成了红色,就好像是从丹柯被撕开了的胸膛里所流出的热血一样。
“高傲的勇士丹柯,向出现在自己前面的草原的空旷投射出视线,——他向自由的大地投射出快乐的视线,并且骄傲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倒了下去——就死掉啦。
“那些快乐的和充满了希望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亡,也没有看见那颗勇敢的心还在丹柯的身体旁边燃烧着。只有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注意到这件事,他害怕得什么似的,就用脚踏在那颗高傲的心上……于是它就碎散成为许多火星而熄灭了……
“草原上的那些天蓝色的火星,这些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出现的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
现在,当老太婆讲完了她美丽的故事时,草原上变得可怕地静寂起来,就好像它是被勇士丹柯的力量所慑服了一样,而他为了人类才燃烧掉他的心并死掉,丝毫没有向他们要求什么报赏。老太婆打起盹来。我看着她并想道:“在她的记忆里,还有着多少故事和回忆呢?”同时又想起丹柯的那颗伟大的炽燃的心,以及创造出这样多的美丽而有力的传说的人们的幻想。
起了一阵风,把这个睡得很熟的伊则吉尔老婆子身上穿的破衣服刮起来,露出她的干瘪的胸膛。我把她的年老的身子又盖上了,自己躺在她旁边的地上。草原上黑暗而静寂。云仍旧缓慢地、寂寞地在天空飘移……海发出了低沉的、忧郁的喧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