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知周员外今日有贵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还是改日再来拜访罢。”曹友闻与王六丈见着和周应芳一道出来迎接他的李绾与吕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请曹员外恕罪才是。”周应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闻名已久的曹家小员外,便见这曹友闻肤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觉和自己想象中的曹友闻大不一样。一面却不忘介绍道:“这两位……”
“李大人,吕大人!”曹友闻不待他介绍,已先躬身揖礼,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吕大人前几天在白水潭辩论,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见识过人,在下十分敬服。”
“岂敢,岂敢。”吕彰和李绾言不由衷地谦逊着,心里却不由得顿时对曹友闻平添几分好感。
周应芳却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瞒曹员外,李大人与吕大人却是听说员外要来,特意留下来,想见曹员外一面。”
“周员外说笑了。”曹友闻倒是真的吃了一惊,笑道:“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么会知道区区。”
吕彰笑道:“曹员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连几位相公都知道了。我们又怎会不知道呢?若无员外出手,交钞还不知是何等局面。”
“这可是贪天之功了……”曹友闻话未说完,周应芳已打断他的话,笑道:“诸位,便是一见如故,也没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这岂不让人笑话我这主人不懂礼节么?这位想必是王先生罢,久仰了。来,曹员外请,王先生请了……”一面笑着将众人请进厅中。
待叙了宾主之位坐了,周应芳便又对曹友闻笑道:“在下这次请曹员外来,其实也是为了界身巷的事……”他见曹友闻拿眼去看李绾、吕彰,又笑道:“曹员外不用担心,李大人、吕大人非寻常儒生可比,不介意听我们谈这些阿堵物的。”
曹友闻与王六丈不由相视一笑,知他误会,也不解释。因接着周应芳的话头,笑道:“在下听下人说,周员外愿意谈谈那两家债务的事……”
“在下请员外来,便是为此事。”周应芳注目曹友闻,含笑道:“在下一直以为,咱们做生意的,总要讲个和气生财,不为己甚。这事于情理上,若叫员外一文钱也拿不到,在下以为实在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周应芳的话,曹友闻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庙里的菩萨,要普度众生也未必便轮到他曹友闻了,何况周应芳一不痴二不傻,平白无辜有钱不要非要送给他?
他来见周应芳,却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顺便也来看看周应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他却没有想到,与周应芳的会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两个不速之客来,且都还是朝廷的官员。
――这样的情况出现在汴京,虽不能算是很失礼,但却是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应芳对他的轻视。不过,这种无奈的现实,曹友闻早已体会过太多遍了。他心里依然会恼怒,但却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行动。一个出色的海商,应当比常人更珍惜利润的宝贵。因为他们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换取利润。
曹友闻早就知道,虽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却大多看不起海商。因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挣钱――这是绝大多数家境殷实的商人都不愿意去做的,更不用说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贸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无赖泼皮。所以,即使象唐家这样的家族,虽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论到出海贸易,却始终只占着微不足道的份额。要知道,出海贸易并不是东家只要坐在国内买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东家或者东家的家族中没有得力的人经常亲自出海,那被船长和水手们坑得倾家荡产,也不是奇事。在海上营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经经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视道德法令。而且,海商们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蛮夷,除了海上的风浪外,更要面对许多让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因此,特别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儿女,是不会愿意干这营生的。所以,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欢海商们可能带给他们的利润,羡慕海商们大多腰缠万贯;另一方面,却也看不起他们,在心理上轻视他们。这种心态,倒和汴京的官员们看不起海外的官员是一样的。
象周应芳,曹友闻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故意轻视,还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也许在周应芳心里,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意怠慢了曹友闻!而这种心态,才是最叫人无奈的。
不过,这种在礼节上受到的轻视根本不算什么。真正叫曹友闻困扰的,还是吕李二人的在场,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开诚布公的和周应芳提起自己的计划。
这时候,曹友闻也只得耐下性子,装出对那笔债务很感兴趣的样子,和周应芳敷衍着――这两笔债务虽然表面看起来数额庞大,但若为了这个闹到开封府,姑且不提那极低的胜算,只要想想因此会与汴京的钱庄行会结下怨仇来,曹友闻也不会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听周应芳绕着圈子和自己谈论着这笔债务分割,故作亲切的谈起自己在杭州读书时的所见所闻,表示自己对海商的理解与亲近,又说到双方都是由读书人转而经商,讲起西湖学院和白水潭之间的种种趣闻,不动声色地拉近着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一面表达着对曹友闻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的抱怨经营钱庄的困难与委屈,间杂着还不忘和李绾、吕彰讨论几句钱庄法的得失。
周应芳似乎很会拉近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曹友闻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这样必有目的,但却也忍不住觉得周应芳的确称得上是个坦率、亲切的人,而他们弃儒从商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确让他们之间有比别人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烦、困扰甚至快乐,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闻由开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烦,不知不觉间,便变得放松、亲近,甚至是有点喜欢和周应芳的谈话了。
便在这个时候,周应芳话锋一转,丝毫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带回到了他的主题。他以朋友的立场,暗示曹友闻,他愿意出头替曹友闻协调此事,和所有涉及到此起债务纠葛的钱庄交涉,替曹友闻努力争取回一到二成的让步。当然,他也同样有想请曹友闻帮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闻能将界身巷罚没给他的保证金在富贵钱庄多存两个月,并且很诚恳地希望曹友闻能够再存入富贵钱庄十万贯缗钱,他愿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额,而且时间也只要两个月就足够。
但是,至少在言语之中,周应芳并没有这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没有将这两件事说成是一件交易。甚至,为了表示诚意,周应芳还主动向曹友闻透露,他是为了和唐家争夺在即将成立的大宋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而在短期内需要筹集大量的硬通货。
自然,聪明如曹友闻,不用提醒也会想到,如果帮助周应芳如愿,对他们曹家将来的生意,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
从周应芳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可以知道这应当是一个叫曹友闻难以拒绝的建议。但周应芳却还是无法如以往那样的自信。
短短一两天内,汴京几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钱庄总社的事情,而围绕知事局十九个席位的竞争,也几乎白热化。台面上的,台面下的,各种交易传闻层不出穷的传出来。
以周家与唐家的势力,要拿到一个席位当然不是难事,可要占据交钞局的主导权,就相当于还要争取九席知事的支持――这却是无论周家与唐家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为了占得先机,周家与唐家一方面要比别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帮助更多与自己关系好的钱庄进入知事局――毕竟,要争取独立知事与小钱庄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复杂与微妙,在此之前,余下八席大钱庄席位的争夺,就成了周家与唐家真正能够把握住的东西了。
如今的周应芳,最缺的便是金银铜钱。相比而言,周应芳比起唐家来说,更容易赢得小钱庄的支持;但在大钱庄这一块,周家却要略逊于唐家。周应芳必须用一切办法,争取一切支持,每多争得一席大钱庄的席位,都是胜利。
在周应芳心里,曹友闻并不是多么重要,他对曹家的底细所知到底还是有限,但周应芳做事的原则是,不轻易放弃任何微小的帮助,积少可以成多。
可即使是这样,曹友闻未必便会投向他这边。
不错,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内部,都会对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与不满,但这却正意味着唐家巨大的影响力。这些人背后会诅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当面却会比波斯猫还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的确已经有所了解,曹家在海商中,是与唐家关系较为疏远的。
但疏远与对立是两回事。
不过,如果曹友闻最终不肯接受他的开价,对周应芳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他不会太放在心上。
所以,他还能坦然地望着曹友闻,等待对方的答复。
但曹友闻的回答,却令周应芳大吃了一惊。连李绾与吕彰都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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