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在前面的船只果然是宋非汉,但又不是韩世忠的直系水师,而是一支被韩世忠收服之后听其节制的海盗舰队,首领叫朱景,这支海盗舰队初归韩世忠时实力平平,汉宋开战后因应时势,迅速壮大,眼下已是亲宋私掠舰队中的魁首。
林舆所在的船只被他们劫持后向西进入崇明澳,自林舆以下全成了阶下囚,王佐虽然巧舌如簧,若是真遇上了韩世忠的部属也许还能晓以利害,但朱景是海盗出身,匪气极重,沟通上反而显得困难。幸好朱景也知道林翎是什么样的人,没有破坏她的棺木。
众人被困崇明澳,水手们被挑了去操船掌舵,算是入了伙,林舆、林安和商人们则被关在一起,吃的是糙粮、睡的是猪棚,不久朱景派人来将林安王佐叫了去,要他修书让林家拿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丝绸三千担来赎。林安听到这个数目哪里就敢答应?连说太多了,朱景怒道:“多什么多!天下谁不知道姓林的钱比大汉大宋两朝皇帝加起来还多!”便下令将林安押下去:“我看你耐得了多久!”
回关押地的路上林安不住地埋怨王佐,王佐叹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若是遇上韩元帅的嫡系,那兴许还好说话些!这回遇到了这些强盗,怕只能破财挡灾了。”
林安道:“我们本来是想破财挡灾,但这个朱景这一刀未免宰得太厉害了!我们林家虽是开钱庄的,但又不是会变钱。要一口气拿出五万两黄金五十万两白银——只怕大汉户部尚书也未必做得到!”
王佐道:“但现在实在没其它办法了,万事当以当家的灵柩为重。”
林安哼了一声,心道:“幸好他们还不知道少当家的身份,要不然这数目怕还要再翻一翻……”
到了关押之处,林舆问起经过,皱眉道:“咱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王佐道:“不拿不行啊!”
林舆道:“林家没这么多现钱的,王掌柜你也是生意人,这其中的道理难道还不明白?”林家虽然号称汇通天下,但资本运作的买卖向来是东挪西填,这么大数量的一笔现钱林家就算拿得出来也势必对家族事业造成极大的伤害。
王佐叹道:“公子,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那个朱景不懂!”
林舆听到这里心头一动,看了王佐一眼,将林安、王佐叫到无人处,才说道:“阎王好过,小鬼难当!这次的事情,若只是在朱景手里打转,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法善了的。我看这样,林大掌柜这边先和朱景敷衍着,无论如何要保住当家的灵柩。王掌柜,你人面广,在这段时间里看看能否混出去,将消息上达韩世忠元帅,到了他那里条件才好谈。”
林安颔首道:“不错,不错,公子说的有理,就这么办。”
王佐道:“好,我去想想办法,不过朱景这里我没什么门路,能否出去,实在难说。”
林舆道:“王掌柜想想办法吧,我觉得你能行的。”
王佐道:“好,我尽力。”
他走了以后林安想起一事,说道:“少当家,这次你怎么拿起主意来了!要知道现在表面上还是我在作主,少当家你要拿主意该先私下和我说,由我来对王佐他们讲。幸好王佐看来没起疑心,否则少当家你的身份只怕要露馅!”
林舆看了林安一眼,叹道:“安叔叔,你这次荐人不力!这个王佐有问题。”
林安惊道:“他有问题?”
“是。”林舆道:“按理,现在拿主意的人应该是安叔叔,可我刚才用吩咐的语气和你说话,他居然一点也没感到奇怪,我估计他可能早看破我的身份了。”
林安惊道:“你是觉得这人身份可疑?”
“嗯,有些可疑。”林舆道:“不过他的目的我还不清楚,咱们定着点来。朱景这种小鬼我们怕,因为他不讲道理,但王佐背后若有来头很大的人,那事情反而好办了。”
两人正说着,王佐兴冲冲跑来叫道:“公子,大掌柜,有希望了!刚才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林安一听这话,不禁大疑,心道:“只怕真被少当家说中了!”
林舆脸上却现出喜色来,问:“怎么?王掌柜遇到什么人了?”
王佐道:“我遇到了李启!”
林舆问:“李启?那是谁?”
王佐道:“李启是大宋岳飞元帅的幕僚……”
他还没说完,林安已经脸色一变道:“李启!可是人称岳家军财神爷的李启?”
王佐道:“不错。”
原来南宋朝廷为了应付外患,这些年交给边将的权力是越来越大,岳飞等统帅除了对军队拥有自由度甚高的军事指挥权外,还拥有相当的财力调配权。王佐和林安口中的李启便是岳飞的重要幕僚,主要负责岳家军内部的钱粮转运、增殖。岳家军规模庞大,所费甚巨,如果单单依靠建康朝廷的补给恐怕早就入不敷出了,幸好军中有李启这个理财大高手,他以各种军费为本运营生息,每年所得都数以百万计,岳家军之所以能兵甲精良、战马蕃息,李启这个岳家军的财神爷实是功不可没。
李启虽是岳家军的幕僚,但因多在生意场上出没,商界便多知他的大名,所以林安也听说过他,这时听王佐认得李启,不由得厉声问道:“李启是宋帅的幕僚!你怎么会认得!”
王佐道:“大掌柜你忘了?我入汉之前本来就在汉宋边境的榷场活动啊。当初我也是在榷场上认识他的。”
林舆忙问:“那他这次来崇明澳又是为了何事?”林安本要发作,但看看林舆,暗叫了声惭愧,心道:“就算王佐是个奸细,现在也不当揭穿他!枉我活了几十年,还不如一个年轻人!”
王佐道:“这个就不知道了,这个李启虽然挂职岳家军中,其实生意做得极广,现在河南、汉中还有徐州的边境榷场都关了,也许他是到东边来找生意。”
林舆道:“不管他来做什么,这条线不能放过!若能经由他将消息传达到韩元帅那里,事情多半就好办了。”
王佐道:“我去试试。不过若我们真能求到韩元帅那里,却该和韩元帅说什么呢?”
林舆道:“说什么?就是请他救我们出去啊!”
王佐愕然道:“请他救我们出去?这个……公子,要让人家救我们,总得开个价钱吧。”
林舆微笑道:“开价?你道韩世忠是朱景么?汉宋虽然敌对,但大汉内部也有亲宋派,比如大汉前丞相、七将军杨应麒,又比如我们林家。咱们当家和这位七将军的关系,王掌柜应该也知道一些吧。若咱们当家的灵柩在这里出了意外,只怕七将军这位亲宋派会变成仇宋派,咱们林家更是会对大宋水师恨之入骨。所以我以为韩元帅若能顾全大局,应该会帮我们才对。以他那么高的身份,难道还会像朱景这样的流氓一般趁乱勒索么?”
王佐笑道:“公子说的是。我再去活动活动,看看能否通过这个李启向韩元帅求援。”说着便出了关押之地,来到一个帐篷之中,帐篷内立着一人,身穿布衣,脚穿草鞋,却正是岳家军的财神爷李启,他见到王佐后便道:“怎么样?那位林公子怎么说?”
王佐笑道:“这少年好机警,看来对我的身份已经起疑了。”跟着便将林舆的话转告李启。
李启嘿了一声道:“他不止是机警!而且一毛不拔!怪不得他们家能这么有钱!原来是这么来的!”
王佐笑道:“说到一毛不拔,你也不比他差!看你这身行头,若不是熟人,谁都会以为是个一文不名的乡下汉子!谁能想到这乡下汉子每年过手的军资都数以百万贯计!”
李启正色道:“这军资又不是我的!别说百万,便是千万我也不敢妄取一文!”
王佐知他不会开玩笑,忙端立肃然,施了一礼道:“李兄这些年为咱们岳家军赚到的军资恐怕不止千万了,但仍能如此清贫自守,委实让人敬佩。”
李启回了一礼道:“王兄冒险北上,头颅日日都挂在刀口上却一句怨言也没有,这等气魄我等在后方玩弄算盘的人如何及得上!”
两人惺惺相惜,王佐握住他的手笑道:“咱们就别自家人夸自己人了,莫被人瞧见了笑话。说回公事,这次我们被朱景所擒实在是意料之外,我本来打算护着林家这个少当家前往福建,顺便和黄纵接头,我已约了黄纵在福建等着,有一个大消息要交给他,不意却撞到朱景手中。这姓朱的门路我不是很通,若不是遇到李兄真不知如何是好。李兄,你指使得动这朱景么?”
李启摇头道:“不行,我调不动他。我此来只是为了生意,韩元帅那边打过招呼,朱景这里却只道我是和朝廷、和韩元帅很有关系的生意人罢了。不过帮你传递消息还是可以的。”
“不行。”王佐道:“不是我不信任李兄,只是这件事情我得和黄纵面对面讲,要不说不清楚。”
李启道:“既然如此,我便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通知黄纵。”
王佐又道:“还有,林家这事也得请李兄一并想办法。一来林当家对我真的不错,二来那个少当家的话也有道理,在私在公,我都希望此事能有惊无险。林家与大汉大宋各方面的牵连极为复杂,要是林当家的灵柩和这位少当家真出了意外,恐怕于国事有误。”
李启道:“通知黄纵的事情不难,但要救出这位林少当家就得去说韩元帅,我在韩元帅面前只怕份量不够,此事得另做打算。”
王佐也知李启在岳家军中的作用虽然极大,但那是体系内部的认同,到了外边论起身份,他的官爵便嫌不够,当下道:“一切都请李兄安排。”
说妥之后,王佐仍回到林舆、林安身边,李启自去活动,第二日听到消息说黄纵正在建康,不日将往江阴一行,李启不禁一奇,心道:“不会这么巧吧。”便赶在前头,在常州等候。
到达常州次日,便有属下引了一个身着儒服、腰佩宝剑的书生来见,这书生正是王佐口中的黄纵,任机密文字一职,是岳飞军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深通兵略,加入岳家军后岳飞凡有军事必与之谋。黄纵气宇轩昂,转盼之间如明月照人,李启在他面前相形之下便更像一个农民了!
黄纵见到李启后笑道:“财神爷,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会我!”他是个旷达豪放的人,与沉默寡言的李启公事上虽有合作,平日却难得说话。
李启道:“不是我要找你,是大节兄找你。”
“大节兄?”黄纵惊道:“王大节?”
李启道:“不错。”他们口中的王大节便是王佐的真名。
黄纵忙问:“你在哪里见到了他?他出事了么?”这两句话说得甚为急促,可见他心里对王佐南来一事是何等看重!
李启道:“黄兄不必紧张,王兄虽然出了事情,但此刻并无危险。”便将自己前往崇明澳,碰巧遇见王佐之事,连同王佐所托一并说了。
黄纵听了之后沉吟道:“我接到王兄的消息后便禀知元帅,借故前往福建,不意我到了建康之后,韩元帅听说我东来,竟请旨要我到江阴大营一行,想询问河南、荆北的战局。我本来还担心江阴一行会误了和王兄的约定,却不想他会在长江口出了这等意外!”
李启道:“那现在黄兄准备怎么办?”
黄纵想了想道:“既然王兄在此,福建我就不去了。那林家少当家的事情我也一并接下。等救了他们出来,我再设法与王兄一聚。”
李启颔首道:“好!那崇明澳的线索留给你,我就先回去了。北面战事正紧,只怕元帅正等着我的钱用。”
他说告辞就告辞,客套话也不多讲一句,黄纵亦不以为意,接掌了李启在崇明澳这条线上的部下后派人秘密通知王佐,自己却先朝韩世忠所在的江阴大营而来。
韩世忠的主要任务本来是对付来自海上的威胁,但徐州易手之后,淮河南北人心惶惶,韩世忠肩头上对于来自北面的威胁便多担待了几分。此时王庶、吴家兄弟在西北,张俊韩世忠等在东南,岳飞居中,要抗拒折汉必须东部、中部、西部三大军势携手同心,东南若是吃紧岳飞便有后顾之忧,岳飞若是战败东西两路便要面临被汉军各个击破的局面,因此韩世忠需要了解岳家军的状况。
黄纵见到韩世忠时他正赤脚走在一艘刚下水的战舰上,冒着寒风视察,听说黄纵来到慌忙在甲板上抱拳道:“不知黄机密今日就到,失礼了!”
黄纵看看韩世忠的赤脚,笑道:“人道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不想陕西的好汉也能乘风破浪。”
韩世忠嘿了一声笑道:“骑马是打娘胎里就会了的,至于行船——还不都是给国事逼的!黄机密,我们到营内谈,还是就到船上谈?”
黄纵笑道:“到了江东,岂能不上船!”也把自己的鞋脱了,赤脚踏上甲板,随韩世忠来到议事舱。
喝了一巡茶,韩世忠也不说别的事情,开门见山道:“黄机密,自汉宋开战以来岳帅连战皆败,现在江南到处都哄传说湖广岌岌可危,又有人说吴家兄弟正与刘锜暗通款曲,只等湖广有失便开两川之门迎汉军南下。若真到那时,这江南的仗也不用打了。不过我不敢轻信这些道听途说,黄机密在湖广、河南日久,必有实讯告我。”
黄纵笑道:“只要东西两翼没有破绽,中路便有惊无险。”
韩世忠冷笑道:“有惊无险?黄机密恐怕说得太过了吧!去年中秋亳州出事,北朝宣战南下,九月渡河,十月破汴,当日金兵之势无今日之猛,靖康之败亦不如今日之疾,短短几个月中,汉军就已尽得河南,逼到了襄邓之间。若不是河南那边败退得这么快,徐州未必保不住,张俊在徐州若能支持,我在江阴这边就不用担心北面的事情了。”
黄纵微微一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保住了中路的主力,河南之地,一胜可以复得。”
韩世忠皱眉道:“黄机密!我多闻你是懂军略的人才请教你,可不想听你信口开河!”
黄纵一听慌忙起立道:“韩帅面前,何敢放肆?不过卑职方才也绝非虚语大言!其实若不是顾虑东南人心浮动,担心建康诸公耐心不足,我真想劝岳帅把汉军拉到洞庭、赤壁去打!”
这句话可比方才那句更有夸口之嫌,但韩世忠听后却沉默了下来,良久方道:“愿闻其详。”
黄纵对韩世忠道:“韩帅,如今南北大战,胜败之机已不在前线战场,而在我大宋内部,为何?汉军虽接连取胜,其势已穷;我军虽再三撤退,却是后劲延绵。待黄某试为韩帅析之。
“北朝皇帝用北人南侵,北人耐寒不耐热,南人耐热不耐寒,其于秋冬之际发动攻势渡河取汴,岂只是因亳州之突发事件而已?不然!折氏欲借天时背靠北风南下方是主因。故其于秋冬之际连战皆捷并不奇怪,但如今冬寒已过,暑气渐生,而汉军之攻势亦已穷竭,只等端午一过,漠北之马脱毛生病,便是我军反守为攻之时!”
韩世忠点头道:“善!”
黄纵得韩世忠嘉奖之言,眉毛一轩,继续道:“所谓‘北人骑马,南人行船’——此为天性之能。汉军东南海岛之众能行海舟,然皆非此次南侵主力,且已为韩帅所遏,其北方人马,能纵横无敌于平原之中,未必也能取胜于东南丘陵之间、江湖之上。刘锜、种彦崧擅打山地战,折彦冲不用之以图两川,而用萧铁奴种去病骑马叩关,故萧铁奴空有百胜威名,遇吴氏兄弟所当之关便寸步难进!吴氏兄弟背靠山川之利,有胜无败,只等萧、种力尽便可坐享破汉大名,何必去易而就难,舍百世威名而就变节大恶?故二人与刘锜暗通款曲之传闻必是谣言!汉军西路不利,东路亦有隐忧。汴、陈之间一马平川,故我军在此处难与抗衡,但如今战场渐移渐南,丘陵渐多,水网渐密,北人之蹄无所用其长,南人之足可以尽其利,眼下我军已稳住阵脚,酷暑来时,胜败若决于襄邓、淮西,则是淝水再演,若决于洞庭、汉口,则是赤壁复现!”
韩世忠连连点头道:“大善!”
黄纵精神抖擞,继续道:“北朝军伍,威名最盛者莫过萧曹二系,萧胡而曹汉,萧胡利于北而曹汉利于南。若曹氏仍在,主持南侵,则南北之间尚难言胜败。如今曹氏已逝,北朝皇帝不用将帅而亲自征伐,一是无最恰当之大帅才可用,二是自恃其能,三是夺诸帅之功,内忧已埋根底。又逞其私欲,扬胡而抑汉,刘锜弃而不用,种彦崧、王彦、赵立等转为后军押粮,前锋尽是胡人犬马,主力全是北方汉儿。黄河长江之间乃我汉人作主,折彦冲以客犯主,弃长就短,既不能杀岳帅于汴梁城下,转战至今又为先前连胜之虚妄声威所迷,若再不及时抽脚,则曹操、苻坚之患不远矣!北军必败,已无疑问,如今只等一个契机罢了。但我大宋亦非无忧,可虑者在君上不信、将相不和、诸帅不调而已!若是东南不稳,朝廷有疑,则岳元帅虽有补天之才亦不能展布成功。故黄纵刚才才会说胜败之机已不在前线战场,而在我大宋内部。只要陛下与诸宰执仍能信任岳帅,东南局势不至倾覆,则湖广必可全,河南亦可图,甚至以此一战而颠覆折汉,越黄河尽取旧疆亦非绝无可能!”
韩世忠大喜,说道:“我亦知汉军有忧,只不知岳帅如何打算,如今得黄机密一言,心下大安!黄机密可代我向岳帅传言:东南局势有我!任得敬若敢过淮河,我也要他这支军马尽数淹死在这大江之中。至于朝中之事,我近在咫尺亦会尽力,希望建康诸公不为北军当前之威势所迷,胜败未定便自毁长城!”
两人又说了许多具体事宜,将兵谋说得差不多了,黄纵才提起林舆与林翎灵柩被困崇明澳之事,韩世忠讶异道:“这个朱景!出了这等事也不上报,当真大胆之至!”
黄纵问:“这个朱景不听将令么?”
韩世忠道:“此人有流寇海匪之长,亦有流寇海匪之短!我用其长而制其短,故这半年来多立战功,但他势力渐大之后便跋扈起来,看来得找个时机敲打敲打他。”
黄纵道:“不过眼前局势危而且微,林家之事需用巧而不可用力,否则激得这朱景狗急跳墙,恐怕会误了大事。”
韩世忠笑道:“黄机密放心,我自有打算。”
第二日便派了一员副将率领一支水师,循例到朱景寨中视察,朱景开寨迎接,一切如旧,直到临离开时韩世忠派去的副将才忽然问起此事,朱景支吾不能对答,那员副将当机立断,不等朱景反应过来便将林家一应人等连同林翎的灵柩都提走了。黄纵混在军中,找个空隙见到了王佐,从王佐处得到一个机密后大吃一惊道:“竟然有这等事情!我这便回去禀告元帅!”
韩世忠掌握了林舆一行后,部将或劝他拿住了作奇货,韩世忠道:“我等又非强盗,林当家在东南多有善行,我们扣留她的棺木作奇货,传了出去恐招南北士林非议。再则杨应麒做事素来周密,既肯放此子入福建葬母,背后必有所恃!鲁莽行事恐有后患!”
一言未毕,便听宰相秦桧派人求见,韩世忠嘿了一声道:“来得好快!”韩世忠当初曾对秦桧这位临危受命的大臣十分佩服,认为他有李纲之德、谢安之才,但随着局势的发展,慢慢的却对秦桧的言行越来越看不顺眼,将相之间也越走越远,不过宰相派人前来,他也不好不见。
不久来人入内,却是一个眉藏英气、目蕴风流的年轻人,韩世忠一见便觉喜欢,心道:“不意秦桧门下有如此后生。”未问公事,先问对方的姓名家世,这年轻人据实作答,原来却是秦桧的党羽沈该之侄,名作喆,字明远,号寓山,湖州德清县人。韩世忠再问起公事,果然沈作喆此来为的也是林翎棺木之事,韩世忠笑道:“北朝杨公果然神通广大,我朝丞相耳目亦灵。”
沈作喆闻言不怒不忿,一笑而已,韩世忠颇感奇怪,但也不好多问,只道:“人死为大,林当家的棺木我本要派人护送到福建,现在丞相要接手,本帅乐得闲观。”
沈作喆又道:“听说岳宣抚机密文字黄纵在此,愿得一见。”
韩世忠奇道:“丞相找黄纵有事?”
沈作喆笑道:“作喆此来虽是给丞相传话,其实眼下却在岳帅幕中,与黄纵正是同僚,听说他在这里,自当一见。”
韩世忠更感奇怪了,只是一时弄不明白这年轻人的立场,不好多问,道了声原来如此,便准他去和黄纵相见。
黄纵本来已准备西归,没想到出发之前会见到沈作喆,与他执手互道别来之情,沈作喆不接私语,直言公务道:“大事不好了!相府正在议论易帅之事,我从叔叔那里得知,心急如焚!现在要到襄阳请示元帅已来不及了,故借着这个机会来寻你,希望能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黄纵大惊道:“什么!这……这如何使得!我刚刚得到了一个大机密,眼下正是扭转南北胜败的良机!若是阵前易帅,那、那之前的种种布置恐怕就要全部落空了!”
沈作喆便问是何机密,黄纵道:“北面有人要把汉军的虚实卖给我们。”
沈作喆脸色一变道:“小心有诈!”
黄纵道:“这等事情原来难信,不过从种种迹象推断,我认为此事已有八成是真,至于取信与否,却得等元帅决断!所以我正赶着要回去,不料建康又出了这等变故,这却如何是好!”
沈作喆道:“黄兄身怀奇谋,但秦丞相那边对你并不信任,我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只能在小节处调解将相矛盾,在这等大事上就连我叔叔也不肯听我的!更别说秦丞相了!”
黄纵沉吟半晌,叫道:“有了!”
沈作喆忙问:“怎么?”
黄纵道:“有一个人即将入行在办事,此事也只有他或许能够设法婉转。”沈作喆问是谁,黄纵道:“薛弼。”
“他?”黄纵闻言皱了一下眉头道:“这老滑头虽然有才,可惜人品实在不怎么样,听我叔叔说这次调他进京多半是要升他的官。现在建康局势如此,他真会帮忙么?”
“不然。”黄纵道:“这老家伙为人是圆滑了点,不过他目光极远,我只能谋军,他于谋军之外尚能谋国,且元帅常私下常与我说,薛参谋虽然无松柏之劲,有墙草之嫌,但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国家的。纵然他此次入京升官有望,但现在毕竟还是咱们岳家军的总参谋,成败荣辱,与有戚焉。我料他若知道了此事必会设法挽回,亦只有他能设法挽回!”
沈作喆道:“那好,我这就回建康去找他,你速回襄阳去见岳元帅,建康这边我尽力而为,就算没法改变秦丞相他们的易帅之议,至少要拖到前线战事有转机。不过你之前说的‘战于洞庭、赤壁’之议断不可行,就算你再有把握,建康这边也不可能有这个耐性!”
黄纵叹了一口气道:“我省得!”
两人告别以后,黄纵便直接前往襄阳,沈作喆则往建康而来,果然找到了薛弼。
薛弼是岳家军的参谋官(此职务相当于后世的参谋长),在军中地位极高,是岳家军中屈指可数的人物。他的年纪也比较大,比岳飞年长十五六岁,对官场政局之通透岳家军中无人能及,他为人又圆滑老练,在军中能和岳飞合作无间,在朝上又与秦桧等人交往甚密。沈作喆虽然出身宦族,乃叔品行道德亦有奸邪之嫌疑,但他本人却是个愤青,对薛弼能和性情、行事截然不同的人都维持良好关系十分不解,甚至对其立场有所怀疑。不过以薛弼的地位、能力而论,又确实是解决当前岳家军危机的不二人选。
沈作喆见到薛弼后将相府易帅之议以及黄纵得到北朝机密两事说了,薛弼听到易帅之议后先作忧色,听到北国有人要卖虚实又忍不住作喜色,沈作喆说完之后他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脸上又转忧色,最后才归于无喜无忧,抚摸着那两片下巴上稀稀疏疏的胡子道:“阵前易帅是兵家大忌,陛下是脱胡马泥潭而龙飞九天的人,对兵事还是懂的,此事只要处置妥当,大有婉转的余地。黄纵得到的消息若是实确,我军大胜可期。不过大胜之后,祸福尚难预料。”
沈作喆心想:“若能大胜,之后的事情便都好办了!有何难料!”便道:“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劝阻相府易帅之谋!依我看,不如就将黄纵得到的消息透露一点给相府,丞相若知道大胜在望,必能全力支持!”
薛弼咳了一声,作色道:“不可!沈作喆听命!”
沈作喆一呆,便听薛弼道:“黄纵与你说的秘密,若不得我许可,你不得再透露与第三人知晓!甚至就是陛下召见,若不问起亦不得说!如其不然,军令处置!”
薛弼是岳家军参谋官,虽然有望升迁,但只要一日还没正式调任便是沈作喆的上官,岳飞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下了命令沈作喆便不能不接。
沈作喆接令以后,薛弼又道:“至于如何化解这易帅之议,却需双管齐下。我会亲自去见丞相,但你也得帮忙。附耳过来。”沈作喆上前,薛弼低声道:“你这便去见你叔叔沈该,如此如此说,这般这般言。”
沈作喆听了抟起眉毛,为难道:“这……这……”
薛弼道:“怎么?”
沈作喆道:“这等话我说不出口!”
薛弼道:“说不出口也要说!为免在你叔叔面前露出破绽,事前你最好练习练习。哼!国事、政事、军事,可不是做文章,不是一味的大义凛然就行得通的!”
沈作喆无奈,只好叹了一口气道:“是。”
沈作喆走后,薛弼又将侄子薛季宣唤来道:“你速速前往襄阳,替我带一封要紧书信给岳帅。”便令薛季宣展纸磨墨,他是面面通达的大才,但这封信如何写却是大费心思,三易其稿方就,交给薛季宣道:“这封信必须亲手交到岳帅手里,不能假手他人,若有意外,宁可焚毁!”
薛季宣答应了,告辞了叔叔走开两步,又被薛弼叫回来道:“等等!”踌躇良久,又将信拿了回来烧掉,然后对侄子道:“还是带口信吧。”也不管侄子对自己的言行满脸狐疑,一字字说道:“下面的话你给我听好了,转达给元帅时一字不许更易!你转达元帅:此番若得乾坤大胜,汉军可不追则莫追,河南可不取则莫取,黄河切不可渡,大功切不可居!如其不然恐有旦夕之祸,且将误及国事。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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