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廷在漠北的军事行动,只能用胜败难料、存亡未卜这八个字来形容。折彦冲心里没底,杨应麒心里没底,欧阳适心里也没底。
相对的,汉廷的敌人则存着另外一番恶意的想法。无论宗翰、宗弼,还是赵构、乾顺,都知道此刻汉廷在汉地的力量降到了历史上的最低点。
问题是,汉廷的虚弱,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是否只要四家举兵夹攻,这个政权就会分崩瓦解?还是说汉廷布置在汉地的力量还足以扛住四大势力的联手一击?如果不是,那他们的行动不但无益,而且会惹祸上身。不过他们更知道,如果要覆灭汉廷,现在也许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虽然折彦冲如果在漠北失败,那等他失败以后再进行攻击会更为划算。但万一折彦冲成功了,那局势可就严峻得难以挽回了。
与军事行动同时进行的交涉,来得比杨应麒预料中还要早!
乾顺的使者、赵构的使者,几乎在同一天到达塘沽。当然,这两个使者根本就不可能见面,在这个非常时刻,杨应麒对这一点把得极为严厉,任何官吏以及相关人员做出可能导致宋夏使者沟通的事情都要面临军法处置。所以乾顺和赵构希望能趁着出使汉廷这个机会和对方交流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们还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了汉廷的虚弱——实力上的事情,并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住的,尤其是大家以有备而来的眼光来观察。
“赵构派了人来,西夏也派了人来……”折允武虽然年轻,但也很清楚赵构和乾顺此来都是不怀好意!“他们是欺我年轻么!”
杨应麒的反应则淡定得多,他每天依然老老实实地处理着他的公务,由于一直没走出亚健康状态,所以偶尔也会生一场小病,因此而错过了许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但大汉zf的政务也没因这个原因而延误。
在这段时间里,反而是欧阳适大出风头,过年前的两天,一支汉军水师进了塘沽的军港,增强了这座临时行政中心的威严,也增强了欧阳适个人的威严。两个副总理大臣陈正汇和陈显受到华表坛事件的牵连,这段时间也学杨应麒,极少在公开场合露脸,总是躲在屋子里处理公务,一向康健的陈显也接连病了几次,弄得一些人为之忧心忡忡。因为现在塘沽的首脑人物里面,狄喻经常生病又老病不死是大家都习惯了的,如今连杨应麒和陈显也出现多病的状况,不免让人感到塘沽的风水是不是对大臣们有些不利。
幸好,塘沽还有一位充满活力的欧阳适在,四将军康健的步伐和充满信心的笑容频频出现在各种名流场合中,他的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群官员、名士和富豪,虽然漠北的局势让人担心,但四将军的笑容和挥霍却让人看到一点“盛世”的富贵气象。
“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啊!”一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赞叹着:“若是只有杨相,大汉的江山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安稳了。”
对于折彦冲的这个安排,折允武其实还是没怎么看明白。不过几个月过去了,塘沽至少在表面上还是非常平稳,七叔的多病让人感到有些失望,而四叔所展现出来的风采则让一直不是很佩服他的折允武感到可以从中获得一些依靠。
赵构和乾顺的使者来到时,折允武一开始打算亲自召见,但分管外交事务的副总理大臣韩昉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监国接见宋夏使者之前应该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将事情谈好,然后再由太子召见——韩昉的意思其实很明显,这样做实际上就是让监国召见使者的事情变成一个过场,一个形式,而不是真正的决断场面。这是一个非常稳妥保守的做法,韩昉其实是担心折允武经验不足,在这个非常时期应付不了宋夏使者的刁难。
在折彦冲登基之初,汉廷对宋对夏的外交态度都是强硬得无以复加,但现在折彦冲不在,数十万军民北征大漠,东北、南洋的人力物力财力基本上都用于北征,韩昉以为当此虚弱之时,若再一味强硬是不合时宜的。但如何能把事情处理得委婉顺利却又不失大国尊严、不示弱于西、南“两藩”,却是一件高度为难的事情。于是他建议将这件事情交托给四将军来主持。
“四叔啊。”折允武想了想,觉得欧阳适的确是个很适合的人选:“韩大人的举荐很有道理,如果七叔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办吧。”
韩昉便将“太子的意思”转达给了杨应麒,当时杨应麒正在闹便秘,听了韩昉的话后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没问题,以四哥的大才,可以胜任。”
韩昉就要出去,却被杨应麒叫住问道:“云中、河南那边,有什么警讯没?”
韩昉道:“没有。若有警讯,自然是第一时间传到杨相这里。”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一些不正常的蛛丝马迹,或许你们会认为是小事没必要和我说的那种。”
韩昉想了想,肯定地道:“没有。”
“嗯。”杨应麒叹了口气,他的口舌因为上火而生疮,所以言语有些不便,就不多说,只是道:“让郭浩盯紧些,最近肯定是要出事的。来得越没征兆,事态恐怕就会越严重!”
韩昉应是,告辞去了,拟了监国令谕,由传令官传谕欧阳适,让他主持接见宋夏使者事宜。
欧阳适接到命令后,便打算在他塘南的府邸大摆宴席,先款待宋廷使者,再安抚西夏使者。准备还没妥当,两封内容大同小异的加急密报同时飞进了行宫和相府。
折允武接到这封密奏后大吃一惊,连夜召唤群臣商议,除了几个副总理大臣、副枢密使之外,还请了欧阳适、杨应麒。这时塘沽的行宫规模尚小,除了欧阳适住在塘南,其他几个大臣都住在左近,往来十分防备,陈正汇、张浩、韩昉、郭浩等先后到达,连陈显都撑着一把老骨头到了,但住在隔壁的杨应麒却还没踪影,折允武派人再次去请,侍从回来回复道:“夫人道,相爷最近身体不舒坦,好些天没睡安稳了,今夜躺下,好容易睡沉了,夫人请求太子宽限几个时辰,让相爷睡个囫囵觉!”
折允武气急败坏道:“若不是军国大事,我会在这会请七叔?你去,跟夫人说,无论如何请七叔要过来一趟。”
陈显在旁,插口问道:“太子,您是因为这封密奏宣召我们来的?”
折允武道:“是!若不是十万火急,我也不会这么晚叫大家来商量!”
韩昉忙问:“究竟是什么密报?”
折允武道:“这份密报,相府那边应该也有一份,不过不知道七叔看过没。”说着将密奏取出,交给几个官员传阅。
韩昉坐得最近,接过来后匆匆扫了一眼,忍不住大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门外一个声音问:“什么来了?什么终于来了?”
韩昉叫道:“自然是祸事来了!他们……他们几家终于要动手了!”随即啊了一声,认出门外进来的是欧阳适,叫道:“元帅,你来了!”
当初宗翰派遣密使穿过重重阻隔,见到了宗弼,陈述宗翰四家联合的意思,两个政权一拍即合,很快就决定了要联手,宗弼派出了密使给宗翰回话,表示自己会尽力拉拢大宋,在东南起兵呼应。
云中、河南之间隔着河东、河北的广大领土,金汉边境上的民间联系虽不是完全隔绝,但往来也十分困难,宗翰的密使能够见到宗弼已属侥幸,宗弼的使者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几个使者渡河以后各有遭遇,都迟迟没法进入云中,其中一个使者被大汉治下的景象所吸引,觉得再追随残金政权已经没有前途,竟然向驻守河内的徐文变节,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徐文得到消息后不敢怠慢,立刻将盘问的结果写成密函,连同那个金国密使送到大名府,曹广弼只审了两个时辰,便马上派了一队兵马送到塘沽来。
宗弼那个使者这时还在路上,徐文的密函、曹广弼的奏报却先到了。郭浩看了密奏的内容后哼道:“他们真是好大的胃口,竟然要四家联手,分我大汉江山!”他虽是发怒,但喉音中微微发颤,想是心中实藏恐惧——他是副枢密使兼兵部尚书,对汉廷现在所面对的军事局面知道得比其他几位大臣更加清楚。
欧阳适道:“若这密使所供属实,那……那刚来的这宋使、夏使便是不怀好意了!”
“他们不怀好意,那是很明显的了!”折允武道:“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他们到底联手了未尝。若是联手,又将攻哪里,在哪里会师!宗弼的那个密使,必须赶紧召进京来,问个清楚。”
郭浩沉吟道:“从奏报的内容看来,这个密使不但徐文审问过,就是曹帅也审问过。召他到塘沽来是应该的,不过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新事情来。不过,从这个使者托出的消息看来,宗弼虽已决定联手,但赵宋未必已经答应。还有西夏那边,情况也未明。”
折允武问道:“那使者明明说四家已经决定联手,郭大人为什么说宋夏不一定已答应?”
“太子,我是从常理推断。”郭浩道:“从这个使者的口供看来,宗翰、宗弼答应对方的条件都十分具体,相比之下,宋夏二国的要求和宗弼宗翰对宋夏二国的允诺则显得十分宽泛,这分明是宗翰、宗弼还没有说服乾顺和赵构。”
韩昉却摇了摇头道:“不然!这个使者从开封出发的时候,宗弼显然已和宗翰达成了默契,而宗翰、宗弼分别与夏、宋之间眉来眼去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那个使者又在河东兜兜转转了两三个月,因见成功无望才到徐文处告密,再由徐文转交到曹帅处,从曹帅转交到我们处,又要经过一段时间。就算这个使者出发时他们与西夏、宋室尚未谈妥,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可就难说了。”
几个大臣听了,都说有理,折允武问欧阳适:“四叔,这件事情,你看该如何应付?”
欧阳适沉思片刻,说道:“现在我们的好钢好铁全用在漠北这把刀上,既要平定大漠,又要同时应付云中、河南、西夏、赵宋,那是万万不能!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折允武道:“以不变应万变?”
欧阳适道:“漠北那边用刚,我们这边就该用柔。漠北那边求胜,我们这边便求和。一切都等大哥回来再说。在这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我们都应该求稳而不是求胜,只要我们能支持大哥打完漠北的仗,支持到他回来,便是成功。”
韩昉、郭浩听了都点头道:“不错。”韩昉道:“陛下出发之前就曾说过,我们只需稳住局面,就是立了大功!”
折允武道:“四叔的意思,是要向他们妥协?”
“大丈夫能屈能伸。”欧阳适道:“治国谋国,讲究的是刚柔并济,量力而行。今日之屈,为的是明日之伸。”
折允武道:“可我担心一味示弱,反而会招来他们的攻击。”
“柔,并不代表示弱。”欧阳适道:“那只是交涉时的一种技巧而已。只要处理得当,就能暂时将他们稳住。我们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拖字!”
郭浩闻言道:“元帅这个拖字,甚是点题。当下我们真的打不起仗,这仗一打,败了是社稷沦亡,就是胜了,也是惨胜。所以若能拖下去,最好还是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韩昉也叹道:“不错,也只有拖了。”
折允武环首看看几个大臣,见他们不是面色凝重地说话,便是低头沉思,心想:“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其实他也明白,军国大事,斗的是实力,是国力,并不是能像坊间的说书那样,能靠几个智谋之士脑袋一拍就解决问题的。不过他之前仍然期待着这几个大臣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来,毕竟他们都比自己老辣,但讨论的这个结果,虽在他的预料当中,却让他稍微觉得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报,杨相来了,折允武心中一喜:“七叔来了,他素来奇计百出,不知他有没有什么妙计!”
门推开,杨应麒跨了进来,烛光之下只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比半年之前瘦削了不少,嘴唇上长着两颗显眼的毒疮,果然有几分病夫的模样。
欧阳适见到他这个样子,惊道:“老七,你是真病了?”原来他来塘沽后兄弟俩竟一直没见过面。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装病么?”声音颇不自然,好像咬到舌头一般,其实是因为他舌头上也长了个小疮。
折允武忙请杨应麒坐,将密奏递过去道:“七叔,你快看看,宗翰、宗弼、赵构和嵬名乾顺四家要联手了!”
杨应麒脸上也没有多余的吃惊,也不看折允武递过来的密奏,反而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来,折允武一看,心道:“我糊涂了,我这边接到密奏,七叔那里自然也收到公文。”心想杨应麒来之前,多半已看过公文了。
杨应麒道:“刚刚让大家等,真不好意思。事情我知道了,我来之前,大家可商量出什么结果没?”
几个副宰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才由张浩道:“四将军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尽量拖延。”
杨应麒点了点头说:“四哥说的没错,目前来说,只有如此。”
折允武却还希望杨应麒有更进一步的主张,因此问道:“七叔,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开一点局面?”
杨应麒摇了摇头道:“没有。现在我们的实力处于下风,没法主动出击,只能见招拆招。现在他们都还没出招呢。”
他大概因为嘴唇上长了两颗毒疮的关系,说话时尽量不让嘴张得太大,因此话音听起来不免有点有气无力,加上脸色有些焦黄,这几句话说起来便让人觉得一点气势也没有,压不住场子,服不了人。折允武显然对杨应麒的回答不甚满意,说道:“我是怕等他们出招时我们再拆招,会来不及!”
杨应麒道:“可是现在内外局势还不明朗,这时候就胡乱出招的话,恐怕反而会添乱。再说,无论是居庸关、晋北,还是夏边,黄河,军方能准备的早已经准备了,我们中枢如果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是重新调动,那样反而可能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看看吧,就像四哥说的,以不变应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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