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玄亮忙碌安抚之事时,李世辅犹在城内城外打击金军余党,待到晚间才来与种去病相见。
种去病凝视李世辅,笑道:“三将军那边,动手好快!”
李世辅道:“萧帅那边才快呢。”
种去病哈哈一笑,说道:“宗翰在北安州、密云、遵化一带,防备得好生严密!我们在北路压下,兵力虽有优势,一时也难以得手。我这次却是兵出险招,带了六千步卒,从小路绕了过来。萧德钦曾来信告诉我安喜那边有个牧场,养有战马二千余。我连夜袭取了那个牧场,得了马匹前来,谁知萧德钦却因调开安喜守军一事被石鲁发觉,为国家捐躯了,甚是可叹。”又问李世辅塘沽那边来了多少兵马,李世辅详细说了,种去病喜道:“好!”又道:“你才能甚佳,我要向张忠汉借你一借,作我的先锋,如何?”
李世辅大喜道:“那也要张将军答应才行。”
种去病哈哈大笑,当即以随机超拔之权表李世辅为都尉,拟了书信,派人去通传张忠汉,要他守卫滦州,自己守平州,互为呼应。又向张忠汉借了李世辅作先锋。
种去病位在张忠汉之上,虽然归属不同,但当此境地却应该合作,所以种去病这书信便带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张忠汉听说种去病到了也是惊喜交加,回信表示愿意听从节制,同时飞书向塘沽方向报捷。
榆关的守将迪古乃听说平、滦相继失守,赶紧派兵来援,但这时种去病和张忠汉都已经站稳了脚跟,迪古乃又不敢尽起榆关之兵来攻,双方在平州与营州之间投入的兵力不相上下,一场野战下来,损折相当。种去病既知海路可通塘沽,打起来便不惜兵马,不吝刀箭,迪古乃却不敢和他无穷尽地对耗下去,不得已退守营州。
在榆关东面,石康看出榆关形势有异,派遣大军继续猛攻。迪古乃虽然也是金军中足以与银术可、娄室等齐名的悍将,但这时腹背受敌,大感难当,只是他毕竟比挞懒强硬得多,虽然坐困孤城仍不肯投降,竟有与榆关共存亡之意。
这时燕京、塘沽都已先后得到消息,双方一则为惊惧,一则为惊喜。
宗翰在渔阳、北安州、密云一带严防密守,东南方向宗辅对塘沽也封锁得十分厉害,但正东辽西走廊的出入口这边却严重依赖着迪古乃。榆关一旦有失,燕京正东面便是对汉军敞开了一扇大门!
杨开远、杨应麒也很清楚这一格局对汉军大大有利,这时杨开远所派遣前往河间的西路兵马果然遭到了宗弼的堵截反击,而南下兵马的进展也没有预料中的顺利,反而是东北这路奇袭,效果大出二杨意料之外。
二杨一经商议,马上决定改变攻防重点,将人力物力向平滦这边倾斜。杨开远下令,让平滦地区所有兵马都归种去病节制,杨应麒调动大量的船只、民夫,半个月内便在滦河入海口堆出一个码头来。这个码头筑成后,平滦地区不但能通过海运和塘沽来往,而且也能和被堵在榆关东面的石康交流战况,从此辽南、塘沽的士兵与物资也都源源不断地朝平滦地区运了过去,到华元一六八二年四月,平滦地区已聚集了大约五万兵马。
待得兵粮齐备,种去病便对张忠汉、李世辅道:“迪古乃十分强硬,他虽然坐困孤城,腹背受敌,但我也没把握能在短期内将他攻下。平滦之重,不在此地能与石康夹攻榆关,而在此地能径取燕京!我们在这边空自耽搁甚是无益,我想留下一万兵马给张忠汉将军,曹玄亮等督运粮道,我自己领三万兵马直奔燕京。若我能顺利抵达燕京城下,那宗翰他们安排在北安州、密云、遵化、武清等地的兵马就非回防不可!这几个地方防备一弱,便挡不住三将军、六将军两路大军的压力,那时候燕京的防御圈便垂手可破!”
张忠汉、李世辅都称有理,种去病便拟了书信告知杨开远和石康,也不等回信,便领了兵马西进。
李世辅以精兵二千人为前锋,一路破石城,渡蓟河,直抵香河,逼近潞州,眼见燕京已是朝发夕至!
宗翰宗辅大惊失色,急调北安州军回怀柔拱卫,调遵化军回蓟州,萧铁奴这时只知道种去病已占据平滦并和塘沽取得了联系,种去病要直袭燕京的书信还没传到,但萧铁奴几乎在种去病决定西进时就来见折彦冲道:“去病兵马虽然少,但老三是能顾大局的人,我料去病一和塘沽取得联系,老三一定会增益他兵马。去病随我日久,我知他的性情——若得到一支大军,一定不会枯等榆关城破,而必会尽起兵力直逼燕京!”便催折彦冲提前进兵。
折彦冲问韩昉,韩昉道:“粮草颇有不足,只够支撑一月。再说我给韩企先去了书信,估计还要一个月才有回音。不如再等等。”
萧铁奴道:“一月之粮足矣!若能和去病会合,突破金人对塘沽的包围,就能以塘沽之粮草供养大军,那时候便是在燕京城下打个一百年也不要紧!至于招降纳叛,嘿,我们进军顺利了,才能促使这些人下定决心啊!”
韩昉闻言,但颔首而已。
折彦冲拍案道:“好!就按铁奴说的办!”
当下起兵十万,萧铁奴三万精骑为前部,千钧压下。
萧铁奴和韩昉出大帐后,萧铁奴道:“韩大人,恭喜了。”
韩昉惶恐道:“韩昉何喜之有?”
萧铁奴笑道:“燕京攻下后,韩大人拜相也就不远了。”
韩昉忙道:“六将军见笑了,这宰相之位,如何轮得到韩昉?韩昉只愿能给七将军打打下手,便心满意足了。”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也是,也是,那位置老七总得坐个几年的,不过也不会一辈子坐下去啊。韩大人还是有机会的。”
韩昉惊疑不已,一时不敢回答,待打好腹稿要详说,萧铁奴早已去得远了。
在塘沽,杨应麒听说种去病西进后对陈显道:“军势大利!此番若南北合围,燕京便是不破也必陷身围城!燕京道一得,河北路便不在话下。燕京道诸州县的缺,我已许了韩昉让他临机决断,至于河北一路之州县,却得有赖陈老挑选人才了。”
陈显道:“各州主事之人,我均在胸中矣,只等七将军一诺。燕京乃沟通东北、中原之要地,此地一下,中枢便可移至此处,此事七将军却要早作准备。”
杨应麒笑道:“我这不是先来了么?只要燕京战况顺利,便可致信狄叔叔、李阶先生他们来塘沽。辽阳、津门那边我在西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妥当,大伙儿就等着搬家了。”
金军主防北路的银术可这时刚刚抽调了部分兵力南下,没想到这个冬天一直且战且休的大定府汉军忽然疯了一般扑下来。银术可在兴化和古北口之间三战三败,最后不得已退据怀柔。蒙兀尔追着银术可的尾巴突破长城旧址,在银术可缩进怀柔之后,兵将都劝蒙兀尔且北归,以免和主力脱离太远,遭遇挫折。蒙兀尔就要撤退,忽然候骑来报:东南来了一支兵马,甚是可疑。
蒙兀尔哼道:“六将军在我们后面也不过两三日路程,我们还有一日口粮,就先打一仗,再撤不迟!”
两支军队小心翼翼地接近,等望见彼此的阵势,候骑来报道:“东南来的这支兵马,不像金军,看旗帜竟像是自家队伍。”
蒙兀尔奇道:“怎么还有人跑到我前面来了?莫不是银术可使诈么?”
“不对!”一个熟悉汉军各派服饰旗帜的随军参谋叫道:“那是塘沽军马!天啊!我们到了塘沽附近了么?还是说三将军也已经逼近怀柔了?”
众兵将被他这一提点,恍然大悟,纷纷叫道:
“真是塘沽军马,真是塘沽军马!”
不久对面那支军队便派了一个使者来求见,蒙兀尔容他进来,那使者看见蒙兀尔的服饰,行礼问道:“我们是新任平滦军都统种去病将军旗下,先锋李世辅都尉的兵马,请问将军隶属、姓名。”
蒙兀尔又惊有喜道:“种去病?他来到这里了?本将乃是萧大帅先锋蒙兀尔,如今东北十万大军已过北安州,种去病也到了这附近了?”
那使者大喜道:“种将军大军已经逼近潞县。”
蒙兀尔又问:“塘沽那边的路打通了么?种去病那边粮草可足?”
那使者道:“塘沽那边的路还没通,不过数日前渔阳守将已投降,我军和平滦路的粮道再无后顾之忧,而平滦路又能以海道与塘沽、辽南想通,所以我军粮草无忧。”
双方传递了印信后会合,李世辅所部只有八百人,这次北行是来窥探怀柔虚实。和蒙兀尔会合后,双方尽道彼此情势,都感兴奋。
“会师了!会师了!”
蒙兀尔地位虽高,但这次尾随而来的前锋人马并不多,两支军队会师的人数加起来不到三千人,但这对东北军势和塘沽军势来说却是一次重要的接触。蒙兀尔和李世辅赶紧派人分别前往萧铁奴、种去病处,报告双方接触的经过。
如果忽略南方的河北平原,燕京道可以说有一条相对完整的国防线:西北有山环绕,东南有海阻隔。所以塘沽的存在,对燕京是个很大的威胁。
从旧辽时代开始,耶律大石就已经在塘沽的外围筑起了一道城墙,这道扇形的城墙后来被汉军占据,反而成了塘沽的外城墙。金汉交恶以后,金军又在塘沽的外围设立了一道更长的半圆形包围圈,将连同塘南在内的塘沽新城围困起来,金军得利的时候,这道包围圈就是他们进攻的后防,金军不利的时候,这道包围圈又成了金军防守的壁垒。汉军东北大捷以后,金军对这道包围圈又追加了相当的兵力,但这时已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防守,宗翰宗辅几乎每天都要过问这道防线有无烽火,否则就不能安心睡觉。
除了塘沽之外,燕京东边的榆关、东北的古北口和西北的居庸关等地都颇有险可守,如今汉军既能绕过榆关从海路直接沟通平滦,则榆关便虽存犹亡。金军的兵力此时相对于汉军本有不足,燕京外围的防御圈一出现破绽,便会如黄河溃堤一发不可收拾,宗翰宗辅为了捂住东面的破绽,赶紧移了北砖补东墙,结果连北墙也被汉军突破。
这时燕京东面、北面的屏藩都已丧失,东北军势知道种去病处粮道有保证,正不顾一切地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顾忌。银术可兵力相对于萧铁奴来说较弱,已无法将之拦在外围,古北口一失,劣势更是明显。燕京东面的潞县和西面的怀柔都不是有天险的强硬据点,一旦东北军势和平滦军马会师,宗翰宗辅便只能用燕京的城墙去抵挡折彦冲和萧铁奴了。
这时候,韩昉之前的攻心策略发挥了作用,无数汉儿契丹官员眼见金军大势已去,纷纷向汉军献媚投诚,种去病从平滦一路来本来只是占据交通要道,大批官员投诚后,连带着渔阳至滦州十数县都易帜从汉,就是处于燕京道西南的范阳、涿州也都开始出现不稳,燕京人情汹汹,都道破城无日,各谋退路。这种人心浮动的祸害,有时候比外来的军事威胁更加可怕。
韩企先怕死,听说银术可萧铁奴已破古北口,首先建议撤销对塘沽的围堵,让这支大军回防,先守住燕京再说。宗翰听了这个主意不禁颇为动心,围堵塘沽的兵马不但人数甚多,而且有好几支善战的劲旅,若将这支兵马调动起来,当能是一支很强的战斗力。
围堵塘沽的人马主要是东路军一系,并不是宗翰说了就能算,所以这事却得和宗辅商量,宗辅一听便大怒道:“东南的兵马一撤,杨开远还会乖乖呆在塘沽么?如果让杨开远也上来会师,恐怕我们才真是一败涂地!”
宗翰其实也知道这样是饮鸩止渴,可是他更知道要凭燕京、怀柔、潞县三地的守军挡住折彦冲的十数万大军势属难能!
“都元帅,燕京守不住了!”宗翰的首席谋士高庆裔道:“为今之计,只有退守云中,联夏抗汉,否则一等北面大军南下,那时我们便是要走也来不及了!”
退往云中?如果真这样做,那金军恐怕从此连和汉军分庭抗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负隅顽抗了,不过宗翰还有选择么?现在的宗翰已不是破太原、下汴梁时威风八面的宗翰了,现在的宗翰已经是在折彦冲威胁下随时会走上与辽主耶律延禧一样命运的落日豪酋!对他来说,此刻最急迫的考虑已不是争雄天下,而是如何保住性命了。
走?还是不走?
宗翰在犹豫的时候,宗辅也在想宗翰会否坚持下去。
“粘罕会留下来么?”
宗辅没把握,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守住燕京的可能性已十分渺茫。这时汉军还没有直取燕京,因为种去病正等着萧铁奴来会师,而城内军民却都已人心惶惶。从种去病西进的消息传到燕京的那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告密,说这个汉臣和汉部有勾结,那个契丹是汉部的内应。但宗辅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些人,这倒不是宗辅守法严格,而是因为这些被告发的文臣武将株连过广,要真的彻查起来,只怕还不等汉军攻到,燕京城就先内乱了!
“燕京守不住了。”宗辅想。
当天他便发出密令,要求塘沽外围所有将领都直接听宗弼节制,又暗示诸将:如果宗翰弃燕京西遁,马上就撤了塘沽之围去和宗弼的主力会合。不管怎么样,宗辅希望能给二房尽量多留一点元气,作为将来翻本的本钱——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翻本的机会有多少。
华元一六八二年五月,东北大军的主力才到达古北口,随军大臣韩昉甚至还在北安州,不过萧铁奴在得到蒙兀尔已和种去病前锋有接触以后,便马上派遣五支轻骑千人队四出奔袭,或直奔燕京,或骚扰怀柔,有一支甚至作势要夺取居庸关。一时之间,燕京内外处处都有汉军踪迹,甚至连银术可都有些弄不清楚折彦冲到底已到了哪里。
“都元帅!燕京守不住了!”高庆裔劝道:“若真让萧铁奴先夺了居庸关,那时我们便要走也来不及了!”
这时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漠北、女真诸族颇有惫态,但汉军中的汉儿将士受到的影响却小得多,东北军势中有不少辽南籍将士,种去病麾下也有不少从塘沽处转来的山东籍士兵,四五月间的天气,还不足以让他们感到太过难当,但许多女真人却已出现头昏脑胀的情况了,就是宗翰也大感烦躁,烦躁的不但是接二连三的不利战报,还有这见鬼的天气!
“好天气啊!”杨应麒一边扇扇子,一边想着:“要不要劝三哥组织一支军队,趁着这天气进攻呢?”不过最后他还是没去杨开远面前多口,因为这已经是战术层面的事情,他越俎代庖并不妥当。
其实就是杨应麒不说,一些将领也早开始劝杨开远动手了,但杨开远还是有些犹豫,为了维持平滦一路的补给,塘沽调动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现在塘沽城内的正规防备军队已大量减少,杨开远认为塘沽的兵力已临近危险界线,所以不觉得出城邀击是个好主意。他认为:“只要等东北大军全面进入燕京道,那塘沽外头的这道围堵便会不攻自破,我们没必要冒险。”这时杨开远还不知道,宗翰已在准备西撤了。
宗翰西撤,不仅因为东面北面的防线已被突破,更因为西边也传来了警讯:西辽政权的耶律大石兴兵来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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