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战乱纷起的年代,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在并行不悖地发生。
“梁水亭之会”以及其后续发展虽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件,但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件。
金、汉战争仍然在持续着,战线虽然一天比一天稳固,但战斗却一天比一天激烈。而南宋政权平灭钟相之乱的战争也在同时进行。
新汉政权夹在金、宋之间,按理说是两头受敌,在外交上相当不利,不过由于南宋政权暂时来说无力北顾,所以河南这个政治真空才得以维持现状,山东这个夹心饼才能保住一片相当于两个山东半岛的核心领土,陕西、河东也借由这种暂时的外交安全扛住了金人的攻击,威慑住了夏人的蠢蠢欲动。
可是,折彦冲却显得有些不安了。他不安的不是内部的政治局势,而是外部的军事局势——他非常明白,现在只要军事上不出错误,在政治上他就什么也不怕!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新汉政权在军事上很可能会出问题。
现在整个天下是一个可死可活的局面,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赵构稳住南方之前解决金人的问题,不然将会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的危机发生。这种危机不但包括外交方面,更包括新汉政权的内部问题。可是对会宁方面的攻击迟迟没有收效,那倒不是折彦冲、阿鲁蛮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强大,而是女真人在这一带的根基实在不是短短一两年内就能轻易拔除的。
黄龙府的坚韧让折彦冲越来越烦躁,他开始变得很痛恨城中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帮金人守城的汉儿兵民!折彦冲知道:这种旷日持久而又没有明显战果的战争,最容易使士兵产生厌战心理。万一一个不慎,再来一场真定之败,那新汉政权的基业便可能毁于一旦了。
“该怎么办呢?”
折彦冲在想这个问题,杨应麒在想这个问题,曹广弼、杨开远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外还有一个人,他不单在想,而且在做!这个人就是萧铁奴。
当初萧铁奴和嵬名察哥达成协议,不但将他所控制的地方——南起黄河、北到阴山的大片地方全部交给耶律察哥,而且将所有带不走的物资也都不加毁伤地留下,萧铁奴甚至还透露了不少他谍探到的金军军情。作为回报,嵬名察哥不但送给了萧字旗五千战马和大量物资,还在萧铁奴离开之后做了许多伪装工作以瞒过完颜希尹的耳目——实际上这对他来说也是必要的,因为他得争取时间,赶在宗翰知道西夏已经占据这片土地之前做好防御工事。
于是萧铁奴便卷了敕勒川一切便于带走的人和物,加上从西夏那里索来的战马物资,越过阴山进入漠北。这时的萧字旗,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部落,因为军中不但有女人,甚至还有一些少年。老弱是已经留在阴山南麓了,进入草原的就剩下强壮的人、即将强壮的人(少年)和能为强壮者提供动力的人(女人)。
进入阴山南麓后的萧字旗,人数大概有五万左右,直接的战斗队伍大概三万,精锐约一万。
就装备来说,萧字旗的装备是相当精良的,因为他们的核心装备都是从辽南带来,是汉部军事系统根据萧字旗的特点量身定做。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和本部的隔绝,兵器的损耗在所难免,不过萧字旗军中本来就有工匠、军人合一的队伍,可以为为兵器提供修补甚至再造,而萧铁奴对周遭地区的掠夺也能补充一些兵器。此外,只要一有机会,汉部的御用商人也会为萧字旗提供尽可能的补给,尤其是上次对杨应麒派来那批商队的“抢劫”,以及这次种去病所带来的陈楚的商队,提供的兵器最为精良、最为先进。
就战斗力来说,萧字旗可以说是整个汉部军事体系中最野蛮的一部。前些年还在辽南时,受到辽南民风的熏陶后本来已经有所改善,但在被切断于阴山南麓以后,萧字旗的野蛮又恢复到定居辽南之前的水准——甚至犹有过之。强悍的民风、不怕死的精神,加上充足矫健的马力,简单而有效的组织,这正是游牧部落最可怕的地方!
可以说,萧字旗既有野蛮人的武力优势,又具备文明民族的技术长处,它甚至还有一个以卢彦伦为首的文官系统,这三者结合起来的威力是可想而知的。
而这时候的漠北,却还处于一个四分五裂的状态中。辽国在全盛时期,疆域曾到达北海,又设立了西北路招讨司、乌古敌烈统军司等对漠北各族进行管制。辽朝末年契丹政府对漠北民族的控制力大为减弱,但这个地方的本土民族仍然还没有形成大一统的气候,只是出现了局部的、不稳定的联盟,如当初帮助过折彦冲的合不勒便是其中一个联盟的领袖。此外尚有大大小小以百十计的部落散漫于这片延绵数千里的大草原上,这些牧民遇到萧字旗这样组织严密的正规军后便只有三种选择:要么就是躲避,要么就是被吸纳,要么就是被击溃甚至灭族!
当初耶律大石西征,带走了很大一批人口,所以这几年里漠北的资源相对于它的人口压力来说显得比之前宽松了些。虽然那个时代漠北草原没有进行过统计,不过就估计来说当时人口总数也不过百万,这百万人口既不统一,几个大的部落联盟人口最多几万,加上号令不齐、技术落后等原因,所以华元一六八一年的漠北并没有形成强大的军事集团,萧字旗进入以后,就战斗力来说已经是首屈一指。正因如此,可以说萧字旗进入漠北不但是将漠北拉进白热化了的中原争夺战,而且对漠北本身来说也是一个内部平衡完全被打破的契机!
“六将军!达旦乌孤山部的拖赭派人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
“蒙兀尔将军问了,那使者是代他们的酋长拖赭来问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萧铁奴问:“乌孤山部现在有多少人?”
“好像有一两万。”
“嗯,那也算是一个大部落了。请!”
乌孤山部的这个使者,是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大胡子,叫阿帕亚塔奇,看起来还算强干,蒙兀尔和他交谈后发现他有些像个商人,甚至怀疑这个家伙有些畏兀尔人血统。
萧字旗军律严明到近乎残酷,从辕门到主帅大帐要通过六道关口,每道关口把守的兵将不但脸色沉酷,手中的兵器更是雪花花的十分吓人。那个使者每过一道关口,头便低了半分,到了主帅大帐前面,几乎已是伛偻着腰身了。进入大帐之后,阿帕亚塔奇为帐内的杀气所逼,竟颤抖着匍匐在地上,用契丹话道:“参见大帅。”
“抬起头来。”萧铁奴用契丹话说。
阿帕亚塔奇抬起头来,萧铁奴看了他两眼,问:“会说汉语么?”
“会一些。”阿帕亚塔奇说:“这些年偶尔有一些来自汉部的商人和我们做生意,所以我们都学了些。”
“哦——”萧铁奴眉毛扬了扬,心想汉部的商人竟然深入到这个地方来了,又问:“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阿帕亚塔奇匍匐说:“我们族长拖赭派小的来,想问问大帅是从哪里来?是大辽朝廷派来的吗?”
辽国虽已经灭国,但余威至今仍在。
萧铁奴冷笑道:“辽国早完了,难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阿帕亚塔奇忙说:“是,这个听说了,那么大帅是大金的将军了?”
“大金?”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大金也快给我们打下了!”
阿帕亚塔奇大吃一惊,忙问:“那大帅这次带了这么多兵马来,不知所为何事?”见萧铁奴一时没有回答,又道:“这一带,本是我们世代相守的牧场,大帅此来,是要来夺我们的牧场吗?”
“夺你们的牧场?”萧铁奴大笑道:“你们这牧场,能产多少东西?这里又远又穷,我要你们这牧场来干什么!”
阿帕亚塔奇闻言窃喜,又问:“那大帅此来是……”
萧铁奴并不回答他的话,拿了一颗琉璃珠子在手中把玩,说道:“中原刚刚出现一位英雄,统治了从东海直到西夏的五千万子民,这件事你们知道么?”
阿帕亚塔奇问:“是哪位英雄?”
萧铁奴道:“就是刚才所说的汉部的首领——折彦冲!”
“原来是汉部啊……”阿帕亚塔奇说:“但汉部不是大金的属国么?”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闪了两闪。
“原来这家伙是装糊涂!”萧铁奴想:“他连我们是金国的附属都知道!”便冷笑起来:“汉部和金国完颜部是亲家,现在完颜部倒行逆施,我们汉部将要取而代之!”
“哦,”阿帕亚塔奇说:“可那关漠北什么事情呢?”这句话,已经问道了重点。
萧铁奴心道:“现在要收服漠北言之过早!”便笑道:“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要去拜访一个好朋友。”
阿帕亚塔奇说:“拜访朋友,需要带领这样一支大军?”说到底还是怕萧铁奴是想对他们部族不利。
萧铁奴道:“这是大军么?在我们那里,要五十万人以上的军队才算大军!我这点人只是随行罢了!”
阿帕亚塔奇一听颇感敬畏,中原兵多人广他倒也是知道的,又问:“那不知大帅这次来,是要来拜访谁?”
“我要去找蒙古部的合不勒。”萧铁奴说:“所以到了这里也只是借路。如果你们愿意借出道路,让我们的牛马歇歇脚,那我们也会像汉部的商人一样,跟你们做公平无欺的交易。”
阿帕亚塔奇犹豫了好久,这才说:“那如果我们不愿意呢?”
“不愿意?”萧铁奴笑了起来:“那我们仍然要过去,不过是踩着你们的尸体过去!”
阿帕亚塔奇干笑两声说:“这样的话,我要回去跟族长说说。”
“可以。”萧铁奴说:“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两天后你们若没有回复我们便继续上路。无论是谁,跟我做朋友的,我便也当他是朋友,给金子他,给银子他,给琉璃宝货他,若是有人敢拦我的路,那我便用他全族人的尸骨来铺平道路!”
阿帕亚塔奇走后,卢彦伦道:“六将军,这个人好像不太老实啊。”
“嗯。”萧铁奴说道:“这一带本来是大辽西北路招讨司直辖的地方,他却说什么是他们世代相守的地方,这分明是欺我们是外来人要骗我,却不知六将军我在这里可是半个本地人!草原上有狼、有羊也有狐狸,这一族多半是狐狸。”
蒙兀尔道:“那我们怎么办?”
萧铁奴说:“我们人多,能打仗的人也比他们全族都多出七八倍,他们不敢正面惹我们的。我猜他们若是害怕,多半会暂时窜入山中,避我锋芒。若是贪图我们的财物图谋不轨……”回顾种去病道:“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种去病想了好久道:“去病不懂,请六将军指点。”
萧铁奴哈哈笑道:“他们会请我去见他们族长,如果我们带去赴会的人少,他们就会在路上伏击我。若我再不上当,他们就会假装臣服,然后派人给我们带路,带到一个死地去,然后联合其它贪婪的部族来伏击我们。”
阿帕亚塔奇去了一天就回来了,果然来请萧铁奴去赴会,说族长设下了盛宴款待远方客人,又说准备好了给萧字旗大军驻扎的牧场,那牧场和那宴会地点果然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萧铁奴听了却只是笑道:“好啊。”定了时间地点,第二天让蒙兀尔守大营,自己带了五千铁骑前往,到了约会地点只有几个乌孤山部的长老,族长拖赭却是“病了”来不了,只是留几个长老来谢罪。
种去病心道:“多半是看我们军容强盛不敢来。”
萧铁奴也不怪罪,脸色甚和,阿帕亚塔奇说道:“从这座山头下去的所有草地,都可以供大帅牧马。”又问萧铁奴是否需要前往蒙古部的向导。
萧铁奴道:“当然需要啊!我们正愁不知怎么走呢。”
阿帕亚塔奇喜道:“我们刚好有个向导,去过蒙古部,不如就由他带路吧。”
萧铁奴大喜,赏了他五两黄金,又赏了他们族长一袋琉璃珠。又说:“我们的军衣不耐寒,要问你们买些衣服。”
阿帕亚塔奇说:“我们的衣服也不大够。”
萧铁奴说:“你们的人比我们耐冷,也许会好一些。”说着就让人拿出一些丝绸、棉布衣服来,说愿意用这种衣服来换。
这些衣服都是文明发达地区才有,在漠北便是族长也未必能穿上一件。阿帕亚塔奇还好一些,毕竟是做过生意的人,在族中论富有只在族长之下,而那些长老在族中虽然也颇有地位,但他们身上的衣服在塘沽、津门也就乞丐才穿。阿帕亚塔奇看了忍不住心动,便问怎么换法,萧铁奴说就那这些衣服和他们族人身上穿的普通衣服换,一件丝绸衣服换十件,一件棉布衣服换五件。阿帕亚塔奇一听,心想:“这些汉人是傻瓜!”马上答应愿意交换。萧铁奴便派出军商去,共换了五百件衣服。乌孤山部衣服不大够,又拆了一些帐篷、旗帜,一些还稍微改了一下,一些根本就不改,阿帕亚塔奇就骗汉部的军商说漠北的人都是这样把布围上就算一件衣服了,军商们也不计较,照单全买。
这笔买卖做得阿帕亚塔奇暗中窃笑,以为占了大便宜。
那边萧铁奴等回营后,种去病问:“是诡计么?”
萧铁奴笑道:“且看他们带我们走向哪里。”
第二日大军拔营,跟着那向导指点的方向走了两天,种去病担心起来,萧铁奴道:“别怕,这条路我走过,我知道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那个陷阱离我们还有五六天的路程。”
种去病问:“那我们该如何做?”
萧铁奴道:“漠北草原上的战争你还不太懂,这次攻击的行动得由我来指挥。后天晚上我便带人连夜偷走,你和蒙兀尔守本军,看我做事!”
第二日正在行军,忽有人高唱牧歌而来,见到大军,竟用汉语唱道:“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胡人尽汉歌……”
种去病在前面听得心动,派人将那牧人叫进来,用汉语问那牧人道:“你是汉人么?”
那牧人却用契丹话说:“我不是汉人,只是会唱这首汉歌。”
种去病的契丹话还不大精,旁边一个懂得的卫兵便在旁翻译,种去病又问:“你是怎么学会这首汉歌的?”
那牧人道:“我是跟一个汉部的商人学的。”又说:“我想见见主帅,我有个宝贝要卖给他。”
种去病心知有异,便领他来见萧铁奴,并告诉萧铁奴这牧人来历的奇怪处。萧铁奴且不问他要来卖给自己什么东西,先问他:“你是哪一部的人?”
那牧人说道:“我是达旦九部中的乌兰部。”又问:“你就是这大军的大帅吗?我们部族和汉部做过生意,听那些商人说汉部有七个将军,你是哪一个?”
萧铁奴道:“我是六将军!”
“哦。”那牧人说:“那就是萧大帅了。”
萧铁奴笑道:“是。”又问:“你要卖给我什么东西?”
那牧人说:“一只苍鹰的翅膀,还有一颗虎牙。”说着便拿了出来,那虎牙也就算了,虽然未必是老虎的,至少看得出是一只兽牙,但那“苍鹰”的翅膀就实在太难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就是个拔了毛的鸡翅膀。
萧铁奴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说道:“这是虎牙?鹰翅?”
那牧人道:“苍鹰落入罗网之后,猛虎陷入沼泽之中,就是这个下场。”
萧铁奴听得恍然大悟,问道:“还有别的东西卖么?”
“没有了。”那牧人说:“族长说了,我们不能卖太多的东西,卖太多的东西族人会不高兴。”
萧铁奴点了点头问:“你们族长叫什么?”
“叫达密。”
“很好。”萧铁奴说:“你告诉你们的族长,若我能回到汉部,会酬谢他压垮一万匹马背脊的稻谷,酬谢他能包住全族所有女人的丝绸,他甚至能用绸缎来做帐篷,用夜明珠来做枕头,他将成为草原上最富有的人。”
那牧人笑了笑说:“不用不用。汉部的商人帮过我们的忙,我们族长只是希望汉部的朋友能够平安。”
萧铁奴笑了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托普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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