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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兴邦灭族 第二六五章 大败之后当反思

  华元一六八一年五月以后,金汉双方又陷入僵持的局面。

  在中原,金兵和汉军的攻防战开始呈现胶着。金国西路军因为曹广弼的抵制而无法越过太原,由于云内天德已被萧铁奴卖给了西夏而无法绕道袭击陕西。相对来说,河北这边的抵抗力较弱,因为缺少天险,在前线大军崩溃的情况下,金兵的游骑在整个河北平原纵横驰骋,无论是赵立还是杨开远都很难将之拦住,金军甚至在河南一些地方重新建立了据点,河南变成了金军、汉军、宋军纠缠不清的混乱地区。

  不过由于宗辅迟迟攻不下塘沽,这便大大限制了金军在东路进军的最长距离。金国东路军如果没有攻下塘沽就南下山东,后背就会卖给杨开远,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而塘沽不下,金人在河北也没法展开有效的统治和税赋征收,军队的后勤便不得不依赖于燕云的积蓄,由于可靠的补给线太长,所以宗弼的精锐推进到青州、大名府一带后就开始显现疲软,赵立因形就势,沿着济水展开防御,金军在河南因为遇到的抵抗较弱而进军顺利,但却无法打败赵立进入山东。

  而在东北,折彦冲对黄龙府的攻击也没有取得明显的战果。如果按照面积计算的话,吴乞买在东北所统治的领土仍然比折彦冲大,但他统治的地区大多蛮荒,所以就经济总量来说,吴乞买治下的州县还比不上辽河流域的一个零头。然而女真自有一套和这种落后经济相适应的社会结构,在这套社会结构下的女真军民既贫穷又野蛮,又因其野蛮而具有相当强大的战斗力,女真人就是靠这种蛮劲抵挡住了折彦冲的攻击。

  从去年折彦冲领兵攻打辽阳府开始,大大小小的战斗从来就没有停过;当将士们在前线拼命的时候,身处后方的知识分子也在反思。宗颍战败之后,津门管宁学舍、登州蓬莱学舍、辽口军学、塘沽政学的学者们对这次战争的讨论就更加热烈了。

  “我们为什么会失败?明明占据了上风的,为什么军队会忽然崩溃?”

  自然有人总结出了战场上的各种原因,如训练,如后勤,如兵力布置,如将领才能。但当讨论一步步深入以后,学者们便再不肯满足于这些表面的原因。

  辽口军学的学者认为,这次战败的关键实在于齐鲁军团的“不完全正规化”。这派观点认为,齐鲁军团内部良莠不齐,部分部队如刘锜部、赵立部已可以和汉军主力接轨,王宣部实战经验充足,但训练与教育就显得不足,至于那几十万连数量也弄不明白的义军则完全是乌合之众,这部分人抗金的热情虽然值得尊重,但到了战场上所发挥的作用却未必是正面的。

  为此辽口军学的不少教官联名上书,要求枢密趁机整肃,将齐鲁军团的残余力量进行分流整顿,将符合要求的人选入正规军营重新训练,不符合要求的直接解甲归田。杨应麒对此表示赞赏,回复批文让他们拿出一个确切的方案再呈上来,再呈上来的方案必须解决以下问题:从义军中选拔士兵,选拔标准为何?数量多少?选出来后如何训练?训练场地该设在何处?训练人手该从何处抽调?训练经费需要多少?不符合标准的义军该如何安置?在何处安置?应该给与什么样的条件进行安置?不同地区、不同级别的兵将该如何区别对待?如果士兵不愿意解甲又该如何解决?在眼前的情况下展开这个计划,对正在进行的整个战局所产生的影响是好是坏?等等。

  杨应麒这番回复,一连提出了五十多个问题,问得详尽而具体,这一轮问下来,把大多数开口讲空话放厥词的人都问得闭上了嘴,但仍有一小批有毅力有想法的人或坐下来思考,或亲自前往山东、河北、河南等战乱频仍的地方考察,和各路义军一一接触。这些人里没一个拥有“名将”之类的头衔,都是一些中下层的将官,其中也没有一个拥有“天才”的名声,但这些人肯熬肯干,做事又能脚踏实地,这一场调查持续了足足五个月才完成,又经过一个月的反复琢磨,才递上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递上报告的这批军官不但有实战经验,而且经历过辽口军学的教育,部分更是毕业于管宁学舍、属于投笔从戎的年轻人,所以这次调查结束后不但让他们完成了这份如何处理义军的报告,也让他们完成了向职业参谋转变的历程。

  杨应麒看了十分满意,特辟他们为枢密直属第一参谋团,全面负责这件大事,又给了他们相当大的资源,包括名分(经折彦冲同意后给了他们一个番号——“威远新军”)、地方(开辟出密州南部濒山临海的半个县作为他们的军事基地)、技术(将辽南的部分火器研发和船厂移到此处)以及资金(淮子口两成的关税)。

  枢密直属第一参谋团的首席叫陶宗宪,次席叫于会春,三席叫朱谨民,全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却都因为这件事情声名大噪,威望实权一时俱重,并因此带动了辽口军学重实尚理的风气。不久汉部中枢又成立海军参谋团和西北参谋团,分别研究如何将西北、东海兵将正规化的问题。

  辽口军学这帮人既是学者又是军人,因此自然偏重军事。和他们不同,塘沽政学的儒生则将这次战败的原因归结为政治问题。在他们看来,这次齐鲁军团的溃败实埋根于新汉政权政治体制不明确的大误,他们认为登州的华夏扩大会议,既是成功的,又是失败的,成功之处在于华夏扩大会议团结了所有正面的力量,而失败之处则在于这次会议没有使各派势力真正融合。

  “当然,当时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但既然现在问题已经出现,我们便不能置若罔闻!”

  这批学者认为要避免再次发生真定之败那样的悲剧,就必须进行一次政治调整,在新汉政权内部进行更深入的统合。

  塘沽政学因为战争原因早已将办学地点移到辽阳府,所以他们的言论很快就传到杨应麒耳中,并迅速产生强大的影响力。对于塘沽政学学者关于进一步统合的呼吁,不但中枢方面认为应该如此,就是各个地方的官吏、将领也都觉得理应如是。中国的大一统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各派知识分子对分裂与割据无不深恶痛绝,就是曹广弼、刘锜等保有军人传统的将领也都如此。

  “理是这个理,大家都认同。”赵橘儿叹道:“问题是应该怎么做才能统一!”

  “需要名分!”蓬莱学舍发出了这种声音:“现在我们的国号、国都、社稷都不确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尚且不顺,何况行?前线军民之丧失士气,虽在于宋帝的扰乱,更在于军民没有归属之感。若使军民知有所属,知有所忠,纵有十赵构之扰何足以动摇人心?所以国、君名分不定,才是这次战败最根本的原因!”

  与这种舆论相呼应,胡安国、陈显和韩昉不约而同地在三个地方上书折彦冲,劝他登极。

  对于胡、陈、韩等三人上劝进表,天下人的反应竟是出奇的一致。

  “驸马早该登基了。”汉部旧属中的女真系人马对此并不抗拒,就算是乌雅束系出来的女真人也都如此期盼。在当前的情况下,由完颜氏来成为新汉政权的皇帝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由完颜氏的女婿折彦冲来坐这个位置,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将军早该登基了。”汉部旧属的汉民早就视折彦冲为元首,折彦冲是他们的领袖,他们不肯承认有比他们的领袖地位更高的人存在。吴乞买也就算了,毕竟大家都是敌人了;可赵构那边却让人觉得窝囊。这个儿皇帝都向折彦冲上表称臣了,可赵构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皇帝,折彦冲却到现在还是个大将军,这不免让人觉得遗憾。

  如果说汉部旧属对于折彦冲没有称帝只是觉得遗憾的话,那中原新归附的士绅简直就是着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们既然把宝押在汉部这里,自然不希望中途在出什么岔子,因为再要回到大宋的怀抱已属不大可能,便是回去了,在南宋统治集团内部也休想再得到高度的信任。在讲究忠诚的时代里,每换一次主子都意味着掉一次身价,既然现在汉部很有希望在这场逐鹿比赛中胜出,那大家最好还是不要再换庄了,但折彦冲一天不称帝他们都觉得不安心,怕有个什么意外,效忠错了对象。

  文臣们希望折彦冲称帝,那样他们才能升官;武将们希望折彦冲称帝,那样他们才能晋级;甚至商人们也希望折彦冲称帝,据说那样会有利于他们赚钱。

  胡、陈、韩三人上劝进表的消息传开后,各地文官武将都急了。他们都在后悔:这件事我怎么就不早点做啊!

  于是各地的劝进表便如雪花般纷纷飞至,每一篇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每一个人的心意都是满怀热诚,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折彦冲若是还不登基,那就会让天下士民大大失望了。

  不过,虽然“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说了上千年了,但无论古今中外,小民们的意愿通常都没有士绅们的意愿重要,而士绅们的意愿,有时候又不如权贵们的意愿重要。折彦冲要称帝,他的兄弟会答应么?

  在兄弟里头,欧阳适第一个带头上表劝进,折彦冲对此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接着,阿鲁蛮在听说这件事情后,也派人告诉折彦冲:“大哥,这皇帝你就做吧,吴乞买和赵构他们都是皇帝,你却还是称大将军,怪别扭的。”

  在权贵中辈分最高最危的狄喻,也拟了书信给折彦冲,表示了自己对折彦冲称帝的支持。

  可无论是对欧阳适、阿鲁蛮还是狄喻,还是对韩昉、胡安国、陈显,折彦冲的态度一直是沉默。

  “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王师中、李应古感到很奇怪,按理说,折彦冲此时应该是谦卑地推辞,然后群臣们再赶紧上第二轮更大规模的劝进表,然后折彦冲再推辞,然后群臣又上第三轮最大规模的劝进表——这才符合正常程序嘛。但现在折彦冲既不推辞,也不接受,甚至连个态度也不表露,不免让人不知接下来如何措手。

  这个时候,大家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和大将军关系最为密切又对大将军影响最大的七将军,对这件事情也一直没有表态!于是王师中等人便马上醒悟了过来:是啊!这件事情得由杨应麒带头才行啊!杨应麒不带这个头,折彦冲怎么好表态呢?

  可是要促请杨应麒带头劝进,这件事便不是王师中、陈显等人能办的,而必须是由杨应麒的亲信来说。

  第一个来找杨应麒谈这件事情的是杨朴,然后是陈正汇,但杨应麒却在他们稍露来意后就委婉地表示:“现在正打仗,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七郎。”无人处,赵橘儿问:“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很危险么?”

  “犹豫?危险?”杨应麒道:“橘儿你在说什么啊?”

  “劝进啊。”赵橘儿道:“谁都可以不上这份劝进表,但你不能不上!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说么?”

  杨应麒呆了呆道:“原来你在说这件事啊。哼,现在外面仗还没打完呢,连大哥也还在前线,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无聊来搞这些事情!”

  赵橘儿睁大了眼睛,将杨应麒看了好久好久,这才道:“七郎,你忙迷糊了么?竟然说这种事情无聊。不错,现在是还在打仗,但这种事情,若一直没人提起便罢了,现在既然有人提起,你便不能不表态,而且还必须是全力支持才是!若是不然……”

  “不然怎样?”

  “若是不然……”赵橘儿充满忧虑地道:“那就算大哥不疑你,天下人也要疑你。”

  “疑我?”杨应麒道:“疑我干什么?”

  赵橘儿轻轻叹了一声,好久才小声道:“疑你自己要做皇帝!”

  杨应麒再次呆了呆,随即笑道:“无聊!”

  “我知道你不想的。”赵橘儿道:“可是七郎,因为你有这个地位,所以大家会疑你,这已和你的意愿、品德无关了。”

  杨应麒问:“所以我为了要摆脱这种嫌疑,就得赶紧上表劝进?”

  “是!”赵橘儿道:“没错,现在仗是还没打完,不过我想胡大人、陈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劝进,未必全是为了私心。因为一尊之位,必须早定。名分定下之后,对政务军事都会有帮助的。”

  “一尊……皇帝……”杨应麒悠悠道:“这可真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啊。”

  赵橘儿奇道:“七郎,难道……难道你真的不打算拥立大哥么?”此时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但赵橘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不是。”杨应麒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赵橘儿皱了皱眉头道:“现在这样,终究只是权宜之计。眼下汉部人心已聚,只因大家都乐为汉部之民;然而乐则乐矣,部内未免有些涣散。既然人心已聚,为何又显得涣散?因为大家不知向谁效忠!眼下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哥和其他几个将军的距离太近!大哥不能独尊,则你无法代大哥压服余子。若一尊已定,则余子自安!你为政务之首,国家宰执,办起事情来也会顺手很多的。”

  杨应麒道:“效忠……难道大家就不能效忠汉部!效忠国家么?”

  赵橘儿反问道:“谁是汉部?汉部是谁?谁是国家,国家是谁?”

  杨应麒道:“汉部就是大家!就是我们大家建立起来的这个部族!就是‘公’!”

  赵橘儿摇头道:“没有大家!汉部只有一个个的自己。没有国家,国家也是一个个的自己。‘公’字太过虚幻——其实七郎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但部民有几个人理解的?便是理解,有几个是真的愿意无私的?四哥、六哥他们服从你是为了‘公’么?七郎你自己相信自己是完全为了‘公’而殚精竭虑么?这个部族,甚至这个天下,必须确立一个拥有它的人,然后再由这个人来分配,这样才能减少内部的争夺。圣贤立君,不正为此么?”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那这个人把部族、把国家卖了、毁了、断送了,就像你爹爹、你哥哥一样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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