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张浚为了挟制陕西诸将群起攻汉而施诡计,实有不得已处,因那时陕西民意受中原两河舆论的影响,已渐渐摆脱赵姓私权之笼罩,“华夏重于一君”之观念渐入人心,所以赵构要发动一场利金损华的战争,便不得不托于诡异。而且当时赵构又没给张浚留下多少时间,张浚要在反手之间挟制诸将,也唯有出此下策。
但是,张浚的这个谎言实在太过脆弱,南北战事一起,赵构的丑行便揭然无遗。这一来连带着陕西兵将也糟了殃。秦川与河东、河南本属一体,两地士林武将或联姻或结朋,关系极为亲密。秦人这次干出来的恶事不但大利于金人,而且还间接害死了数十万在燕赵作战的同胞,在已经脱离赵宋行政权控制的情况下,两河、齐鲁乃至汴洛知道此事者无不痛骂,卖国贼的帽子扣将下来,陕西兵将无不引为奇耻大辱——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张浚骗了!
不过,秦晋对峙的军势格局一成,张浚便能以军法来威压全境,许多兵将虽然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更不能付诸行动——因为一旦行动那就意味着对大宋的背叛。宣泄愤怒洗刷恶名的冲动和正式叛宋之间毕竟还有一定的距离。张浚也正是料到会有这种局势,当初才敢这么干。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要小心谨慎,以对河东发动攻势为借口,慢慢加强对各军州的控制,便能顺利完成赵构交给他的任务了。
曹广弼的第二个使者施宜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渡河入陕。这时张浚正在黄河西岸的同州,与河东军在河中府的驻军对峙。本来河东军在河中府的驻军不过数千人,无论兵力还是战斗力都不能和张浚麾下的陕西军团相比,但在这个舆论一边倒的情况下,张浚却不敢贸然进兵。果如曹广弼、刘锜所料,他虽号称东进,实际上一开始就没有渡河的打算,只是要作个姿态对汉军形成威胁而已。
施宜生是以使者身份光明正大前来交涉,但张浚心虚,早已伏下人马在河西等着,一听是曹广弼的使者马上以奸细为名捉了起来。但施宜生这次是大张旗鼓地来,他还没过河陕西军的许多兵将便都知道他要来,其中一些人甚至还读过他带来的檄文,所以施宜生被捉起来以后,陕州守将李彦仙便第一个来寻张浚问故。
张浚道:“确是一个奸细,并不是什么使者。”
李彦仙不悦道:“宣抚!施宜生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是太学生员,在汴梁时已颇有文名。自他随曹广弼渡河抗金以来,忠武军的抗金檄文多是由他起草,因其文章理气甚壮,故士林都颇为看重,甚至我秦川武将也多有因读其文而感激流涕者。曹广弼便要派奸细,也不会派这样一个人来!说他是奸细,天下谁信来着?这等借口,便是拿来哄目不识丁的武夫,恐怕也哄不过。”
张浚恼羞成怒道:“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本宣抚欺人么!”
李彦仙冷笑道:“是与不是,宣抚心中自知!”
张浚大怒道:“好哇!这军中的上下尊卑,朝廷的礼仪次序,你如今竟然都视若无物了!哼,却不知是谁给你撑的腰,曹广弼么?折彦冲么?”
李彦仙眼睛一睁,竟然毫不示弱:“谁给我撑腰?给我撑腰的是圣贤的教诲,是朝廷的法度!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汉部与我本是盟友,当他们战事正急之时我们起兵攻汉,已是理亏。现在曹广弼派使者来,宣抚便是不愿接见,也不当作奸细囚禁起来。”
张浚怒道:“反了!反了!你如此诋毁朝廷,究竟是何居心!”
“反?”李彦仙冷笑道:“却不知是谁假传战报,累得我陕西全境都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张浚暴怒,拔出剑就要来杀李彦仙,旁边诸将慌忙劝住,李彦仙却延颈待戮,大声叫道:“来啊,宣抚!你便杀了我吧!自起兵以来你便以诸多借口将我们羁留在身边,还不是为了一己专权?如今杀了我,正好去接收陕州!”
张浚心中一震,恼怒更甚。其实以他的修养,本不至于如此暴躁,但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实亦非他所愿,从接过赵构密旨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骂名自己是背定了,但知道归知道,当众挑破他心思的,李彦仙还是第一个。
陕西将帅纷扰之中,探子匆匆来报:河东军竟发两路大军来攻,要吞秦川。张浚和诸将闻言无不大惊,吴玠道:“他们不是刚刚大败么?怎么还有力量来攻我们?可别是误报!”
那探子道:“这消息已打听得确实。河东军对此事似乎也并不隐瞒。”
王庶问道:“来犯的是哪两路兵力?主将为谁?”
那探子道:“两路人马都从太原出发。北路之帅是汉部名将刘锜,据说将由大宁渡河,入延安,犯我辘州、坊州;南路之帅是已故种少保之孙、忠武军都统种彦崧,据说将经由解州,先取陕州,再入潼关,和北路会师于长安。”
听到种彦崧、刘锜这两个名字,在场诸将无不尴尬。汉部的这两个年轻将领威名虽盛,但曲端、王庶、李彦仙等未必便会怕了他们,问题是这两人不但是名门之后,更都是从陕西走出去的子弟,又常年活动在两河的抗金战场上,陕西武人提起他们来无不引以为荣,就是市井小民、边寨农夫,只要是知道这两人的也都会竖起大拇指。如果种彦崧、刘锜是在别的情况下引兵攻陕,那陕西人都会骂他们卖乡求荣。但现在陕西诸将却没这份底气,甚至有些不敢面对这两个人。
王庶问那探子道:“这两路兵马进军的路线,你们是如何谍知的?”
曲端哼了一声冷笑道:“那还用什么谍知?他们这次来是光明正大地来兴师问罪,又不是来偷袭,还怕我们知道不成?”
王庶与曲端势同冰火,但听了这话却是默然无对。赵哲问张浚道:“宣抚,如今却该如何是好?”
张浚哼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师长安?我怕他们有这口气,没这本事!”他又睨了一眼刘锡道:“刘大人,令弟已经背叛朝廷,你看我们该如何处置?”
刘锡不但是刘锜的兄长,而且还是曹广弼的妻舅,当此之时也自知身涉重疑,叹道:“宣抚这般问,想必早有打算,刘锡该杀该囚,宣抚一言可决,何必多言?”
诸将听了刘锡这话都感有些悲凉,一起望向张浚看他如何处置。张浚环顾诸将,见众人眼光多有异色,不敢从重处置,只是道:“朝廷相信刘大人的忠心,只是当此瓜田李下之际,却要解刘大人的兵柄了。”
刘锡嘿的一笑道:“刘锡谢过张宣抚不杀之恩!”
当下张浚分派诸将,防守各路要津。各地中以陕州最危最重最急,但张浚偏偏就没安排李彦仙回去,而李彦仙竟然也不提起此事,似乎是大敌当前有意和张浚合作了。
当晚张浚,既担心刘锜、种彦崧,又有些顾虑着刘锡等人,正自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忽然亲卫叩门急报,张浚出来问是何事,那亲卫道:“李彦仙大人的营房空了!人不知往哪里去了。”
张浚大惊,慌忙让人搜寻,过了好久才有消息回复:“二更时候有人缒出城去,当时以为只是普通间谍,因发现时已逃得远了,天色又暗,所以未曾穷追。”
张浚大急,略一沉吟,忙命吴璘引轻骑去追,又命吴玠权代陕州通判,前往陕州接掌兵权防务。
从张浚的大营前往陕州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先南下至华阴,然后在折而向东,经潼关而可到达陕州;第二条则是直接渡河进入河东府境内,走一小段陆路,然后再渡一次黄河就可到达陕州州城。就直线距离来讲,自然是渡河取道河东来的快些,但黄河东岸现在有汉军宁河,陕西兵将若是渡河马上就会引发军事冲突。吴氏兄弟料李彦仙必从华阴走,所以吴璘朝南追来,而吴玠也取道华阴准备进入潼关。
谁知道他到了潼关宣布要接掌兵权之事,潼关上的守将李岳、赵开却道:“已领李观察将令,不敢交出兵权。”
吴玠大惊道:“李观察已到潼关了?”
赵开道:“李观察昨日已到潼关,交代下军务后又往陕县去了。吴大人若要过去,我们却可放行。”
原来李彦仙在晋西南一带根基颇深,在河东各地也是人脉甚广,潜出张浚大营后直接向东渡河,在当地士绅豪杰的帮助下过风陵渡直入潼关,所以不但逃过了吴璘的追击,而且比吴玠还快了半天。
吴玠沉吟片刻,说道:“如今我奉张宣抚令谕接掌陕州各处兵权防务,两位若能听我节制,仍任原职。望两位以天下社稷为重,莫为李观察之私恩而负朝廷大义。”
李岳道:“朝廷大义?暗助金人,断送汉家在燕云的数十万大军,也是朝廷大义么?”
吴玠闻言变色,赵开对李岳道:“李兄,不可无礼。”又对吴玠道:“昨夜李观察已有交待,若是张宣抚大军前来,我等便闭门不出,若是张宣抚遣人前来,却可放过去。吴将军若要接掌陕州兵权,何不先去陕县见李观察?等李观察交出兵权,我等自会听将军节制。”
吴玠大声道:“两位真要以私废公么?”
李岳哼了一声道:“吴将军,您是陕西人,我可是山东人!张宣抚断送了齐鲁赵豫数十万条性命,我老家的乡亲可都在望西指骂呢!当初我们在李观察率领下孤城抗金,虽然生死朝夕不保,但个个奋勇自豪,心想便是死在这里也无愧于天地祖宗。但现在一想起山东父老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便坐卧不安——吴将军,我是个粗人,现在还真弄不懂你说的公私究竟是什么!”
吴玠闻言黯然,赵开也道:“总之请吴将军去陕县吧,等吴将军说服了李观察,我们自然交出兵权防务。”
吴玠自知说不动他们,带了从人便往陕县来,过函谷关旧址后便见陕县处处有备战的迹象,进了陕州州城,李彦仙早已接管全州大小事务,听说吴玠来亲自接入州衙,问道:“晋卿,张宣抚派你来,是要来取我首级么?”
吴玠却反问道:“李观察,难道你真要背叛朝廷,投靠汉部么?”
“投靠汉部,我原无此意。”李彦仙道:“但现在朝廷之举措,却委实令人失望!从今日起,我愿为华夏守土,以待真天子之出世。”
吴玠作色道:“真天子正在江南!”
李彦仙道:“江南也罢,东北也罢,将来谁能兴汉灭胡,便是真天子。在此之前李彦仙当为陕州守土,汉人来任过,胡人来免谈!”
吴玠道:“若种彦崧要从陕州过,借道潼关,你也放他过去?”
李彦仙道:“若张宣抚有饮马燕山之志,要取道潼关去攻燕云,潼关的大门也会为他敞开。”
吴玠喝道:“李观察,为人臣子的本分你都忘了么?”
李彦仙叹道:“晋卿,我这么做,实非本愿啊!罢罢罢……”他取了利剑,剑锋出鞘,剑柄朝外对吴玠道:“晋卿若认为李彦仙当诛,便杀了我去向张浚复命吧。”
吴玠脸色沉重,手按剑柄,眼皮不住地跳,过了好久,终于将剑一推推入剑鞘道:“朝廷毕竟是朝廷,张宣抚于我又有知遇之恩,不能不报……保重!”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上马而去。
不久种彦崧领了五千兵马渡河进入陕州境内,李彦仙并未阻击,但种彦崧兵马来到陕州城外时他又闭门不出,只派人来道:“愿种将军念令祖厚德,勿扰秦川百姓。”又送来粮草若干、书信一封,那书信却是给陕州沿途官吏父老的,通令他们放行勿作抵抗。
种彦崧问随军文臣邓肃道:“此是何意?”
邓肃道:“我揣摩李彦仙之心实不忍叛宋,却又不甘沦为助胡灭汉之罪人,故而如此。”
若杨应麒、萧铁奴到此反而要多几番疑虑,但种彦崧是个坦荡的人,对此亦不怀疑,领了兵马向西而来,兵不血刃便过了潼关,进入渭南地界,屯于关西镇,因其兵马过处秋毫不犯,临近父老听又听说是种少保孙子来,有许多都牵了牛羊端了酒水前来犒军。邓肃命随军商人尽数收下,按值给钱,陕民大悦,奔相走告,没几日整个渭南都知道了。
华阴令闭门不出,种彦崧命人传书入内,大意云:我本秦洛子弟,此来非为扰民,但来问张浚因何故通金袭汉,城内军民若还有几分血性,便当出城为我助威,若怕赵氏伪朝廷责罚亦可守城自保,只要尔等不袭我后,我军誓不相犯。
华阴令仍然闭门,但城内守军听到消息,连夜将他绑了,第二日出城押到种彦崧军中。种彦崧对那华阴令道:“人各有志,你虽不识时务,亦无死罪。”便命人将他逐出境去。
华阴守军便请种彦崧入城,种彦崧却坚持不进城,只派了商人入城买卖物资。邓肃领了几个文官进城召集父老,推出一个在当地德望高重的士绅来暂领华阴令之职。渭南百姓闻讯无不心悦诚服,不少豪杰不远数十里前来投靠,华阴当地的驻军也自请编入种彦崧麾下。种彦崧去芜存菁,选了两千人,打入原来的行伍当中,略加整顿后便朝张浚所在的冯翊缓缓逼来。
李彦仙本来还心怀不安,怕种彦崧入关后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待听说了种、邓二人在渭南的作为后大为叹服,对通判赵叔凭道:“其军容军德如此,怪不得山东两河的军民都愿归汉!”
赵叔凭本是赵氏宗室,这时却劝李彦仙道:“观察虽不忍背宋,但今日我等已负背宋之名,建康朝廷也断难再容我等。今日汉军既然有德,何不明白归附?若首鼠两端,恐非英断。”
李彦仙以问属官,职官刘效、冯经,县令张玘,将佐卢亨、邵云等都以赵叔凭所言为是。李彦仙这才下定决心,遣使告知曹广弼愿为他屏障晋西南,这时金军已经开始进攻太原,曹广弼在围城中得到这个消息为之振奋,马上传令,将河东府到解州的军政大权都交给李彦仙处理,又许他在潼关、洛阳之间便宜行事。
李彦仙见曹广弼如此信任,便将最后一丝疑虑也扫去了,一边组织兵力窥视洛阳,一边筹集粮草供给种彦崧。汾河河谷诸州县听说李彦仙加盟人心大定,便是一些墙头草也再不敢异动,晋、汾一带遂成为太原府、太行山两道抗金战线的稳定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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