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人处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会不一样;不同的人处在相似的位置上,决定也会不一样。当危险与机遇并存之时,折彦冲和宗翰往往会选择铤险以求全胜,但赵构却宁可偏安。杨应麒宁可辽南遭受大困厄也要攫取人心,赵构却有江南一隅足以,哪怕大失人望亦能忍得。
对金人和赵构来说,折彦冲和杨应麒都是极大的威胁,可如果将赵构作为对手,虽然折彦冲和宗翰对会对之十分鄙夷,但同时也会大感难以对付。实际上,对金人来说赵构这个存在要比韩世忠、种师道等诸名将难缠得多,老虎对付奔鹿战马容易,但要扑杀老鼠却难。
秦桧正月里出发往见欧阳适,二月中旬便回到了建康。在他回来之前,赵构早已紧锣密鼓地策划着图谋汉部后背。事件的肇始,是由杜充上书,责汉部包藏祸心,意图颠覆宋室,请皇帝降旨北伐,规复中原。此疏一起,朝廷大震。
杜充虽上了这道奏请,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要说真想偷袭汉部需要绝密,就算到后来决定不偷袭汉部,此事也不能泄露出去,因为一旦泄露,势必引来汉部的敌意,所以这次的廷议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许多和汉部多有牵连的大臣都不得与闻。但即便如此,反对的人仍然极多。
如今汉部在北边与金人正打得火热,在这种情况下抄汉部的后路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群臣中有点良心廉耻的都以为不妥,部分置宋室利益于华夏兴亡之上的也觉得此非良策。但那些早在赵构处得到密令的人却上表附议,赞成杜充的主张。
宰相吕颐浩一开始也不赞成此策,但后来经不住赵构的压力终于屈服。中央命令颁下以后,剩下的便是掌控军权的将领的执行。刘光世、张俊都奉命便行,韩世忠闻言大震,连上两表请赵构三思,最后赵构便不令他北上,而命他镇守维扬,以防欧阳适来袭。而离行在最远的陕西,赵构的敕令反而最先到达——实际上给川陕宣抚张浚的诏书,在廷上诸公还在争吵时就已经发出去了,因为赵构对汉部的整个威胁行动,必须由张浚来挑头。因为这时除了扈从东南的军队以外,旧宋政权所统辖的地方,唯有陕西一境的地方政府拥有能对抗金人、汉部的武力。
当初苗刘之乱平定后,赵构问大功臣张浚以天下计,张浚自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司秦、川,而别委大臣与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驾来武昌,张俊、刘光世从行,这样赵构行在的中央军便能与秦、川首尾相应。这时张浚正得宠信,所以赵构对他的建议十分赞赏,刚好有监登闻检院汪若海也认为:天下若常山蛇势,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将图恢复,必重川、陕。于是此议遂决。宋政权偱唐代裴度故事,以张浚为川陕宣抚,赵构给张浚便宜黜陟之专断大权,亲自作诏赐之。
张浚到汉中以后,利用宋室的余威逐步掌控川陕大权,易置陕右诸帅,召王庶与谋,徙曲端为明殿学士,移熙州知州张深知利州,充利州路兵马钤辖、安抚使,而以明州观察使刘锡代之。又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成都府卢法原去利州路兵马钤辖,不兼利路,置帅成都。大宋帅臣不兼利路自此始。既而赵哲帅庆,孙渥帅秦,诸路帅臣悉用武人。时吴玠为长官曲端弹劾罢官,张浚爱其才,拔为秦凤副总管兼知凤翔府,以其弟吴璘统领亲卫。
在汉宋协议中,对于陕西的归属问题模棱两可。按照协议,凡汉部能规复的北国州县都可“借”为练兵之所,当初陕西在娄室、撒离喝的侵略下所失将半,宗颍对燕云用兵后金军在陕西的兵势不得已撤走,曹广弼也正专注于北方,没有余力经营陕西,所以张浚才能如此从容地掌握了川陕大权。
不过,河东的兵马虽未入陕,但汉部的商人却早已进入。曹广弼在集中军力对付金人之余,也不忘命林翼入陕“筹集粮草”。由于宋汉既是亲家、又是盟军,陕西各方守臣对敢于挑起抗金大旗的汉部印象甚好,娄室更是因为在汉部的压力下才被迫撤走,所以林翼入陕以后颇受当地人的欢迎。
娄室未退走之前,陕西在长安以东以北几乎全是金军的天下,在娄室退走之后、张浚尚未进入之前,这里便形成了一个空挡,林翼带着一干经济人才迅速掌控了这片地区的商道,而军政大权则为张浚所得。对于这个结果,林翼大感痛惜,因为他知道在陕西这里没有得到军政大权,商道也没保障。他曾促请曹广弼调种彦崧入陕经营,但曹广弼考虑到现在正和金人开战,如果派兵进入陕西会刺激张浚和陕西本地的士人武人,激化汉宋之间的矛盾,因此没有答应。
林翼也知道曹广弼的难处,便一改之前的想法,不与张浚争权夺利,而是借着筹集粮草的名头大搞舆论:一方面是宣传“华夏扩大会议”关于废除杂税重役的决意,一方面则是高举华夏大旗号召陕西士民响应汉部抗金。
陕西临近西夏,熙宁以来连年用兵,道君皇帝登基以后更是变本加厉。为了应付战争,许多税赋和杂役便都摊派到陕西人头上,厢军百姓负担都极重,所以关于废除杂税重役的呼吁对下层百姓很有吸引力,自长安以东有许多百姓在这种宣传下几乎都将汉部当作救星了。
而在武风强悍又曾惨遭金人蹂躏的陕西呼吁抗金更是容易就得到士林与武将的支持。可以看出,林翼的这套手段是很杨应麒的,河东军分明是没有力量趁机入陕,但在林翼的宣传下却仿佛河东军是为了尊重陕人、尊重大宋而自谦于门外,这更博得了许多陕西士大夫的好感。
折彦冲和宗颍在两个战场的大胜极大地鼓舞了在陕士民的士气,之前金兵威势最盛之时,凤翔、泾原以东全为金人所得,而西北地界又时时面临夏人的威胁而朝不保夕。但汉部大胜以后,不但娄室退出陕西,甚至夏人也变得老实了许多。林翼就是利用这两点进行宣传上的攻势,在陕西培养起了相当浓厚的亲汉氛围。
在这种情形底下张浚还是能迅速控制陕西全境,亦可见他的手段非比寻常。不过他的这种控制也有其脆弱性。陕西的几方重将和张浚这个“外来户”实际上都有些心病。比如在陕东之李彦仙、泾原之曲端和夏边的刘锡便都对张浚的号令不甚服从。
李彦仙所在的陕州地处中原入陕之要害,古函谷关与潼关都在其境内,宗翰曾两陷洛阳,娄室由河东直取长安,但就因为有李彦仙在这两大军势才没能连成一片。当金人声势最盛之时,李彦仙同时受东西两大军团的压力不但能且战且守,而且还曾渡河与金人战于蒲州、解州之间,晋西南沦陷地之民皆阳从金人而阴归彦仙,其得人心如此。曹广弼当初得晋州以后便不再南下一步,只是听任晋西南州县自防自守,那既是对李彦仙的尊重,也是对李彦仙的忌惮。
而曲端之声威,较李彦仙更甚,这个从军队里一路爬滚起来的陕西名将在士兵中威望极高,也是靖康以后旧宋体系中寥寥几个敢正面迎战金军主力的将帅之一,泾原精兵之训练、娄室撒离喝之不能得全陕,曲端实有不可抹杀的功劳。不过曲端的性格与大宋体制格格不入,他不但逢事不能忍气吞声,而且对那些文臣上司尤其看不顺眼,要知道,武将“恃才凌物”乃是宋室家法中的大忌,所以曲端在仕途上的心情有多糟糕就可想而知了。偏偏曲端又和李彦仙一样,都是支持呼应汉部抗金的,曲端甚至希望张浚能准许他发兵威胁金国在陕北的边境,以牵金国之势。这样没有集团利害头脑、完全不符合赵构利益的主张自然不可能得到张浚的支持,甚至是触到了赵构的逆鳞。
至于刘锡,他和张浚的心病说起来就更简单了——他是刘锜的哥哥,曹广弼的妻舅,这叫作为赵构心腹的张浚如何能不疑他呢?不过张浚毕竟是初到陕境,还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威名,所以还不能以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将他们罢黜。
华元一六八一年,二月,张浚在长安大会诸将,一时西北名臣宿将群集毕至,曾经沦陷的长安城霎时间变得热闹非凡。如今夏人未敢犯边,金人又被汉军挡住,自靖康以来,陕西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安全。所以虽为金人方去之后,市井却已经开始呈现出安宁甚至欢悦的气氛。
但张浚的居处气氛却显得沉重异常,他拿着赵构的密旨反复摩挲,喃喃道:“皇上……你出的这个题目,未免太难了……”
——————“大人……密报!”
正要进入长安会张浚的林翼从密子手中接过密报,眉头皱成一团,他的副手问出了什么事,林翼踌躇了一会道:“没什么,进城去。”
他的马车即将进城之时林翼忽然叫道:“停下!”在车中犹豫了好久,喃喃道:“赵构没这么大胆吧……”终于叫道:“进城。”
长安城内,当陕西诸将进入临时帅府的大堂时,只见张浚颜色黯淡中藏愤恨,似欲泪下。诸将纷纷问故,张浚垂泪道:“国家不幸!社稷或将不保,我等空食君禄,却不能分君之忧。”
众将大惊,忙问何故,张浚手出一书道:“此为东南战报,诸位看过便知。”
众将传阅,一览之下无不变色,原来那战报上写着今年正月汉部从海路引兵入犯,直逼行在,意图颠覆宋室,如今两浙已陷险境,皇帝行在也已危在旦夕。
吴玠怒道:“汉部竟敢如此!”
环庆守臣赵哲当场泣道:“原来汉部之前种种,全是包藏祸心!”
刘锡大感为难,说道:“这份战报确切么?莫是金人挑拨离间之计。”
贾世方喝道:“刘大人!这上面有枢密的印章,焉得有假!”
李彦仙皱眉道:“汉部此时正在打金人,两头作战,于他何利?”
张浚一个幕僚斜了他一眼道:“听说那什么华夏扩大会议,也曾邀李大人前往,大人虽然未去,但……莫非暗中早有归汉之心?”
李彦仙闻言变色道:“这是什么话!”
那幕僚道:“若非如此,为何如此为那汉部开脱?”
李彦仙勃然大怒,张浚摆摆手道:“少安毋躁!”顿了顿道:“其实我最怕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诸将便问何事,张浚道:“我怕那折彦冲已经灭了金人老巢,所以才能移兵南下,犯我大宋根本。”
诸将一听在惊骇之余都觉有可能,赵哲道:“若是我们当如何是好?”
张浚道:“陕西离建康太远,我们便想去勤王也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兵发河东,以牵汉部南侵之势,此围魏救赵之法也!”
诸将一听无不凛然,刘锡甚感不安,李彦仙一听张浚这话则颇疑心,却见张浚喝道:“来啊!将那奸细拿上来!”
便有武将将一个满口鲜血的年轻人拖了上来,李彦仙一见惊道:“林翼!”
林翼在中原活动已久,当初连宗泽也受过他的接济,可以说中原的抗金势力没有未接触过林翼的,李彦仙在抗金最为艰苦的时候,林翼也曾冒险给他送来不少物资,所以两人认得。至于其他武将,也多听过林翼的名头,知道他是汉部的要紧人物。
林翼见到李彦仙,张口嗬嗬,却只喷出一口血来,李彦仙惊道:“你怎么了?”
张浚看见,冷然道:“李大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你真的和汉部有勾结?”
李彦仙心头一震,忙道:“绝无此事!”又道:“只是他为何变成这样?他的舌头呢?”
张浚指着林翼道:“这个奸细在我境内散布谣言,又勾结士民,意图作为河东军入陕之内应。被我擒住以后,又对多方辱骂圣上,所以我才予以小惩,让他不能放肆!”
刘锡面如土色,说道:“宣抚,如今你拿住了他,为的却是何来?”
张浚站了起来,大声道:“今日之汉部,便是昨日之金人!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危在旦夕,正是我辈报国之时!我将提大兵巡陕东以卫社稷!各将官,可愿助我?”
此时诸将多有疑惑,然而又无其它证据,不敢多言。张浚这才请出后堂的中官来,当众宣读朝廷诏书,命张浚率领诸将即日进兵,违者以谋反论处。
吴玠细听圣旨内容,心道:“圣旨中间竟无一句说汉部从海道来犯之语,这却是为何?”然而圣旨中之敕令极为严厉,此刻只要稍露怀疑,说不定就会被张浚以谋反之罪当场诛杀。再则张浚毕竟是吴玠的伯乐,他雅不愿张浚难做,因此便默然领旨。
以吴玠和张浚关系之好尚且如此,刘锡身处嫌疑更是心下难安,曲端曾被文臣弹劾他有“谋反之心”,此刻也不敢多出头,其他诸将也各有各的心思,在张浚的压力下磕头领旨。
当下张浚便要斩了林翼祭旗,李彦仙大惊道:“此事万万不可!此人在汉部虽非至贵,但若就这么杀了,恐怕朝廷与汉部再难两立。”
张浚斜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吴玠也道:“宣抚,东南之事尚有扑簌迷离处,或者将来朝廷还要用这人去与汉部交涉。不如且将他性命寄下,斩其副手以代。”
王庶道:“此人虽为奸细,但曾于金兵肆虐之时救护生民无数,两河中原诸城池多赖他接济方能保全,又曾阻杜充决黄河,闻齐鲁赵豫民间多有为其立生祠者,虽然他行止不忠,但亦曾行仁事,杀之不祥。”
诸将纷纷来劝,张浚心中也猜到赵构将来是要与汉部和谈的,他今日的主要目的是让诸将不敢反对向汉部宣战,这时目的既已达到,便不为已甚,下令将林翼监押起来,斩其副手祭旗,以坚众人之心,又分派诸将,调兵东进。
陕西自靖康以来便不断调兵前往燕云、两河、汴梁作战,这时虽还有不少兵力,但西夏边境的兵马是不能轻易动弹的,此外能进行机动作战的部队不出四五支,要以之守土尚且颇为不足,何况进攻?所以张浚此时调遣兵将,主要是以泾原兵进屯韩城、龙门一带,以陕东兵屯河东、绛县,与赵构在东南的军势相呼应而已,说是进攻,不如说是严防。
几乎与张浚同时,韩世忠已奉命镇守长江口防备欧阳适,刘光世屯徐州以窥山东,张俊引兵出邓州进逼作为汉、宋缓冲地带的河南,一时之间,大宋诸路大军齐发并进,虽然还没有攻到隆德府、登州等汉部在中原的根本之地,但光是这个姿态已足以造成可怕的后果!河南河北一些在汉宋之间摇摆不定的人趁机易帜呼应汉部,不多时河北山东遍地都是拥宋的旗帜,就是登州、隆德府也都人心惶惶,至于正在燕云前线作战的士兵,所受到的冲击更是可想而知!
其实汉部在中原丢失了多少城池土地尚在其次,对汉军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汉部的后方变成了战场,汉军在中原的军势转眼间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听说了吗?朝廷……朝廷来讨伐我们了,说我们是贼!”
“什么?朝……朝廷……”
在恐慌之中,许多义军还是不自觉地对南宋政权用上了“朝廷”一词。虽然经过汉部多年来的努力,赵家天子的权威已经削弱了很多,但宋室上百年的影响力,并不是汉部短短几年的经营就能彻底拔除的。
而当宗颍听说这件事情以后,这个才踏入中年的儒将几乎是被当场击倒!谁能描绘他此刻的心情呢?作为宗泽的儿子、旧宋的故臣,他一直避免在汉宋之间作出太直接的选择,新汉政权与赵家之前所保持的那种模糊的关系,让他没有直接面对变节的拷问。华夏扩大会议照顾到像他这样的人的情感,可是现在赵构却将这种模糊的关系赤裸裸地撕裂开来,将他直推入贰臣的类别当中。
“父是忠臣、子是贰臣……”这种评价几乎能够令对中义根深蒂固者瞬间发狂!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宗颍难受的。实际上,宗颍不可能没想过汉宋将来肯定是要决裂的,只不过他不知道这种决裂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他更没想到建炎皇帝会选择在这么一个不光彩的时机向汉部背后捅刀子!
“大宋起兵了……那后方怎么办?”
山东、河南、河东……以新汉政权在中原的军力,独抗燕云金军已经很吃力了,如何还能经得起赵构的偷袭呢?
这一日真定城外的义军没有发动攻击,因为他们都感到了空前的惧怕,甚至是悲凉,是绝望——他们的老家被人抄了,而且是被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盟友抄了!
“我们不是一家子的么?他们抄我们的后路,这不等于是在帮金人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正在真定、燕云作战的汉军的士气,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被推到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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