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设下的这个晚宴,不但请了折彦冲,还请了赵佶。当晚摆上山珍海味,列出红粉娇娃。
这宴席的菜式用的是大宋皇宫的御厨,但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口味,宗望吃不惯赵佶喜欢的清淡雅致,所以御厨们做出来的菜式全是极油腻的大鱼大肉。赵佶半饿着肚子好多天了,但这时看见桌上的菜肴一时也吃不下去。
宗望哈哈大笑,连连劝酒。从大宋宫中掳来的歌妓舞妓被迫在堂下起舞,这些人虽然浓妆艳抹,但在刀剑的逼迫下强颜欢笑,动作不免生硬,声音不免发颤,虽然步伐、节奏因为熟练而未发生错误,但演出来的舞蹈却没有半分神韵,落在赵佶的眼里只有更增伤感。宗望等却不管这些,在歌舞中仍是高呼低喝地劝酒猜拳,中间又加入一些老将的大声嚷嚷,便让这歌舞场面显得十分糟糕。
就在纷闹无度之时,音乐忽然停下,宗望不悦,问左右怎么回事,执事官员连忙匍匐而前,叩头道:“那个姓温的歌妓说要等堂上没声音了她才出来献舞。”
一个将领闻言怒道:“什么狗屁歌妓!闹这排场!给我提上来!让她看看老子的刀,看她还敢不敢摆架子!”
宗望却笑问道:“是杨开远的那个歌妓么?”
那官员在地上颤声道:“是,是。”
宗望环顾诸将笑道:“这个歌妓可有些来头,原来是杨开远派到汴梁学歌舞去的娘们,被小六在汴梁遇见带了回来,一路上倔得很,宁死不肯献舞。”看了看左手边折彦冲道:“今晚她是听说你在场,这才肯来呢。哈哈,哈哈,这场舞算起来却是你请我们看的了。”
诸将闻言都笑,折彦冲也只是笑笑,心中却道:“若说那歌妓是应麒派去的,倒还可能。开远向来不喜欢这些,怎么会派一个歌妓到汴梁去学舞蹈?”
一念未已,乐声已经响起,折彦冲于音乐虽无特别爱好,但这一曲就刚好知道,却是一曲《定西番》,心中又起一疑。
女真诸将都要看看杨开远派去汴梁学歌舞的这歌妓究竟如何,一时都不说话喝酒,静静看来:便见一个女子盛装莲步而出,双袖遮面,犹如花之含苞,令人急切想看看她袖子后面的庐山芳容。人到堂下中央,双袖未开,而人已急速旋转起来,衣袖飞扬,飘带飞舞,衣饰上的琉璃碎片反射着堂上巨烛的光芒,闪得所有人目不暇接。
温调羽这次是有所为而来,所以精神饱满,动作流畅,与方才被迫舞蹈、为奴为婢的宋廷歌姬不同。幕后的乐工被她舞蹈中体现的热情所带动也变得流畅起来。
《定西番》一曲将终,七彩双袖才缓缓移开,这时众人对她容貌如何的好奇心已到了极点。那彩袖移开三两分,才隐约看见了一小部分,便又合起,女真诸将大急,几乎就想冲上去把两个袖子掰开,忽然温调羽双袖一拂,拢于背后,直立于大堂中央,同时琴声停,鼓声顿,便如暴雨忽停,层云一扫,一轮明月正当空!
座位上不但诸将看得呆了,连宗望也看得心头暗赞,甚至赵佶一时也忘了亡国之忧。过了好一会,堂上那些杀人如麻的男人才不停发出哦哦、啊啊的怪生来。
宗望嘿了一声,对温调羽道:“怨不得你狂妄!果然不错!”又偏头顾视折彦冲道:“你家老三有这等好货色藏着,想必你家里的歌妓更为出色。”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我敢么?”
宗望一呆,随即大笑道:“不错不错,有虎女给你当家,你如何能有男人的快活?”
温调羽一听马上就知道那是折彦冲,藏在背后的左手袖子一摆,乐工见到便又起乐,这次温调羽却是且歌舞且变魔术,先变出一丛花来,将花瓣向诸将桌子上一洒,引得这些胡酋纷纷伸手抢抓嗅闻。跟着温调羽又变出一把短剑来,唬得堂下护卫就要拥上,宗望喝道:“紧张什么!下去!”这堂上都是百战之将,哪里会怕一个纤纤弱质的歌妓?
温调羽神色不变,步履稳当,将宝剑献到宗望桌上,转身又舞,这次变出一个盒子来,盒子爆开,彩尘飞扬中,现出一个锦布包裹,包裹拆开才是一个锦囊,她又当场把锦囊拆成长长的丝线四处扬舞——这些动作都是合着节拍表演,所以不但新奇,而且好看!
那锦囊拆完,里面却是一块金色的琥珀,状为球形,里面封着一只蜻蜓,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漂亮。温调羽趋步而前,来到折彦冲桌前献上,随即回身匍匐在地,刚好这时音乐停歇,而温调羽伏在地上却不肯起来。
折彦冲见状问道:“你伏在这里做什么?”
温调羽道:“大将军,奴家虽然出身卑微,但毕竟来自汉部,又曾侍奉过三将军。求大将军怜悯,给奴家作主。”
折彦冲问道:“作什么主?”
温调羽道:“奴家有一个妹妹,叫做橘儿,跟随奴家到汴梁学习歌舞。汴梁城破之时,二太子曾下令要捉到所有大宋宗室,其中一个公主在乱中走脱,下落不明,底下的人怕上司降罪,竟然指使太监胡乱指认,硬要说我妹妹是公主,把她拿了去顶替!求大将军作主,让我们姐妹团圆。”
刚才温调羽献上琥珀,那是帮周小昌做的事;这时求情,冒险要救橘儿,则是出于本心。
折彦冲道:“这事我可作不了主,你得去求二太子。”
温调羽便朝宗望伏身道:“求二太子怜悯。”
折彦冲对宗望道:“若这事是真的,便卖我个面子吧。”
若是一个皇子宗望等多半还要小心些,但一个公主却不妨事,这时折彦冲就是向宗望要几个大宋的公主侍寝,宗望多半也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当下道:“看你今天舞得好,便准了你吧。”
温调羽道:“求二太子给个信物,或安排个官员。”
宗望回顾刘彦宗道:“你去安排。”
刘彦宗赶紧应是,又道:“这一路上赵家宗室死了不少人,不知那人还在不在。”
宗望笑道:“在不在,问赵官家不就知道了?”
赵佶一听瑟瑟嗦嗦道:“这,这……得找找,得找找。”
温调羽一听便知道这人是道君皇帝,说道:“我妹妹橘儿是个哑巴,很好找的。”
赵佶怔了怔道:“哑巴?”
宗望已不耐烦道:“这些事明日再说,来,再舞一曲我看!”
温调羽目的已经达到,心情正好,当下又舞一曲。这三支舞蹈不知迷住了多少女真将领,若不是折彦冲为温调羽说话,诸将又都有些忌惮那个十万大军也打不下的杨开远,只怕当场就要把温调羽给抢回去侍寝了。
赵佶回到软禁他的处所,忙找韦皇后来商量,说知方才宴席上的事情。韦皇后道:“橘儿是曾逃跑过,但后来又被捉拿回来了。她虽非我亲生,但自她生母去世后依我膝下已久,我不会认错人的。再说橘儿又不是哑巴!会不会弄错了?”
赵佶道:“这便蹊跷了。”便让身边的女儿瑚儿去找橘儿来问话。
不久橘儿来到,听说此事后又问那歌妓的姓名,赵佶回忆了一会道:“我记得了,那乐官好像说姓温。”
橘儿大喜道:“是温姐姐来救我了!”跟着便跟父母细说她逃跑到麒麟楼后发生的事情。
这事橘儿也曾和韦皇后提起过,不过那也只是母女间伤心落泪时的悲语,当时哪里敢想温调羽会来设法营救?这时旧事重提,韦皇后悲喜交加道:“橘儿这番是遇到贵人了!或许竟能因此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温调羽论身份是个下九流,但这时却成了大宋帝皇家的贵人!
这件事情赵佶是第一次听说,这时听了心中也十分激动,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点曙光!此时张叔夜已死,赵佶便命人去传孙傅来商量。
孙傅道:“闻康王已在南方继位,或可来救。前番已有曹勋突逃,不知生死成败如何。若公主得以脱困,亦可传信康王早日来救圣驾。”
赵佶等都道是。这一路上他饱受饥寒之苦,此时唯求脱困,不敢再望其余。当下韦皇后帮赵佶拆下衣衬一领,孙傅取出一支偷偷藏起的毛笔来,纸笔都有了,就是无墨。韦皇后忍痛刺血为墨,看得旁边孙傅、橘儿都掉泪。先前橘儿本要代母刺血,却被韦皇后等阻止,说她这番逃生需要力气,所以得保重身体。橘儿在赵佶的二十几个女儿里面本来并不突出,既非极贵,又非最得赵佶疼爱,但这时因形因势,却让这个小女孩在帝后大臣心目中的地位都忽然变得无比贵重,连让她刺血也不忍心。
上次曹勋逃走时赵佶怕被发现,只草草写下“可便即真,来救父母”这样一副意思模棱两可的字样,以便如果曹勋被发现可以推诿搪塞。但这段日子赵佶过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受苦越大,期盼越切,再说这次橘儿脱逃的机会也比曹勋上次有把握得多,所以一手瘦金体写下来,话也明白了许多。最后不但赵佶画了押,连孙傅也画了押,让这方小小的衣领竟有几分传位诏书的味道。
当晚赵佶一家通宵不眠,韦皇后搂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不断叮咛,赵佶也在旁边不断嘱咐,孙傅在门外偶尔也插言一二,告诉她如果士林盘问该如何应对,又提供了一些他的好友的姓名以及能让他们信服的言语旧事。
好容易挨到第二日,众人盼了一个上午也没盼到半个人影,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一个官员领了一个丫鬟来寻人。橘儿望见是翠儿,暗中向孙傅连连点头,孙傅忙上前交接。
翠儿眼尖,望见橘儿便指出来道:“就是她!”
若是宗望重视此事,专门派人查出当初是谁抓了橘儿,找到阿咕噜虎后一一审问清楚,那这事便瞒不过去。但宗望哪有这闲功夫?只是随口命刘彦宗去办,刘彦宗这时也忙,只派了一个属吏去确认。那属吏来到后问了橘儿几个问题,橘儿只是装哑巴摇头,属吏见对了路,便出令放行。
赵佶、韦皇后等怕表露出不舍之意,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只有孙傅将那官员以及橘儿、翠儿送出。
翠儿搂着惊怕的橘儿,直到进了温调羽的住所,温调羽关上了门,抱住她道:“好了好了,公主,没事了,没事了!”
橘儿闻言大哭起来,叫道:“温姐姐,你不要叫我公主,我不是公主了,早不是了……”
温调羽这才改口叫她橘儿,说道:“金国的二太子已经答应放我们回辽口了,明天我们便去塘沽,然后就去津门。”
橘儿哭了一会,问道:“津门在哪里?能找到我九哥么?”
温调羽道:“不管找不找得到你九哥,只要到了津门,我们便安全了。”替她抹了泪水道:“好了,你听着,别哭,别再哭了!我们都是经历过患难的人,要学会坚强。这泪水,不要随便掉!”
橘儿勉强止了泪水,默默点头。
温调羽道:“橘儿,有件事情我得先告诉你,这次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周小昌,因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当初橘儿被捉走后,温调羽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这次设法救护橘儿,为的就是救一个少女出火坑,在她心里与什么国家大事毫无关系,所以并未告诉周小昌,免得事情变得太过复杂。
橘儿一时却还听不明白这中间的干系,顺口道:“打算?”想了想说:“我……我要到南边找九哥,姐姐,你……你有办法帮帮我么?”
温调羽道:“我在津门认识一个朋友,虽是个女儿家却神通广大,若找到她多半就有办法。”
橘儿大喜,叫道:“温姐姐,那你快带我去找她!”
“不急。”温调羽道:“周小昌已经去安排前往塘沽的马车了,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见不到你才行。”
橘儿奇道:“为什么要瞒着周老板?”
“唉,我一时和你说不清楚。”温调羽道:“总之若是让周老板知道,也许他和他背后的老板会利用你去做一些事情。我既然救了你出来,便不希望你再被人当扯线木偶了。”
橘儿心中感动,点头道:“好。我一切听姐姐吩咐就是。”
温调羽当下就替橘儿化了妆,让她的脸皮显得蜡黄,又垫高了她的鼻子,刷粗了她的眉毛,点上三五颗痣,又给她穿上丫鬟的服饰,把腰围塞粗,周小昌来时让橘儿尽量低着头别让他正面瞧见。
周小昌见多了一个陌生人,问是谁,温调羽道:“刚刚逃到我们门前的一个流民,既是个女孩儿,又是个哑巴,我见她可怜,决定收她作丫鬟。”说话间翠儿早带着橘儿上车去了。
周小昌叹道:“温姑娘,你也恁好心了。只是……只是现在我们还没完全脱难呢,还是不要多生枝节的好。”
温调羽道:“救不得千万人,便救得一个,也是好的。”
周小昌也不敢太过管她,摇了摇头不再提这事。
一路上橘儿只是装哑巴,又尽量避免下车,因此周小昌便没看出破绽来。
不久到了塘沽,一路倒也无事。周小昌将温调羽交托给林家在塘沽的管事后才舒了一口气,心道:“这支烫手的金钗总算脱手了!下次有这种事情,万万不能接手!否则我非再短十年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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