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陷落后,以往胡人北、汉人南的势力分布被完全打乱,中原地区的政治势力开始呈现犬牙交错的情况。大金、大宋和汉部的力量互相交叉又互相渗透,势力分布变得极为复杂。
金兵入侵中原已逾年,但真正完全掌控的不过是太原、真定、保州等靠近燕云的地区,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地区都还在为宋室坚守,宗翰之所以要打下汴梁,原因之一就是想取得宋廷的割地诏书命两河各州县的军民投降,不过宗翰没有算错汴梁的抵抗力,却算错了两河军民的气节。河东、河北乃是中原故地,自战国以来忠义勇劲便深入其民风之根底,这种精神近数百年来虽然不断遭到破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风仍然十分剽悍。宋廷割地诏书虽然发出,但两河尚未陷落的州县除了一个石州以外全部不承认这道丧权辱国的乱命。
不过,在两次南下期间,金军毕竟已经沿着河北、河东两条主要道路打下了许多州县,并沿途设立据点,如河东的太原、汾州、晋州、绛州一带便为金军所控制。但这些地区之外的周边区域金人一时之间便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征服统治。
反过来,两河大部分州县虽然仍然在为大宋坚守,但由于几条主要的交通干道为金人所截断,太原、中山等战略要地为金人所占据,加上作为中枢的汴梁已经失陷,所以宋室虽然在两河仍拥有最大的领土面积,但这些七零八碎的领土不仅无法形成统一、强大的力量,而且大部分无险可守,所以面对金人的压力都有随时崩溃的危机。
和大金、大宋相比,汉部在两河控制的领土最小——甚至可以说没有。沧州的地方士绅虽然已唯汉部马首是瞻,但挂的仍是拥护大宋的旗帜;而曹广弼占据了的上党也是如此。
上党所在的隆德府位于晋东南,向西过威胜军就是河东地区的主干道汾河河谷,向东越过相州就能抵达黄河,而上党本身又是一个山盘河绕的险要之地,兼有煤铁矿产,所以曹广弼才会一来便相中了它作为根据地。这支义军一路北来声名越播越远,尤其在连续两次阻截金人归路后更是声威大振,两河有志抗金的英雄豪杰闻风而至者不数月就达数万人,临近州县听说这里能够避寇安生而涌来的移民更是不计其数。
隆德府原本就有近十万民众,加上曹、种所率的两支义军以及新近来归的带来的军民人口已超过二十万。曹广弼从京师带出来的队伍里本来就有上千个知识分子,这些人里还有不少原本在汴梁就有官位,但虞琪处理起民政事务来仍感大不顺手——原来汴梁来的这些士人大多久居清要,擅长中枢之务而缺乏料理亲民之政的经验,这种情况到忠武军加入后才大大改观。
忠武军从一开始就是一支显得有些奇怪的队伍,这个队伍麻雀虽小,但五脏具全,不但有数千专门负责战斗的战士和一个专门负责后勤的庞大队伍,还拥有大量的工匠、农夫和牧民,甚至还有移动学校、移动医馆和移动寺院!所以曹广弼的这个上党根据地一有忠武军的加入,整个地区的行政运作、手工业发展和农业生产很快就上了轨道。这时宗翰、宗望需要时间来处理这次冒险南侵的成果和问题,短时间内无法发动对上党的大规模围攻,这让上党拥有了进行休整的宝贵时间。
而种彦崧在遇到曹广弼以后,也让忠武军的作用产生了质的变化。种彦崧这些年来虽然屡经历练,但他可以作为一军之将、一地之守,却并不具有独当一面的魄力和智慧,他不像曹广弼,并不知道自己带领这支队伍是要去做什么、怎么做,而只是东奔西走,在太行山内外游弋不定,对变乱的时局疲于应付而不知如何打开局面,所以他才没法完全激发出杨应麒交给他的这支队伍的潜力。但是遇到曹广弼以后,这一切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华元一六七八年四月,忠武军进驻上党,在这里各派势力的领袖人物聚集在壶关,召开了一次对两河影响深远的会议。参加这次会议的人背景十分复杂,既有已下定决心为汉部打天下的文官(如邓肃)、将领(如李成),也有仍然心存赵氏的文官(如虞琪)和将领(如种彦崧),而王彦、马扩、郦琼等人的心思则更为复杂——他们究竟是仍倾向于大宋,还是已倾向于汉部,或者说仅仅是为曹广弼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也许此刻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曹广弼成功地把握住了在场所有人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抗金!在大宋朝廷彻底沦陷的这个时刻,抗金的大旗足以把这些人凝聚起来。
“宋廷的号令,我们不能听了!”曹广弼道:“他们已把两河给卖了!若是听从了他们的号令,那我们就得做亡国奴!”
邓肃、李成等纷纷相应,种彦崧、王彦、马扩等也表赞成。
虞琪却道:“但若不听朝廷号令,我们却该如何自处?”
“朝廷!”林翼冷笑道:“现在还有朝廷么?”
林翼这句话击中了拥宋派的要害:北宋政权确实已经灭亡了!
马扩道:“不如我们寻一个赵氏的宗室拥立吧?”
王彦道:“赵氏留在汴梁的宗室都让金人掳走了,哪里找去?”
马扩道:“近的找不到,便找个远一点的。”
虞琪皱眉道:“那样只怕不妥,而且未必有用!”
马扩道:“找一个宗室,只是要一个名份!只要我们是一心报国,真假远近又有什么所谓。”他这句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为了抗金,就是找一个假冒的赵家宗室也说不得了。
虞琪道:“若是如此,那还不如奉兵马大元帅康王为主——眼下也就康王与二圣亲缘最近,位望最佳!”
“我不赞成!”林翼道:“我打听到汴梁未沦陷之前,康王已经拥兵数万,周遭听他号令的勤王之师也为数不少,但他既没有赴汴京入援,也没有支持宗泽副元帅断金兵后路。哼!若我们阻截宗望东路军时有数万大军参战,我不敢说一定能胜,但战果至少大大不同!”这些日子林翼没少受到忠武军一些人的埋怨,虽经曹广弼调解大部分人已不再提起此事,但他自己却一直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
虞琪道:“或许康王当时有他的苦衷。”
林翼道:“我不管他有没有苦衷,总之他若是无志抗金,我们拥护他来做什么?”
众论纷纷,一时未决,慢慢地便把目光转向曹广弼身上。邓肃问道:“曹将军,你说两句。”
虞琪也问:“曹统制,你看该当如何?”
曹广弼见全场都静了下来等自己说话,他且不说自己的意见,先问道:“我们大家为什么会聚在这里,现在开这个会议,为的又是什么?”
众人皆默然,他们不是没话说,而是要说的话太多。每个人都觉得来到上党的原因和目的十分复杂,复杂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曹广弼站起来道:“若按我说,我们大家聚在,为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抗金兵,第二是保华夏!”
虞琪、邓肃等一听无不点头,王彦、种彦崧等人更是听得热血沸腾,均道:“不错!抗金兵,保华夏!”
曹广弼道:“既然大家的心意都是如此,那便以这两条为号召,何必再找什么真假宗室、远近亲王?”
虞琪道:“但是群龙不可无首啊。”
曹广弼道:“若是问主事之人,那我们便推举出一个能守住上党的人便是。若问天下之主,将来谁能驱逐胡马,振兴华夏,我们便尊他为主!否则的话,别说是和道君皇帝最亲的亲王,就算是道君父子两位皇帝复立,若他们要割两河给金人,我们也不能拥护——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均是血性汉子,焉能拥护卖国之人为主!”
虞琪道:“我怕的是不拥护赵氏,人心思变,上党便不能固守。”
曹广弼道:“好男儿贵在自强自立,当初我汉部孤立于辽南,也没有赵氏的荫蔽,一样过得下去!”
虞琪道:“这……我们毕竟不是汉部?”
“有什么区别?”曹广弼道:“在我看来,现在我们的条件、形势可比汉部当年好多了!汉部当年是四面皆胡,如今我们却身处汉人海洋当中。就外部说,康王、宗副元帅和陕西军民均可为援。就内部说,若我们能善待辖地的军民,何愁他们不归心?”
虞琪问道:“归心于谁?”
“不归心于谁,而是归心于抗金兵、保华夏的大旗!”邓肃道:“大家为此六字而来,现在以此六字为旗帜,难道还不够么?”
王彦站起来道:“不错!我上党的乡绅、豪杰,为抗金兵、保华夏,虽万死而不辞!”
马扩也道:“扩这数年来南北奔走,为的也是这六个字!”
郦琼道:“保我华夏,免于左衽,此圣人所以赞管仲之意!抗击金兵,驱逐胡马,此圣人有所必为之义!如今时局纷纷,两河守臣、汴梁内外所谋无不为私,能道出这六字的,又有几人!”
种彦崧道:“我祖父、叔祖父生前所为,亦抗胡人、保华夏二事而已,彦崧虽然不肖,焉敢不以先人为榜样?”
虞琪道:“然则主事之人,由谁任命?”
邓肃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为公之义,莫不过选贤举能四字!如今天下无君,我们便选出一文一武来掌管此间之事!”
种彦崧道:“军方之事,我推曹将军。”
郦琼道:“我们一众学生也相信曹将军必能带领我们抗金保国。”
邓肃道:“至于民政,我则推虞监军。”
曹广弼对于推举当仁不让,虞琪却连番推却,好久才答应接受任命。
当下将此刻在上党的军队统称忠武军,以曹广弼权行统制之事,王彦、种彦崧为副统制;虞琪权行知府之事,郦琼理刑狱,林翼理财务;邓肃兼参政务军谋。其余职务,各有分派。
这次会议的结果,将新的忠武军定位为一支抗金的义军,将隆德府政府定位为一个临时的地方政府。当日即通告全境,并以“保华夏、抗金兵”传檄临近诸州。
在外部交涉上,忠武军又遥奉兵马大元帅赵构为首,请康王早日领兵复汴梁、两河。
在内部治理上,虞琪、郦琼把大部分经历都花在对主民、客民的安置上,林翼则多方联系各路商人,开拓商路,囤积兵粮,又想办法将他藏在太行山各处的几个仓库搬运到上党来——林翼手头有从宗翰、宗望处劫来的大批财物,所以办起事情来便十分宽裕,加上有汉部的支持,三个月内便有十二支商队分别从沧州、登州方向开到,运来了大批的粮草物资。而在这段时间里上党内部的手工业由于境内物产颇为丰富,从汉部带过来的匠人又是熟手,所以发展也颇为迅速。
在军队建设上,曹广弼开始着手按照汉部军队的建制来重新整顿军队。忠武军虽然刚刚受过不轻的伤,但其训练队伍还基本完整,上党临时政府在来归的流寇、义军以及流民中间选择适合的兵源,将军队扩充为两万五千人,这支军队刚刚成立的第二天就收到金兵来犯的消息,曹广弼打听到来犯的不是宗翰的主力,而是一群主要由燕人、契丹组成的杂牌军队,人数又只有两万人不到,由降将董才率领,便决定御敌于境外,与王彦各领一万人出击,大败金兵于武乡附近。这一仗为忠武军打出了名气,更打出了士气。
在这个中央政府陷入空白的时刻,两河上下不知有多少支像忠武军这样的抗金军旅,但它们中却没有一支拥有像忠武军这样完整的军政系统和这样明确的思想路线,更没有忠武军这样拥有强大的后勤支持,所以从一开始忠武军便从各个抗金势力中脱颖而出,为天下所瞩目。
宗泽闻曹广弼得胜派人来贺,又约他领兵南下会师,收复汴梁。宗泽的使者才到上党,便传张邦昌已奉已废元佑皇后垂帘听政,康王赵构又命各路军马不得擅入京师,所以会师之事只好作罢。同日,北边战报传来:驻守太原的金军大将银术可又引步骑万人南下,曹广弼大惊,赶紧领兵北上与银术可周旋。
这时金军在太原有银术可,在河中有完颜希尹,东边的磁州、相州都有金军兵马,真定更是东路军南下的大本营,宗弼的游骑又窜行于河北平原肆无忌惮,这些人个个都是不好惹的宿将,手底下的兵马也十分雄强。曹广弼所部虽然有两三万人,但其中能和金兵主力队伍硬撼的也不过四五千人,而这四五千人也还不能和辽口汉部的精锐部队相比拟,之前阻截宗翰、宗望,靠的是出奇制胜。这时面对面打攻防战,曹广手下两万人对上银术可的一万步骑也打得十分辛苦,最终还多亏了王彦熟悉地形,依托上党四周险要的地势才勉强抵挡得住。
虞琪在上党连发檄文向四方求援,但太行山两侧义军虽然不少但大多数是乌合之众,无力来援,隆德府东南虽然也有些大宋的守军,但都没有出境作战的胆魄和实力,所以忠武军在上党扎下根后虽然比之前在太行山游荡情况有所改善,但依然面临着三面受敌的严峻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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