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夏。
杨应麒到了燕京的当天便被软禁在宗翰营中。由于要维持表面上的礼遇,宗翰并没有完全断绝杨应麒与外界的联系,不过为了避免杨应麒“在军中太过寂寞”,他又特地派了几个得力的文官来作陪,当然,这个举措的真正目的是监视杨应麒的行动。杨应麒对会受到这种礼遇早就心中有数,反正辽南大体的方略已经布置妥当,所以他便保持着一种颇为洒脱的心情,每日与那帮文官饮酒下棋。那帮文官是被女真杀怕了的,平时被宗翰一瞪都要吓得两腿发抖。如今眼见杨应麒身陷虎穴居然还能谈笑自若无不佩服。
在和这批文官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杨应麒慢慢地发现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无法分化!
原来阿骨打克燕前后,燕京的文官有一部分不愿接受比契丹更为野蛮的女真的统治,纷纷越境南逃到大宋。大宋起初也善加礼待,把他们接到汴梁听调。后来金人施加压力,向大宋索要这批北辽士子,这批士子听到消息大为惶恐,而大宋内部对此事也分为两派:以童贯、赵良嗣为代表的一派认为眼下向金人乞求燕京的事情正在紧要关头,不能为这些“旁枝末节”坏了大事;而马扩等人则认为若把这批人交给金国,以后大宋在境外势必人心尽失,而且这批人已经到过汴梁,若将沿途虚实告知大金也是一件对大宋极为不利的事情!但最后马扩等人终究没法挽回童贯、赵良嗣的决心,一条绳子把这些人全绑了送到燕京!
金人向大宋要人的时候,借口是索要“逃人”,但这些文官一到燕京,宗翰马上来接,就在马前释其绳索,擢为高官——这哪里是索要逃人,分明是抢夺人才!
杨应麒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后暗暗哀叹,这批燕京的士子的文化水平和聪明才智都是相当好的,比如眼前陪在自己跟前的韩昉便绝不在杨朴之下!而且他们都是燕云地区土生土长的士子,无论谁要统治这个区域,都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而大宋就这样亲手把这批亲宋的士子绑送女真,这不但是断臂饲虎,而且还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若我等他日不得意时去汴梁寻求庇护,赵官人是否也会被国主说两句硬话就把我们绑送回来?”杨应麒心中黯然,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大。
正当杨应麒为韩昉等人的事情而感慨时,完颜希尹回来了,而宗翰等一发现折彦冲没有跟来,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妙。阿骨打扶病召对,见面便责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彦冲呢?”
完颜希尹自己也知道事态非常,神色凝重道:“臣奉命前往中京,到中京时才发现折都统正在各处巡视,臣闻言后马上前往折都统巡视的地方相请,谁知道我走到哪里他都先一步离开,直到宜州地面,折都统忽然消失了。”
阿骨打脸色一沉:“消失?”
“是!”完颜希尹道:“臣本以为折都统已回中京,因此折回,在回中京途中遇到杨开远将军才知道原来折都统已经回津门去了!”
阿骨打惊道:“什么!”
完颜希尹继续道:“折都统回津门,据说是大皇后病重……”听到大皇后三字,阿骨打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完颜希尹不敢停顿,继续道:“臣当机立断,也回头向津门赶去,希望把折都统请回来!结果一路追到了津门,才入城,便见来接臣的张浩愁眉苦脸,一问之下,才知道大皇后的病已经好转,但折都统却又病了。”
“病?”阿骨打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哼道:“哪有这么巧的病!”
完颜希尹道:“是!臣也不敢轻信,因此极力要求见折都统一面,促他来行在见驾。张浩推诿了好久才让臣进了将军府,虎公主满脸泪痕接了臣进去,臣见折都统双目凹陷、眼圈尽黑、面无血色,竟像真的病得极重。”
阿骨打沉吟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来势会如此凶猛?”
完颜希尹道:“据汉部的医生说,折都统是操劳过度,又连日赶路,以至风寒内侵,伤了肺腑,形势十分危险。”
阿骨打问:“依你看来,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显然他仍不太相信折彦冲是真病。
完颜希尹道:“看样子不像是假的,只是如皇上所言,他这病未免太巧了!”
宗望在旁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问:“你在津门的时候,可听说过辽南军务有什么变化没有?”
完颜希尹道:“辽南军务,也没多少变化,就是听说杨应麒将军已到燕京来向皇上请安,而辽口的防务则交给了萧铁奴将军。”
宗望厉声道:“萧铁奴!他是以什么名义接掌辽口的?是以辽南都统的名义去向折彦冲要来的,还是折彦冲交给他的?”
完颜希尹心中一凛,想了想回程经过辽口的情景,说道:“辽口城头,挂的是阳面有‘汉’字的萧字旗,不见有皇上所赐‘辽南都统萧’的旗帜!”
啪的一声阿骨打座前的翡翠琉璃灯被摔成粉碎。
宗望道:“显然,风声就是从萧铁奴这里走漏的!杨应麒未宣先到,折彦冲不请而回,都是计划好的!”
阿骨打阴着脸哼道:“这个马贼儿,不识抬举!”
宗翰在旁道:“如今彦冲已有防范,辽南之事,还是缓些时候再处理吧。”
宗望道:“缓?为何要缓?辽南无天险坚城,挡得住我们万马一冲么?”
宗翰道:“我们若无缘无故就把辽南夷平了,只怕诸部会不服!”
宗望冷笑道:“无故?他敢抗旨不来,便是有不臣之心。”
宗翰道:“单单是这一条,还不足以构成铲除汉部的大罪。再说,他尚有病重的托词。”
宗望道:“托词,托词!那等我们平了他们,再寻托词好了!”
宗翰道:“若能如平定燕云二京一样顺利那是最好,但要是汉部抵抗激烈呢?别忘了汉部的兵马可不弱!何况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就准备得不够,否则何须要动用萧铁奴这颗不太可靠的棋子作内应?辽南虽无天险,但若折彦冲能使其万众一心,到时候我们就算胜了,只怕也是惨胜!”
宗望听到这里才低头凝思。如果大金兵马能够将汉部迅速平定,到时候各部便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出声,但要是战事迁延日久,或者完颜部的主力队伍在平汉的过程中受到重创,北国形势的变数可就多了!
完颜希尹忽然道:“杨应麒是否已经在燕京?”
宗翰点头道:“在我营里。”
完颜希尹道:“既然如此,能否利用他来做一些事情?”
宗翰沉吟片刻道:“只怕不行。他既敢来,哪能没有准备。”
几个首脑议论未定,帐外亲卫来报:“宋使又来了。”
宗望不耐烦问:“他们来干什么?”
“来议交接燕京之事。”
阿骨打闻言大怒道:“这些蝼蚁!真会挑时候!”
宗望见阿骨打大怒,谏道:“父皇!眼下当以大事为重!辽、宋、西夏与汉部的事情没法同时解决的!”
阿骨打毕竟是当世枭雄,心中虽怒,神志不乱,何况他的怒火其实也不是针对大宋,只是因在汉部的事情上屡屡受挫,而大宋的使者偏偏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上来这才引得他怒火勃发。这时听了宗望的劝告,沉住气问道:“这个宋使我便不见了。希尹代我去见见便罢。”
完颜希尹问:“燕京真的还给他们么?”
阿骨打道:“此事我与粘罕等早已议定,便给他们吧。”
这次大宋来商议交割事宜的却是宣抚司统制官姚平仲,要来说的却是人口问题。在这个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所以阿骨打也将人口视为重要的财产之一。按照海上之盟的约定,以人属其地的原则,两国不得收留从对方国界逃过来的“逃人”。常胜军八千户本是辽东渤海人,如今辽东属金,所以常胜军也应该交给金国。
但这时常胜军是以有功臣民归附大宋,军中将领也多受朝廷封赏,而且童贯也正要留着常胜军来“捍边”呢,只是与两国约定颇有违碍。幸好有个幕僚献上“妙计”,那就是以燕民来换常胜军!这样不但不用交出常胜军,而且这些被迫东迁的燕民留下的土地田宅都能作为常胜军的营生产业,以他们留下来的田宅供养常胜军,不需花费朝廷额外钱银,真是一举两得啊!
童贯觉得此计大妙,而完颜希尹盘算了一番也觉得有利可图,便奏请阿骨打准了。
消息传出,燕京满城无不惊惶。金兵盘踞燕京时日已经不短,部曲剽掠之事在所难免,不过和杨可世还没站住脚跟就开始报仇不同,金人是在完全控制住局势之后才放纵自己的欲望,所以这其中颇有高下智愚之别。在这种扰乱纷纷的情况下,有点远见的商人早已把家迁到塘沽,害怕遭到金人残杀的契丹则窜入山林之中逃生,燕京城内许多地方已是狸栖草长,但汉儿士民仍有不少,听说要东迁到关外无不骇然,惶惶不知何以自处。
涿州、易州此时已在大宋治下,所以民众不受干扰,武清、香河五千余户听到消息纷纷迁入塘沽外城避难,金国汉臣计算燕京人口,凡家产一百五十贯以上者共得三万户——这三万户乃是燕京人口中的中坚,若一旦迁去,燕京势必成为一座荒城!
燕京士子在本地经营已久,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荒芜的东北平原去?为了避免被迫迁徙的灾难,一些原本亲宋的士子也马上变节愿做金人了,纷纷劝阿骨打不要舍弃燕京。左企弓更献诗说:“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不少女真将领也有心赖在燕京不走,甚至斜也等人也觉得燕京割与不割在两可之间,只有宗望坚持不能多线作战,认为眼下既有心要对付折彦冲,则应先把大宋和西夏稳住,等内部的事情解决掉以后再重新调整对宋、夏的方略。因此阿骨打此时的外交方略,是许割天德与夏,割燕京与宋,以偏师追捕围堵惶惶不可终日的辽主,而把最大的精力放在解决汉部上面。
左企弓等见说不动阿骨打和宗翰,回头又另想办法。韩昉道:“不如去跟那个七将军商量商量。”
左企弓冷笑道:“他名为将军,实为阶下之囚,能有什么办法!”
韩昉道:“不然。我看他虽被软禁,但日常行止却与没事人一般。再说国相(宗翰)对他也不敢无礼,可见他背后定有非凡势力。”
左企弓问:“你是说汉部?”
韩昉道:“不错!之前塘沽一战想必各位都曾听闻,据说塘沽内部几位将军在金国都很有势力。”
左企弓道:“我们于大金内部政局虽然所知不甚明白,但这七将军和大金皇帝的关系恐怕有些紧张。连诸将都改变不了大金皇帝的主意,这个年轻人会有办法让皇帝回心转意?”
韩昉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让他挽回皇帝的心意!”
众士人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想办法。”韩昉道:“我觉得,他多半会有办法的。”
左企弓等面面相觑,均觉得希望渺茫,但韩昉决定去和杨应麒先谈谈他们也不反对。
当晚韩昉来陪杨应麒下棋时,忽然问:“近日皇上要将燕京中等人家以上三万户迁往黄龙府,不知此事七将军知道否。”
这些日子来韩昉等和杨应麒谈话从来没涉及政事,这时听韩昉忽然提起,杨应麒便知他说这话必有所图,笑了笑道:“自然听说了。我虽然坐困此地,但外面的事情其实了如指掌。怎么,你们不乐意么?”
韩昉叹道:“燕京乃我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如今迫于时势,说弃就弃,叫我们如何甘心!”
杨应麒颔首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呢?”
韩昉道:“我们这些书生,无拳无勇,又能如何?”
杨应麒心道:“他说这话,是有意来向我求教了。”笑了笑道:“燕云大势,你看如何?”
韩昉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便知道对方也有心了,说道:“不知七将军所说是什么大势?”
杨应麒道:“便是这燕京路诸州的归属。”
韩昉沉吟道:“依据海上之盟,眼下自然归宋,但依我看,这盟约未必保得过三年!”
杨应麒心中一喜:“这人有些见识。”便问:“为何这样说?”
韩昉道:“女真性贪……啊!不,胸怀广大!如今已知大宋羸弱,日久必起欺侮……嗯,攻略之心!若他……嗯,我大金真有意与大宋结为睦邻,何必死死咬住平州地界不放?这分明是为了将来南进埋下的伏笔!如今弃燕,必是力有不及处。”
“力有不及?你是说金军保不住燕京么?”
“不。”韩昉道:“大宋胜不得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在金人面前又不堪一击!只要金人留下二三千兵马在此,宋人如何敢来?下官说的力又不及,当在大金内部而言。”
杨应麒暗中吃了一惊:“难道他连这个也知道?”便问:“大金内部又有什么事情?”
韩昉道:“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其外事的举动,揣摩他的或许内部有事。”
杨应麒心道:“原来他也没知道多少事情。不过能靠燕京之景况推测到这个地步,也极为不易了!”口中问道:“按你刚才所论,则燕京之地,最后会归金,还是归宋?”
韩昉道:“宋防御得法,则归宋,防御不得法,则归金。”
杨应麒便问防御之法,韩昉苦笑道:“这个我哪里有主意!要是我有主意,大辽还至于陷落么?唉,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是女真兵马天下无敌,我的那些办法遇上了他们的骑兵,根本就不堪一击!”
杨应麒心道:“他们是被打怕了!燕地汉人尚且如此,只怕宋人更加不堪了。”
韩昉又道:“七将军,东迁的事情,不知你能否想想办法,使我等燕人不至背井离乡。”
杨应麒道:“若是你们将来人归金国,而土地入宋,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但你们若同在一国,想来主事者为了安抚人心,必会将祖业还给你们,也用不上我来操心。”
韩昉叹道:“一来怕土地入宋而我们人众入金,二来则怕虽在一国而主事者不恤民情,所以燕京上下才人心惶惶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来问我,那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给你解决。这样吧,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便许你们一个好处。”
韩昉大喜,忙问端的。
杨应麒问:“你们这祖业,可有房产地契?”
韩昉道:“这个自然有!燕人虽在契丹治下两百年,但这燕京境内民约守的是大唐旧制,又不真是蛮夷,如何没有地契!”
杨应麒道:“那你们便把地契好好收藏,将来若是人、地均在一国,我会帮你们交涉让主政者把土地归还你们。若将来人、地各归一国,你们便拿了这地契到津门或者塘沽去,那里会有人按照市值七成价赎买,那样你们就算是到了黄龙府,至少也多了一笔安身立命的本钱。”
韩昉大喜道:“若如此,我代燕京三万户良民谢过七将军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不用谢。”顿了顿又道:“以后出什么事情尽管来与我说,若是力所能及,我总会帮你们想想办法的。”
韩昉称谢不已,两人交情就此定下。
不过,对左企弓等人而言,韩昉带回的却仅仅是杨应麒的一个空头许诺,许多燕民听说后都摇头不信,但心里存着个侥幸,家家保好地契却是常情。而东迁之事终于不可避免。
当月上旬,阿骨打拔营向北,朝中京方向进发。三万户燕民举家向东,这些都是习惯了定居生活的务农富户,是燕京一带的“中产阶级”,对于这种被迫迁徙极不适应,途中扶老牵幼,哭声满路。而燕民对于大宋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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