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完颜虎喜冲冲来信告诉杨应麒:她母亲有意要到辽南走一趟,看看好久没见的三个外孙,问杨应麒是否方便。杨应麒当然乐意!特地派燕青去回这封信!燕青是第一次北上会宁,因此杨应麒又给他安排了个熟悉各种事务的副手。燕青见那副手资历明明比自己深,经验也比自己老到,但杨应麒偏偏让自己做正使,那是有意栽培自己了,当下更加用心。他是机巧无双的人物,诸般事情一问就懂,一学就会。
完颜虎看了杨应麒的来信,再看看送信人如此伶俐,知道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十分看重,更是高兴。去和叔叔说了后,便奉母亲大唐括氏南下。
大唐括氏是阿骨打的大嫂,乌雅束的遗孀,大金“先帝”的皇后,在族内位望极尊,但她是和乌雅束一起挨过苦来的,女儿完颜虎没个公主的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半点皇后的架子,说话处事和贫远山区一个土财主的母亲差不多。
完颜虎的心思较为单纯,这次请母亲南下并没有想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和普通人家的儿女一样,她只是因为夫婿发达,便要请母亲到家里一同高兴,如此而已。大唐括氏的心思也差不多,她既被女儿说得意动,差点就要带着妹妹小唐括氏一起去“阿虎婆家”串门,阿骨打也不好太过刻意地拦阻嫂子,只是嘱咐完颜虎“早去早回”,小唐括氏虽然也有些想去,但看看丈夫的脸色还是罢了。
大唐括氏年纪不上六十,身子骨也还硬朗,从会宁到津门竟有一半的路程是骑马。完颜虎一来有心让母亲多看看风景,二来怕走快了母亲劳累,这一路走得便很慢。燕青在这段路程中也渐渐摸准了自己的位置,在副手的帮助下把杂务料理得妥妥帖帖。
才过东京,折彦冲便亲自来接。从东京再往南,每过一县都有十数家大商户抢着承包迎接鸾驾事宜,焰火炮竹满天,丝竹管弦不绝,热闹得让老太太笑不拢嘴。她在会宁虽尊,毕竟是“先帝”的皇后,很多事情自知不该太出风头,因此平素都是寂寞自守。到了这里,无论兵将士庶商贾,既敬她是大金的皇后,更敬她是折彦冲的外母!人人奉承,个个巴结,这等风光、这等气派,乌雅束在时她固未曾经历过(那时女真还穷),乌雅束去世后她也未曾拥有过。
过了辽口,又是另一番景象!方腊之乱如果发生在汉部南下之初,那对津门的发展恐怕将是致命性的打击!但现在辽南的农业已经发展起来,汉部的人口结构有了庞大的农民作为底子,基业便不容易动摇。津门和远洋大食诸国也已建立商业联系,虽然江南方面的生意大受打击,但来往大食、天竺的船只这一年却增多了,日本的航路也一日比一日发达,所以今岁津门的经济也只是比往年略显萧条,而辽南腹心地带的乡村则依旧一片兴平气象。
杨应麒早已抛下政务,带着折彦冲的长子长女来迎接。完颜虎前年又生了个儿子后,回娘家时便只把幼子带在身边,长子长女都留在津门,所以这两个外孙大唐括氏也有一年多没见了,这时路上见到,亲得比待孙子蒲鲁虎犹甚。
杨应麒和大唐括氏也很熟络,有他在旁边没大没小,这一路就更有趣了。
这一日鸾驾才过永宁河,北方有快马来传阿骨打旨意,要他赶紧北上商量军务。折彦冲来请辞,完颜虎稍微不悦,大唐括氏却责女儿不识大体,对折彦冲道:“国事要紧,你快去吧!这里有阿虎在,你不用挂心。”折彦冲正要走,大唐括氏又把他叫回来,要他近前,摩挲着女婿的手道:“阿虎这辈子,最有福气的,就是嫁了你这个丈夫!”
折彦冲夫妇对望一眼,丈夫笑了笑,妻子却叫道:“谁有福气?是他!”
折彦冲笑着也不和完颜虎争,再次别过。他离开没多久杨应麒对大唐括氏道:“大娘娘,你先和嫂子聊,我去跟大哥说几句公事就回来。”
策马追上折彦冲,问道:“国主密令中说了什么事没?”
折彦冲道:“月前宗翰曾奏请国主,大意说:‘辽主失德,中外离心,如今耶律余睹来归,契丹虚实我等已尽知。今当乘其疲病而袭取之,天时人事,均不可失!若根本不除,后必为患!’此事他曾与我通过声气。如今国主密令中说得简略,只道‘议粘罕所奏请事’!想必就是为此。”
杨应麒道:“大宋才除方腊之害,不知可有国力兴师北伐!若错过了夹攻时机却麻烦了。但为兵事而拖垮大宋财政民力,却也非我等所愿。”
折彦冲沉默半晌,说道:“应麒!我向来视你为一体,比其他几个弟弟不同!因此有你主理内外诸务我都十分放心。但你近年对大宋的事情似乎有些拘泥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折彦冲又道:“大宋的事情,终究要由汴梁的那些人去理会!我们身在外国,力所能及便帮它修补一下边角,要想帮它全盘考虑,一来没有用处,二来人家也不领情!”
杨应麒问道:“大哥你还在怨当初边境见拒一事么?”
折彦冲长长叹了口气道:“别提那伤人心肺的事情了!”
杨应麒道:“大哥的意思,是撒手不管他们了?”
折彦冲叹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啊!大宋这艘船太大,我们几个力气又还太小,拉它不动,扭它不转!只能冀望它能早日回头,免得我们老是左右为难!”
杨应麒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我每次想起当日在汴梁的情景都要伤心。对赵家更是爱恨交加!唉,大哥,咱们的力量要是再强一些,那多好。”
折彦冲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道:“咱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强么?”
“当然还不够强!”
“哦?那怎么才算强?”
杨应麒道:“若我们能完全左右自己的命运,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各国战事消弭于无形,那才是真正的强大啊。”
折彦冲听了哈哈大笑:“要真有那么一天,那可真是人生大快事!”说完扬鞭,领了亲兵向北扬长而去。折彦冲马蹄北踏,过拉林河后忽遇大雨,他避了半日,不见雨停,心想阿骨打令约之期将近,不敢迟延,冒雨而行,这一番千里奔波,又受了风寒,见阿骨打时已觉不适,议事到半夜,回到西村竟病倒了。
折彦冲自忖病势来得虽快,自己身体健壮,当不至有虞,吩咐不许告知津门,免得扰乱过甚。但会宁的王侯却都有些慌了,纷纷前来探问。宗雄不分昼夜守在外室,连阿骨打也来看视过三次。
折彦冲病倒后诸将都道今年若是出师,只恐不利,不如且待来年。
阿骨打问了几人都不合自己心意,不由恹恹,单独叫宗翰来问:“你看今年是否真的不宜出师?”
宗翰道:“今年雨天来得太频,这已连下了十几天雨了,还不见停!也看不到它什么时候会停,眼下确实不宜进军,但却得准备!无论如何,出师一事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
阿骨打精神一振道:“说下去!为何不能拖延?”
宗翰道:“我大金已得契丹虚实,而观契丹边防无所改措,可知辽主至今未将耶律余睹投降我大金一事放在心上!因此当趁其无备,剜其心腹,以成全功!”
阿骨打点头道:“这个你以前说过了。”
宗翰又道:“如今诸将有不愿进兵之语,虽然事出有因,但却已显露我大金最大的隐患!”
阿骨打脸色沉了下来:“什么隐患?”
“懈怠!”宗翰道:“凡人穷困之时必然思变,变则动,动则通!且贫者忘命,忘命者勇!我女真起兵以来所以战无不胜,皇上您妙机神勇固是首因,而士卒悍勇可用也极为重要!但自从我大金得了东京道,忠勇兵将多得封赏,个个成了富翁!如今仅辽阳府一路赋税及辽南每年贡品,已经比我完颜部起事前合部所产多出数倍!这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好事就是我们财力足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担心三餐不继;坏事就是诸将多有懈怠之心,认为光是眼前这江山便够享用了!尤其是津门开港以后,海外奇货北输如流,许多兵将都开始玩物丧志!皇上您屡倡节俭,但政令下去总成为空文。若一旦豪雄腐化,士卒惜命,犹如契丹——那我大金还怎么去横扫天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在理!”
宗翰道:“眼下老一辈余勇尚可用,而年轻一辈多有功勋未建、野心勃勃者,我们当趁兵将劲风未衰,一鼓作气,灭大辽以窥天下。若等人心思安,那时再要振作远征,只怕便更难了!这些天虽然阴雨绵绵,但雨总有停的时候!一等阴云消散,便是进兵良机!这一次我们不但是要胜过大辽,还要激起年轻一辈的雄心!”
阿骨打大喜,抚宗翰背脊道:“有你在此,犹胜国相再生!好好用心!你上面虽然还有几个叔叔在,但论才能,你早已胜他们多多!眼下我还跑得动,等我老得跑不动时,大金元帅之任,非你莫属!”
当下传令,命各部仍备粮秣马,勿让兵器生锈!又派使者前往汴梁催促大宋,准备夹攻。
消息传到辽口,邓肃对曹广弼道:“去年年底我在大辽中京,摒绝它务,一心都扑在耶律余睹的事情上,竟不知大宋出了方腊这样的大害!如今巨疮方除,朝廷如何有力量兴兵北伐?二将军你能设法延缓一二年么?”
曹广弼苦笑道:“大哥就在会宁,我看他未必没有和你我一般的心思!现在备战之令既已传到,显然是大哥对此也没办法。连他都没办法,我便更加束手无策了!这样吧,你到津门走一趟,跟应麒商量一下。”
邓肃当即南下,一路见道路泥泞,地势低洼些的庄稼都泡在水中,心道:“今年只怕会收成欠佳!希望备荒仓能派上用场!”他马不停蹄驰入津门,左右找不到杨应麒,一问才知道杨应麒陪伴皇后大唐括氏到永宁去了。邓肃心道:“凤驾若在永宁,怎么我经过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回头来到永宁县,县城里找不到大唐括氏,说是到都在城外防涝。邓肃奔出城外,向低洼处走去,果然见远处拥着一群人,拉了一个杨应麒的幕客问明情由,不禁心中感叹。
原来今年阴雨连绵,辽南受害不浅,永宁河新修的水利甚至有不支的危险,但杨应麒接到灾情汇报后只是吩咐卢克忠、张浩等设法抢救,自己却笑着脸和完颜虎陪在大唐括氏身边。
完颜虎是管农务出身,见那雨接连下了好多天先不安起来,问起杨应麒,杨应麒知道瞒不过她,只好跟她说了实情。又道:“大娘娘好容易来一次,嫂子您就别太操心这事了。这些事情让下面的人担心就好。”完颜虎虽然答应了,但她却没杨应麒那样深的城府,没半天就在母亲面前露了马脚。大唐括氏问明实情,将两人都骂了一通道:“我看着这天就不对劲!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民以食为天么?如今你们是连天也不要,就知道守着我这个老婆子!”
完颜虎被母亲骂得不好受,讷讷说道:“娘你好容易来一次,我不想扫你的兴啊!”
大唐括氏哼了一声道:“扫我的兴?总胜过坏了庄稼人的收成让他们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吧?”
杨应麒忙跟完颜虎使了个眼色道:“嫂子,大娘娘说的是!我这就去照看,您陪大娘娘到孤山寺祈福去。”
大唐括氏想了想却道:“我也去看看。”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惊道:“去看什么?”
“去看看淋成什么样子了!”大唐括氏道:“来的时候你们带我看过庄稼地的,我知道哪些地方会受涝!”
“这!娘!把您淋坏了可怎么办?”
“淋坏个什么!”大唐括氏道:“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不去看看不放心!”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扭不过她,只好发动辽南军民,把抗灾的事情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浅演之族,统治阶层和民众相去未远。所以多有恤民之心。
邓肃到永宁时,大唐括氏正领着女儿在阡陌上看庄稼,母女俩都卷了裤腿赤着脚,就像两个农妇,要不是她们身上衣服的上乘料子,以及头上那一顶溅了不少泥水的凤銮,旁人断断看不出她们是大金国的皇后和公主!
凤銮远处高地上搭着一个竹棚,竹棚棚顶显然甚密,一滴水也没滴下来。地面上铺着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两个女佣候在一边,一看哪里有雨水溅进棚内便赶紧抹干。
棚内一张太师椅,椅上铺着干爽的狐腋裘,裘上坐着一个相貌俊美的青年,正看着雨天打哈欠,邓肃走近一看,惊道:“七将军!你怎么敢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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