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汉部接触最早的燕云富商赵履民,如今已是辽南甚至大金商人中的翘楚。在决定与汉部关系明晰化之前,他早将直系亲人偷偷运到辽南。虽然他早有准备,但仍然损失了大量的财产——比如来不及卖掉的田地。幸好汉部后来给他的补偿远远超过他的损失!杨应麒也没直接给他钱,只是给了他一些发财门路——这是杨应麒奖励人的风格。
赵履民留在大辽境内的那些搬不动的产业,大多送给了远亲和朋友,这些朋友则拿出其中一部分去疏通官吏,由于赵履民活动范围实在不小,曾经和他有牵连的人遍布燕云,大家都怕火烧起来殃及池鱼,纷纷出手上瞒下骗,终于将赵、刘两家出境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情,再一次让还留在大辽境内的商人们看透了大辽的腐败,和汉部、女真眉来眼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赵履民离境的事情慢慢被人淡忘以后,赵履民又在杨应麒的示意下动用自己的旧关系网,帮助汉部潜入大辽的探子活动。他的一个远亲——三十五岁的赵登在这个过程中也被发展为汉部密子的头目。
杨应麒离开黄龙府之后不久,大辽中京、南京、西京都开始有一些晋王的雅事流传出来。这些雅事或真或假,但就算是假的,也捏造得和晋王的性格很匹配。大辽被皇帝耶律延禧糟蹋了二十余年了,无论是上层的将军、官吏还是下层的百姓,确实也都希望有一个新的好皇帝来当朝!晋王是耶律延禧的儿子,他和他母亲文妃在国中素有贤名,更何况他的姨丈耶律余睹最近更打了女真起事以来少有的胜仗!
耶律余睹在北方的战事,由于萧奉先的刻意压制,连皇帝耶律延禧也不甚了了。本来萧奉先掌管军政要务,若前线打了胜仗他该高兴才对。但耶律余睹是他死对头,萧奉先哪里肯让他出采升官?
然而这年冬季,各种关于耶律余睹大胜金军的传闻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传言将耶律余睹如何截断金军粮道、如何逆袭金军主力、如何夺回大辽上京的战事演绎得极为精彩!传言的源头本来就有些言过其实,在人心思胜的情况下口口相传,越到后来越夸张,不知情的人一听之下还以为耶律余睹就快收回东京道黄龙府,兵逼会宁了呢!
在某种暗示性的诱导下,民众开始幻想这样一个朝政变局:晋王登基,文妃成为萧太后(大辽太后很有权力的),耶律余睹成为兵马大元帅!那是多诱人的组合啊!可是要出现这个局面并不容易!晋王的老爸——那个举国痛恨的耶律延禧还好好坐在皇位上呢!据见过皇帝的人说,“今上”非常康健,就是再活个二三十年也没问题。
二三十年,谁等得了啊!可等不了又能怎么样呢?耶律延禧不死,晋王想登基,除非……就在这样的民情下,赵登带着一份厚礼——汉部新出的琉璃镜子走进了辽相李处温家的后门。李处温是大辽的参知政事,执政多年,善于逢迎,不但会拍辽主的马屁,而且能附会萧奉先,两人互相勾结,把持朝政,大辽的民生过得越苦,萧、李两府就越富!国势虽衰,但两人似乎都没想过大辽这艘大船如果沉了他们怎么办,只是挖空了心思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辽主从上京退到中京,又临幸中京以西的行宫。李处温的相府也跟着搬家,折彦冲兵逼中京以后,虽然耶律余睹、锡默都说那只是疑兵,但他还是很担心,预先留下逃跑的后路——最重要的当然就是把财产转移回他老家南京去。这期间,少不了要变卖中京的房产土地,同时在南京另外置业。当然,这买卖不可能等价,或高价强卖(在中京),或低价强买(在南京),强买强卖中最好还有些油水抽抽。有些事情他不能出面,便由他儿子李奭去办。有些事情连他儿子也不好出面,便由一些犬牙去办。赵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李奭打上交道的。
“公子,最近的风声,好像很不对啊。”说完“正事”以后,赵登道。
“风声?什么风声?”
赵登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没听说么?就是耶律余睹那厮大捷的事情!外面都吹上天去了!”
李奭冷笑道:“你少听他们乱说!什么大胜,不治他罪已经便宜他了!”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啊。”
“别管那些!”李奭道:“就算真的立功又能怎样?他耶律余睹远在临潢府,撑死不过是一个边将!这个朝局,还是在萧相和家父手里。”
“是是是。”赵登哈腰道:“可是另外一个传言……却实在有些可怕,不知公子听说了没。”
李奭问道:“什么传言?”
赵登小心翼翼道:“晋王……”他没说完,李奭的脸色已经变了!想来他也听过近来坊间关于晋王的一些雅事传闻。赵登见状便不再赘述,说道:“这事本来也轮不到小的担心,但小的身家性命全都和托给相府了,若……若晋王登基,只怕……只怕晋王未必会像当今皇上这样宠信两位相爷,这……这可有些不妙啊!”
“别胡说!”李奭斥道:“皇上想传位给谁,是萧相和家父清楚,还是外面那些黔首清楚?”
“是是!皇上的意思,自然是两位相爷清楚!可是……”赵登道:“现在外面的谣传,只怕……”
李奭喝道:“只怕什么?”
赵登跪了下来道:“小的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
赵登道:“除非这话就是听了也是大逆不道,除非公子答应决不见罪,否则小的万万不干出口!”
李奭沉吟道:“说!我让你做我的耳目,就是要你听到什么都要来向我禀告!”
赵登这才道:“既然这样……外面那些小民无知,似乎……似乎……似乎希望皇上退位做太上皇……”
李奭惊道:“皇上退位?他们妄想!”
赵登道:“但是……耶律余睹他手握兵权啊……而且听说,这人打仗又特别厉害,打败我大辽七十万大军的女真人都没在他手上讨到好处,万一……”
听到这话,李奭脸色又是一变!赵登一见赶紧闭嘴。李奭重重坐倒,满心忧虑——赵登刚刚提醒了他一件事:他们阵营里,可没有一个像耶律余睹那样会打仗的死忠!
“爹爹,”李奭把由于赵登的启发而想到的忧虑跟李处温说了一遍,用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语言:“你看眼下这流言到底是无风起浪,还是有人暗中使坏?”
李处温左思右想,问道:“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孩儿有个门客叫赵登,是帮我们在南京买地的一个汉儿!这些话是他来跟我说。后来我又派人四处去打听,坊间果然流言甚多。”
李处温哼了一声道:“奭儿!你好糊涂!这种大事,怎能光凭几个家人门客道听途说!”
李奭愣了一下问道:“那该如何?”
李处温道:“你马上去禁卫局,让他们发派人手打探这事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
李奭道:“禁卫局?那不是萧昂该管的么?”萧昂却是北枢密使萧奉先之子。
李处温点头道:“就是因为是萧昂该管,所以才让你去!”
李奭醒悟过来,知道他老爹不敢独立去查这件事情,要让萧昂去承担责任,便道:“孩儿明白了。”
这个萧昂正是当初汉部千里远遁时曾被萧铁奴利用的那个败家子!他在大漠南北闯下那么大的祸事,不但旗下数千宫帐军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还把刚刚投诚的乌古部弄得天翻地覆。但只因有个王爷老爹罩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而一路升官发财,好不得意。
父交父,子交子,萧奉先和李处温狼狈为奸,萧昂也和李奭臭味相投,这时听了李奭的话,马上吩咐手下去打听清楚。他的手下办事倒也“神速”,没多久就来回禀:“中京这边的流言,都是从几家酒楼、琉璃店、蔗糖店、茶坊传出。但那里的人也是听几个客人说起。”
萧昂问有没有查到在这些店面楼坊散播谣言的人,手下回答道:“这些店坊的小二、伙计异口同声,都说是几个兵勇模样的人。”
“兵勇?”
“是,好像是从北边来的。我们再查却查不到这些兵勇到哪里去了。”
萧昂对这些平素懒散惯了的属下这么快就打听到的消息竟没半分疑惑,打发了手下,和李奭对视一眼,说道:“这事看来有些蹊跷!”
李奭道:“我先回家和家父禀告,你也回去和相爷说知。”
两个二世祖告别后,李奭便回家跟李处温说明经过,李处温道:“看来散播谣言的人,不是耶律余睹,就是女真了!”
李奭道:“女真人为什么要散播对敖鲁斡(晋王)有利的谣言?再说,女真要入境哪有那么容易!”
李处温道:“也是!哼,若真是耶律余睹干的,那他可真是居心叵测了。”
李奭问:“这事爹爹你要不要和萧相说?”
李处温道:“当然要!他儿子既然已经知道这事,我们若不主动去说,未免显得不够忠诚!”
李奭道:“但万一……万一萧相和耶律余睹那厮起了冲突,我们可怎么是好?难道真把耶律余睹那厮杀了?现在我们是靠他在抵挡女真人啊。”
李处温笑道:“你这便不懂了,且不说没有耶律余睹女真人未必便能打到这里来,就算女真人把大辽给灭了,我们也不怕。”
李奭奇道:“爹爹,这是什么道理?”
李处温道:“女真人是一群蛮子,他们就是得了江山百姓,总也得有人来替他们治理啊!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便在破城之前向大金投效就是了,伺候契丹主子和伺候女真主子,又有什么区别?”
李奭连声称是,李处温又道:“但耶律余睹又不同了,这人若是得势,我们父子俩别说官位身家,就是性命也难保!所以宁可把这大辽江山送给大金或大宋,也决不能让晋王得势登基!哼!其实这次的事情查不查都无所谓,不管这事是不是耶律余睹做的,只要国人有拥护敖鲁斡(晋王)之心,这耶律余睹便不能不除!”
李处温第二日来见萧奉先,他来到萧府时,萧奉先正发脾气,重重一拳将一张纸砸在桌上。李处温上前寒暄,问萧奉先何事发火。萧奉先黑着脸不答,李处温向那张裂了的纸慢慢伸出手去,见萧奉先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拿起来一看,却是一首诗:“丞相来朝剑佩鸣,千官侧目寂无声。养成外患嗟何及!祸尽忠臣罚不明。亲戚并居藩屏位,私门潜蓄爪牙兵。可怜往代秦天子,犹向宫中望太平。”
李处温大惊道:“这……谁这么大胆!这分明是讽刺……不!侮蔑萧相啊!”
萧奉先怒道:“除了那个贱人,还能有谁?”
李处温更是惊讶:“文妃娘娘?”
李处温所说的“文妃娘娘”,正是耶律余睹的妻姨,和萧奉先的妹妹元妃在后宫素来誓不两立。而文妃所生的晋王耶律敖鲁斡更是萧奉先的心头大患!这个国舅可是天天盼着他那两个外甥秦王或许王能登基的,但大辽上下却个个看好晋王,如何叫他不嫉恨?
萧奉先道:“她自己悄悄写了便罢,最可恼是让人到处张贴传抄,如今中京城内,不知道这几句狗屁不通的诗的只怕没几个了。”
李处温沉吟道:“派人到处传抄?这……不像文妃的性子啊,该不会是有人好事自发传抄的吧……”
这句话没说完萧奉先便脸上变色,李处温这样讲岂不是说这首诗大得人心?李处温见了萧奉先的脸色连忙改口道:“一定有人暗中主使!要把后台的人抓起来,重重惩处!”
萧奉先哼了一声,似乎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李相这么晚来,是为了谣言的事情么?”
李处温道:“是!一切都逃不过萧相的神机妙算。”
萧奉先神色稍和,说道:“这事我查了,依我看十有八九是那耶律余睹搞的鬼!只是拿不到证据,甚是可惜。”
李处温道:“证据什么的倒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明这厮在中京和各部族中有无同谋!”
两人正商议间,忽报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到了,李处温奇道:“耶律大石?这林牙子来做什么?”
萧奉先道:“前些天回离保老聒噪说南朝有异动,可能已经和女真结盟。我被他聒噪得不得了,便派耶律大石去南京打探消息。”
李处温听说耶律大石到来,心头一动,附耳到萧奉先耳边道:“萧相,这耶律大石虽是进士出身,但也通武事,和各部武将多有来往,要不就试试他的口风,看看内外诸将对耶律余睹是何态度。”
萧奉先沉吟片刻道:“好!”
李处温道:“那我先退到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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