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渐暖,永宁港一片繁忙气象!这个小港虽然不及津门,也比不上辽口,但这里是辽东半岛粮草的中转处,因此另有一种和津门、辽口完全不同的繁忙。
杨开远正在永宁河口督促运粮上船,忽闻有人呼叫自己,回头看时,却是杨应麒在汴梁时认识的太学生邓肃。杨开远兼通文武,对读书人也十分看重,何况邓肃大宋,彼此更增亲切,所以两人虽然只是见过两次面,但杨开远已经颇不将邓肃作部外人看待,这时见到,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邓肃笑道:“我在管宁学舍读了一个多月的书,读得闷了,便四处走走。出了津门一路往北,循着阡陌,贪看这一片又一片的新田亩,竟然走到这里!”
杨开远点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才不会成为书呆子。”这些农田的规划建设有他的一份汗水在,所以听邓肃夸奖心中也微感自得。
邓肃问道:“三将军这一趟船是要去津门么?”
杨开远笑道:“不是,是要去辽口。”
邓肃大喜道:“辽口!甚好,我也正要去呢!能否搭个便船?”
杨开远怔了一下,点头道:“好。”
他们两人上船时刚好给来此巡视的杨朴望见,向永宁的兵吏问明情况,骑马回津门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奇道:“你不做正事,这么急跑来这里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杨朴道:“这个邓肃虽是七将军你的朋友,但他不做我汉部的吏属,甚至不入我汉部民籍,只是每日家拿着七将军你的帖子四处打秋风!”
杨应麒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们津门的商人富得很,来一两个打秋风的打他们不穷。再说,邓兄是有志向的人,断不会拿着我的帖子招摇撞骗!”
杨朴道:“他要是只是招摇撞骗哄些钱财花,那反而没什么打紧。只是我看此人走过的地方,不是我们汉部的粮饷之源,就是我们辽南的险要之地,只怕他的来意没那么简单!”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你这双眼睛,倒也毒得很!邓大哥做得那么漫不经心,居然也被你看破!”
杨朴道:“听七将军这么说,莫非对这邓肃的作为早就心中有数?”
杨应麒道:“志宏兄初来的时候,确实像是来散心的,但来到这里之后,似乎目的就变了。我想他大概已经对我们产生兴趣了。不过对他这种改变,我都往好处想了。”
“兴趣?”杨朴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原来七将军是希望他加入我们汉部,所以故意示之以宽容。”
“不错。当初你不也是这样进汉部的么?”
杨朴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是没错,但今日之汉部已非会宁汉村,我们的家业大了,这些宋人没有真心归附之前,七将军你还是不要太过宽纵的好。尤其是现在宋人越来越多了,可别给他们鼓动起什么风潮才好。”
杨应麒皱眉道:“什么宋人、辽人?来到这里,大家都是汉部部民,说的是一样的话,遵循的是一样的规矩!对于邓大哥,你也不用如此。这他是正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什么不测之心,但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能干什么去!”
杨朴道:“为政之道,当防微杜渐……”
“却更当海纳百川!”杨应麒奇道:“当初才来津门时,你对我延引宋朝读书人也很赞成啊,现在人家一批一批的来了,怎么你反而不乐意了?”
“就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多太快,所以朴之才担心!”杨朴不安地看着杨应麒:“七将军,朴之还是觉得人心难测啊!”
杨应麒道:“人心难测,但手里有没有兵权政权却是看得见的事情!放心吧,这个度我会把握的。只要他们一日没有走进中枢,便干不了他们一开始想干的事情。”
杨朴道:“若进了中枢呢?七将军,现在咱们汉部可没限制这些新来的宋人进入中枢的体制啊!”
杨应麒道:“为什么要有这个体制?若他们有能力进入中枢便让他们进来好了!若这些人一步步地在汉部的系统内爬,就算让他们顺利掌握了中枢权力,这段历程势必十分漫长!在汉部呆上如此长的时间足以把让他们的观念完全改变。”
杨朴沉吟道:“若是慢慢来,也许为害不剧,但要是突变呢?”
“突变?”杨应麒怔了一下道:“他们手中没有兵权,怎么突变?”他说到这里心里一突:“兵权?”却是被自己无意脱口的话给触动了。
杨朴道:“我总觉得,这些宋人来得太多不会是件好事!而七将军你又对他们太过优待,将来只怕是要出乱子的!不过既然七将军心中已有打算,那朴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走了后,杨应麒静下来思索,心道:“突变!杨朴可点到了一个我忽略了的问题!兵权?嗯,陈正汇和四哥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四哥是否已经受他影响了呢?还有,邓肃去辽口干什么?难道……”想到这里忙唤来林翼,问他最近李阶先生都在干什么。
林翼道:“先生最近忙得很,又调整学舍的课程,又写了好多信件,派人送去大宋,延请大宋名儒前来传道授业。”
杨应麒听了心中欢喜,说道:“我听你阿大说过他的师承,若有他出面,不出数年,我们管宁津门多半便处处是大宋遗贤!”
林翼眼睛露出笑意:“你和阿大和好了?”
杨应麒皱了皱眉道:“本来就没什么事情,不说这事了。我帮你告个假,你现在就去帮我办件事情。”
林翼已不像一两年前那般欢呼跳跃,然而眼里的兴奋亦已表露无遗:“七哥,你终于想起要让我做事了。”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可以说是公事,所以却不可让你阿大知道。”
“晓得。”林翼道:“只要我说是替‘七将军’跑腿,阿大一般也不会问的。七哥,到底什么事情?”
杨应麒取出一幅地图来:“你把这个送给二将军去,就说让他订正其中谬误。”
林翼听到“二将军”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有些失望:“就这样?”
“别小看这件事情!”杨应麒道:“这幅地图十分重要,不是亲信我不敢交托。”
林翼这才恢复了几分动力,杨应麒又道:“此外……你和邓先生混得熟不?”
“熟!”林翼道:“我们可是在汴梁就认识的‘故人’啊!学生里面我和他最要好。邓先生在我们学舍住了三十几天,至少去见了李先生二十几次!我又经常在李先生那里混,所以经常见面。”
杨应麒道:“我听说他也去了辽口,你若遇见他就不用急着回来,陪他到处走走。你地方熟,刚好做他的向导。”
林翼眼皮搭拉一下,随即展颜笑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杨开远的粮船图稳不图急,因此走得不快,虽然先发,但只比林翼早到半日。到了辽口后曹广弼的副手石康来接,杨开远对邓肃道:“粮草交接事宜烦杂枯燥,且我另有事务要忙,不如志宏兄先行上岸游玩吧。”邓肃称善,杨开远便派了一个仆人带邓肃去游辽口。
晚间杨开远办完事情,邀了邓肃一起去二将军府。邓肃问道:“是曹广弼将军么?”
杨开远道:“是啊!我们兄弟几人里头,以二哥最念故土!但凡大宋有人来到他都要过问的。志宏兄是母邦高士,二哥见到一定喜欢得紧!”
两人来到时曹广弼还在营中未回,杨开远便让曹府的管家去军营通报,他知道曹广弼几乎是以军营为家,若不通报,只怕他彻夜不回!
这府第杨开远常来,他和曹广弼虽然异姓,但患难与共,亲逾骨肉,因此在这将军府中丝毫不见外,算是半个主人,指挥仆役准备晚宴,并安排了邓肃住在东厢。
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听门外有人报道:“二将军回来了!”
邓肃举目看去,便见杨开远引了一个男子进来,二十五六岁年纪,顶上一条红色头巾,脖子上一块青色胎记,满身汗臭,见到邓肃拱手道:“这位便是邓先生吧?方才从军中相扑回来,一身狼沆,还请见谅!”告了歉,入内梳洗去了。不久出来,却换了一身儒服,洵洵然不似一个武夫。杨开远给两人正式引见,邓肃在汴京交游天下豪杰,身上自有一股傲啸之姿,因此曹广弼一见他便觉投缘,不必等杨开远来说好话,三言两语便如旧交!
晚宴起筷时,曹广弼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应麒结交的朋友,果然是好男儿!”
邓肃笑了笑,正要说话,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二将军在说我么?”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十七八岁年纪,背着一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卷轴,正是林翼!
曹广弼笑道:“我说谁这么无礼,原来是跟在麒麟屁股后头的小狗来了!”
“二将军不厚道!”林翼气鼓鼓道:“我两百多里路赶来,你酒也不赏我一杯,还嘲笑我!”
林翼来过辽口两次,两次都住在曹广弼府上,曹广弼也不和他见外,抡起一个还没开封的酒坛就向他砸去,喝道:“好!赏你酒喝!”
林翼手一合,接了过来,拍开封泥灌了两口。曹广弼看得喝彩:“小子!这两下身手不错!哪里学的?”
林翼吞下酒道:“悟明和尚那里学的!”
曹广弼哦了一声道:“是他啊!这和尚有两下子!我听说开了一所什么禅武院,怎么不开在辽口,却跑去津门!”
林翼笑道:“那边赚钱啊!他开了还不到半年,现在门下弟子怕不有几百人了!”
曹广弼冷笑道:“几百人!他教得过来么?”
林翼道:“分班啊!再说教武功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大宋那边来了好多禅家的武僧,现在大宋皇帝正逼着和尚都做道士!武僧的日子比文僧更难过,听悟明和尚说这边有这样一个路子都跑过来了!”
曹广弼点头道:“原来如此。哼!现在聚集在辽口、津门的无赖子弟是越来越多了,也该有这样一些武院,一来约束约束他们,二来野让这些人有个发泄力气的地方!”
林翼道:“二将军,你干嘛不把这些人都招到军营去?”
曹广弼笑道:“辽口当有多少兵马是有定制的,不能凭我说招就招!”再说下去便涉及军略,当下顿住了,问林翼:“你这次来干什么?是应麒要你来干什么吧?”
林翼道:“七将军让我给你送一幅地图来,请你改订。”说着取出地图,曹广弼接过,当着邓肃的面打开,邓肃扫了一眼惊道:“大辽上京!这是军务,志宏回避一下吧。”
曹广弼笑道:“回避什么!不用!这图算不得什么机密!”在图上弹了弹道:“这图还是太粗!能行军的小路没标出来。”把地图卷了起来心道:“这图是我半月前才改订完给应麒送去的,他半点不动又送来给我,这却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时,邓肃问林翼道:“你不用上课么?”
林翼道:“给七将军办差呢!李先生说了,我不是沉潜读书的料,将来是用世的人才!常常出来走走,就当是历练。”
曹广弼看了林翼一眼,心道:“莫非应麒送图来是虚,派这小子来才是实?然则派这小子来我这里干什么!”
却听杨开远道:“起筷起筷!什么地图,收起来吧!又不是兵临城下的军国要务!别耽搁了肚子!”
曹广弼一笑,把杯劝酒,一夜欢愉。晚间曹广弼与邓肃连床夜话,多问大宋近事,说到蔡京误国,朱勔害民,激动得拍床大骂!直说到五更鸡蹄,曹广弼跳起来道:“睡不着!不睡了!”拔了剑走到院子中在凌晨的冷风里舞了起来,邓肃出来看了一会,也在兵器架上取了剑与曹广弼对舞。
舞到酣处,邓肃跳到一边吟咏起来:“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诗章尽,剑回鞘,曹广弼叹道:“吴钩在手,奈何不能为朝廷除贼!”
邓肃道:“男儿报国之道,非仅一途!”
曹广弼心中一凛,正要说话,却听一个人道:“邓先生,男儿报国之道都有哪些啊?”循声望去,只见林翼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刚才那句话问得就像一个学生在向老师请教!曹广弼和邓肃方才都沉醉忘情,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
邓肃沉吟道:“心怀忠义,见机而作!报国之路,并无固定!”
林翼听了,若有所思。
曹广弼手中长剑指着林翼道:“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跑来干什么?”
林翼作了一个鬼脸道:“你们还好说!这么早起来舞剑!舞剑也就算了,还吟诗!吟诗也就算了,偏偏吟得那么大声,叫人怎么睡觉!”
曹广弼大笑道:“如此诗篇,还能小声低哦不成!自然要放声而歌才痛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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