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胡、邓、林四人便在这小店中把酒言欢,杨应麒不许林翼喝酒,他只好闻着酒香发馋。酒到半酣,胡寅道:“杨兄弟年纪虽小,但见识广博,古往今来、四海内外无不略通,想来是家学渊源。”
杨应麒道:“我祖籍本在江南,幼年时因花石纲之役,被朱勔害得家破人亡,随堂兄流亡入海。此后数年播迁浪荡,常常出入于生死之间。幸与堂兄一道结识了几位兄弟,在海外做了些买卖,赚到些钱财,这才稳住脚跟。只是外国终究是蛮荒之地,因此我们兄弟一旦有了点家底,便思回乡寻根。”
邓肃听了愤然道:“花石纲!又是花石纲!大宋的财力民力,有大半便是坏在朱勔这奸臣手上!”
胡寅也叹道:“怪不得杨兄弟有少年老成之貌,原来经历如此坎坷。”又道:“我看杨兄弟学问通达,既来汴京,可是有意入太学、应制举?”
杨应麒还没回答,林翼叫道:“好啊!七哥你便考个状元再走,回到……回到江南也好威风威风!”
杨应麒一听笑骂道:“大白天的你说什么梦话!翰林院是你家开的么?想做状元便有!”对胡寅邓肃道:“我这个弟弟太不像话,倒让两位见笑了。”
胡寅一笑道:“若是有心,未必不可能。”
杨应麒摇头道:“别说状元,便是应制举的心我也没有。我为人粗心,诵不来经,背不来文,读书只观大略,不及细微。便是再读个十年也未必能上榜。”
胡寅问道:“那杨兄弟的志向是……”
杨应麒道:“天大地大,只要有心于国,有心于民,何必定要在朝为官?如今朝堂众正远贬、群小盈廷,就是我等有心于社稷,只怕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回到州县之间,以自己的财力德行,做一点点有功于民的好事、实事!”
胡寅听得默然,邓肃却已经拍案喝彩。
胡寅问杨应麒道:“杨兄此来汴京既不是要应举,也不是要入学,难道真是来游玩而已?”
杨应麒道:“我这次我来,一来家兄想在汴京做些生意,我来探探道路。不过若仅为此,倒不需要我亲来。我此次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买书。”
邓肃问道:“买什么书?”
杨应麒道:“买天下书。”
胡寅邓肃听得大奇,邓肃又问了一句:“什么叫做‘天下书’?”
杨应麒道:“儒学经注,佛老百家,通典政书,史地方志,金石碑刻,文人别集、琴谱棋谱,医家要论——但凡是好书,便都想买。”
胡寅邓肃面面相觑,忽然一起放声大笑。邓肃边笑边道:“买书到汴梁来,却也对路。只是这么多书,可得费多少钱!只怕除了大宋天子,没第二人买得起!”
杨应麒道:“买得多少便算多少。”
两人听他不像开玩笑,便都止了笑,胡寅道:“杨兄的买这么多书干什么?”
杨应麒道:“我在海外时,常感无书可读,因此烦恼,立誓要倾一生所有,在家乡建立一座书舍,向读书人开放,让我乡有志读书的人不再有我幼时之苦恨。”
胡邓两人听得肃然起敬,邓肃道:“如此佳事,我等当帮忙才是。可惜我二人囊中羞涩,无以为助。”
杨应麒闻言却大喜道:“家兄是个豪贾!钱财却是小事!我恨的是没一二位有见识有眼光的学者来帮忙挑书买书。”
胡寅道:“这等雅事,真正的读书人只要听说都会帮忙的。”
杨应麒沉吟道:“胡兄说的是。我忽然有个计较,要先在汴京开一处书舍,免费供贫寒子弟苦读。若购到好书,汴京书舍存一本,另一本则运往鄙乡。若是孤本,则雇人抄写,副本留汴,正本运回。至于金石碑刻,若主人不愿出卖,也出钱购他拓本存下。我这个小打算,两位以为如何?”
邓肃道:“打算是好,只是这样的豪举,除非是富可敌国,否则谁人能办!”
杨应麒道:“若家兄财力实在不济……”指着林翼道:“便让他兄长也来帮衬!他兄长的家财又胜似我兄。”也不管林翼听得直瞪眼,继续道:“此事家兄已经打定主意,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办下去。”
邓肃忽然伏桌大哭,杨应麒和胡寅都是愕然,邓肃哭完忽又大笑,胡寅道:“邓兄!你醉了么?”
“醉?”邓肃道:“国有奸臣,野有义商——这世事怎么都倒过来了啊!”笑了一会,又哭了一会,平静下来才道:“此等没事,我没听过便算,既然听过便不敢不预。不过我辈小子学问浅薄,胸中所藏目录实在不足一哂。”指着胡寅对杨应麒道:“胡明仲的尊大人乃天下大儒,若得他指点,天下图书十九可至。”
胡寅微微一笑道:“邓兄过誉了。不过家父交游广博,师友间互相通问,对知道当世有哪些图书金石大有帮助。”
杨应麒大喜,说道:“若这样,应麒先代弊乡谢过两位了。”
三人饮酒叙话,但凡说到学问上,以林翼的学力往往不能置一言;讲到时事时林翼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怕说漏嘴也尽量不开口。
杨应麒这些年读书不少,单就儒学经史而论,在北国也可以和杨朴、张浩等抗衡。但来到汴京,遇上邓肃、胡寅这等书香子弟已有些相形见绌,及说到胡寅之父胡安国、当世大儒杨时等人,便只能遥望其项背而已。至于已不在世的周张二程,更是对之如望日月,可知而不可及。
他们喝的这酒是蒸馏酒,和传统的浊酒大大不同,劲力极浑,杨应麒和胡寅还有克制,邓肃却是酒到杯干,不多时候便已大醉。
杨应麒看着他这样子,对胡寅道:“志宏兄甚是性情,只怕将来仕途不顺。”顿了顿又道:“明仲兄心中亦有块垒,当此乱世,将来只怕也少不了坎坷。”
胡寅黯然道:“我等虽知事难为,但既受圣人之教,便当尽力。”
杨应麒听得怔了,伏在桌上的邓肃忽然长身而起,也不告辞,放歌而去。
别了胡寅,半醉的杨应麒跌跌撞撞走在汴京的大路上,忽然回头对林翼道:“他们身在局中,有心无力。我呢?我是不是有力无心?”
林翼忙扶住他:“七哥!你在说什么?”
杨应麒推开了他,自己回答自己道:“不是的,我也有心无力啊。咱们虽然有点钱了,可是这点钱在千军万马前又算得了什么?天下兴亡,不是几个人想扭便扭得过来的!何况这几个人还未必齐心!大宋啊!汴京啊!我看见了你,却留不住你……”
一路胡言乱语,说的渐渐是林翼听不懂的语言。不知多久,两人才回到都亭驿,看后门的人见他们喝成这样,只道这两个胡人是如乡下人进城般恋慕汴京的繁华美酒,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鄙夷。
杨朴早已回来,在驿馆内急得像青蛙跳滚水,见到杨应麒回来才稍稍放心,又责林翼怎么不看好七将军,让他喝成这样。林翼愤愤道:“他是兄我是弟,他是师我是徒,他是将军我是平民——他要喝酒,我哪里劝得住他!便是杨大人你也未必能劝得住!”
杨朴听得苦笑,只得扶杨应麒歇下,又唤来解酒汤之属。第二日杨应麒醒来,杨朴要跟他禀明宋帝召见之事,杨应麒道:“第一次赐见,怕都是礼节性的东西吧?”
杨朴道:“差不多。”
“那有什么好说的!”杨应麒道:“你是正使,自己决断就是,何必向我禀告?除非有什么为难之事,再找我商量不迟。”
说着又要出门,杨朴不许,杨应麒道:“我这次保证不喝酒便是。”
杨朴留不住他,却一定要派个卫士跟去。杨应麒道:“派个卫士跟去岂非行迹更为明显?再说我虽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五哥六哥他们,但也不是文弱书生。拔出剑来,不输给徐文手下的武士。”
杨朴沉吟道:“七将军,你和我说实话,你这次是否是有所为而来?若你一切都有安排,朴之便能放心。”
杨应麒笑道:“你说呢?”
这次他们却等到黄昏才出来,林翼问杨应麒这次去哪里,杨应麒说去麒麟酒楼,林翼张大了嘴巴道:“七哥啊!你才答应过杨大人,怎么就说话不算话了?”
杨应麒笑道:“怎么不算话?去酒楼不一定要喝酒。”
林翼不信:“猫不吃腥偷什么鱼!去酒楼不喝酒!说来谁信!”他时时在不关紧要处和杨应麒顶嘴,却不误正事,沿途问路,没多久来到麒麟楼。
杨应麒见门首绑着彩带迎客。进了门,一条笔直的主廊约有百步,主廊两侧又有两廊,都辟作小阁子。阁楼间灯烛辉煌,上下映照,把主廊檐下侍立着的二三百个待召歌妓照得如天上神仙。
这麒麟楼占地颇广,天井阁楼,明暗相通,连杨应麒也看得目眩神驰,林翼更是被那些脂粉晃得目瞪口呆。更难得的是上来问讯伺候的小厮服务态度极好,委婉道今日阁楼客满,雅座无虚,只有大堂有若干席位。
杨应麒道:“叫掌柜的来见我。”
那小厮一愣,但见杨应麒气派不小,不敢推脱,先引杨林二人到一个僻静处坐下,便去传话。不多时一个八字胡过来打讯,正要说话,杨应麒摆手止住他道:“叫大掌柜来见我。”
那掌柜吃了一惊,道:“大掌柜正陪一位要紧客人,客官您若有什么吩咐跟小的说便行。”
杨应麒道:“你去对周小昌说,海上的主人来了。他就明白了。”
那掌柜听见周小昌的名字脸色微变,不敢再推,应言去了。不多时那掌柜回来,脸上神色大见敬畏,躬身道:“大掌柜有请,两位随我来。”
林翼看的惊奇,随杨应麒起身,穿门越户,来到一处极僻静的阁楼,那掌柜打开门请二人进去,便带上门走了。
门内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待那掌柜退出去以后,又望了林翼一眼,杨应麒道:“心腹。”那男人便跪下要磕头。
杨应麒摆手道:“别来这套。我不喜欢被别人跪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便在炕上坐下,将那男人上下打量,笑道:“才来汴京一年便胖了不少啊,周小昌。”
周小昌脸上微微现出不安来,说道:“小昌不是偷懒,只是在这边经常要陪酒,所以便把一个肚子给喝出来了。”
杨应麒又挥了挥手说道:“我没怪你的意思了。当年跟赵、刘两家做生意派出去历练的人里面,你和余通算是最机灵的了,所以派到这里来。这一年来赚得不错吧?”
周小昌忙道:“赚得多少金银,靠的都是汉部本钱!这些小昌都存着,只等七将军调用。”
杨应麒笑道:“你怎么这么紧张?嘿!虽然这里离津门远,不过你花了多少钱,花在什么地方,我也都知道些。私卖白酒不入公帐的事情……”
周小昌一听吓得扑的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连声道:“七将军,我猪油蒙了心!你罚我吧。便是充我去流求也好,千万别逐我出汉部,要不我没脸见我老婆儿子了!”
杨应麒道:“起来起来!既然知错,便不当犯!你犯的错当治什么罪,回头自然有法可依,你给我磕头也没用。”
周小昌这才爬起来,垂头不语,杨应麒又道:“当初你南来时我便对你们说,大宋金银满地,诱惑太大,因此和你们有约定在先:只要你们没有背叛之行,汉部便不会不容你们。待大事了结,再将功过一起抵消论定。你们在大宋境内赚了多少钱,汉部公家得五分,狄先生和我们兄弟七人得三分,你自己得两分。这是立档在案、有文可考的誓约,都放在狄先生处存着。无论是赏是罚,都得依法令和当初的誓约条文办事。”他顿了顿说道:“这两分红利有多少,其实你比我还清楚!十辈子也吃喝不尽!只有奉公守法,这财发得才久,你怎么这么糊涂!本来按照汉部律例,功便当赏,过便当罚,不能互相抵消。若在辽南,你贪污的这笔钱便是死罪也够了。不过你们这次入汴干的是生死勾当,因此当初誓约曾有明文,只要不是背叛,再大的错也可由狄先生依据你们所立功劳给三次赦免机会。这机会你已经用掉一次了,剩下两次该用在什么地方,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周小昌连忙道:“哪里还有第二次!小昌在七将军面前发誓:若是再犯,那两次赦免也不要了,便请刑官依法行事,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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