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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海上之盟 第六十三章 登州的新榷场

  大宋重和元年、金天辅二年,大宋商界又出了一条大新闻:登州要开榷场了。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鸽子到处乱飞,十天半月间半个大宋就都知道了。

  但这个在某种策划下轰动商界的榷场其实十分简陋,只是沿着一个天然港口,在一片荒地上围上一圈篱笆,篱笆内支起帐篷,有几座帐篷,就有几个北国商家。

  这些商家有的卖人参,有的卖貂皮,有的卖铁具,有的卖皮货,还有几个商家卖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叫什么玉米、番薯什么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围在港口边乱跑的两百来匹马!

  大宋对马的需求简直是无止境的,一个地方只要有马卖,商人在一千里以外都能嗅到味道。

  本来,用篱笆围起来的那片荒地极小,马下船以后地方便大显狭促。别的货物可以收起来叠起来甚至放在船上,唯有马匹却不得不腾出一片地方来供养,要不非害病不可。因此刘七便去求王师中把地方划大一些。王师中心想买马于国有益,便答应了,请登州通判去划界。

  马商暗中贿赂了那通判十匹好马,那通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围上一大片荒地——反正那个地方又种不了田,又打不了鱼,又晒不了盐,根本就没人要。后来马商越圈越大,到后来那片地方大得足够给两百匹马来回奔跑了。

  马场也港口边的榷场连在一起,榷场的商家嫌地方不够用,就慢慢占用马场这边的地方。而马商居然也很合作地让出一片又一片的空间来。后来榷场马场连在一起,竟然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寨子了。

  这批人来了以后要吃要喝,要穿要住,因此就需要向登州人买粮买布,又得雇佣登州人造房推车。他们都不强买强卖,买东西、雇佣人价钱都十分公道,慢慢的登州人发现自己的活计多起来了,那个篱笆内的榷场一日比一日热闹,不断有登州的贫民进来找活儿干,或者做伙计,或者做苦力,会点武艺的还能做保镖。到后来不但贫民,连京东东路的一些厢军也来打工。有一些贫民实在安置不下,刘七便悄悄诱使他们上船,趁着向南的季风还没结束将他们载往大流求岛——那里有大片未开荒的土地和就手的农具等着他们。

  这些事情,登州的通判未必不知道,然而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因为自从这个榷场开设以来每个月他都能收到数目不小的孝敬钱。而登州知州王师中则从来没有踏足榷场一步,他是个典型的行政庸官,一切文书工作都处理得很好,却很难算得上能吏。每天干完公事,便在官衙后的花园里饮酒作乐,做了这么久的登州知州,他踏出州城也没几次。而那个榷场在登州清阳河入海口附近,离登州州城颇有一段距离,按王师中骑马的速度要整整一天才能到,因此要请他来视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不过,通判得了好处,倒也不敢忘了给他留一份,王师中对此也不抗拒。

  随着这个被人称为清阳港的榷场日益繁荣,京东东路三教九流各种人物渐渐都向这里涌过来,流氓地痞也越来越多,骚扰商家的事情便零零星星地发生了,商贾们不胜其烦,来求刘七,刘七和刘介等人商议了一番便来找登州通判,请他出面弹压。

  山东半岛濒海一带民风剽悍,又有鱼盐之利,一些不服王化的刁民或贩私盐,或做海盗,平时在登州州城也敢横行霸道,风声一紧又逃入海中。久而久之,连官府也不愿轻易招惹他们,只希望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彼此安生。

  因此这登州通判听了刘七的请求不禁头都大了,推诿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命案没有?”听刘七说还没有,便作无奈状道:“依大宋律例,没有犯事便不能轻易拘押,刘大人却要我如何去弹压他们?”

  刘七道:“既然如此,可许商人们雇些本地民勇在榷场内巡逻?”

  那登州通判道:“只要你们花得起这个钱又有何不可。”

  刘七又道:“此外尚有一事:依照大宋规矩,凡开设榷场,朝廷必然委派官员监视。又要由朝廷先买所需货物,剩下的才分给大宋的商人。这本来也应该,只是我们这个榷场还太小,来来往往的商人不到几十个。这样一个小地方若也要劳烦朝廷派人下来只怕大费公孥。能不能请通判大人和知州大人说一声,请他上表奏明,将朝廷抽取榷金一事略为延迟。”

  根据大宋泉州诸港规矩,榷场的交易都要在官服的监视下进行,且每次交易朝廷都要抽成。因此那通判一听这话心知肚明,这些商人分明是不想被朝廷抽榷金!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当下冷笑道:“抽取榷金那是朝廷规矩!哪能延迟!”

  刘七这段日子跟他打交道多了,早知对方是个什么货色,这时见他疾言厉色,仿佛是大宋的大忠臣一般,心中也明白他这是先敲打、后伸手的官场惯技,便陪笑道:“若由朝廷来抽榷金,只怕给知州大人的孝敬就要减少,那时候知州大人生气起来,我们吃罪不起。若朝廷的管制松些,下个月的生意必然更好,给知州大人的孝敬或能多出五成。”

  通判每个月拿到的孝敬钱比知州多出整整一倍,刘七表面说的是知州,其实指的却是通判。通判听了沉吟道:“知州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哪能因私废公。”

  刘七知道他是要抬价,面有难色,终于咬牙道:“商人们生计艰难,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这样吧,我把我该得的那份也拿出来,多凑五成的孝敬钱献上去。这实在不能再多了,再多不如直接让朝廷来抽榷金了。”汉部财务监察十分严密,刘七其实不敢乱收商人们的孝敬,既怕汉部的严法,也怕因小失大——杨应麒在琉璃屋另外留了一份分成给刘七,只要刘七不犯法,那份分成足够他安享一生了。

  通判听了刘七的话笑道:“刘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啊,其实我们也希望彼此方便。这样吧,我去跟王大人说说,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王大人和朝廷如何决断了。”

  登州通判选了个好日子,带了当月的孝敬钱来见王师中,摒退左右,说了奏请朝廷延迟派使者来管理榷场一事,王师中一听冷笑道:“你道朝里都是傻瓜么?我们这表一奏,谁不知道其中有私弊!”

  通判沉吟道:“那就把榷场其实已开的事情先瞒住。就说我们要选地段、建房屋,拖个一年半载,于我们也大有好处。反正登州这里山高水远,朝廷也没那么容易知道实情。”

  王师中听得颇为心动,却又摇头道:“不出旬日,朝廷就会另派使者从海道去津门,那时候如何瞒得过他们!”

  通判道:“去津门不一定要从榷场那个港口出海!州城这边也有旧港。当初榷场之所以不开在这边,防的是这些夷人近肘难制,如今却便利了我们从中取事。”又道:“若实在不放心,可派一队厢军在登州州城沿海处作个模样,就当是为榷场一事建港建屋。”

  王师中踌躇道:“若被人看出破绽……”

  通判道:“那些商贾能被少抽些榷金就偷笑了,谁会去告发?至于下面的人,我已经和刘七说好了,若再安排一批下吏去抽榷金,那是多了一层盘剥——下面那些干活的家伙,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与其如此,不如就都交给商贾们自己去管。我们每月定下一个数目,只要他们按时交纳,篱笆墙内的事情,谁去管他!”

  王师中道:“完全撒手不管,闹出乱子可怎么办?”

  通判道:“只要不出人命官司,管他们怎么闹去。若是敢闹出篱笆墙外,我的人自然会去镇压!”

  两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终于敲定孝敬钱的数目。通判去找刘七,又把和王师中商量好的价钱加了三成。

  刘介等商人头脑从刘七那里得到消息后无不高兴,又商量着该如何治理这个商寨小港,刘介道:“不如请七将军派人来管。”

  刘七道:“七将军说过,这里是大宋,若津门那边派官员过来,传了出去只怕大为不妥。惹得大宋朝廷发怒,我们连站都站不住!”

  赵观道:“那岂不是要我们自己来管?只怕难以服众。”

  高丽商人李相隆道:“我有个主意。津门那边的市集的日常事务也是由商会自己负责,只是税务、法务、治安牢牢掌控在官府手中而已。我们不请津门的官员,却把津门的管理的法门照搬过来,如何?”

  刘介道:“甚好,甚好。只是津门市集中有个商法官,调节各种纠纷。如今我们这里没有法官?该由谁来调节?”

  李相隆道:“津门那套商法很好,大家都服,就用那套法规作准则。至于法官,我听说管宁学舍专门有人学这个的,不如就花重金去那里请一个高才过来。”

  刘介笑道:“妙极!那税务也是这样。我们也从津门请一些精通算术的高才来管理这件事情,就按照津门的税率自己抽税。”

  赵观道:“抽上来的钱怎么处理?”

  李相隆道:“不是要给那些管理孝敬钱吗?”

  赵观道:“我算过,就算交了那些孝敬钱也还有剩余。”

  李相隆道:“我们要聘任法官,又要请人来结算税务,这些人都要花重金。此外还要叫人打扫道路门庭什么的,花钱的地方多了去。我还怕按津门的税率抽不大够呢。”

  赵观道:“如果不够,只能加一些税了,可万一有余该怎么办?”

  刘介道:“那我们就学孤山寺,建些学舍、义仓什么的,做做好事,也算是给自己积德。”在众多刘介位望最高,他这句话一说众人都纷纷赞成。接着又说起该选谁做这商会的会长,推来推去,终于把刘介推出来。刘介也是个有志向的商人,便当仁不让,做起了会长。

  他只干了一个月就发现登州的知州和通判都把清阳港的潜力看小了。虽然津门开港之后已经有不少北国货物通过泉州、明州的商船流入南方,同时江南的货物也找到了一个新的市场。但距离泉州、明州十分遥远的中原腹地,与津门的直接贸易数量几乎接近于零。因此位于山东半岛的清阳港一旦打开,尽管为时尚短、设备简陋,但它所吞吐的货物量已经让刘介十分吃惊。王师中和登州通判自以为狮子大开口,其实他们能吞下的也不过是清阳港交易税金的三成。

  大量的钱财在刘介这个会长眼皮底下来来去去,然而他却忍住了不去贪图便宜——清阳港的商人把津门的财物监督系统也搬过来了,这让执行公务者少了许多空子可钻,就算能得手,暴露的机会也很大。对刘介来说,廉洁为公以获得声誉,将来能得到的比贪污眼前这点钱财要大得多。

  更何况刘介本来已经是个富豪,他做这个会长更多的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能够更为体面。津门市集商会会长的位子早被赵履民夺走,刘介知道自己和汉部的交谊原没有赵履民长久,因此对这件事情也只能干眼红,这次在大宋境内混了一个会长也算是一种安慰。因此他做了清阳商会会长后不但秉公办事,还主动拿出许多钱来修葺新港口内的诸般公共设施。

  清阳港的事情杨应麒不久便听说了,他写了一封公开信祝贺刘介当选。刘介收到信件后喜出望外,杨应麒信中的一些暗示性语言让刘介感到七将军对登州这个商会的重视程度远过津门,跟着,他又隐隐猜到了这个七将军背后的某些意图。

  想通了这一节,刘介便干得更加卖力了,而杨应麒对刘介的各种请求也十分配合,几乎是要人有人,要物有物。清阳港的治理慢慢走向了正轨,税务与法务都颇服人心,并顺带着连登州州城也繁华起来。

  王师中不知道自己土地上那些不在籍的农民正悄悄地往海外流失,他看到的只是这片地皮因为外来人口增多而繁荣。在朝廷出使金国的使者到来前夕,一所私人出资的义学蓬莱学舍出现在登州城外的羽山,这所蓬莱学舍向整个山东半岛的十五到二十岁的学子开放,只要能通过学舍的入学考试,不但能入学读书,学舍还包吃包住。

  治下出现这样的义举乃是大好事,因此蓬莱学舍开学之日,颇有几分风流的王师中也应邀出席。学舍的规模还很小,教师只有七八人,藏书量也不是很大。不过其中有一批书还是引起了王师中的兴趣:这批书印刷十分精良,而版本则从未见过,不过种类则颇为贫乏:只有论语、孟子、礼记和前四史而已。

  王师中随手拿起《三国志》翻了一下,只见书上标出了句读。书的最后一页印着“津门书局”四字。再看回前端,赫然写着这批书总领点校者的姓名:杨应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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