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彦冲回到会宁第二日,完颜虎的哥哥宗雄来找他喝酒。折彦冲道:“不如喝茶。我最近在南边得到两斤好茶,乃是四川蒙顶,在这边极为难得。”
宗雄大喜,他勤勉好学,虽在战事频繁之中一日不废读书,杨应麒说他“样子完全是个女真,精神却比我还汉人。”他也以文武双全为荣,对汉文化各方面都极为喜爱。杨朴所传唐茶道、杨开远所传宋茶道、杨应麒所传新茶道他都有研究,此时折彦冲把蒙顶茶取出,他也不让侍从动手,摒退左右,亲自以宋茶道清煮法调试。本来折彦冲是主,宗雄是客,该当由折彦冲来煮茶才是,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折彦冲又不精此道,便由宗雄来动手。
炭炉上水一滚时,宗雄问折彦冲道:“今天二叔跟你说了汉部别迁的事情没有?”
折彦冲道:“说了。”
宗雄问道:“二叔怎么说?”
折彦冲道:“看来是非迁不可了。”
宗雄一边取水洗茶,一边道:“有说去哪里没有?”
折彦冲道:“没有。”
宗雄不再言语,专心于茶,茶汤入皿,端起嗅了嗅,品啧回味良久,这才道:“彦冲,有一些话,我犹豫了好久一直没开口。但现在大事将决,再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
折彦冲道:“你我名为郎舅,实如兄弟。兄弟之间,言无不尽,何必藏掖?”
宗雄道:“当初粘罕(宗翰)接引你们入我女真,我本来并不十分赞成,然而见你忠勇正直,应麒又博学多才,实大大有稗益于我完颜氏,因此便渐弃前嫌。你娶了阿虎以后,汉部与完颜更见亲密。我父亲去世之时让你在场,便是明证——他已完全把你当作自己人了。只是这几年来你们始终坚持保留汉俗,行事与我女真大大不同,女真人望见,不免有非我族类之感。没错,我二叔恪于当初的诺言不便逼你改俗,但他心里却是希望你能主动提出改俗。你是看不出他的心思么?只怕不是吧。你想保有祖宗家法,可这里是女真,是会宁!眼见我大金已经威震天下,你却还如此硬颈,二叔心中能无芥蒂?所以你近年功劳虽然越来越大,汉部所贡财货也是诸部之冠,但在二叔那里,反而不如先前亲信。”
折彦冲默然,宗雄继续道:“当初我父亲与二叔答应让你们保留汉俗,实是一种羁縻宽容的心态。譬如衣饰,可有亦可无。合意则佩戴之,若不合意,则弃之于地而已。因为不重要,所以宽容。但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汉部如今的实力已非等闲部族,可说是我大金极重要之臂膀,增减变动之间已有切肤之痛!二叔要容你,却如有异物存于腹心;不容你又势必伤筋动骨。不是二叔薄情,而是一国之内无二制。汉部法度宽纵,其他各部之人犯事往往逃入汉部,大家看你面皮,往往也不太过追究。但如果真要追究的话,那汉部此举不但犯忌,甚至可以说是犯法!此弊不革,若养成了惯例,我大金的法度还有什么威信?二叔还如何号令天下?天无二日,国无二法。汉部若不遵大金之法,如何称得上是大金之民?”
折彦冲低头不语,手中的茶都已经冷了也忘了喝。宗雄又道:“我派始祖函普公本非完颜部人,函普公自高丽远来入赘于完颜部之后,完颜部人又推他为首领,经七代而有今日之大业。可见我女真人并非刻意敌视外族,对于来归者,我族向来有海纳百川之量。彦冲你来归之情势大有似于函普公处,若能带领汉部从女真之俗,改完颜之姓,将来见亲见贵,不但他部不能及,就算是斡鲁、宗翰也要位居你下。”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宗雄,这一席话若不是你,旁人是不敢说、也不好出口的。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也很感激。其实能和女真融为一体,彼此无间,正是我和应麒梦寐以求的宿愿,只是旁人不解罢了。”
宗雄喜道:“当真如此么?”
折彦冲说道:“只是我们追求的,和你刚才所说又不大一样。”
宗雄道:“愿闻其详。”
折彦冲道:“函普公归完颜之事我也久有听闻。其实,我汉人一开始也非同一民族。三千年前之虞夏、两千五百年前之殷商、两千年前之岐周,据应麒说,这三代虽同是中华共主,其王室却不是同一民族。然而经两千年之锻造融会,自孔墨诸子出而文德一统。秦之统一,实际上是三晋的政治、齐鲁的学术借秦兵之武力统一中原。自此之后,无论晋人楚人,齐人燕人,具为中华。自秦至今又一千三百年,其间中原文德国力进退反复,难以一一为言,但就大体言之,则教化普衍,人文之盛,后实胜前。至于今日之大宋,中华人文已臻于极致!”
他顿了顿,将杯中冷茶喝了,继续道:“如今大宋有重文轻武之病,故宋不敌辽。辽承衰世,力不及金。当前我大金正处盛世,然而大金朝政有部族偏狭之弊,完颜优于各部,女真压倒各族,是大金为女真人、完颜氏之天下,非大金全民之天下。眼下我大金完颜各部族长具为人中豪杰,所以弊病一时未显。但一门英豪无百年之盛。想两百年前,耶律阿保机横行大漠南北、长城内外时,有谁是他敌手?如今他的子孙耶律延禧又如何?手下虽有百万之民,却如鱼卧俎上,只待我等前去宰割而已!今日女真压在各族头上,正如昨日契丹压在女真头上——谁知道明日又有谁如今日之女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子孙岂不是又要任新兴之族宰割?所以部族偏狭之政,不但无益于他族,亦无益于女真。若求真正的万年基业,唯有忘部族之偏,释家奴之囚。应麒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荆国人丢了货物,旁人着急,他却说:‘荆国人丢失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在荆国人手中,来来去去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可着急的’——这是视全族有如一体,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胸怀了。完颜部当前稍类于此。然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去荆字可矣’。去荆字,那便成‘人失之,人得之’,而无论得者是哪国哪族人了——这才是天下主义!这才是至善!所以我和应麒不是不愿意和女真融为一体,再无彼此,我们愿意的,不过不是要简简单单地让汉部退而为女真,跟着成为贵族,视他族为劣等,酷刑法,畜家奴;我们是希望女真能忘部族之私,以公天下之魄力进于中华!”
折彦冲这番话说完,屋内登时静了下来,宗雄默然半晌,道:“有酒么?”
折彦冲道:“得问阿虎。”
宗雄出去问妹妹要了马奶酒来,喝得大醉,胡歌而去。
这年九月中旬,大金首脑齐聚会宁。完颜阿骨打召六大勃极烈饮酒议事,哪六大?
谙班勃极烈、同母胞弟完颜吴乞买第一。
国论忽鲁勃极烈、大金国相、堂兄完颜撒改第二。
阿买勃极烈、堂叔完颜辞不失第三。
国论昊勃极烈、五弟完颜斜也第四。
国论乙室勃极烈、八叔完颜阿离合懑第五。
迭勃极烈、堂弟斡鲁第六。
是为六大勃极烈。大金建国不足两年,阿骨打虽然号为皇帝,但集权未彰,内部行的实际上仍是部落酋长决议的勃极烈制。因此杨应麒等人偶尔称阿骨打为“都勃极烈”别人也不以为非。
七人在会宁城外的山顶饮酒议事,阿骨打庶长子宗干、嫡长子宗峻、嫡次子宗望、撒改子宗翰、先主子宗雄、先主婿折彦冲等第二代子弟侍立山坡,不得与会。
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却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拿着一根直钩钓竿在城外偏僻处钓鱼。
忽然一个汉部的文书跑了来道:“不好啦!不好啦!”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情?契丹的骑兵打到会宁来不成?”
那文书气喘吁吁道:“不是。”
杨应麒淡然道:“若不是这事情,又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文书叫道:“七将军!刚才几位勃极烈从山上下来,让人传命,要我们汉部迁到南边去。”
杨应麒手中的鱼杆动也不动,问道:“谁来传命?”
那文书道:“二太子。”嫡庶连排宗望行四,但以嫡子计算则行二,会宁的人都叫他作二太子。那文书停了一下说:“大家都有些慌了,七将军,你快回去吧,看事情还有没有补救。”
杨应麒道:“我今天还没钓到鱼呢?”那文书听得目瞪口呆,杨应麒又道:“就这事了么?如果只是这事,那你可以回去了。”
那文书刚要走,哒哒哒两匹马奔近,后面一匹空着,前面那匹马背上一个骑士翻身下地向杨应麒施礼道:“七将军,大将军有召。”
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
那骑士道:“应该是议迁的事情。”
杨应麒这才舍了钓竿上马,回到汉村,母村外的谷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不少人见到他都叫道:“七将军!快想想办法!”
杨应麒见台上折彦冲、完颜虎都在,宗望坐在一边。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叫得这么急?”
完颜虎一脸不悦,咬着牙不说话。折彦冲道:“刚才勃极烈群议已定,要我们择日南迁。”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问宗望道:“宗望哥哥,都勃极烈要我们迁去哪里?”
宗望道:“复州。以彦冲为汉部猛安。复州原有户口也归你们统领。”
杨应麒道:“复州经契丹乱政,多有逃亡,这时候能有多少户口?前几天我才统计过,将原来宁、复、苏三州并在一起,也不过三千户。再说那里地势颇狭,临海多山……”
折彦冲挥了挥手打断他道:“别说这些了。复州再小,能比汉村小么?我们在这里能过活,去到那边也可以。”
杨应麒道:“这里是大金龙兴之地,都会所在,不一样的。”
台下汉部的人听见,都附会着说:
“是啊!去到那边,不是又要重新开荒?”
“那我们留在会宁的田地怎么办?”
“还不就被别人借走?”
群情汹汹,大有不肯罢休之势。折彦冲扬了扬手,人群才静了下来,折彦冲问道:“我问你们,来到会宁之时,我们谁手中是带着田土房屋来的?”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折彦冲继续道:“没有都勃极烈的庇护,我们能有今天这么安定的局面么?在这个乱世,荒地易垦,安稳难求!你们是不是在后方生活得太久,都忘了前线是怎么一回事了?”
众人登时变得没了声音,许多人低下了头,然而眼中还是不舍。
折彦冲道:“马群多了,大了,也得另择水草而居,否则就会互相挤压!自大金开国以来,汉村人口日繁,都勃极烈也是为我们长远打算,给我们划了一片比汉村大得多的土地。那里背山面海,物产丰饶,只要我们肯努力,将来一定会生活得比在会宁还好!”
许多人已经被折彦冲说动,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心想:“说是人口太多了要迁移,但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这还不是仗势欺人!”
折彦冲又道:“大家信任我,所以才来归附我。但你们若不愿意走,我也不会强求大家。我会去求都勃极烈,让他给大家留一块土地,留一些房屋。只要大家入了女真籍,奉令守法,我在不在也没什么区别。”
锻造屋的头儿张老余站出来道:“大将军!我们从死谷跟你也跟到现在了,没道理现在离开!你走到哪里,老张便跟到哪里!辽南也好,辽北也罢。山边海边我们都跟去!”
锻造屋和琉璃屋的人都一起呼道:“山边海边都跟去。”
折彦冲见众人如此,眼角微湿,说道:“谢谢你们,还是和当初在出谷的时候一样,愿意去的不愿意去的都自己决定,明天去应麒那里报知,由他全面安排。”说着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和折彦冲对望一眼,终于也站出来道:“大家要相信大将军,也要相信我,到了海边我也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起来的。”汉部财神爷的承诺可比折彦冲的鼓动实质得多,许多人便都舒了一口气,但仍有不少人心中对去留举棋不定。
折彦冲道:“好了!没其他事情了,就都散了吧。去留自己决定,不许再在这件事情上起哄了,否则就是犯律了。”
人群散去后,宗望对折彦冲道:“汉部的人对南迁好像不是很满意啊。”
折彦冲道:“他们安乐惯了。”
宗望道:“彦冲,如果你也不乐意,趁着几位勃极烈都在,我和你一起去求叔叔,请他们收回成命。”
折彦冲却摇头道:“不用。复州有小半个辽东半岛,够汉部生息了。再说辽南那边人心其实未必很稳,会宁对那里鞭长莫及。将汉部南移,对威压渤海、防范契丹都有好处。”
宗望点了点头道:“你此次南去有什么打算么?”
折彦冲道:“诏令中要求南迁的是汉部,可没说要我也往驻复州啊。我是汉部的首领,所以要对他们负责,给他们争取个好去处。但我更是大金之臣,等我领他们到南边安顿好,自然回会宁来复命待诏。我想国主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宗望微微一笑道:“没错。彦冲,你没让父皇失望。现在我宣读父皇的第二道诏令,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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