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村建成以后,杨应麒便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每日读书不倦。女真地方书少,根本不够他读。后来赵观刘从带来许多书籍,这两年来也已被他读尽。他已经深深地融入到这个时代里面,为这个古文明所倾倒。
这次和折彦冲道别后回到汉村,他也不谈战事,也不论部政,偶尔人家来问他这个刚从前线来的人“战事如何了”,他也只是轻轻说声“很好”,然后便不再多提。他每日都坚持散步,日复一日,把汉村走了一遍又一遍。国小民稀,易出亲民之领袖。杨应麒散步的时候并未介入汉村的事务,但有他这个高阶领导人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争吵也不好在他面前发生,所以每天杨应麒外出散步的一个时辰,便是汉村最平静的时光。而各村村长、各大队队长更不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以权谋私,潜伏在汉村的许多恶性因子,都在杨应麒轻轻的脚步声中散于无形。
每天早上他散完步回来,照例是读两个时辰的书,然后给杨朴招揽来的三十几个年轻的读书人讲课——这些人小伙子在大宋连秀才的水平也达不到,但总算比瘟疫谷的那些人好多了,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年轻,容易接受杨应麒的灌输。从外表看来,这些学生的年纪都比杨应麒大,所以当初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个个看杨应麒时都是一副诧异而不服气的眼神。但一堂课下来杨应麒就把他们给折服了——有真本领,到了哪里都能服人,否则再怎么穿越也没用。
杨应麒给这些学子讲课会一直讲到中午以后,然后午睡,睡醒后便会有一群完颜部的孩子来找他讲书,一直讲到黄昏。
这日杨应麒正和孩子们讲《论语》,完颜宗磐和完颜希尹冲了进来,宗磐兴冲冲道:“大捷了!大捷!爹爹让孩子们一起去庆祝!”他口中的爹爹,便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每逢阿骨打征战在外,吴乞买便担负起金国的整个后方,是女真族内排名第二实权人物,根据女真兄终地及的传统,也是阿骨打之后的第一顺位继承者,因此在国中族中都极为尊贵。
几乎所有的孩子一听宗磐的话兴奋起来,只有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依旧拿着书本坐着。杨应麒头也不转,斜了完颜宗磐和完颜希尹一眼,继续讲书,站起来的孩子见了杨应麒的样子,尴尬了一阵,又都乖乖坐下。
宗磐皱了皱眉头,就要说话,却被完颜希尹一扯,退了出去。宗磐在门外大声道:“这算什么!他们汉人老说守礼,他自己却这样无礼!”
完颜希尹道:“你小声些。我们本不当这样贸贸然冲进去的,说起来是我们失礼在先。”
两人走出一段路程,宗磐又道:“我看孩子们迟早要被杨应麒这小子带坏!”
完颜希尹忙道:“你这是什么话!应麒兄弟年纪虽小,但胸中学问却大,这一点可是连皇上都称赞的。”
宗磐哼了一声道:“我看那些都是没用的学问。说起来,那个没站起来的小子是谁来着,挺眼熟的。”
完颜希尹呵呵笑道:“那是宗宪。”
“宗宪?”宗磐却想不起来是谁。
完颜希尹道:“就是阿癞。”
宗磐惊道:“阿癞?那不是粘罕(宗翰)的弟弟么?宗翰海东青一样的人物,他弟弟怎么这样斯文!”
两人渐说渐远,不再闻汉村书斋里杨应麒的讲书之声。这边杨应麒又讲了半柱香时间,这才道:“好了,今天有喜事,就到这里,去玩吧。”
众少年争先恐后地抢出门去,刚才没有起身的宗宪却依然坐着,杨应麒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你很好。也去玩吧。”
宗宪恭敬地站了起来道声“先生,我走了”,这才离开。
学堂散课后,杨应麒来到庙算堂,召来杨朴,杨朴一入门便道:“大喜啊!我军大捷,歼灭辽军七十万!”
杨应麒笑笑道:“七十万?哪有那么多!”
杨朴道:“便没有七十万,这次大胜也足以威震天下!”
杨应麒却半点不为所动,似乎早就料到了,只是说:“那也是。”
对于杨应麒这种举重若轻的姿态,杨朴却也见惯了,只听他岔开了话题问自己道:“东京一道人才如何?”
杨朴心中一动,回答道:“东京道在大唐时是安东都护府所在,南临东海,东接高丽,汉人旧裔、渤海遗种甚多,虽不如南京道西京道这些汉人聚居的地方繁庶,但其腹心地带也颇有教化,若论文学之士,比上京道和大金已有之地强多了。”
杨应麒又问道:“你久为东京道士子,想来和他们多有沟通。”
杨朴笑道:“小杨将军要网罗士子了么?其实这事我早就在做了,铁州、信州、咸州、宁江州的良才已经被我们和撒改国相瓜分殆尽。不过大金所占均是极北之地,此地所谓良才,不过粗通文墨而已。”
杨应麒问道:“那辽阳府附近呢?辽阳府乃东京道人文荟萃之地,人才必多。此刻东京虽然还在契丹人控制之下,不过你常常托赵观刘从送信,想来是有和南边的士子互通音讯。”
杨朴叹道:“那边的士子深服辽化,虽然我军连番大胜,可他们还是不很看好我们。我这几个月来发信相邀,大部分如泥牛入海,连封回信也没有。就是偶尔有一两个回信的,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跟我谈诗词,论经学,对我的殷勤之意却全然不管。”说着瞄了杨应麒一眼,心道:“这段时间他不是读书就是游玩,似乎什么事情也不管,但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我给南方士子通信这种事情也瞒不过他的法眼!”
杨应麒似乎没注意杨朴的眼神,只是点头道:“这是读书人的臭脾气,倒也不必放在心上。这次我们大捷了,他们的态度多半会大有转变,以后你做起事情来也会顺当很多。”
杨朴嘿了一声说道:“不错!这次可是大辽皇帝亲征!我原来也觉得我们胜算颇大,只是没想到辽人会输得这么惨!”
说到这里兴奋得声音微微颤抖。他生养于辽代,打心里埋藏着对契丹政权的敬畏。虽然金军连番大胜,但许多人还是不是很相信金人可以克辽。在许多人心中——甚至是金国的首脑人物心中,都只希望金国可以顺利建国便属侥幸了。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和杨朴等人不同,杨应麒一直对金军必胜充满了信心,他的信心甚至比金国的领袖阿骨打还要坚定!原因无它,就是因为他“知道”金军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我们来到之后女真人确实有了些改变,但似乎只是变得更强。”这句话,他当然没说,只是对杨朴道:“这次大捷自然可喜,但我现在想的,却是下一步我们要做的事情。”
杨朴说道:“此战全胜,战果多半比上两次更为丰硕,我们可得好好准备才是。”
杨应麒问道:“准备什么?”
杨朴道:“辽廷征集兵马来与我军开战,动员令是越来越南了,因此军队中的汉人、渤海也越来越多。此战若胜,汉俘必多!若是超过一万,只怕汉村就不够住了。”
杨应麒闭上眼睛,思虑了一会睁眼道:“这个我倒不担心,我们的管理系统已经成型。只要人口在十万人以内,这个系统都足以控制。”
杨朴问道:“若超过十万呢?”
杨应麒道:“超过十万就难说了。现在我们的一切土地、房屋、牛马、土地都是公有,部民因其战功劳力得到相应的财物,但房子土地却半分也无。如你所说,这不是长远之计。十万人以内我们可以从容算计,秉公分配。若人口滋长,地盘渐大,我们这种管理法子就不大行了。”
杨朴道:“朴之这些天来沉思冥想,倒觉得现在汉村的制度极好!选贤与能,人尽其用,讲睦修信,夜不闭户——虽然连年征战,但仓廪殷实。大家的生活,无论是兵是民都过得很不错。且全村如同一体,就像一家人一样!正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汉村还没有老人,刚出生的几个小孩子也都还在襁褓之中,但可以预见,像折将军承诺过的那样——老有所养,少有所育——一定可以实现!礼记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我看我部现在也差不多了。”
杨应麒听了杨朴这番话哈哈一笑:“你把我们汉部的成就抬举得太高了。”
杨朴正色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杨应麒道:“不错,礼记上说的那些,我们确实大多做到了。但我们有个大前提,那就是村小,人少——这是我们的局限,也是我们能够成功的原因!正如你刚来时所说,十里之地,千户之家,这么小一个汉村能有多少事情?我们几个的能力都不算差,因此可以把这个小地方管理得细致。只要我们几个首领立身正,眼睛明亮,村里就藏不住奸邪!所以我们汉村才暂时性地没有人事腐败问题。但是如果我们的势力继续扩展下去,有一天便会突破我们能照看到的极限。等到我部人口超过十万,你我便难以通过自己的眼耳知悉汉部所有的一切了。”
杨朴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现在村里的人都服我们,因此我得以从容将所有货殖之母——如田地,如琉璃屋收归公有,土地出场、工商所得也都入我之手——这些都基于他们对我的信任。只要我没有贪婪之心,便能按各人的贡献公平地分配下去,但这也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无法能凭一人之力掌控所有财务,那时怎么办?”
杨朴道:“一人之力不行,可以培养人才作为手足耳目。”
“人才?”杨应麒笑道:“我可不敢说我们招揽和培养的人都一定能够秉持公心办实事。不过等格局做大了,还是得把权力分配下去的。人才的培养和管理,那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孔圣人忙活了几十年,弟子三千,及门七十,但天下还是没有大治。不但天下没有大治,连鲁国也没有。他老人家都这样,更何况我?”
杨朴道:“圣人无功,在于时局。”
杨应麒道:“说得好!时局二字点得很准!我们如今得以从容布开这个事业,也得益于时局二字。简言之:便是我们能依附女真,少了独抗强国之厄,此得一个安字;销售奇货,以契丹、大宋的市场来供养小小一个汉村,此得一个富字;四周都是蛮族,部民们原本不是贫民就是奴隶,若不依汉部,就有为奴之噩,所以一旦进入汉村都能极快地成为我们的一分子,此得一个忠字;我们的事业刚刚开始,几个领袖都是英雄人物,风气所激,便使我汉部如同一个全新的民族一般,人人以勇为荣,以怯为耻,此得一个义字。一个安、富、忠、义的部族,想不兴旺都难!而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们能顺应时局。”
杨朴沉吟道:“然则这四点,似乎都能不长久。”
杨应麒道:“那也未必,只是要看我们要如何去维持。不过只要我们有自强之心,则不能久安他人篱下;有吞囊天下之志,则终不能以奇货为国基——琉璃屋的利润,分给一万个人尚多,分给十万个人可就嫌少了!我们现在所有的土地,给几千人种还行,给一万两万人吃也够!因为我们的作物好,知施肥又多牛马!但若人口急剧扩张,迟早非和女真人发生矛盾不可!现在我们田土工房均公有的制度,到底也不是长久之策,只能算是个过渡。”
他说到激动出,有些张扬起来了。但听在杨朴心中却是一阵莫名的震动,杨朴道:“然则七将军你心中的长久之策是……”
杨应麒就要大谈他的大计,话到喉头,忽然省起道:“唉,我张狂了。”便住口不言。
杨朴道:“七将军莫非还对朴之有忌?因此不愿言明?”
杨应麒笑道:“说哪里的话!我可是把汉村的庶政都交给你了,刚才那番话,犯忌的还少么?连‘不能久安他人篱下’的话都说了,哪里还会对你有所忌?我不愿说,只因政事一道最是累人,纸上谈兵有何用处?我们占了这么多的便宜,到头来也不过做到‘大道之行,一村为公’,可见政事之难。只有自己做事了,才知道古人的难处!空话少提,一切都得慢慢来,一边摸索一边干吧。天下为公的事情我们暂时还管不着,先管眼前汉部的事情。”
杨朴听到这里也知道杨应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便说道:“粮草已经发出去了,接待新俘的村子、衣物也已准备好……”
杨应麒听了道:“这些都不必说,我相信你能办好。”
“那七将军口中的大事是……”
杨应麒道:“我想让你做出一批地契来,这件事却得秘密,就算是大哥大嫂,他们不问起你暂时也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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