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彦冲见杨应麒来宾州,问道:“阿虎怎么样?”
杨应麒道:“一切都好。”
折彦冲点了点头,这才问道:“我们的俘虏是一批批的往汉村送,那边的事情想必是千头万绪,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杨应麒笑道:“经过上次收服俘虏的事情后,汉村已经形成了一套系统,如何安定人心,如何挑选人才,如何让他们融入汉部,自有一个运作的套路在。我只负责创制,琐碎的事情就尽量让下面的人去理会吧,我又何必操太多的心!地不过十里,户不足千家,这点地方人口就怕我会忙得焦头烂额,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曹广弼道:“然则我们的钱粮还够用么?”
杨应麒道:“这些事情在开战前我早有准备。何况这次大胜,开远哥送过来的胜利品数量十分可观。赵观、刘从等见我们形势大好,也都变着法子给我们输送紧要物资。我将契丹、奚族的俘虏去和女真人交换汉族、渤海俘虏,又将珍宝器玩通过阿虎嫂子都分赠给了女真豪强的家人。只留下了粮食、衣布。如今东村已经住满了千来人,第一批的人已能帮忙开矿打铁,牧马放羊。人口虽繁,但只要挨过了这一年,一切就都如意了。周胜说明年第一个收成季节到来,我们靠自己的产粮养个万把人完全可以。到了第二个收成季节到来,便是养个三五万人也没什么问题。而且随着投入的人手越来越多,我们的粮食情况会越来越好。”
折彦冲道:“人手我们是多了,可土地……”
杨应麒道:“还记得我们从那个无名山谷中带来的东大陆作物么?那些东西需要的土地,和传统作物需要的土地大不一样。所以我们现在都是在女真人不要的荒地上种植,暂时也没起什么矛盾。”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听起来汉村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嘛,那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杨应麒笑道:“我那边的事情大体如意,却不知你们这边如何?”
狄喻把战况、战俘、新兵等事说了。
杨应麒听完点头道:“好。我就怕你们把兵力扩张得太快。大哥现在是猛安,八百人的队伍完全配称得起。不过宾州城小地狭,不宜久居。这个地方还是留给完颜宗室镇守,我们这就回去吧。”
折彦冲一怔道:“回去?现在?需要这么快么?”
杨应麒道:“大嫂在家苦等,这里的将士在汉村有家室的也不少。辽人虽败,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趁着辽军还没有大动作,让大家回汉村休养吧。那边的条件,毕竟比这里好多了。”
狄喻与曹广弼都听出杨应麒话中有话,知道他心里一定另有打算,否则不会丢下汉村特地跑来。
曹广弼见周围没有外人,单刀直入问道:“应麒,你是要避嫌么?我看女真人待我们并无罅隙,特别是大哥完婚以后,双方更无猜忌。你这样是不是太小心了?”
杨应麒道:“等到有了罅隙,再想弥补就难了。眼下我们的力量不足以自立,还是呆在完颜部眼皮底下老老实实过生活比较好。我来之前已经请示了都勃极烈,说汉部男儿多思家园,他已经允许我们回会宁了。明天斡鲁赛就会过来接手宾州。”
折彦冲沉默半晌,不再反对,让狄喻帅四百军守宾州,阿鲁蛮为副,只等完颜部派人来交接。自己和曹广弼、杨应麒、杨开远、萧铁奴尽起四百骑兵、五百工兵,向会宁进发。杨应麒看着那工兵的行伍,说道:“我们的主战兵力才八百人,工兵却有五百,汉村还有两百,这个比例也太不对劲了吧。”
杨开远笑道:“有什么办法,一路上他们筛下一些人来,又不好重新塞回俘虏营,便都归我统领。”
折彦冲想了想道:“这些人素质其实不错,可以抽出一半来作后备!”
此战汉部共俘虏了一千八百多人,其中六百人编入行伍,其余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工兵后备。琉璃屋与锻造室一时用不了那么多人,杨应麒便都让他们去开矿运煤、搬石建村。
路上杨应麒道:“我们汉村之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男多女少。这次东路、东南路军掳掠了不少渤海女子,看得汉村的光棍个个流口水。”
折彦冲道:“然后呢?”
杨应麒笑道:“许多人当然想方设法要去买一个来解火。我当即定下条例:汉村不容奴隶,就算是买来的女人,也只能做老婆,不能做女奴。要买老婆的,钱不够可以到我这里来借。”
折彦冲笑道:“若是这样,汉村现在一定热闹得紧。”
杨应麒道:“是啊,我出发之前,已经有三百多个光棍来借钱办婚书。”
折彦冲奇道:“婚书?”
杨应麒道:“也是新定下的条例,我们是文明人,成婚不能野合,要到村长那里领了婚书,才能成亲。嘿!这三百人用来买老婆用的都是茶,他们的婚事,可把我手里的茶叶掏空了。”
折彦冲笑道:“有家有室,这对安稳汉部的人心大有好处。不过我们新村的房子不是五六个人一间的么?娶了老婆如何过活?”
杨应麒道:“那是半军用的房子。每个村我都留了地皮,打了房坯。娶了老婆,仍然可以买砖头石料把一个小家盖起来——嗯,当然,还是得来汉村借钱。”他指了一下后面说道:“这几百人里头,有老婆的也就几十个吧。等他们都回去,那些没娶妻的看见民部的光棍个个娶老婆估计也会大大眼红,那时肯定又是一轮娶亲热!不过他们好,这场仗打下来,多半也得了不少奖赏,买老婆盖房子不用到村里来借钱。”
折彦冲回到会宁汉村的时候,除了本村以外,周围另有三个村子炊烟飘起,诸村错落,一派热闹。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本村坐西北而朝东南,经过扩建后可容三千人,此外有八村环绕,因其所在方向分别是前、后、左、右,东、南、西、北。每村可容两千人。将来若把九个村子连成一气,可以构成一个容纳五万人的小城。不过这大概要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曹广弼道:“那我们汉部现在共有多少人?”
杨应麒道:“确切的数字,暂时连我也说不清。大概是三千了吧。除了战俘和部民刚刚买来家眷,还有不少逃奴——你知道的,我们汉部无奴隶,女真豪强的许多奴隶忍受不了,就多往我们这边跑。不过我也只收会说汉话的。”
曹广弼道:“我年中见你大兴土木便觉奇怪,不过现在看来,倒像你早就算准今天情形一般,要不然不会在那时候就给这几个村子打下坯子。老七,你不是真会什么武侯神算之类的本事,能知过去未来吧?”
杨应麒笑道:“我说我有,你信么?”
曹广弼笑道:“不信!”
杨应麒道:“辽人甚是失策!这几次调兵遣将,每一次都透露出中枢决策者的无能!若他们一开始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压来,只怕我们现在早被碾成粉碎了。可他们倒好,军队是一点一点地派,败仗是一个一个地打,人力财力一点一点地往这边送,简直不像来杀敌,而是来资敌!就像发现山间出现幼虎,却先派一头猪来,被吃了;再派一匹马来,也被吃了;再派一条猎狗来,还是被吃了。等到他们醒悟过来要全力出击的时候,幼虎已经变成猛虎了!”
众人一边谈论着,忽然阿鲁蛮指着远处道:“是嫂子!”
折彦冲望见,连忙飞马过去,跳下来扶住妻子道:“你怎么跑这么远来!动了胎气怎么办?”
完颜虎笑了笑,指了指背后,原来她背后还跟着几十个女人,都是来迎接丈夫回家的。其中有几个和完颜虎一样,也是肚子挺起,或尖或圆。
行伍中的丈夫们早看见自己的爱人了,却都忍着不敢动。杨应麒心道:“这个队伍,看来是训练出来了!狄、曹练兵的本事果然了得!”
曹广弼一招手,道:“好了,就此解散!去见亲人吧!”
几十个成家了的立即欢呼着冲了出去,另外三百多人却愣着不动。
杨应麒道:“新来的战士,都安排在左村。没成家的男儿们,领你们的同袍到村里去!顾大嫂在那里等着呢!”
杨应麒回头见曹广弼看着各携家眷回去的属下发呆,笑道:“哎哟,大冬天的,二哥却猫儿发春了!”
曹广弼啐了他一声道:“胡说八道!”
杨应麒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何必掩饰?说起来,二哥你也二十了,是时候成家了。”
曹广弼摇头道:“我不想在这里成家。”
杨应麒奇道:“那你要到哪里去?”
曹广弼道:“如果有可能,我想回中原……”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但这个梦未免也太遥远了。”
说话间两人的马已经走近村口,但闻村口一阵喧闹,几个人在吵闹些什么。
杨应麒见那群人中心有一个竟然是帮自己打理文书事务的胡茂,不由得有些奇怪,跳下马来道:“怎么回事?”
周围的人看见他来,都纷纷道:“好了好了,小杨首领来了。”
杨应麒见围在这里的都是手底下的文员,心中不由得又添了两分讶异。他一直重视文事,只是北鄙之地通文识字的已经不多,说到学识渊博,汉村到现在为止更是一个没有。这些人都是粗通文墨之徒,杨应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培养起来,构成了初步的文吏系统。因此,这些人也算是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下属了。
这时胡茂见到他,竟然两眼一眨,流下泪来。杨应麒惊道:“你这是干什么!男儿有泪不当流!你虽然干的是文书工作,但我汉部人人都要能上马挎刀!怎么能轻易哭呢?莫非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胡茂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一个人,好久才憋出一句:“他……他欺负人!”
杨应麒闻言看去,却见是个中年,眉目清朗,虽然衣冠多有残破,但整理得十分齐整,心中暗暗称奇:“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江南汴京那是毫不奇怪,这塞北苦寒之地,怎么也有这样的衣冠人物。”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旁边一个伶俐的人便把事情的本末说了。
原来杨应麒临走前曾和完颜各豪强有个协议,凡是汉族俘虏,都归汉部,会说汉话的渤海人也算在内。汉部也不是平白无故地要人,而会拿折彦冲等俘虏到的契丹、奚族、熟女真等族的俘虏来交换。后来汉部的外族俘虏交换完了,杨应麒又让胡茂拿了钱财去赎。胡茂等人在赎人之后,都会问对方擅长什么,是否识字等等,如果识字,以后便会编入文员队伍。
女真豪强和汉部的关系很好,杨应麒“不愿同胞为奴隶”的理由又光明正大,这件事情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到了眼前这个中年人身上,却是奇峰突起。
这人是铁州人士,因战乱被误俘来到此地。他自称识字,胡茂把他带回汉村本村后,便考了他几个问题,又让他写了几个字,见他的字写得漂亮十分高兴,就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帮忙。胡茂是杨应麒的副手,在村里地位颇高,别人见“胡秀才”让这个中年人给他打下手,都替这个人高兴。
谁知道这个中年人听了没半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提了些问题考起胡茂来。一开始胡茂随口应付,谁知道这中年人越问越深,由孔孟旧章考到王安石的新义,句句引经据典,没一句平白话。到最后胡茂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回答了,只是在那里干瞪眼。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道:“这中年能活活把胡茂给问哭,看来书读得不少,就不知道他的学问主要是辞章,还是实学。”
胡茂指着那中年对杨应麒道:“小杨相公,他太欺负人了!他居然说我的学问给他提鞋都不配!还说他如果来汉部,就得由他来总管一切事务,让我给他打下手!我……他……”显然刚才他被那中年人问得窘迫异常,这时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杨应麒对胡茂笑道:“学问不成,以后发愤苦读也就是了,哭什么哭!”指着那中年道:“你这个狂生,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也指着他道:“你这个孺子,叫什么名字?”
杨应麒不过“十四五岁”,但在汉部中地位奇特,周围的人见这中年对杨应麒也如此无礼,无不愤怒,胡茂大声道:“杨朴,这是我们汉部最有学问的小杨公子!你休得无礼!”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杨朴?原来我们也算是本家。”
杨朴却冷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敢号称‘最有学问’。哈哈,北鄙之地,果然是文荒。你们村就连个知书达理的大人都没有了么?”
胡茂等就要发作,杨应麒却挥手让他们静下来,对这杨朴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有学问的了。为何却流落至此?”
杨朴嘿了一声笑道:“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孔子犹有陈蔡之厄,何况我辈!”
杨应麒笑道:“圣人不是我辈该胡乱攀比的。嗯,我经书读得不熟,也不和你比着掉书袋。刚才你是不是说,如果你来汉部,则一切事务都要由你来管?”
杨朴淡淡道:“若我愿意留下,居此位自然理所当然。”
杨应麒笑道:“这汉村的俗务,我早就想脱手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几千人的生计,可不是会作几首歪诗、背几章《礼记》就能治理好的。”
杨朴冷笑道:“十里之地,千户小邑,致平也不过反手间事。”
杨应麒听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笑道:“哦?那你倒试着说说我部的好坏。”
杨朴道:“我听说这子母村的建制都出你手,想来你也有些学问。若论农牧工虞,也颇有可称道之处。你们才不过二三千人,你却又预先打下这八个子村的坯子,则对将来之事,想来也有意料之能。”
杨应麒听得眉毛一轩,道:“说下去。”
杨朴道:“可惜你所能意料,也不过一二年、两三年,胸中没有十年之规划,更无百年之眼光。所以你这汉村的建制,放诸一二年间,则处处高明。放诸五六年间,则颇见破绽。放诸百十年间,便显出建村者全无远见!”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来来来,到我住处来,前些天我才得了二两好茶,乃是雨前龙井,塞外难求。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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