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干宗望追丢了完颜虎,回来后被阿骨打骂了个狗血淋头。眼见形势危急,忽然有人叫道:“回来了!”
宗雄道:“谁回来了?”
“两人都回来了!”
宗雄提了一把刀就冲出村来,阿骨打和撒改等人也连忙追了出来,只见村外两匹马渐渐走近,一个是穿着短衣的折彦冲,一个是包在袍子里的完颜虎。
宗雄怒吼一声,提刀来杀折彦冲。蓦地完颜虎横了过来拦住道:“哥!你要干什么?”
宗雄道:“我要杀了这王八蛋!”
完颜虎道:“你敢杀他,我就杀你!”
宗雄愣住了,背后一个老者哈哈大笑,却是女真的国相撒改。宗雄蓦地看见妹妹袍子底下穿着男人的外衣,叫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完颜虎道:“不用你管!”回头对折彦冲道:“我去换件衣服,你也去换。然后我们一起去见爹爹。”
宗雄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完颜虎大声道:“我们要成亲,就是这么简单!”她举起那把刻着虎字的弓高声道:“昨天的事情,谁也不准再提!要不然我对他不客气!”
宗雄不知所措,回头望着叔叔阿骨打和国相撒改,阿骨打道:“现在你妹妹最大,听她的吧。昨天的事情,谁也不要再提!”
狄喻等大喜,鼓动着把喜乐奏了起来。一直最活跃的欧阳适这时候却呆在一旁不动。萧铁奴在一边道:“你干什么?”
欧阳适道:“我看不懂啊。”
萧铁奴附耳道:“告诉你个秘密,昨天我给折老大喝的最后一杯酒里,下了点药。”
“药?什么药?”
“小声点!你想死啊!本来我是算计着让那药在洞房的时候发作的,谁知道老大竟然逃跑了。不过还好,看现在这情形,只怕那药还是发挥作用了。”
欧阳适年纪不大,但也是一肚子的坏水,早不是在室的童子了,眼珠一转笑道:“原来如此!我说老六,当初你被骗婚,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萧铁奴一听恼羞成怒,给了欧阳适一个手肘,也不理他弯腰惨叫,径自离开了。
折彦冲这场婚事规模既大,中间又经历不少波折,在女真各部中被广泛传扬,人人都在背后胡乱猜测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没人敢在公开的场合乱说。
乌雅束和阿骨打都是识大体的人,见折彦冲和完颜虎婚后十分亲密,完颜虎更是成日笑逐颜开,便都不再过问那晚的事情,对折彦冲也视同子侄了。
狄喻等人松了口气,汉部的运作也重新上了轨道。折彦冲过了婚后最蜜里调油的那段时间后,把几个首领叫了过来,狠狠地把欧阳适训了一顿。
欧阳适笑嘻嘻道:“老大你别这样嘛!怎么说我也是‘坏心’办了好事。”
折彦冲脸色一整道:“少嬉皮笑脸的!我现在跟你说正经的!你这次犯了错误,无论如何是要罚的,否则我们汉部的纪律都没了!”
欧阳适道:“怎么罚?”
折彦冲还没回答,杨应麒道:“处罚不能由上位者随心所欲,而要根据已有的纲纪和成俗来判定。否则无论轻重都很难说得上公平。”
折彦冲道:“我们又哪里有什么纲纪、成俗?”
狄喻点头道:“这是我们的一个大问题。现在我们才三百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人盯着一人,大家都没机会去做坏事。但这只是暂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总是要定的。”
曹广弼道:“我们是汉部,何不就以国法为家规!”
狄喻道:“若说国法,却不知你要用《唐律》,还是《宋律》?”
其时大唐虽然灭亡,但《唐律》却仍然被契丹诸国沿用。在雁门关以南,是《宋律》的天下;在雁门关以北,各国则依然遵循《唐律》。只不过契丹人沿用《唐律》,却不能有《唐律》本身平等对待各族的精神,因此在辽国,《唐律》被用于统治汉人和渤海国遗民,且其刑罚被大大加重了,而契丹、奚族等则运用其部落的习惯法,有时处置起来颇有歧视。
这时曹广弼道:“现在是大宋,当然要用《宋律》。”
阿鲁蛮却道:“这里又不是宋土,干嘛要用《宋律》?”
杨应麒道:“你们谁懂《唐律》,谁懂《宋律》?”
众人无言以对,杨应麒道:“我们才三百人,用不了那么复杂齐备的法律。还是先定下些家法吧。不过在此之前,得定下一个法官来。”
曹广弼道:“最大的法官,当然就是折老大。”
杨应麒道:“那不行。折老大是老大,如果他又做法官,万一他自己犯法,叫谁去治他?所以这全部人里面,就他不能做法官。”
曹广弼道:“依你说怎么办?”
杨应麒道:“这法官要是个公正的人,要能服人,而且他连折老大也治得,因此声望要高。这样的人,自然要群推。”
阿鲁蛮道:“那我推我师父!”
他一出口,众人无不点头。曹广弼道:“狄先生做这法官是最好不过,不过还有个问题,万一狄先生犯法,那可怎么办?”
阿鲁蛮道:“师父怎么会犯法?”
狄喻却笑道:“神仙也会犯错,何况我!”
杨应麒道:“其实那也很简单。因推举之法而上位者便因推举之法罢之。如果狄先生涉身嫌疑,则暂罢他法官的职务,然后我们再群推另一个,由这个新的法官来判决狄先生的案子。”
折彦冲道:“不错。如此甚好。狄先生,你没什么意见吧。”
在众首领中狄喻年岁最大,当下也不辞让,说道:“既然这样,这法官我就当了。只是无论唐律宋律,我都不甚了了啊。”
杨应麒道:“我们一切草创,只能从简入手。第一任法官最要紧的是处事公正严明,威望又足够,这样才能服人,且为后来者作榜样。国法家规的事情,我们慢慢再商量着订下来。”
狄喻望了欧阳适一眼,道:“那这第一个案子,大家觉得该依哪条规矩?”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如果以折彦冲为‘君’,那欧阳适犯的是欺君之罪。往重里说,要杀头的。”
听杨应麒说要杀自己的头,欧阳适忙道:“慢来慢来,折老大算不算‘君’暂且不说,就算是,又怎么可以用事后订的规矩来判之前犯的事情?那不公平。”
狄喻点头道:“他说的也是,如果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没定下规矩,那就是无罪。”
欧阳适大喜,狄喻道:“但本案是我部第一案,因此要有两个例外。”
欧阳适道:“哪两个例外?狄先生,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狄喻道:“第一,因为你犯错于规矩未立之前,所以一切从轻发落。这次你不算犯法,而是犯错。”
欧阳适心中窃喜,狄喻又道:“但这毕竟是第一案,因此要立些威风,得有人倒霉一下,让后来者心存戒惕。”
欧阳适的脸又黑了下来。狄喻道:“所以本案无法可依,便依情。无律可依,便依俗。我罚欧阳适禁闭七日,禁闭期间不许吃肉,不许喝酒,不许与人交谈……”
欧阳适大惊道:“狄先生!你干脆打我板子还好过。”
狄喻却摇头道:“现在法官是你,还是我?”
欧阳适道:“是你。”
狄喻道:“那就听我的!”
欧阳适罚了禁闭之后,狄喻、杨开远和杨应麒依情酌理,起草了汉部第一份规矩,一共三十余条,如“杀人者死、偷窃者罚”之类,都颇为简单。
狄喻道:“现在我们的情况,这三十几条也够用了。不过将来若能把势力做大,还是得找个真正懂得律法的人才。”
此事告一段落之后,杨应麒又把心思放在食货二事上。张老余和王大辉基本都已经能独当一面,锻造室和琉璃屋的事情他已经放心交给他们二人去做。有了赵观这条路子,琉璃品的销路也有了去向,估计一年半载之间,琉璃屋就能带来大笔的收入。而粮食问题呢?农业迟早要发展的,一群汉人需要向女真人买粮,传出去非成笑柄不可。
杨应麒看着玉米的种子、番薯的根叶,心道:“这些东西该怎么种植交给周胜就行,但问题的关键是土地!”他想了想,已有主意,便来找完颜虎拉家常。
完颜虎已经穿上了汉人的衣服——那并不适合她。于是杨应麒建议她要穿一些英武些的衣服。
完颜虎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道:“你们汉人不是主张‘出嫁从夫’么?我嫁了来,就该遵循汉俗啊。”她从暗恋上折彦冲后就努力学习汉话,不过仍然说得很辛苦。
杨应麒莞尔一笑道:“就算从夫,我大哥也喜欢英武一点的你吧。”
完颜虎一笑道:“好。”
杨应麒又道:“其实无论是汉族还是女真,都讲男主外、女主内的。”
完颜虎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在你父亲、叔父和大哥那里,这外就是打天下了,而内,就是做他们的后方,帮助他们料理衣、食、住、行。”
完颜虎道:“你是不是要我做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不错。咱们汉部现在人手太少,嫂子你最好也出来帮忙做事。”
完颜虎道:“我就怕没事情做!可我能帮什么呢?打猎吗?”
杨应麒道:“打猎的事情有别人在管。我是希望嫂嫂能帮忙管理制衣、养马和种田的事情。”
完颜虎道:“我不大会做衣服,针线太轻太小都拿不起来,拿起来就断。养马懂一些,种田就完全不懂了。”
杨应麒道:“具体怎么做衣服、怎么种田嫂嫂你也不一定要懂得。现在这三件事情分别有顾大嫂、蒙兀儿和周胜在负责,嫂嫂要做的,就是监督他们。同时一些他们没法解决的事情你帮他们解决一下——如果再有问题,我也会来帮忙。”
完颜虎道:“就是这样吗?”
杨应麒道:“就是这样。”
从此以后,周胜便高兴起来,有完颜虎做后盾,混同江流域肥沃的荒地真是任他开垦播种。而杨应麒带来的那些作物更是让他兴奋不已——他虽然才三十几岁,却已经是个种了近二十年田的老农。玉米、马铃薯等物虽然没见过,却凭触觉知道这些东西大有前途!他再三请求杨应麒拨多点人手给他,杨应麒却道:“这一年里我也不要你真的种出多少粮食来,重要的是把这些作物的习性研究透!”
周胜却不甘心,反正他现在有了另外一个顶头上司,于是便去找完颜虎。完颜虎一听,马上从娘家带了几十个奴婢来。
杨应麒眼见田地越开越大,让周胜等人收敛些,完颜虎听说了却不悦道:“别听他的!这么多荒地,不种也是白不种!尽管种去!”
汉部的马群越来越大,良田越来越多,兵甲越来越犀利,生意也越来越好。凡有收成,汉部三百众都有分红。比起女真的平民,这几百个汉人可富裕多了。
所谓饱汉思娇妻,汉部的男人都开始打起成家的主意了。因为折彦冲等首领不禁属下婚娶,汉部部内的二十几个女人虽然长得粗鲁,却都早已被瓜分殆尽,连顾大嫂也跟养马的头儿蒙兀儿好上了。剩下的男人,便都打起其他部族的主意。折彦冲成亲后不久就有人来问:“我们能不能娶女真人作老婆?”
杨应麒听了之后道:“可以,但她必须学会说汉话。”这又算什么门槛?这个冬天没过完,汉部的人口便剧增到四百人以上。增加的自然都是女人。
这年十月,病体渐重的乌雅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猎狼,引弓射箭,却屡屡失手。他弟弟阿骨打站了出来,一箭射中狼头。
乌雅束醒来后,召来弟弟阿骨打、吴乞买、斜也,国相撒改,子侄宗翰、宗望、宗雄、折彦冲等人,告以梦境。
撒改道:“兄不能得之而弟得之,此梦吉!”
乌雅束颔首,招阿骨打上前道:“我是长子,你是次子。然以勇略才能而言,你胜我多多。这些年主持本族大局的,其实也是你。女真在你手上,我很放心。当年父亲与腊碚、麻产战于野鹊水,身受四创,病重之时,抱你坐在膝上说:‘此兒长大,吾复何忧!’当时你还小,这事不知记得不。但我和几位叔叔都知道父亲有传位与你之意。我们女真兄终弟及,父亲传位给四叔,四叔传位给五叔,五叔再传位给我!如今我再传位给你。父亲临终前又曾对五叔说:‘乌雅束柔善,若办集契丹事,阿骨打能之。’五叔以此语告我,我今再以此语告你。带领女真,好好干,勿令父兄之灵失望。”
阿骨打闻言痛哭。
不久,乌雅束逝世,阿骨打继任女真都勃极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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