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眉月皎洁,朝天荡银波涌动,河口的角楼灯火远远看去有如一颗明亮的星辰,几处草洲仿佛安静的江兽伏在湖面上。
清风明月、波澜不兴,林缚与张玉伯在船舱里对坐吃酒,谈起国事,都嗟叹不已。
他们在朝天驿渡口停靠送高宗庭、梁文柏上岸时,又有最新的塘报从北面传回。石梁与泗州之间的五河县城于今日午后也给刘安儿所部攻陷,短短三五日时间聚集到刘安儿麾下的流民数不胜数,刘安儿自号拥兵十万。
虽说十万夸张了些,三五万乌合之众总是有的。
林缚经历过骆阳湖水战,在上林里与红袄女刘妙贞也接触过,虽说水寨首领良莠不齐,奔相投附的流寇、流民也杂乱无章,但是刘安儿、刘妙贞等人的军事素养颇高,今日洪泽浦三五万乌合之众虽然还不是什么大患,但假以时日给他们理出头绪来,难保不成为江淮大地真正的威胁。
“高宗庭今日不指出河滩泥堤的凶险,过些天梁文柏多半也会自揭其短,毕竟古棠县境内不能出乱子,这个责任梁文伯担不起……”张玉伯说道。
“未必,”林缚摇头说道,“梁文柏到古棠县担任知县三年,新元梁家就到古棠县兼并田产有五六千亩,其中大半都驿口东北角上,与渡口外的河滩地隔条驿道,要将流民从河滩地迁出来,就要临时征用他梁家的地……田产给临时征用倒也无防,我看梁文柏更担心流民占了他梁家的地不退出来,说不定梁文柏侥幸期望洪泽浦乱事能在汛期前平定。”
“当真是拿家国大事当儿戏。”张玉伯轻叹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离开渡口已远,连岸上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林缚望着远处的湖水,默不做声,此时的他对这个朝廷、对这个朝廷的大小官僚更不敢有什么期待。
有角楼灯火指引,在朝天荡里夜航不至于走歪了方向。抵达南岸已经是凌晨,张玉伯有事回江宁,上岸后就在随从的簇拥下往东华门而去。
河口这边静悄悄的,林家人与上林里逃难民众都在睡梦里。虽说条件艰苦、也有些混乱,一千三四百人拖家带口的总算是暂时安顿下来了,林缚听林景中简单的汇报过安置情况,说了声:“终于到家了。”便钻进草堂后宅里大睡起来。
离开江宁小半个月就没能好好的休息过,林缚一囫囵觉睡到午时,迷糊间听草堂外吵吵嚷嚷的,似乎还有女人在哭泣,才警觉的醒过来。林缚不晓得又发生什么事情,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外面声音很杂,似有女人在哭,但是传过来声音小,也听不清楚是谁在外面说话。既然没有人进来打扰他睡觉,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林缚还想翻身再睡,压得床板吱呀响,小蛮听着响声走进来,跟他说道:“林家老爷过身了,几位夫人过来报信,在外面等着你呢……”
“林庭训死了?”林缚打了激灵,打着赤膊坐起来,伸手接过小蛮递给他的衣裳,心里琢磨着林庭训在这个关节骨上死在江宁到底是算好事还是坏事。
小蛮见他只是将衣裳拿在手里走神想别的事情,便要他张开手来帮他穿起来。
这时候已进入五月、天气已渐炎热,柳月儿、小蛮他们也开始穿丝绢质的轻薄裙衫,林缚不喜欢穿绸衫,就贴身穿袍子。小蛮帮林缚穿衣裳时,看到他胳膊上铜钱大小的贯穿伤疤狰狞,心痛的拿手指在伤疤上摩挲,细声问道:“还疼不疼?”
“结疤就不疼了。”林缚说道。
小蛮又发现林缚胸前还有一处浅伤,手指摸上去。给微凉、细腻如玉石的手指触到,林缚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小蛮笑道:“你多大了,还怕痒!”又故意将小手伸到林缚腋下去挠,双臂差不多要将林缚赤裸的身子环抱住。
“还没有醒来吗?”柳月儿推门进来,见林缚与小蛮这般模样,取笑道,“林家老爷过身了,你们倒是抱一起去了。”
“胡说什么?我帮公子穿衣裳呢。”小蛮不好意思的说道,小脸生起红晕,忙站直身子低头替林缚认真的穿起衣服来,想着手指摸在他肌肤感觉真是舒服,这时候却不好意思故意的去摸。
“那你们就快些穿衣服吧,七夫人跟林掌柜都在外面呢,我去打洗脸水来。”柳月儿转身走了出去。
林缚低头看着小蛮偏着头认真的替自己整理衣襟,秀发乌黑柔软,小脸秀丽之极,脸颊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小巧而嫣红的嘴角微微翘着,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眼眸间春意荡漾,十分的诱人。林缚按下心间的绮念规规矩矩的站好让小蛮替他穿好衣裳,待柳月儿打来洗脸水洗漱过就去了外厅。
顾盈袖站在前厅与后宅之间的走廊间,换了素色的皂衣,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这时候也哭得梨花带雨、眸皮子发红,容颜却格外的娇媚,果真是“女要俏、一身皂”,给素黑裙衣一衬,肌肤如细白脂玉,粉唇嫣红如胭脂,鬓发有些凌乱,平添了几分风情。
顾盈袖看了林缚两眼,眉眼低敛着说道:“老爷过身了,请林秀才过来一起拿个主意……”
林缚走过去,抓着她的手里轻轻的握了一下又迅速放开,就走进前厅。
林缚走进外厅,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带着小公子林续熙都在,都哭得悲戚凄凉的。
林庭训卧床不能动不能言,已有半年多,众人对他的逝世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这几天来背井离乡、仓皇南逃,到河口来临时安置条件也是十分的艰苦,她们这些人锦衣玉食惯了,从未吃过这样的苦,林庭训的死给她们一个宣泄的口子一起放泄出来,心情自然是十分的悲戚。
在林缚走进来的瞬间,几位夫人更是放声的哀嚎,不顾什么仪态。
林景中、林梦得与林家三个族老以及跟林庭训关系最近的一个堂侄子林续宏都在。看见林缚走进来,他们忙都站起来相迎。
林缚说道:“噩耗接二连三而来,家主是林家顶梁柱,如今顶梁柱垮了,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七夫人、小公子还有三位叔祖请节哀顺变,林家诸多事还要依仗大家拿主意啊。有什么需要林缚做的,你们只管吩咐一声。”请三个族老坐下来商议事情,又朝林梦得作揖道,“后事怎么办,几位夫人与叔祖们拿主意,有什么事情,吩咐景中去办就是;请梦得叔陪我去瞻家主最后遗容……”
河口这边第二座围拢屋已经建成,林家人到江宁来避难,林景中挤出五栋独院,将林家人临时安置里面。
跟林家大宅的精致院落不同,围拢屋里的独院都很简陋,土墙茅草屋顶,院子里也只有三间正屋、两间耳房,普通人家能勉强安顿下来,享受惯大屋豪宅的林家人来说,当真是十分的艰苦。
从上林里逃出来的普通难民安置条件更艰苦,通常一家几口人挤一座狭小而简陋的窝棚遮风挡雨;不过普通民众也容易满足,逃难途中还能有热饭吃,还能有遮风挡雨的窝棚可住,已经很让他们安心了。
当然了,林家在江宁的产业也不小,在城里立时准备一两座大院子来安顿几位夫人也是可以做到的,再说城里的集云居也空着。不过林梦得他们记得林缚在古棠县吩咐过诸事要等他回来做决断,就与林景中他们一起找了许多借口让大家都暂时滞留在河口。
林缚拂晓时分赶回来,那时大家都在睡觉,他本人也累得不行,还没有来得及去关心林家人以及上林里逃难民众的安置情况。
走到草堂外,往林庭训停棂的围拢屋走去,林缚问林梦得:“怎么大家都到草堂来?”
林庭训逝世本身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关键后事要如何处置。
林缚是已经自立门户的旁支子弟,治丧之事容不得他做主,即使诸夫人与三个族老考虑到河口是他的地盘,派人过来报丧请他一起去商议后事就可以了,实在没有必要一起到草堂来商议丧事。
“家主在咽气前清醒过片刻,将几位夫人跟族老还有我叫过去,只是没来得及通知你……”林梦得说道。
“没必要通知我,我知道,”林缚说道,“家主有什么遗言?”
“家主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要大家尽力扶持小公子,还说你始终是林家的子弟,希望几位夫人跟族老在他过身后劝你同意让集云社能回归林家!”林梦得说道。
“呃,”林缚停下脚步,看着林梦得,问道,“是真是假?”
“这事能说谎吗?”林梦得苦笑道,“可不是我一人在场。”
林缚手托着下颔,待走过两拨人都奇怪的看过来,林缚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又往前走,边走边问林梦得:“你说二老爷、大公子会不会起疑心?”
“二老爷跟大公子起什么疑心?能起什么疑心?”林梦得反问道。
“林家经不起折腾啊……”林缚叹道,“事情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林缚没想到林庭训卧床半年,不能言、不能动,脑子却是清楚的,他毕竟不知道林庭训死前是怎么想的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上林里失陷,林家人大多数都避难江宁,集云社若是此时能回归林族,又是扶持年仅十一岁的林续熙为家主,林缚自然就能名正言顺的主持林家大小事务,将林家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已经不是林庭训遗言真假的问题,而是二老爷林庭立与大公子林续文会不会认可这样的安排;再一个,林宗海为了控制林族大权,半年多来上跳下窜,此时他就能坐看给他林缚做嫁衣?
走进给林庭训临时准备的灵堂里,林庭训回光返照时就让人给他换了寿衣,此时躺在堂屋的门板上;林缚看着枯瘦只剩下皮包骨的林庭训的遗体,竟是猜不透他死前是怎么想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林缚伸手摸了摸林庭训缰硬而冰凉的手腕,才下定决心跟林梦得说道:“家主既然说要大家扶持小公子,那就遵照家主的遗训办好了;但是林家大小事务,我不参与,现在还不是集云社回归林家的时候……”
“为什么?”林梦得疑惑不解的问道,“林家遭此重挫,我认为没有谁能比你更合适带领林家走出困境。即使二老爷与大公子会起疑心,但是家主的遗言几位夫人跟族老都亲耳所闻,真的假不了;不管最终如何,我都会站到你这一边。”
林梦得心里焦急得很,这些年来,他虽然在江宁主事,但总是想着自己只是旁支子弟,对自己在林家的地位并没有很深的认同与自得,与其去扶持年幼无知的小公子,他更愿意辅助林缚掌握林族大权。
此时正是林缚掌握林家的大好时机,有天时、有地利,有家主林庭训的遗言,又明正而言顺,他没有想到林缚竟然退缩了。
上林里失陷,林家损失极大,算是遇到重挫,但是林家此时运抵江宁来的金银财富折银就不下二十万两,林家在江宁、由林梦得主事的产业也不小。就算上林里此时给湖盗流寇占踞,就算林家在上林里的宅子跟来不及带走的大小贵物件都给湖盗流寇抢走烧毁糟糕掉,但是林家在上林里周边两万亩良田以及在上林里的数百亩地产始终在那里,待官府收复上林里,那里田产与地产自然还是回归到林家手里。
林梦得绝没有想到林缚会在如此大好时机前退缩,他也急不择言的对林缚说道:“你是很决断的人,此时怎么可以顾虑东顾虑西呢?”
林缚平静的看着林梦得,问道:“梦得叔,我能够信任你吗?”
林梦得万万想不到林缚会如此郑重其事的问这句话,他疑惑不解的问道:“难道我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秘辛?”
“梦得叔,你不是糊涂人,河口这边诸多事,你都看在眼里,很多事情,就算我不明说,你心里多半也有猜疑,但是很多事情说不说透是完全不一样的,”林缚语气严肃的说道,“梦得叔,我再问你一声,我能够信任你吗?你要知道,上贼船容易、下贼船就难了。”
林梦得当然不是糊涂人,林缚在河口立足,那么多的疑点能瞒得过外人,但是诸多事都依托林梦得去办,他要是看不见,当真是瞎眼了。
第一个疑点是周普、吴齐、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的身份问题。且不说周普、吴齐二人,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都是随第一批募工流民过来的,他们的能力很强,而且很快就得到林缚的信任跟重用;林缚不在河口时,很多事情林景中无法决断时,都会主动去找曹子昂商量——这种信任与重用已经超乎寻常范畴了。
第二个疑点是东阳号上五十余人真正名义上的武卫才十人,但从上林里与刘妙贞所部短暂接战,林梦得也能看出这五十余人披甲持械皆是精锐战力。这五十余人除了二十多人是黑户外,其他人都是从第一批募工流民中选拔出来的。林梦得对第一批募工流民的情况很清楚,谁能随随便便招募一百户流民就从中挑选出未三十多曾训练就是精锐的武卒出来?
第三个疑点也是最大的疑点,那就是集云社的财力似乎让人看不到底。至少林梦得能肯定林缚初来江宁时随身携带的银子很有限,河口建设最紧张时,林景中整日都愁银子的问题,过了一段时间林景中便完全不再对银子发愁。集云社在河口买地、建江岸码头、建河堤码头、建围拢屋、建竹堂、安置流民等诸多事花去银子不下六七千两,往狱岛投入银钱也不下四五千两,三艘千石快速坚固帆船造价不下万两。
外人看不透集云社的虚实那是当然,甚至林家人都怀疑七夫人在暗中接济集云社。林梦得诸多事都亲自参与进来,甚至在此次林缚亲自北上之前,林缚与七夫人的书信往来,都是他亲自或委派亲信捎带,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林家在上林里立族,拥有这么大的家业,挑选出来主事的人都不可能是奉公守法的善男信女,胆子也绝不会小。
林梦得也能理解林缚要成就一番事业,断不可能奉公守法的做善男信女,且不说暗地里的,林缚到江宁后做的几件事又有哪一件不胆大妄为?也恰恰是这诸多事,才使林梦得逐渐的从起初的对立、到期待两人合作对抗本家再到现在决心去辅佐林缚掌握林家族权。
见林缚的语气如此郑重,林梦得也认真的看着林缚的眼睛说道:“便是你想要做家主,我也跟你一条道走下去,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事情比这还要严重一些;梦得叔,你看到林家陷入困境、危机之中,事实上这天下都已经陷入困难与危机之中,”林缚轻叹一口气,说道,“此间事,我们暂时不管,你随我去狱岛。”
林梦得不知道狱岛上藏有什么;林缚回草堂跟诸人说狱岛有急事,他要与林梦得立即去狱岛处置,林庭立的丧事要五位夫人与三位族老先商议着。
狱岛码头在岛西南角,外界与狱岛联系,都通过这处码头,林缚开发狱岛,此时也主要集中在狱岛的西片,狱岛给外人所知道的也就这一座码头。
林缚为训练新编武卒与武卫,在狱岛东端的荒滩上建了一座独立的训练营地。此地与岛西侧的江岛大牢隔了一座密林,江滩上以及低洼浅水里也是灌木丛生。除了在密林里开辟一条小径与狱岛西端相通外,林缚还使人在江滩灌木林里建了一座简易的码头,方便武卒乘武装车船快速从训练营地出发到朝天荡里支援各处。
这座码头建在水生灌木林的深处,外人就算坐船从外间经过,要不是刻意靠近观察,也发现不了狱岛东端的浅水滩灌木深处藏着一座小型码头。
林梦得他是知道这座码头存在的。
林缚与林梦得坐上桨船,没有停靠在狱岛码头,而是直接去了训练营码头。
船从曲折的灌木丛间穿行。最外层灌木枝较密,为了利于隐蔽,没有修剪,船进入艰难。稍进十数步,就豁然开朗,约六七步宽的水道直通到训练营码头。拿沙袋与泥土填成的码头很简陋,也只能停泊小型的桨车船以及载量二十石左右的乌蓬船,此时在码头两侧的浅水滩上停泊着四艘武装车船。
从码头上去就是校场,约两百步见方,七八十名武卒正在校场上拿木刀对练。林梦得知道新编武卒加上到这里训练的集云社武卫共一百五十员,校场才有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给拉到哪里训练去了。
周普与赵虎都在校场上,看见林缚带着林梦得过来,还有些奇怪,走过来也不多问什么。
“曹爷呢?”林缚问周普。
“在里间,我带你们过去。”周普说道。
校场过去是一片才十七八步深的林子,三座营寨就建成林子背后的空地上。营寨范围不大,加起来堪堪比得一座围拢屋的大小,寨墙是用碗口粗细、一人高矮的杉木桩子捆绑成一排插地而成,寨墙顶部与中部又各拿铁钉钉上横木加固。
三座军营彼此独立,彼此相隔七八步,寨墙上有通行的窄桥。
这样的营寨很简陋、容易搭建,但也很实用。
林梦得知道这处训练营地,此时却是他第一次过来。
看到训练营码头、校场与营寨的布置,林梦得心里认为如此隐蔽的布置,一旦有湖盗江匪袭击狱岛,武卒可以从这里出奇不意的出击,但是他同时也想到,这里的新编武卒与集云社武卫给林缚牢牢的控制手里,又有严格的纪律,进入训练营的两条通道也都给严格控制,也就是说林缚想在这里做什么,外人都不可能知道。
听林缚刚才的语气,曹子昂似乎也在营寨里,想到谜底即将揭开,林梦得也顾不得去想即将踏上怎样的贼船,心里反而有股子兴奋劲。
周普领着林缚、林梦得走进最里侧的那座营寨,才三四亩地大小。寨墙外面没有警戒,寨墙里加了双岗,寨墙上的木制窄桥也针对另两座营寨放了刺木拒马,防止武卒、武卫误入。
营寨不单寨墙拿杉木桩子搭建,里面的屋舍都是简陋木屋,在屋顶上覆了漆布、草毡子防雨,曹子昂从左上角一间木屋子里掀帘走出来,看见林缚带了林梦得过来,笑问道:“怎么带林管事过来了?”
“林庭训过身了。”林缚说道。
“哦……”曹子昂听了微微一怔,他早间就上了狱岛,还不知道林庭训去逝的消息。
曹子昂知道林庭训苟活着,林家的局势就能保持对林缚有利的微妙均衡,林庭训今日逝世,均衡就顿时给打破了,林庭立与大公子林续文的反应将至关重要。
林缚这是要跟林梦得揭开最后一张盖子,要将林梦得彻底的拉拢过来。
曹子昂猜到林缚的打算,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林缚、林梦得带进屋说话。
木屋在木墙上缘开了两处小窗,光线有些暗,乍走进去还有些不大适应。林梦得初时只看到木屋的中央有一张大台子,五六人拿着大铁剪子在什么东西。等林梦得看清楚才吓了一跳,台面上放着四张比洗脸盆还大的大银饼,这些人正拿铁剪子将大银饼剪成小块。
林梦得刚要回头问林缚这些银饼子从哪里而来,视线刚移开,又看到木屋角落里堆放着几十只猪脟球大小的银球,还有一座铁坫台,两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手拿打铁的大铁锤站在铁坫台边看着这边。
林梦得转念间想明白过来,台上那张比洗脸盆还大的银饼子都是这些银球放在铁坫台上锤打出来的。秦城伯为防盗北上前将这几年来收刮的银子铸成千两重银球的传闻林梦得也有听说过,他惊谔的回头看向林缚……
“秦城伯在骆阳湖给劫杀并非毫无预兆,此时能较为肯定的,奢家有在幕后给洪泽浦诸水寨势力暗中提供支持,东阳知府沈戎纵容洪泽浦危局的发展,我在去上林里途中两次给顾悟尘写信说明此事、顾悟尘两次都保持了沉默,”林缚说道,“你说我能做什么?除了浑水摸鱼就是做好撤出上林里的准备。这些都是浑水摸鱼从洪泽浦水寨势力手里截下来的战利品,折银约十万两,还有八十余副精良兵甲,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兵甲上的秦家私印磨掉,将银球砸成银饼再剪成小块……”
林梦得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早就知道林缚不是安分守己的主,但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喉咙眼里干得很,过了片刻,林梦得才恢复正常的问道:“我却是想不通,怎样一个浑水摸鱼法,才能将这些从洪泽清水寨手里劫下来?”
“事实上很简单啊,”曹子昂揽过林梦得的臂膀笑道,“洪泽浦水寨势力并没有想在骆阳湖里下手,我们只是在船队进入骆阳湖时,提前在青阳岗方向烧了一把假烽火促使洪泽浦水寨势力提前在骆阳湖里对秦家船队进行打劫……”曹子昂代林缚将骆阳湖水战的细节说给林梦得听,最后又笑道,“唯一可惜的是,如此绝妙的一石三鸟之计却不能公然告诉世人是东海狐所为。”
林缚摇头而笑,说道:“算不上什么绝妙,只不过旁人绝没有料到竟有人敢虎口夺食,与其说是一石三鸟,不如说是虎口夺食……”又与林梦得说道,“梦得叔,曹爷曹子昂之名不为外人所知,‘淮上曹秀才’却鼎鼎有名,周爷匪名为钻林豹,吴爷匪名是黑天鸦——我说你要踏上来的是条贼船,这可当真是条贼船。”
林梦得伸手搓了搓脸,要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回复正常,说道:“在我来江宁主事前,负责过林记货栈在淮水以北到洛阳的事务,对豫南淮上的流马寇事情知道一些。五六年前淮上树杆子的流马寇有五六十股,名头大的那些人,我现在都还能报出名字来。不过大多数的流马寇,一股人马里头名号响亮的也就有一两人,秦胡子这一股,曹秀才、豹子爷、乌鸦爷以及后来的四娘子等人总共有十一二人在淮上乃至中州都赫赫有名。要说秦胡子、曹爷、周爷是马贼,那也是义贼、侠盗。不要说淮上的百姓,在中州做生意、走商路的人也都明白这一点;我也是瞻仰已久。后来都说秦胡子给缉盗营剿了,好些人都觉得惋惜,”林梦得又问林缚,“你怎么会跟曹爷、周爷他们走到一起的?”
“说来话长,”林缚将去年秋后发生的诸多事简略的跟林梦得说了一遍,又说道,“我们在长山岛立足,又在江宁诸多布置,并不会去做什么大寇、做为祸地方的事情。一是形势所迫,诸多人性命攸关之事,不容我独善其身;这一步步走下来,我与曹爷他们也是生死相托、不分彼此。另一方面,天下局势糜烂,朝廷暮气沉沉,内忧外患不绝,那些穿官袍子在台上唱戏、背地里互捅刀子的官老爷们跟整日只晓得逛窑子狎妓、勒索抢掠平民百姓的官兵又如何能让我们依赖?局势发展下去将会越发的动荡不堪,平民百姓贱命如蚁,我们也不过是要乱世求存罢了。”
时局动荡不堪,人命贱如蚁,稍有势力者都会结寨自保。
虽说人数少了很难在海盗频繁出入的扬子江外海口海域立足,但是长山岛不以抢掠为生,生存空间就相当有限。
在这个时局动荡、连年饥荒、无数人被迫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刘安儿在洪泽浦聚众揭竿造反三五日就聚拢三五万乌合之众的年代,秦承祖他们在长山岛立足也有半年多,聚拢的精锐战力还不到三百人。
长山岛跟普通的海盗势力有着本质的区别,准确的说来要属于结寨自保的水寨势力范畴,因此也要负责解决三百精锐身后一千多人的生存问题。
听曹子昂介绍过长山岛的情况,林梦得轻吐了一口气,微叹道:“真是不简单啊!我自以为我的眼睛也算是锐利,当真是没有看出你们连续数月运这么多的物资去长山岛……”
“是不简单,压力也大……”林缚笑道。
“七夫人知道这事?”林梦得问道。
“也是这次回上林里才告诉盈袖姐,”林缚说道,也强调了他与顾盈袖之间的关系,“此外就赵虎与景中知道详情,这次将梦得叔您拉上了贼船,今后就要梦得叔一起来承担这一切了。”
林梦得走南闯北、博闻广识,对时局有清醒的认识,能替林族主事一方,做事也不会拖泥带水、胆小怕事。
林缚他们毕竟不是揭竿造反,说到底也是结寨自保以便能在乱世求存。
天下暗蓄私兵的强豪势族多了去,也不多林缚一人。
上林里乡营拥乡勇七百余人,二公子林续宗甚至都敢暗中收留逃窜到东阳的巨盗马贼好便宜用事。
只可惜二公子林续宗远没有林缚的手段与魄力,临到头竟给叛奴赵能将这支马贼私兵拉拢过去噬了主。
林梦得知道林缚这时走的道路看上去凶险,却暗藏进退两便的玄机:进则为枭雄,观天下乱局择机而入;退而为良臣,长山岛势力可为林缚建功立业的凭借。
这贼船又有什么不敢上的?
林梦得笑着跟林缚说道:“就怕我能力有限,日后拖了你的后腿。”
“许多事我做梦都在想梦得叔能放手助我,哪里会不相信你的能力?”林缚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先回河口,有什么事情,在船上商量……”
林缚拉曹子昂跟他们一起回河口,曹子昂善谋略,林庭训遗言的事情要向他讨主意。
“我也认为此时没有必要站出来公开争林家族权,”曹子昂坐在船头,蹙眉细思,说道,“林庭训算是客死异乡,上林里又陷落敌手,林庭训的遗尸要暂时停放在江宁——这种情况下,大公子林续文可以告‘丁忧’到江宁来守孝,亦可待洪泽浦局势稳定之后林庭训归葬祖坟再告‘丁忧’归籍守孝……”
“对,关键就是在这里,”林缚说道,“我担心林庭训临死说出的遗言实际是这只老狐狸给我设的一个局!”
林梦得看到长山岛的布局,眼光自然也不会再局限在林族之内。
林梦得知道大公子醉心仕途,对族权并不在意。
对于稍有野心的人来说,林家族权争夺还只是局限于上林里这个小地方,格局太小了。大公子才三十六岁,担任正五品工部郎中已有五年时间,正是年富力强、野心勃勃之时,对林家族权看不上眼也是正常,否则林庭训重病卧床之时,大公子就可以提前归乡以敬孝道的。
林梦得细想来,也怀疑林庭训临死说出的遗言当真可能是给林缚设的一个套。
本朝立国以孝道为先,‘丁忧’之制之不可违;大公子才是正五品的工部郎中,朝廷不可能出特旨夺情留他在京,但是大公子可以拖到林庭训遗体归葬上林里再回乡守孝。
此时谁知道洪泽浦乱事何时才能彻底平息?
这多年来,大公子也是受西秦党压制之人,现在楚党得势,以往给西秦党压制的官员都有可能得到楚党的拉拢而获得升迁的机会,大公子他本人多半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燕京归籍守孝,能在燕京多留一刻,就能多一分机会。
大公子不争族权,是他不跟自己的兄弟争,绝不意味着他会眼睁睁的看着林家族权落入旁支子弟手里。
这时候众人齐心协力扶持小公子林续熙主持家业,大公子多半会拖到不得不归乡守孝再离开燕京,毕竟有林庭训的遗言在,就算他回来也不可能翻脸跟自己弟弟争族权、族产。
但是此时遵照林庭训的遗言使集云社回归林族,就形成客强主弱之势,林家人又客居江宁,不管林缚如何表决心,大公子也多半会直接到江宁来守孝,确保族权、族产不落入林缚这个旁支子弟之手。
另外,二老爷林庭立的反应也很关键,大公子到江宁来守孝,林庭立只要让林宗海回来,就足以使林缚陷入被动之中。林宗海之妻是大公子的姨表妹,林宗海野心破灭之后,多半会跳到大公子一边。
集云社真要依林庭训的遗言选择在这时回归林族,林缚很可能不但掌握不了林族大权,还给林族在江宁立足做了嫁衣。
“林庭训算是只老狐狸,还是看轻了你……”曹子昂笑道,“你不入他的彀,他人死也不能复生,能奈你何?”
“也不能怪他,”林缚微微一叹,说道,“若无长山岛,即使知道他设的这个局凶险,有梦得叔与盈袖姐助我,我说不定还是会跳进去争一争。”
林梦得跟随林庭训时间最长,对林庭训的能耐最是清楚,林家虽是勋族,但真正在东阳崛起还是林庭训一手成就,将死之时还要给林缚设下这个圈套。只是奈何林缚不跳进去。
林梦得问道:“明里不争,暗地里却是要争的,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林家逃出上林里还拥银近二十万两,在上林里良田地产无数,在江宁也有不小的产业——别人看来,我要是争族权,也是争这些东西,”林缚说道,“这些我们一概不争,他们还要怎么防备我?我们手里现在有十万两银子,一时半会也用不花,要再多也没有意思。唯有花出去的银子才是银子,乱局将临,就算你坐在金山银山上又有何益?上林里失陷敌手,数万亩田产、地产也是死地,那些田契、地契只是一堆废纸。洪泽浦乱事一时半会也平息不了,将来时局发展更难预料,我们去争那些废纸有什么用?林家在江宁的产业主要是转销石梁县的物产,此时石梁县陷入敌手,诸事停顿,争林家在江宁的产业又有何益?到头上来还要为诸多伙计的生计发愁——趁着别人眼睛盯着林家的金银财宝、林家的田契、地契以及在江宁的产业上,我们暗地里要争的是人……”
“争人?”林梦得疑惑的问了一句,“还要拉拢谁?”
“不是别的什么人,我要将现在滞留河口的两百余乡勇掌握在手里,”林缚说道,“这两百余乡勇在江宁算是客军,人数又少,毫不起眼,我要将这两百余乡勇掌握在手里,再将这两百人用好。”
“如何用好?”林梦得看到河堤码头就在眼前,又紧问了一句,林缚的谋断甚深,他初闻秘事,一时有些跟不上思路。
“梦得叔,你替林家在江宁主事好些年,但是如今林家人都逃到江宁来避难,特别是林记货栈在上林里的好几个掌柜都一起逃到江宁来,他们多半想亲自掌握林家在江宁的产业,你便将这些事务交给他们去负责好了,这样也能安大公子与林庭立的心。”林缚说道,“此次随我们逃难到江宁来有千余民众,其中很多都是乡勇的家小,梦得叔你来亲自安置他们。这些事很烦琐,但是欲役使他人,势要先安其心,才能得其力……”
“行,这个事情我来做。”林梦得一口答应道。
林梦得也清楚,这次大家能从上林里安全逃脱,不是因为林家有钱有势,而是林缚亲自率领披甲武卫与乡勇殿后威慑得洪泽浦水寨船只不敢动手,时逢乱世,没有比将武备抓在自己手里更稳妥。
“集云社还有两艘大船过段时间就能造好,这两百乡勇我会挑选精锐安排到这两艘船上,”林缚说道“这才是任何时候我们都依赖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其他事情都好说。”
这时候船已经靠上河堤码头,码头上人多眼杂,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曹子昂上岸去处置其他事,林缚与林梦得回草堂去见五位夫人与三位族老还有与林庭训关系最近的侄少爷林续宏。
除了顾盈袖之外,其他人都晓得此时寄人篱下,真怕林缚借集云社回归林族之机控制族权、争夺族产,但是林庭训的遗言林梦得与七夫人都在场亲耳听见,他们又不可能这时候选择离开江宁去投奔别处去。甚至怀疑林梦得、林景中将大家临时安置河口是包藏了祸心。
林缚与林梦得离开小半天让他们商议林庭训的后事,他们在草堂前厅这边心思错乱,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小半天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商议出什么头绪来。这时候看见林缚与林梦得去而复返,心又悬到喉咙眼。
最惶惶不安的就是六夫人单柔,虽说老头子的遗言最终要将续熙扶上位,但是在江宁没有人能够节制林缚,她孤儿寡母落在林缚手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当世以“服制”来确定血系亲疏,分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类丧服。
君、父、夫亡,臣、子、妻妾要穿斩衰服丧三年,是为斩衰至亲。
“齐衰亲”指父系亲属、“大功亲”指祖父系亲属、“小功亲”指曾祖父系亲属、“缌麻亲”指高祖父系亲属,母族亲属也列入“缌麻亲”中。
通常所说的本家便是指五服之内的宗族血亲,一旦宗族血亲关系超出了五服,像林缚、林梦得、林景中之于林家,便要算是旁系子弟。
虽说林家在东阳府是世勋豪族,但是真正能受惠的只有五服之内的宗族血亲,像林缚、林景中、林梦得的出身皆贫寒,能脱颖而出皆是因为自身才能使然。
当然,五服之内的宗族血亲尊卑亲疏也有区别,小功亲曾祖父一系以及缌麻亲高祖父一系的宗亲血缘关系毕竟要疏远多了。
长期以来林家的主要事务都是由林庭训祖父一系以内的宗亲把持。具体说来,长辈里就是林庭训的亲叔伯,在平辈里就是林庭训的兄弟、堂兄弟,晚辈里就是林训庭的子侄、堂侄。
此次随林缚到江宁避难的众人中,与林庭训关系亲近的有林庭训叔伯辈二人、堂兄弟一人、遗霜五人、幼子一人、幼孙一人、堂侄子一人、女儿三人、女婿二人。
众人聚在草堂商议林庭训的治丧之事,实际上是讨论林族日后的出路。由于服制的关系,草堂议事除了林庭训叔伯二人、堂兄弟一人、五位夫人以及林庭训的堂侄子林续宏之外,林庭训的三个女儿跟两个女婿都给排除在外。
林缚走进草堂前厅,眼神很安静的扫过众人,突然想起一件事似的,问道:“真是疏乎了,怎么没有将请少夫人与孙少爷喊过来一起商议家主的丧事?”
二公子林续宗与其妻关系一向不好,林续宗与妾室常年住在上林溪南岸的望乡楼,其妻与年仅五岁的幼子却住在大宅里。望乡楼给赵能与诸噬主马贼一把火烧掉,其妻、子逃过一劫,给林缚一起带到江宁来。
林缚所说的少夫人与孙少爷便是二公子林续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
三位族老两人是林庭训的叔伯,一人是林庭训的堂兄弟,他们听到林缚的话都是一愣。
按说二公子留下来的孤儿寡母一是女流之辈,一是五龄幼童,治丧之事这边商议过后告诉他们一声就是。
这时明里说治丧,实际是决定林族日后的出路。
林缚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三位族老与林庭训是“大功亲”,但是林家传到林续熙一辈,他们与林家的关系就要疏远为“小功亲”。
按照服制来说,林家传到林续熙一辈,对林家大事有决策权的除了指定的继承人林续熙外,就只有林庭立(叔伯辈)、林庭立的儿子(堂兄弟)、林续文(兄长)以及林续文与林续宗的儿子等人。
商议林族日后的出路,二公子林续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是有发言权的,偏偏现在林家的三位族老都要给踢到一边去,还有林庭训的堂侄子林续宏也要给踢到一边去。
事实上,除了三夫人是正室、六夫人单氏是小公子的生母之外,其他几位夫人除寡居所需由林家供给外,日后对林家大事也是没有决策权的。
林庭训去世后,留下的遗言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三位族老与林续宏都担心林缚借机将林家大小事权掌握在他手里,进而将庞大的族产霸占过去,这半天来都惶惶不安,此时让林缚一语点透,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管林缚争不争族权、夺不夺族产,实际上跟三位族老以及林续宏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林缚简单的一句话,这四人仿佛都给打了一击重拳似的,愣了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对啊,真是忙慌了头,我立即去找人……”林梦得拍了拍脑壳子,转身走出去亲自去请林续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
林续宗的妻子马氏是瘦长脸的年轻妇人,脸上有几点白麻子,勉强算是中人之姿,换了一身白孝,牵着幼子林昭逸的手走进来,她先给林缚敛身施礼:“我们孤儿寡母俩人多谢林大人照顾……”又给三夫人及其他几位夫人行礼,最后才给三位族老施礼。
三夫人是林续宗之母,不过她长期跟媳妇马氏关系不和,这时候看着她走进来行礼,想将孙子林昭逸拉到怀里,看到马氏的脸色,想想也作罢了。
马氏是性子很强的女人,草堂里商议公公林庭训的丧事,她给排斥在外,心里对主事的三位族老以及她的婆婆很有怨言,只是她一个女流之辈,在江宁又没有依靠,想争也争不到什么,此时林梦得跑过去说林缚请她孤儿寡母二人一同去参与决策大事,她对林缚自然是十分的感激。
林续宗因受辱等事对林缚恨之入骨,但林续宗毕竟死在赵能的手里;马氏与林续宗长期夫妻不和,与林续宗之母三夫人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差,她对林缚自然没有一丁点的怨恨。
马氏心里也明白,她要想以女流之辈插手林家事务,就要将幼子昭逸抓在自己手里,而不能给她婆婆三夫人这个老寡妇将昭逸抢过去。
马氏在林家孤立无援,娘家也式微无法给她依赖,林缚让林梦得亲自请她过来,仿佛溺水之时看到眼前漂来一颗大树,出于本能的就想牢牢抱住。
顾盈袖心里好笑,不知道林缚与林梦得出去半天商议出什么,光将马氏母子请出来,就狠狠的将在座的众人将了一军。
三位族老跟林续宏都像经霜的茄子似的,其他几位夫人脸色都各异。
“家主的遗训,梦得叔跟我说过了,”林缚见该到的人、能到的人都到齐了,才开始说正事,“家主对我恩同父母,我犯下大错,家主临终惦念之事竟然许我重回宗族,叫我如何回报家主的恩怨?”林缚语气恳切又带有泣声,仿佛是在追悔自己曾犯过的大错,“为了能名正言顺的给家主披麻守孝,我自然要遵家主遗训重回宗族,不需要诸位夫人跟族老相劝。上林里之变,诸位也知道我林缚始终有念及林家,也能稍弥迷我以往所犯的大错。只是有一点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告慰九泉之下的家主,想要请诸位夫人跟族老帮我拿个主意。集云社虽说是我在江宁自立门户所创,但是集云社毕竟不是我一人之集云社,景中也是林家子弟,事情好说,但是集云社还有顾家跟左司寇参军张大人的银股,所以让集云社回归林家,实在叫我为难啊……”
林缚说到这里,在座的诸人都是一惊,连顾盈袖也是相当的惊诧,毕竟她一直都在草堂这边,不知道林缚与林梦得出去半天商议出了什么结果来。
当年林缚考中秀才,林庭训为拉拢林缚,将林缚过继给他一位已经过世但没有子嗣继承的远堂兄弟,算是列入五服之内,成了真正的林氏子弟。
林缚自遂江宁,林家从头都尾也没有提出要将林缚逐出宗族,本来就不存在他本人回归不回归之说。
林家传到林续熙一辈,林缚与林续熙的关系又远了一层,只能算缌麻亲,比三位族老跟林续熙的关系更远。
按当朝服制,林缚是无法参与决策林族大事的,但是集云社回归林家后,林缚就能通过在林家诸多产业中占有一定比例的银股从而拥有对林族实际事务的决策权。
集云社回不回归,实际上是林缚能不能控制林家族权的关键。
林庭训遗言要大家劝林缚同意使集云社回归林家,大家都担心林缚会借机争夺族权,根本就没有想过林缚会拒绝使集云社回归林家,这时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难道真要劝他、求他同意使集云社回归林家吗?
“只是我庭训叔的遗言是这么说的……”林庭训的堂侄子林续宏迟疑的说道。
“你们不要劝我了,我也不想违背家主的遗训,只是这事情实在难办,我去给家主磕头认错去……”林缚斩金截铁的说道,“家主的后事,还要几位夫人跟族老们一起商议,最好今晚就派人去东阳跟燕京报丧,要人要钱要地方,跟我说、跟景中说都一样,我这边都悉数照办。”
林缚表了态,将压在众人心头最大的疑惑去掉,接下来的事情都有章有法可依,没有什么难决定的,大家也没有必要聚在草堂里商议。
遗尸要暂时停放在河口的漏泽园义庄里,待局势安定之后再运回石梁葬入祖坟;当夜就派人进城里请来忤作、殓婆给林庭训的遗体作防腐处理。怕途中有变,往燕京大公子、东阳二老爷处各派了两拨人去送报丧信;在信里将林庭训身故、遗言以及此次仓促带到江宁的财物数量诸事都一一写明,三位族老、五位夫人以及其他对林家大事有决策权的诸人都在信里署了名。
顾盈袖到河口后她与四夫人、五夫人住在围拢屋里的同一座独院里,此时跟几位夫人都要到漏泽园义庄里给林庭训守灵,河口以及围拢屋里又人多眼杂,林缚无法跟盈袖单独相处细谈。
林缚忙完其他事,夜里去停尸的义庄祭拜林庭训,将柳月儿跟小蛮一起带过去。
几位夫人跟马氏以及小公子、孙少爷都在偏房里休息,林缚让柳月儿、小蛮去找盈袖,将他的打算说给她听,好让她暂时安心下来。
在停尸的正屋里,林缚拿一叠黄纸垫在屁股下坐着,给林庭训烧了几叠纸钱,看着楠木巨棺,死后享受最多的尊荣也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心想林庭训这一生也算是波澜壮阔,享尽了富贵,他的才干与气魄实际上要远远强过其弟林庭立,一直到他卧床不能言、不能动,林族才脱离他的掌握,要是生在乱世,说不定就是一方枭雄。
“林大人在呢……”
林缚回头看了一眼,林庭训的堂侄子林续宏走了进来,他往边上让了让,给林续宏一个坐下来的地方,说道:“七哥唤我林缚就可以,要是按本家辈份排,我排第十七,七哥唤我老十七也可以,彼此本家兄弟,不要叫生分了。”又递了两叠纸线给他,一起烧给九泉之下的林庭训。
林续宏今年才二十八岁,在本家诸多兄弟里,排行第七,这几年来一直是林记货栈的大管事,虽说能力、见识、阅历都不比林梦得,但是他早逝的父亲跟林庭训、林庭立是嫡亲堂兄弟,他在林家的实际地位要比林梦得要高得多,林庭训卧床之后,他是林家几个主要管事人之一。
如今林庭训身故,林家传到林续熙这一辈,按照规矩,之前林家的几个主要管事人都要换掉。
“嘿嘿,老十七,”林续宏嘿然而笑,觉得这么一喊,感觉两人关系真是拉近了许多,以往林缚虽然在考中秀才后给列入宗族,本家兄弟里却没有看得起他的,彼此间兄弟相称,也刻意将林缚遗漏过去,林续宏坐到林缚的身边给林庭训烧纸,说道,“倒也不是我事后说说,林家这么多子弟,我很早就最看好你,也果如我所料,河口这么大的盘子,别人可做不来……”
“什么盘子不盘子的,瞎折腾……”林缚说道,他与林续宏没有什么接触,自然谈不上什么关系,但是他以退为进,并将林续宏以及他们三位族老都迫到即将大权旁落的角落里,就要林续宏与三位族老想清楚,压制他林缚,对他们本身也没有一点好处,所以林续宏主动来套亲乎,林缚自然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十七,你说二老爷跟大公子接到报丧信会做什么处置……”林续宏问道。
“二老爷在东阳脱不开身,大概会派老四或者老六过来守孝,大公子那边就不清楚了。”林缚含混其辞的说道。
林缚主动退了一大步,林家的权力争夺就不会转移到他与林庭立、林续文等人之间。
按照本朝服制规定,作为指定继承人的小公子林续熙年纪还小,能参与林家事务决策的,除了林庭立、林续文之外,还有林庭训的正室三夫人,以及小公子林续熙的生母六夫人单氏,一是孙少爷林昭逸的生母马氏;很显然,三夫人、六夫人以及马氏都是女流之辈,无法真正的抛头露面站出来主事,即使林庭立、林续文无法亲自过来,也会指定代理人参与这边的事务。林家之前的几位主事人包括三位族老、林续宏、林宗海以及七夫人顾盈袖等人都要给边缘化。
林续宏这时来找林缚套近乎,当然是不想给边缘化。
“对了,梦得叔刚刚找三位族老还有我说过,他要将江宁的事务脱手给我们管。说是本家子弟都在江宁,他继续一手将江宁的事务抓在手里也不合适,”林续宏说道,“只是就算二老爷、大公子会派人过来,一时半会也到不了,这边诸事也没有人能拿个准主意,总不能就任其乱糟糟的一团吧?”
“二老爷那边快,这边派人过江去报信,宁多三天就会有回音,”林缚说道,“先让二老爷拿主意,待大公子亲自过来或者派人过来,再一起商议就是,也耽搁不了什么事情。你们住在河口,条件虽然艰苦,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
林缚能肯定林庭立是无法脱身来江宁的,他这么安排只要求能达到两点:一是林庭立将林宗海留在东阳,从他两个儿子中派一人过来也行;二是林续文暂时还留在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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