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
凭借直觉,王洵相信来者是友非敌。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半个多月来,一直在生与死边缘徘徊。他肩膀上所承担的重量,早就已经到达了极限。随便再加上一根稻草便可能压垮。如果来者不是援军的话,即便最后侥幸逃离生天,他对人生也会彻底的失望。
但是,沉睡多时的老天爷在最后一刻竟然开了眼。援军来了,安西镇的援军来了。封常清老将军没有抛弃他,没有像老狐狸康忠信说的那样,因为他和一众弟兄地位没有利用价值,就把他们像垃圾一样抛弃掉。
在这可以冻死人的季节里,从疏勒到焉耆,再从焉耆到石头堡,足足两千里路。来自安西军的精锐,终于在最关键时刻,赶到了辎重队的身边。
尽管来者只有千余人。却令王洵的眼前突然阳光万丈。
尽管人数还不到萨亦黑所部的四分之一!但是,这千余精锐所呈现的气势,却犹如泰山压顶。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缓缓移动,几千部族武士压得不敢轻举妄动。
“该死!”石城堡总管萨亦黑狠狠拉了一下战马的缰绳,将胯下坐骑勒得前蹄扬起,四下乱蹬。已经蓄到极处的攻势噶然而止,队伍中旗帜乱晃,很多将士差点被自己人直接撞下马背。
“怎么回事,大头领!这种关键时刻,你怎能让队伍停下来!”有个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家伙,被突然发生的变化弄得手忙脚乱。挤到石城堡总管萨亦黑面前,大声呵斥!
“赶紧,赶紧把正面的敌军击溃,然后掉头对付侧翼的敌军。你还有时间,人也比他们多!”
“对,兵贵神速。正面只有几百人,一个冲锋就可以将他们全部拿下!”
“不要停,不要停。否则你将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夹击!”
“不要害怕,真主会照应忠诚于他的勇士!”另外几名全身上下包裹着黑布的家伙,也纷纷围拢到萨亦黑马前,七嘴八舌地发出命令。
“都他娘的给我闭上嘴!”萨亦黑被吵得头大如斗,从腰间抽出横刀,冲着穿黑布的家伙们来回比划。“好好看看,你们好好看看。看看对面来的是什么人!弟兄们昨天在沙漠上找了大半宿,个个累得要死,你要我拿什么跟他们开战?!”
“你,你”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待遇,浑身上下被黑布包裹的家伙一时无法做出正常反应,将坐骑拨开数步,喃喃地嚅嗫。
他们都来自黑衣大食,以经商为名潜入西域各地。一边将大唐的奢侈品源源不断地送往自己的母国,一边向各部族埃斤宣扬穆斯林教义。半年之前,因为族中萨满喻示,麻羯族会得到来自西方的贵人帮助,重现三百年前的辉煌。所以,石堡城总管萨亦黑带领族中贵胄一并改信了穆斯林教,并且私下出资在城中兴建了一座巨大的清真寺,供来自大食的曼拉们向真主禀告自己的忠诚。(注1)
然而,因为传统势力的影响。萨亦黑对真主的信仰并没达到曼拉们要求的虔诚。首先,他的部族军战旗上,依旧画着传统的金雕图腾,而不是大食人推崇的弯月。而对于曼拉们口中的真主指示,他也秉持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宁愿暂时在安西与河西两大边镇之间左右摇摆,也不肯将部族的未来交给一群真主的代言人来掌控。
“弟兄们都很累了。不能同时面对两个方向的敌人!我需要先稳一稳!”很快,萨亦黑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恶劣,想了想,低声向曼拉们解释。麻羯人发展壮大离不开对方的支持,穆斯林的严格教义,也能有效地帮助族人抵抗来自中原的财货引诱。万一失去了黑衣大食这个潜在强援,麻羯人的命运只会像突骑施、突厥、铁勒一样,慢慢忘却了祖先的荣耀,从而彻头彻尾成为大唐的奴隶。
作为身上背负着特殊使命的智者,几个大食国曼拉也不愿轻易与萨亦黑翻脸。眼下在石头堡内,改信真主的部族武士还没达到三分之一。按照几个功勋前辈们的经验,只有将一个部族的武装力量控制到三分之二以上,彻底铲除异教徒的行动才有绝对把握。那时,如果萨亦黑还敢像刚才一般对真主的代言人不敬的话,曼拉们不介意赏给他一杯毒酒。
当即,几个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家伙们互相看了看,由其中年纪最长的一人带头说道:“大头领不要误会,我等无意挑衅大头领的权威。只是,万一来人跟对面的异教徒有所勾结,您的队伍岂不要受到两面夹击么?”
“我现在还是大唐的将军,他们轻易不敢对付我!”犹豫了一下,石城堡总管萨亦黑大声解释。“除非将我的族人杀光了。否则,即便是封常清将军,也担不起这个干系!不过你们提醒得也有道理,阿拔斯,传令,让弟兄整队,结圆阵!”
“诺!”萨亦黑的弟弟,游骑将军阿拔斯拱了拱手,领命而去。作为依附于大唐旗下的部族将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愿跟来自疏勒前线的百战精锐为敌。当年随着高仙芝出征时,他曾经亲眼看见过安西精锐的战斗力。不动则已,一动必然是天崩地裂。甭说昨夜自家弟兄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宿,眼下已经走得人困马乏。即便前夜大伙没有在大漠上来回寻找突然消失了的辎重队,此刻也没有任何胜算。虽然,眼下石城堡的兵马足足是来者的四倍!
“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在山丘间再度吹响,隐隐带着几分慌乱。听到角声,萨亦黑麾下的部族军开始调整阵型。由蓄势待发转为原地坚守,由四个趾高气扬的攻击方阵,转为一个牢固的大圆阵。人喊马嘶,烟尘滚滚,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场旋风,黄褐色的土柱直飞冲天。
“呵呵!”见到此景,老狐狸康忠信忍不住轻轻摇头。这就是大唐的威仪,哪怕只是出动区区几百正规兵马,也能成为整个大漠的主宰。而无论是突厥人、突其施人还是眼前这伙麻羯人,跟唐人比起来,只是上不了台盘的一堆瓦罐石头而已。
“哈哈,姓萨的被吓住了!”目睹了对面敌军阵型的变化,石怀义也忍不住开怀大笑。刚才王洵将长槊举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几乎已经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凭借来自至少四个部落的区区几百武士,去直冲对面四千人的军阵,即便能够侥幸得胜,恐怕背后的一半以上弟兄,也没有机会再看见明天的太阳。
“嘿嘿!也不看看来的是谁!”终于不用跟敌人拼命了,方子陵亦觉得非常高兴。援军走得很慢,但沙尘中已经探出了几面他非常熟悉的旗帜。“唐”“安西”“云麾将军”“周”,这些旗帜,去年在白马堡中,大伙也曾经见到过,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觉得亲切。
援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铿锵的甲胄碰撞声穿透烟尘,不停地敲打着人的心脏。听见肃穆的甲胄碰撞声,石城堡守军的队伍愈发慌乱,王洵背后的飞龙禁卫们则忍不住大声欢呼。欢呼声中,还夹杂着部族武士们的赞叹,还有几声倒吸的凉气。
“天——!”王洵听见有人在自己背后小声惊叫,不知道是出于庆幸,还有出于震惊。如果第三支兵马再晚来半步,恐怕他们其中大多数人,都要死在一场疯狂的拼杀当中。如果他们刚才承受不住来自对面的压力,临阵退缩,恐怕,今后永远都会成为安西各部的笑柄!
“天,居然有俱装甲骑,居然有那么多具装甲骑在里面!”有人一边惊呼,一边轻轻拍打自己的胸口。怪不得新来的兵马有这么大的气势,原来有近三分之一的具装甲骑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对于护甲和兵器都不精良的部族武士来说,连人带马都包裹着铁铠的大唐甲骑简直就是一个从天上降下来的煞星。武士们射出的弓箭,即便把具装甲骑变成刺猬,也伤害不了铠甲里边唐军将士的分毫。而具装甲骑只要排着队趟过来,即便不挥动兵器,光用战马踩,也能把部族武士们活活踩成肉酱。
甲胄铿锵,宛若一道推进的钢铁丛林。望着越来越近的具装甲骑,萨亦黑的脸色一片惨绿。‘亏了刚才没听那些神棍的话!’他心中暗自庆幸。‘即便将对面的乌合之众一下子就击溃掉,转过头来,老子拿什么对付这些重甲骑兵?”
“天,他们怎么全来了!”望着越来越近的援军,王洵也忍不住惊叫出声。隔着马蹄踏起的烟尘,他已经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宇文至!封四叔居然把他们全派过来了!除了宇文至那小子之外,都是他在白马堡时结识的好朋友,都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好兄弟!
策马向前跑了几步,王洵挥臂向援军招手。都来了,都来了。从此,他在西行路上,再不是孤立无援。与这么多好兄弟在一起,再不用担心被人于身后捅刀子。
然而,援军的将领们好像谁都没认出他。包括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也板起了一张臭脸,目不斜视。直到推进至距离敌我双方都有二百步左右的地方,这支兵马才终于停住了脚步。不偏不倚,对谁都没用表露半点儿善意。
先前蓄势待发的交战双方再次愣住了。王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位于数百步外的石城堡总管萨亦黑眼里也是一片茫然。难道姓周的还不知道我的事?猛然间,有个侥幸的念头在他心中涌起,随即,他看到自己眼前一片灿烂。
姓周的星夜赶来,肯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姓王的先前曾经向我求援,我只不过来得稍晚些而已。误会,这一切都是误会!
对,误会!一股轻松的感觉迅速包围了萨亦黑的全身,以至于他都无法看见各方动向。直到身边的亲卫发出提醒,他才猛然意识到,第三支唐军的主将,大唐云麾将军周啸风已经策马出列,只带了两名随从,径直来到夹在三支军队之间的正中央位置。
“小心有诈!”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大食曼拉们也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提醒。萨亦黑不敢领军跟宗主拼命,他们也没办法。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是,尽量提防远处的大唐将军许下好处,令刚刚信奉了真主的萨亦黑重新投回“邪教”的怀抱。
“不会!”萨亦黑蔑视地看了曼拉们一眼,轻轻摇头。按照大唐官制,他的职位与周啸风平级。即便此刻手中掌握了真凭实据,对方也没有任何权力处置他。
不过,小心些总是没坏处的。想了想,他点手叫过来自己的弟弟阿拔斯和五名本族最强悍的勇士,“阿拔斯,你替我掠阵,防备万一。胡涩罗、贺逻施、何达、索哥、黑摩诃,你们几个,跟着我,一起去迎接周将军!”
“诺!”众人答应一声,分头开始行动。萨亦黑整了整头上的铁盔,擦了擦胸前的护心宝镜,施施然走向了战场中央。
一边慢慢往前走,他一边小心地观察周围动静,准备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回到自家弟兄的保护当中。然而,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正如他刚才的判断,周啸风还没弄清楚具体情况。对面的那个年青校尉也被他喊出来了,铁青着个脸,一看就是大失所望。还没等三方靠近到彼此能发生接触,云麾将军周啸风已经大声呵斥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跟萨总管对峙了起来!一个小小校尉,以下克上,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我”王洵被打了当头一棒,两眼顿时金星直冒。做和事佬也没这么做的,明明是姓萨的主动挑衅,自己被迫反击而已。以几百乌合之众去主动进攻四千轻甲骑兵,谁脑袋被驴踢过,才会那么干!
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萨亦黑立刻哈哈大笑,“误会,应该是一场误会。我接到王校尉的求援,就带领麾下弟兄,星夜赶了过来。没想到却被王校尉当成了敌人。多亏周将军来得及时,否则,我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是这样么?赶紧向萨总管赔罪。”周啸风冲萨亦黑拱拱手,策马又迎上了数步,“萨总管可是跟着高大帅西征的老将,连我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兄长。你怎么如此糊涂,拿他的好心做了驴肝肺!”
“我”王洵面红耳赤,不知道该不该立刻揭穿萨亦黑的真面目。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还在自己的队伍中,如果他敢跟萨亦黑对质的话。
“估计王校尉是太累了。所以草木皆兵!周将军您别生气。萨总管也请原谅则个!”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拎着把骑弓走到几人中间,笑呵呵地替王洵打圆场。
“是这样么?”好像也没心思多管闲事,周啸风看了当事双方一眼,低声喝问。
“误会,哈哈,误会,我怎么会怪王校尉呢!毕竟他一路上走得辛苦!”萨亦黑心境愈发轻松,笑着冲周啸风摆手。这个周老虎,太体贴人的心思了。等把这关蒙混过去,日后一定要重重给他补一份大礼。甭管是带领本族人马去投奔哥舒翰,还是继续在封常清麾下混,总之,只要过了眼前这关,前路就是一马平川。
“应该就是这样。王校尉他毕竟是第一次来西域!”仿佛唯恐王洵再说出什么扫兴的话,另外一名随同周啸风一道来的大唐将军李元钦也向前带了带坐骑,插在双方中间,笑着替王洵打圆场。“我当年第一次来的的时候,心里边也是紧张的要死!听见风吹草动,就把手往腰间伸!”
“是啊,误会,误会!”宇文至摆动着角弓,满脸堆笑。自打在白马堡凭着弓箭一举成名之后,他简直把角弓当成了命根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拎在手里,唯恐交战时来不及从弓馕里把它抽出来。
“不是误会!”猛然见看到宇文至手中的角弓,王洵眼前突然灵光一闪。“他勾结沙盗,试图劫留军械,我手中有足够的证据!”
“你,你休得血口喷人!”萨亦黑立刻手按刀柄,大声反驳。对方一共才四个人,他身边的侍卫却有五个,即便立刻翻脸,也留不住他。当然,能让周老虎逼着姓王的主动认错更好。
谁料周老虎翻脸更快,立刻双腿一磕坐骑,直接冲了过来。“拿下!”随着一声呼喝,他挥动手中马鞭,卷飞侍卫胡涩罗手中兵器。然后一鞭子抽瞎了侍卫贺逻施胯下坐骑的眼睛。可怜的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将背上的主人摔了出去。另外两名侍卫见势不妙,赶紧抽刀护主,却被跟在周啸风身边的李元钦一槊一个,挑飞在了半空中。转眼之间,护在萨亦黑身边的就只剩下最后一名亲信。他还哪有胆子再恋战,大叫一声,拨转坐骑就逃。
忠心的侍卫兀自举刀护主,被王洵直接用链子锤砸死。眼看着萨亦黑麾下的兵马就要围拢过来,宇文至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破甲锥,搭上弓弦。手指一张一松,只听“嘣”的一声脆响,石城堡总管萨亦黑应声而落!
眼看着主将落马,生死未卜。蜂涌上前石城堡部族军不由自主全都楞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周啸风从怀中掏出支令箭,高高举起,同时用突厥语大声喝道:“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其余人等,休要轻举妄动!否则,杀无赦!”
“萨亦黑勾结吐蕃,已被安西大都护下令诛杀。其余人等,休要轻举妄动!”千余安西精锐早有准备,扯开嗓子,先后用突厥语和唐言齐声重复。
“萨亦黑勾结吐蕃,已被安西大都护下令诛杀。其余人等,休要轻举妄动!否则,杀无赦!”“杀无赦!”惊雷般的呐喊滚过沙漠,闻听此言,石城堡的部族军当即就退下去了一大半。剩余的一小半也犹犹豫豫,纷纷把头转向了萨亦黑的弟弟,部族军的副帅阿拔斯。只有十几名对萨亦黑死忠之徒,继续疯狂咆哮着冲向战场中央,试图杀死周啸风等人,为自家族长报仇雪恨。
阿拔斯性子原本就很柔弱,此刻一向被其视为主心骨的哥哥又死了,更是心乱如麻。一时间,竟拿不出任何准主意来。趁着这个机会,有名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曼拉”大声喊道,“勇士们,为真主献身的机会到了,你们还犹豫什么?冲上去,将唐人砍翻。真主将在天国里,见证你们的忠诚!”
这些打着传教幌子为黑衣大食国的扩张为前驱的“曼拉”们,实际上都是些狂信徒。他们嘴里讲出来的经文,已经完全背离了传统的穆斯林教义。但同样怀着重现五胡瓜分华夏时代梦想的麻羯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蒙蔽,想想天国里的取之不尽的水果、绸缎和处女,身上立刻勇气大增。当即,又有数百名信教的武士催动坐骑,挥舞着弯刀向周啸风等人冲去。
看到石城堡守军执迷不悟,周啸风带来的大唐边军也动了。以三百余具装甲骑为前锋,排成一个楔形阵列,缓缓向战场中央压去。
大唐边军一动,不远处替王洵掠阵的方子陵亦挥动令旗,二十五名飞龙禁卫与四百余楼兰武士,一百多王洵昨晚才收的仆从,排成一个三叠角阵,呼啸着冲下沙丘。
眼看着三支大军就要展开一场混在。周围突然又传来一阵激越的号角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烟尘大旗,无数打着大唐旗号的西域部落,从沙丘后滚滚而来。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奉安西大都护将令,诛杀勾结吐蕃的萨亦黑。无关人等,休要轻举妄动!”
四面八方,数万部族武士齐声高呼。声音宛若惊雷,将战场中的麻羯人劈得个个脸色惨白惨白。
作为仆从军,麻羯族武士本来就对大唐心怀敬畏。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身陷重围,刚刚被宗教狂热鼓动起来的勇气立刻又弱了半截。大多数冲出来的武士立刻在阿拔斯的率领下带住坐骑,原地等待唐人的处置。只有那十几个萨亦黑的心腹、少数受了盎惑的狂信徒和自知阴谋败露的大食国来客,按胯下出发次序分成了三波,口诵经文,疯了一般继续前扑。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发生于数息之间的事情。没等萨亦黑的心腹们靠近自己三十步之内,宇文至已经弯弓搭箭。“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微微冷笑,拉动弓弦,将羽箭连珠般射了出去。
宇文至的射艺本来就属上乘水准,去年在石城堡被高力士打压之后,又狠狠地下了一番苦功夫。此番施展开来,居然百发百中。转眼间,就将冲过来的部族死士放翻了五个,剩下的不敢聚在一起当靶子,只得散开了队形继续前进,嗓子里的喊声依然高,气势却已经竭了。
见到此景,李元钦哈哈大笑。端平长槊,策马迎了上去。麻羯族众武士为了应付宇文至的冷箭,队形已经变得很松散。此刻被李元钦逆向反冲,仓促间互相做不出配合,居然只有一个名武士跟此人单打独头。在李元钦这种马槊大家面前,此种行为简直与送死无异。双方战马一错镫,麻羯族武士便从坐骑上掉了下去。咽喉处开了个血口子,四肢抽搐,眼见就不得活了。
一击得手,李元钦头也不回,策马直取第二波攻过来的黑袍大食客。那名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大食国的“曼拉”只是个煽动别人送命的嘴把式,轮到自己,却登时吓得胆气全无。看见明晃晃的槊锋向自己刺来,居然不敢拿兵器招架,拨转坐骑,便欲逃命。
两军阵前,哪有足够的时间逃走?还没等他将战马拨偏,李元钦长槊已经到了。只听“扑哧”一声,三尺槊锋刺进去两只半。黑衣大食恶客被挑离坐骑,一边声嘶力竭地惨叫着,一边乍手乍脚于空中挣扎。
“丢人现眼的玩意!”李元钦一抖胳膊,将尚未死绝的黑衣大食恶客从槊锋上甩了出去。随即左臂平端右臂侧推,来了个拨草寻蛇。一丈八尺长的马槊被他使得如增长了的自家手臂般,左右摆动。将另外两名躲避不及的黑衣大食客抽得筋断骨折,惨叫着掉落马背。
这几下兔起鹘落,端的是干净利索。不但把临近的大食客们吓得魂飞胆落。连在不远处攻击途中的麻羯族狂信徒们也是人人色变,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如果刚才是我与此人放对,能有几分活下来的把握?
没有,答案显而易见。正常情况下结阵冲杀,十几名麻羯族武士彼此配合,也许能挡住此人的槊锋。若是单打独斗,恐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眼下族长大人已经被唐将射死,周围还有数万其他部落的武士正向此地迅速汇拢,大伙哪里还有结阵而战的机会?刹那间,众狂信徒们如同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般骤然清醒,居然立刻丢下弯刀,大叫“饶命”逃了开去。
对于这种胆小鬼,李元钦也不屑追杀。拨转战马,从背后夹攻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就在他策马透阵的同时,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和萨亦黑的心腹们已经围到了周啸风身边。本指望依仗人多将对方拿下,逼迫周围的唐军放大伙一条生路。谁料想周啸风比李元钦还要凶悍,冲着围上来的众人一呲牙,从得胜钩处抽起一把九耳八环大砍刀,兜头便剁。
那刀根本不在大唐制式兵器之列,刀头五尺多长,一尺半宽,用一个铁套子套在枣木之上,看上去又重又蠢。唯恐拿出来不够吓人,刀背处还有几个锯齿,上面挂着硕大的铜环,互相碰撞,“铛铛”做响。距离周啸风最近的那名麻羯族武士没等交手,就被铜环发出的噪音吵得晕头转向。待发觉刀锋临头已经来不及躲闪,惨叫一声,整个身体被斜劈成两半。
一名麻羯族武士和一名大食国“吐曼”左右夹上,还没等冲到九耳八环刀的攻击范围内,已经被策马冲过来的王洵堵住了一个,用链子锤打碎了半个脑袋。
“别添乱,管好你的人要紧!”周啸风压根儿不领情,丢下一句怒气冲冲的呵斥,抡刀直取另外一人。谁料耳畔忽听一声清脆的弓弦响,斜刺里飞来一支雕翎,正中那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大食“曼拉”的咽喉。
“宇文小子,别在我这儿卖弄,否则,老子拿军棍伺候你!”周啸风气得直嚷嚷。他的顶头上司封常清素负“智将”美誉,自打此人接替高仙芝代管安西四镇之后,就严禁四品以上武将以身犯险。对于别的将领而言,此乃上司的体贴。但是对于周啸风这种以勇力见长,一路从小兵打上来的武夫,则比天天挨军棍还要难受。
好不容易捞到一次不在封大帅眼皮底下的机会,他本来想好好过一次斩将杀敌的瘾。谁料王洵和宇文至根本不给他机会,一左一右,把扑上来的敌人全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眼里还有我这个将军没有?”见王洵和宇文至不肯听话,周啸风继续喝斥。胯下坐骑片刻不停,超越二人,直扑第四名全身包裹着黑衣的大食恶客。
王洵和宇文至相视而笑,一个转身去收拢从沙丘上冲下来的自家队伍,以免部族武士们杀得兴起,打乱了周啸风的部署。另外一人则手挽角弓,盯着周啸风的两侧,以免主将真的受到敌人的夹击。
身边没有了自己人抢功,周啸风手脚放得更开。九耳八环刀抡得像风车一般,“哗楞楞”“哗楞楞”一刀一个,将试图拿下自己的两名黑大食国恶客接连剁下坐骑。
只可惜他还是没有过冲锋陷阵瘾的机会。眼看着自家弟兄被九耳八环刀连人带兵器劈成两段,处在第六位置的黑衣大食国恶客早就落了胆子,“魔鬼!”他大叫一声,拨转坐骑就逃。迎头正遇到转回来的李元钦,被对方一槊刺于马下。
眼睁睁看着对方只有四人,却将自己这边十几个同伴纷纷杀死,其余麻羯族武士和来自黑衣大食恶客吓得魂飞魄散。“鬼啊!”有人惨叫了一声,拨转坐骑,带头向战场边缘逃去。剩下的人立刻崩溃,顾不得再跟周啸风拼命,纷纷拨转马头,四散奔逃。
到了此刻,哪里还有逃生的机会。早有飞龙禁卫和大唐边军围拢上前,将他们一槊一个,挑落马背。个别人误打误撞,径自冲向了石城堡部族军的队伍,他们先前的袍泽非但不上前相救,反而抛出套索将他们扯下马背,然后捆成一团,鄙夷地丢在了大军面前。
待王洵收拢好自家队伍,沙场上的战斗已经全部结束。共有二十七名麻羯族武士和九名黑衣大食恶客被杀,其余的全被准备投降的石城堡守军自己擒获。唯恐手持九耳八环刀的唐人将军杀得不过瘾,下令将自己的族人全部砍掉,萨亦黑的弟弟阿拔斯跳下坐骑,将弯刀举过头顶,三步一拜走向战场中央。跪在于周啸风面前,哭泣着求告:“大唐将军,大唐将军。我哥哥是受了黑衣大食人的诱惑,才打起了辎重队的主意。如今他已经用性命偿还了自己犯下的罪孽,请您千万高抬贵手,放过我们麻羯一族。今后无论做牛做马,我等不敢有丝毫违抗!”
“放过你们?!”周啸风也跳下坐骑,却肯不接对方举在头顶的弯刀,“如果我晚来一步,让这帮弟兄落在贵部手里,你等可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答案当然否定的。临出发之前,萨亦黑曾经跟族中高层达成了共识,要杀光运送辎重的所有唐人,吞下这笔宝贵的军械,然后逃到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去寻求庇护。待黑衣大食人准备东进,建立地上天国之日,再从背后捅哥舒翰一刀,从而在大食人的扶持下,成为西域或者整个中原的霸主。
这个谋划是如此的长远,以至于萨亦黑本人说起来都不是很有底气。但是在**裸的利益面前,他们却认为至少第一步值得一试。谁料好梦刚刚开始,就被人一槊给捅醒了,萨亦黑自己为此也丢掉了性命。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阿拔斯却没有说实话的勇气,也想不出不会被人轻松搠穿的谎话,只好放下弯刀,不断地磕头。
见他始终不肯开口,周啸风轻轻叹了口气,“也好,求仁得仁,我不难为你。来人”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阿拔斯赶紧膝行数步,双手抱住周啸风的靴子,“将军大人啊,将军大人啊,是萨亦黑和萨满两个人受了蛊惑,我等拗不过他们,才不得不遵从。不得不遵从的啊!”
“就两个人么?”周啸风继续冷笑,“我把你的部落屠干净了,然后再随便找两个人杀掉,替你们偿命,如何?”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阿拔斯额头冷汗淋漓,与血水混在一起,将面前沙地染成一片粉红,“还有一些长老和武士,是受了黑衣大食人蛊惑的。但他们被蒙蔽不深,已经开始感到后悔!”
“如果刚才没见到我的大军,他们会后悔么?估计连我都要一道杀了灭口吧?!”周啸风耸耸肩,笑着追问。
在四下里没有出现几支打着大唐旗号的部族兵马之前,阿拔斯心中的确曾经有将所有唐人火并掉,给自家哥哥报仇的打算。然而时势不由人,随后周围陆续出现的各族联军总数足有两三万,麻羯族如果敢动手的话,必然会被挫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知道今天不壮士断腕的话,自己肯定交代不过去。咬咬牙,他大声说道:“将军大人明鉴,麻羯人自知冒犯了将军虎威,不敢乞求您的宽恕。只求您念在我族曾经追随高仙芝将军为大唐流过血份上,给我等留一条活路!”
“你不是冒犯了本将虎威,而是冒犯了大唐天威。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眼下,汉就是唐。唐就是汉。今日我要是轻易放过你们,日后,我大唐儿郎行走西域,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人诛杀了?”
“将军大人开恩!”“将军大人开恩!”阿拔斯无言以对,唯有叩头乞怜。
“这样吧!”周啸风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念在你的族人曾经为大唐流过血的份上,我给你们留一条生路。你去,带上几个人,把你族的糊涂萨满,还有刚才那些听了大食人盎惑,准备向我动手的家伙,全都杀掉。有他们留在族中,我不敢相信你们的忠诚。”
“这——!”阿拔斯一愣,本能地就想拒绝。杀了萨满那个老糊涂无所谓,那家伙是罪有应得。若不是此人突然改信了真主,也不会给本族带来这么大的灾难。可刚才听了大食人鼓动冲出来的那些族人,数量却太庞大了。虽然大部分都在中途停住了脚步,他们的队伍与留在原地的族人之间却已经留出了很大一段空隙,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众目睽睽之下,阿拔斯根本没机会随便杀几个人就糊弄过去。
不杀,无法向唐人将军交代。下令将那些族人杀了,麻羯族也就元气大伤,没有十年八年恢复不到现在的这般兴旺气象。一时间,阿拔斯心里好生为难。见他始终犹豫不绝,周啸风又叹了口气,缓缓举起的右手。“你不愿意么?也罢,我从不强人所难!”
“杀!”“杀!”“杀!”四下里围拢过来的各族联军立刻举起兵器,呐喊示威。看看周围那一丛丛亮闪闪的弯刀,阿拔斯只得把心一横,叩了个头,大声说道:“将军大人且慢,我这就去执行命令,肃清族中的败类!”
说罢,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本族队伍中走,还没走到一半,又摔了一跤,爬起来,放声大哭。
刚才两个人的对话,用的全是唐言,很多部族武士都听不懂。可自有唐言的人,将对话翻译了过去。闻听其中详情,跟在王洵身后的各族武士,包括懂得唐言处木昆部族长吐马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自庆幸,“好在昨天没打赢,并且遇到的是小王将军。如果昨天那仗打赢了,吞下辎重。恐怕逃到天边,也会被这手持九耳八环大砍刀的蛮恶将军追上去,阖族上下,杀得干干净净!”
没等他们一口冷气叹完,麻羯族已经开始自己动手清理“败类”。阿拔斯和几个族中长老带着各自的亲信,闭上眼睛,一个挨一个砍过去。一边砍,一边大声嚎哭。那些因为受了黑衣大食恶客鼓动,梦想死后进入天国享用数不清处女的家伙,自知无路可逃,亦不敢牵连族中家人,大声哭泣着着引颈就戮。
这种毫无抵抗的屠戮,比刚才的恶战,更令人感到畏惧。望着眼前冲天而起的血光,那些昨天曾经试图打劫辎重队的部族武士们,一个个呆立于马背上,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但是,没人敢对麻羯族的下场有半点儿同情。此刻,他们终于记住了一句话。汉就是唐,唐就是汉,犯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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