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望着天空中苍白的斜阳,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长了声音说道。他今年已经七十四岁,在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天绿色的玉门关外,这绝对是个令人惊叹的高寿。因此,作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长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许多别人没时间看清楚的东西。
他看到过突厥帝国在骨咄禄汗带领下的崛起、扩张,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汉带领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过毗加可汗带领黑衣狼骑如何耀武扬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万唐军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过白眉可汗那无法闭上的眼睛,也目睹了骨力裴罗可汗刀头上的淋漓血迹。
一年年,脚下的图伦碛不停地换着主人。每一次王旗变幻,都留下一片尸山血海。作为一个总人口不到五万的小族,乌尔其部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尽量跟在即将获胜者一方,哪怕突然临阵改换门庭。尽最大努力别站错队,以避免强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毕生经验总结。不当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当拖队伍后腿的那个人,哪怕前方横着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请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讨伐一个唐人的辎重队,他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收下礼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发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报复。同时,尽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当导致辎重队覆没的罪魁祸首,以免安西四镇节度使封矮子秋后算账。(注2)
“是啊,咱们都老了。日后的图伦碛是年青人的了!”抱着同样捡剩骨头心思的,还有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他亦不愿意因为参与劫杀一伙唐人辎重队,惹来安西军的大规模追杀。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谁动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无法腾出手来管则已,一腾出手来,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与此同时,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不愿意惹恼哥舒翰。虽然蒲昌海位于安西镇境内,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带领麾下大军越境来替其部族出头。然而眼下散落于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马首是瞻,惹恼了哥舒翰,谁也没把握会不会被某个临近的突厥部借着争夺草场的由头狠狠咬上一大口。
两害相权,颉质略埃斤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样的对策。尽数带领骆驼兵出征。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愿意讨好哥舒翰,就让他们讨好去吧。乌尔其部与塞火罗部情愿慢慢跟在后边分一口残羹冷炙。反正,骆驼的主要特长是负重能力和耐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战马快。
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合兵一处,拖拖拉拉地踩着另外三个部落留下的马蹄印迹向前赶。沿途不停地发现楼兰人的斥候,他们也懒得派人去追杀。到了这个时候,两支骆驼骑兵加不加入,对战局已经毫无影响。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尽遣族中精锐,加起来有八百多号。带领八百多号精锐武士,如果连四百多楼兰人都吃不下,处木昆吐马提等人就不要继续在蒲昌海一带混了。戈壁滩上容不下弱者,闻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将隶属于三个失败部落的草场、牲畜和女人瓜分干净。
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大队人马附近观望了片刻之后,楼兰人派出来的斥候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摇头苦笑,脸上中充满了对敌人的同情。但是,刚笑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开始为其他三个部落担心起来。
“我说,跌思泰老哥。吐马提他们三个小家伙,不会真的打输了吧!按道理,这会儿该有信使过来炫耀了!”轻轻扯了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皱着眉头探询。
“不至于吧。颉质略,你怎么越老越胆小呢!”跌思泰回过头,笑着数落,“吐马提他们麾下的武士,可是楼兰人的两倍还多。”
“我不是有点儿担心么?”面对朋友的质问,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讪讪而笑。“楼兰人的确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还有一百多唐人。我听人说,半个月前,一伙突厥人也曾经袭击过唐人的辎重队,却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那肯定是在关键时刻被楼兰人抄了后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地给朋友打气。“那一仗我也听人说起过,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时,楼兰人突然从后边杀了出来。咱们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怀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们,所以越来越衰败。真要一对一,才不会输给他们唐人!”
“那倒也是!”颉质略耸耸肩,不断苦笑。西域各部团结一致,说得好听,做起来谈何容易?自从阿史那骨咄禄去世之后,西域各部就没团结过。总是被唐人以极小的代价挑拨得自相残杀,然后又被唐人各个击破、征服。
“那几个小家伙儿的脾气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把握取胜的话,他肯定会按兵不动,等着咱们跟上去再发起进攻!”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跌思泰又撇着嘴补充。谁都不是傻子,傻子当不了部落埃斤。可一个个聪明人们,却被既不部聪明也不强壮的唐人,逼得步步后退。带领着自己的部落,从祁连山退到图伦碛,然后再一路退向更远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赢,也不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颉质略叹了口气,笑着附和。四百人击败八百人,堪称经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战全歼掉两倍于己的对手的话,则只能称为奇迹了。
偏偏奇迹就在他眼前发生。
话音未落,三十余名全身上下套着黑色罩袍的处木昆武士,已经冲破远拦子的阻截,策马向大队逃来。一边逃,一边声嘶力竭地用突厥语喊道:“救命,救命,楼兰人追过来了!”
“拦住他们!”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带住胯下的白骆驼,大声命令。“让他们绕到队伍后边去,不准靠近!”
“是!”部落卓班鹘屈答应一声,带领二十余骆驼武士杀出本队。一边阻拦溃兵,一边大声喝令,“绕行,绕行,绕到队伍后边去!否则,别怪我下手狠!”
处木昆武士不敢违抗,乖乖地拨偏马头,向骆驼队的后方绕去。见到此景,跌思泰暗松一口气,刚要命人将溃兵带到面前来,询问战斗详细过程。远处突然警报声大起,百余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处木昆武士,被三百余楼兰骑兵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冲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组成的大队。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全体,结圆阵。弓箭手准备!射住阵脚。”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大惊,顾不上征求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的意见,大声喝令。
“结阵,结阵。敢硬闯者,射!”颉质略的反应也不慢,紧跟着向自家部众发出命令。溃兵的危害极为可怕,往往没等敌人杀到近前,自家阵脚已经被溃兵给冲乱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而起。伴着角声,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骆驼骑兵迅速调整队形,试图结成易守难攻的圆阵,避免溃兵冲击。就在此时,后队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哀鸣。先前绕过去寻求庇护的处木昆部武士,举起弯刀,向驮运物资和淡水的骆驼砍去。
保护辎重的骆驼骑兵猝不及防,被出处木昆部武士砍了个七零八落。大队骆驼受惊,撒开四蹄,到处乱窜。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刚刚具备雏形的圆阵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骑兵不得不转过身去,对付冲向自己的骆驼。而狠毒的处木昆部武士则挥舞着弯刀,跟在骆驼身后乱砍乱杀。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坏。疯子才会这么干。但这个时候,谁也无法讥笑他们疯狂。就在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被自家骆驼冲得手忙脚乱之际,对面的一百多处木昆武士已经“逃”到五十步之内。当先二十余人猛然一弯腰,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把长槊,平端在手,撞向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鹘屈等人。
马槊!有过跟唐军作战经验的乌尔其鹘屈卓班尖叫。抬起弯刀,试图拨开三尺槊锋。这个努力几乎等于白费,借着战马的冲力,对面的长槊宛若一条发了怒的巨蟒,撞飞他的弯刀,撞上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撞起来,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马槊的话,此刻持槊者必须松手。否则,巨大的反冲击力会将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马背。但是,令所有骆驼骑兵们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撞中鹘屈卓班后,那条巨蟒般的长槊居然弯成了弓形,一瞬间,几乎所有反冲力,都被变了形的槊杆吸收。随着鹘屈卓班的身体被挑离马鞍,槊杆又瞬间弹直。将已经气绝的鹘屈卓班,向甩草滚子一样,远远地甩了出去。
“杀!”马背上的持槊者厉声怒喝,手臂一推一拨,将槊杆左右横扫。蓄在槊杆上的冲击力继续释放,“啪”“啪”,抽在另外两名骆驼骑兵的胸口,将二人直接抽下了驼峰,筋断骨折。
“杀!”“杀!”其余二十几杆长槊紧随其后,撞、挑、拨、打,眨眼间,将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部武士杀了干干净净。
“唐人,他们是唐人!”到了此刻,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当了。正面冲过来的持槊者,和先前绕到队伍背后的那些阴险家伙,根本不是处木昆部溃兵,而是如假包换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价昂贵的复合杆马槊!也只有唐人,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击。
但此刻再做任何调整都已经来不及了。冲破了鹘屈卓班的阻拦后,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径直撞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本队。二十六杆马槊,排成一条长满利齿的尖刀,沾死,碰亡,长驱,直入。
已经被自家骆驼撞了个乱七八糟的骑兵圆阵,正面立刻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最前方,手持长槊的唐人如同凶神恶煞。紧随他们之后,八十余名黑袍武士挥舞着弯刀,将裂缝扩大,扩大,扩成一个巨大缺口,扩得鲜血淋漓。
“挡住,挡住!”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心如刀绞,拼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几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称的年青人,策动胯下骆驼迎了上去。左右夹向持槊者的马头,弯刀闪起数道凄厉的寒光。
“杀!”冲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声断喝。长槊顺着刀光缝隙钻进去,戳破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咙。紧跟着,他左手紧握槊杆,右手轻拨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长槊居然突然转向,由刺变割,平平地画起一道冷光,将另外一名冲上来夹击的骆驼骑兵脖颈割开一条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颈血管被割断的骆驼骑兵丢下弯刀,试图用手指捂住伤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随着热血的涌出,他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软,越来越弱。弥留中,他看见冰冷的槊锋再度转向,扫过数尺距离,将自己的一名袍泽扫上了半空。
“杀!”另外几杆长槊陆续撞到,在冲在最前方那个持槊者左右,撞飞数名骆驼兵。前后不过数息之间,塞火罗部最勇武的十几名年轻人,全部阵亡,无一幸免。而对手的罩袍衣角,他们都没有机会碰到。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目瞪口呆。已经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拦了,塞火罗部的骑兵,无一人能挡在持槊者马前。乌尔其部的骆驼兵们同样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们拼命去试,拼命去试,结果全是落下坐骑而死。
一个辎重队,哪来的这么多勇士?!颉质略感觉到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来。早年他曾经在突厥人旗下,跟唐军做过战。那时的唐军虽然声势浩大,数万人当中,也不过千余用槊好手。怎么一个小小的辎重队,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来?
他当然不知道,正杀得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二十几名持槊者,是长安城附近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子。去年数万人前往白马堡应试,最后通过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联手选拔的,也不过千把人而已。
这千把人,经过半年多艰苦训练之后,放在大唐边军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况王洵及其身后的二十五名飞龙禁卫,还刚刚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淬炼。
数万人只取千余。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残酷“淘汰率”,当然远远超过了部族牧人的成长过程中的自然选择!西域部族武士,为什么平均体质优于普通大唐士卒?是因为大唐境内百姓生活殷实,男孩子平安长大的几率远远高于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个个人高马大,是因为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那些生下来身体略显孱弱的,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只是这些道理,颉质略这辈子已经没机会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当口,紧随在处木昆部“溃兵”之后的楼兰武士,也杀了过来。人手一把弯刀,顺着自家盟友留在背后的缺口冲进去,将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冲杀在圆阵后方的那三十几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阵亡过半的代价后,也终于完成了使命。呼哨一声,拨马便走。刚刚与骆驼兵脱离接触,带队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呜,啊呜,啊呜!”带队的年青武士仰头大喊,声音虽然略显稚嫩,但是霸气十足。
是楼兰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错了。绕到他们背后,冒着九死一生威胁打乱了他临时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伙看上去年龄不到二十岁的楼兰武士。
“啊呜,啊呜,啊呜!”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后挥舞着弯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扬起头,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借着咆哮喷了出来。他们也不是唐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错了。而是刚刚投靠过去,半日前还跟乌尔其部骆驼兵称兄道弟的处木昆武士!
一袭黑袍,从头到脚包裹,掩盖了所有差别。
阴险毒辣的唐军将领,借助处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骗过了跌思泰和颉质略两头老狐狸。他们让楼兰武士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寻求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庇护。然后,他们再自己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直冲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本阵,打开缺口。
前后夹击,突然发难。还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们打败仗时一哄而散,打顺风仗时一往无前的特点。好一条阴险毒辣的计策,好一双洞彻人心的眼睛。望着不远处越冲越近的长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领军的唐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不同的阵营打了一辈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号下忽降忽叛的他,临老去前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里,不冤!
仿佛感觉到了自家族长心中的决死之意,临近的乌尔其部武士纷纷舍命扑上,以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围墙,挡在了持槊的唐人战马前。
可惜,战势到了此刻已经无法逆转。再多的武士扑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挡在战马前,只是多给唐人槊锋上多添一缕血痕而已。
只见带队冲阵的唐将槊锋一挺,便将挡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于骆驼下。随后,整条长槊如同怒蟒般,借着槊杆再度弹开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两名扑过来的部族武士被抽了个正着,上半截身体立刻从驼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时断裂,眼见就不得活了。
另外两名唐人立刻冲上,顺着带队唐将冲开的缝隙,将手中长槊向前猛撞。随着“啊!”“啊!”两声惨叫,又有两名企图上前拼命的乌尔其部武士被挑飞到半空中。胸口处各自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血水伴着内脏纷落如雨。
第六个挡在唐军面前的是个塞火罗人,见到此景,吓得拨转坐骑便逃。拥挤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将手中的长槊从背后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后重重甩了出去。
几名塞火罗部骑兵被尸体砸下骆驼。其余人纷纷躲避,互相推搡着,争先逃命。乌尔其部大埃斤的亲卫们却逆着人流,前仆后继地往槊锋上涌。王洵身边的空隙迅速变宽,随即又迅速缩窄,窄到他几乎无法挥动马槊。一名乌尔其部伯克踩着骆驼峰,纵身扑上,试图将他的胳膊抱住。他将长槊夹在左侧腋下,右手从马鞍处后抄起高适赠送的链子锤。将半空中跳过了来的家伙砸了个稀烂。随后,单臂抡开,链子锤刮起一阵风,所碰之处,血肉横飞。
骆驼骑兵纷纷惨叫着掉下坐骑。王洵眼前瞬间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将链子锤当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几步外的羊毛大纛。碗口粗的旗杆登时歪倒,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盖在底下。
“埃斤大人死了,跌思泰埃斤死了。”跟在飞龙禁卫身后的处木昆武士唯恐天下不乱,扯开嗓子乱喊。
乌尔其部的武士们无法辨别真伪。纷纷拨转骆驼,四下逃散。但也有数名身穿的亲卫袍服的武士愈发疯狂,竟然争先恐后地向王洵马前扑去。
“别送死,别送死了。都回来,回来!”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掀开头上的大纛,痛哭失声。他已经活了七十多岁,死不足惜。可眼下挡在唐将槊锋前的,都是乌尔其部众的希望啊。他们都是族中最精锐的武士。少一个,部族重新崛起的机会就又少一分。
“挡住他,挡住他!”同样带着哭腔,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发出来的命令却与跌思泰截然相反。他从二十岁熬到了五十岁,才把自己的父亲,部族的上一任埃斤熬走。还没享受够作为埃斤的荣华富贵。更舍不得坐在黄金大帐当中,一呼百应的滋味。
怎可能挡得住!
游牧部族混乱的指挥体系,在此刻弊端尽显。一旦两个族长被唐军给盯住了,外围的部族武士就接不到任何确切命令。完全是凭着各自的判断在乱冲一气。而他们的阵型又在第一时间被唐人、楼兰人和处木昆人联手冲乱,故而此刻再奋不顾身,同一时间能凑上前与持槊唐将交手的,也不过是三五名部族武士而已。三五名完全靠自己感悟出来的马上好手,跟王洵这种从小练武,又在白马堡中经过数名百战老兵悉心教导的唐将放对,简直与送死无异,接二连三地付出了性命,却连摸到后者衣角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之间,又有几名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精锐武士死在了唐军马槊之下。与此同时,魏风也带着其余民壮策马赶到,人手一把伏波弩,冲着乱成一锅粥般的骆驼骑兵攒射。一边射,一边大声叫嚷,“投降,赶紧投降。降者免死!准许你们赎身。”
“降者免死!准许自赎!”正在人群中乱砍乱杀的楼兰武士也突然醒悟过来,用突厥语将魏风等人的命令翻译了过去。闻听此言,被搅成一锅糊涂粥的骆驼骑兵们愈发手足无措,有的拨转坐骑向远方逃遁,有的则干脆丢下兵器,闭上眼睛随便对手处置。
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大唐民壮们怎肯眼睁睁地放着几乎到手的赎金飞走,立刻分头追上去,用弩箭从背后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逃命者射杀。数十名骆驼骑兵无路可逃,不得不拉住坐骑,乖乖地束手就擒。
听到周围乱轰轰的叫嚷声,已经准备用自己鲜血洗刷耻辱的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眼前猛然一亮。拔出腰间弯刀,他双手举过了头顶。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投降,所有人下马,向大唐将军投降。他们是仁义之师,不杀俘虏!”
“投降,投降。塞火罗人,赶紧投降!”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颉质略大埃斤也哭泣着举起双手。“别打了,别打了,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给塞火罗部留下些种子吧。大唐老爷,我求求您了!”
听见来自背后的哭声,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在苦苦支撑的族长近卫们都拉住了坐骑。呆呆地看了冲到面前的那个唐人持槊者一眼,然后木然丢下了兵器。
“让开!”来不及带住坐骑,王洵只能单手将长槊举向天空,同时用另外一只手拨歪马头。已经跑发了性子的坐骑大声咆哮,接连又撞翻了四五匹来不及躲闪的骆驼,才勉强收住了脚步。
其余飞龙禁卫也纷纷抬高槊锋,同时拨偏跨下坐骑。尽量避免与自家袍泽和已经投降的敌军相撞。当然,在二者不能同时选择的情况下,首先要照顾自家兄弟。
见到持槊者们心肠如此仁慈,两位部族埃斤更生不起抵抗之心,一起跳下白色骆驼,跪在地上用膝盖爬了数步,将代表着本族尊严的腰刀举到了王洵马前。“受白狼神庇佑的唐人将军,您的勇武与仁慈,令整个图伦碛为之颤抖。我,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我,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愿意带领阖族武士,拜倒在您的马前!任凭您处置!”
“我,大唐校尉王洵,接受两位埃斤的投诚。”王洵将手中长槊戳进沙地,跳下坐骑,双手将两位族长献上的腰刀一一接过。随后,转过身,冲着所有忐忑不安的骆驼骑兵们喊道:“我,大唐校尉王洵,愿意以自己的家族荣誉担保,只要你等放下兵器,就不再乱杀你们其中任何一人!”
“放下兵器,赶紧投降!”
“放下兵器,埃斤都投降了,你等愣着干什么?!”
楼兰人、处木昆人、还有数个混在处木昆武士当中,被王洵临时拉来凑数的纥骨人,同时用突厥语大喊。他们可没有王洵那种好脾气,见到有动作稍慢的,立刻一刀砍过去,将对方直接砍于坐骑下。
“投降,投降。赶紧投降。大唐将军答应,不会再杀任何一人!”唯恐自家武士被杀光,两位埃斤同时扯开嗓子,用本部落语言大喊。
“当啷!”“当啷!”一把接着一把游牧民族特制的弯刀被扔在地上,幸存的乌尔其、塞火罗两部武士跳下骆驼,用愤怒的目光看向耀武扬威的处木昆、纥骨、楼兰三部武士,恨不能用怒火将对方活活烤成肉干。
“你还不服是不是!”一名处木昆部小箭被看得又羞又怒,扬起弯刀,便欲劈下。旁边立刻有两三支弩弓同时对准了他。“他们都是大人的奴隶,你无权处置!”民壮头目魏风策马上前,怒气冲冲地呵斥。然后,也不管骆驼骑兵们听懂听不懂,自顾大声向对方表示抚慰,“你们,都别怕。我家大人生着一幅菩萨心肠。只要你们出得起赎金,肯定会放你们走。”
无论是骑在马上的处木昆部武士,还是站在地上的新俘虏,都没听懂他的话。但他动作里想表达的的意思,却都被理解了个清清楚楚。处木昆部武士想想自己此刻还前途未卜,讪讪笑了笑,收起了弯刀。新的俘虏们则迅速藏起眼里的怒火,冲着仁慈的唐人老爷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有了上次收编俘虏的经验,方子陵和老周两人轻车熟路。很快,在不远处重新指定了一块地盘,带着俘虏们去登记名字。石怀义、王洵和一直带队在外围警戒的老狐狸康忠信三人,则从地上拉起跌思泰和颉质略两位族长,跟对方商讨具体赎身事宜。
亲眼目睹了接第二场干净利落的战斗,老狐狸康忠信愈发坚定地认为,王洵的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趁其没有崛起之前跟他建立牢固的友情,日后定然能为楼兰族带来无穷的收益。因此,谈判时非常卖力。宁可拼着被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记恨五十年,也要从这两个部族身上替王洵榨取最后一头羊羔。
其锱铢必较之模样,令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暗擦一把冷汗。“好歹刚才跟我谈赎身条件的是王校尉。如果换了老狐狸,处木昆部十年之内”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与您为敌的不是我们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为了给自家部落争得一线喘息的余地,跌思泰连强盗打劫的行规不讲了。直接把幕后主使者给供了出来,“是哥舒翰大将军,是他的族人命令我等在半路截杀您。我们两族都很弱小,要想在蒲昌海和玉门关之间讨生活,就不得不遵从哥舒翰大将军的胁迫!”
“刀子在你手里,骆驼在你胯下。你不自己往前跑,哥舒部还能牵着你的缰绳么?”老狐狸康忠信可不吃这一套,未等王洵开口,直接驳回了对方的狡辩。“每名武士,用十匹马,三十头羊赎回。必须在三个月内送到疏勒去。见到牲畜之后,王校尉立刻放人。此外,武士们在这一段时间内的吃喝,也由你们自己负责。要么拿牲畜来抵,要么拿真金白银来折算!”
“不行,不行,你干脆杀了我得了!”话音未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立刻以头抢地。他这次带了七百骆驼骑兵,刚才的战斗中又没被王洵等人作为重点打击对象,因此活下来当俘虏的族人,远远高于乌尔其部。如果按照老狐狸康忠信开出的条件将被俘的族人全部赎回去,整个部落上下明年就得喝西北风。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的身价另算。五百匹马,四千头羊,才不辱没你的身份。跌思泰埃斤也一样!”康忠信一撇嘴,摆出幅谁骗得了谁的姿态。
“我已经听到长生天的召唤了,肯定不值这个价!”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连连摇头,语气不像颉质略那样强烈,但异常坚决。“我愿意以余生,侍奉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至于我部被俘武士,只有不到两成,能出得起您说的赎金。其余的,也只好用这辈子做牛做马,来给自己赎罪!”
“大唐将军有的是人伺候,不缺你这一把老骨头!”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目光中不带半分怜悯之意,“如果你的族人出不起赎金的话,我会请求大唐将军,让他们都到楼兰部来做牧奴!”
楼兰部正缺青壮,如果这伙俘虏被带到山谷里,以老狐狸的本事,几年之内,肯定全都将他们变成同族。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域部族埃斤,乌尔其显然也清楚对方话里的威胁之意,笑了笑,沧然道:“长生天既然这么安排,我也没有办法。那是他们的命!可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你的条件,乌尔其部上下四万多口,肯定活不过下一个冬天。”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大唐老爷,您就开开恩吧!”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接过话头,大声祈求,脑门磕在沙地上“咚咚”作响。
王洵最见不得别人向自己摇尾乞怜,立刻伸出手,将颉质略硬拉了起来。“我也不想将你们逼上绝路。但我和我的弟兄,还有楼兰部诸位兄弟,必须得到补偿”
“我们可以补偿,我们可以拿出所有能拿出的财货,补偿您的损失!”听王洵的语气松动,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立刻如蛇一般缠了上来,“我,愿意拿出三百匹马,一千,不,两千头羊,赎回我自己。其他我部武士,每人可以出三匹马,五头羊。不,十头羊。”
“还有,还有!”唯恐王洵对这个条件不满意,他继续大声补充,“我们部落还有许多银器,铜器,全加起来有好几百斤。我可以折成牛羊赔给您。还有,还有,哥舒部给了我三车上好的绸缎,也都可以交出来!您等等,我这就派人回去给您拿!”
“我没时间等。要那些东西也没用!”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王洵对身外之物看得一向不是很重。摇摇头,笑着拒绝,“银器和铜器你自己留着用吧。绸缎我也不需要。至于牲畜,过后你派人将牲畜运到焉耆,交给那里的守将就行!”
“一定,一定。”颉质略立刻又跪了下去,头磕在沙地上砰砰直响,“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您的仁德比图伦碛还厚。有生之年,塞火罗部愿意供您驱使!”
“但你麾下那些人,必须拿出三匹马,不,三头牛每人。二十只羊,不能减了。”唯恐王洵再做散财童子,民壮头目魏风冲上前,替他做主。
“行,行。三头牛,二十只羊。我立刻派人回去赶!”颉质略闻言大喜,转过身,冲着魏风重重叩头。
“嘶——!”石怀义在一旁急得直咧嘴,恨不能上前重重踹魏风几脚。作为中原农户,魏风自然觉得牛比马珍贵。然而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战马价值却远远高于牛羊。后两种牲畜只能作为粮食,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大量被屠宰,以免储备的干草不够吃,在漫长的冬天里将其饿死。而前者,却是部族实力和武士个人地位的象征,只要族中还有战马和青壮,就能从更弱小的部落或者往来商队手中,抢到牛羊和金银!
楞了一下,魏风也猜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可话已经出口,便无法更改。只好讪讪地将目光转向王洵。后者倒不是很在乎部属的插嘴给自己造成了多大损失,心里对牛羊和战马的差别,其实也一样没什么概念。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就按照这个条件。但是只把牛赶到焉耆,托守将转交给我就行。剩下的羊,全部送往阿尔金山下,康老会派人前去接收!”
“使不得!”几乎异口同声,老狐狸康忠信、小石头还有在旁边偷听的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三人大声叫道。
“使不得,使不得!”狠狠瞪了吐马提一眼,老狐狸康忠信连连摆手。“您的好意,楼兰部铭记于心。但这么多羊”
“是大伙应得的。请您老酌情分配。务必让每个参战的弟兄,都得到一份!”笑了笑,王洵低声打断。
六百多名俘虏,每人二十头羊,加起来就是一万两千多头。如此庞大的一笔财货,他居然眼皮都不眨,就送给了楼兰部。一时间,老狐狸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嘴唇上下颤抖,手指死死扯住王洵的衣袖,关节处不剩半点儿血色。
小石头也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感激,把手按在胸前,冲着王洵恭恭敬敬地俯首。接连俯首三次,他才勉强平静了下来,擦了把眼睛,用颤抖声音说道:“我去把这话告诉弟兄们。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让他们永远都记住大唐朋友的慷慨!”
王洵摆摆手,做了个不足挂齿姿态。随即,将头转向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您老的身价,跟他一样。贵部的武士,也是三头牛,二十头羊。这个价格,您老出得起么?”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跌思泰瞎了眼睛,才会做您的敌人!”跌思泰也立刻拜倒于地,带着几分哭腔回应。“您放心,从今天起,乌尔其部永远都将铭记您的宽宏。再也不敢冒犯任何一个唐人!”
“那就好!”听对方把自己的宽宏回报于所有唐人头上,王洵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无论杨国忠、哥舒翰等人做了什么事情,骨子里,他依旧为身上的唐人血脉而自豪。“牛你派人送到焉耆去。羊么,一半送到焉耆,另外一半,送到他”用手一指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送到他指定地点。分配给所有参战的处木昆武士!”
“我?”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楞在了当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参战之前,王洵的确答应过他,分两成赎金给处木昆部落。但那只是随口一说,并且没有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如果王洵不准备兑现的话,他也没任何办法。以处木昆部众武士现在的奴隶身份,替主人打仗本来就是应尽的义务,连坐骑兵器都要自备,更甭说战后能分到任何好处了。
想当年,处木昆部为了突厥人作战,是这样的规矩。为了回纥人作战,也是这样的规矩。自备兵器、战马和辎重,死了白死,所有缴获却要全部上交。只有今天,第一次听说主人会分四分之一财物给自己。
“还不谢恩。真是便宜死你了!”康忠信又是嫉妒,又是愤恨,上前一记脖搂,彻底打醒了吐马提。
“谢,谢谢王将军。谢谢,谢谢!”处木昆吐马提扑通一声跪倒,真心实意地折服在少年唐将面前。“从今往后,只要您一声召唤。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处木昆部武士决不皱一下眉头!此誓,长生天为证。如有违背,让蒲昌海连年降下白灾,我部牲畜死个干干净净。”(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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