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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半夜了,窦建德却发现自己一点困意都没有。
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全身包裹着战甲的幽州铁骑就会从睡梦中向他冲来,在这股镔铁洪流面前,人的身体显得是如此的脆弱。前营被踏扁了,中营也被踏扁了,忠心耿耿的亲兵们冲上前去阻截,在敌人的战马下变成了一团团血肉。文官们在逃,武将们在逃,督战队居然也在逃!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整个大营变成了修罗地狱。
关键时刻,只有王伏宝带领千把人迎了上去,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镔铁洪流。关键时刻,只有程名振的洺州营还保持着队列,冲到一条血河边,为所有人杀开一条退路。
王二毛来了,杜鹃来了,连同病得只剩下半条命的郝五爷也来了。他们身后都带着一波洺州子弟,将挡路的敌军杀得狼狈逃窜。那可是两万敌军啊,比易县之战博陵军和幽州军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
“吁……!”窦建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出干枯的手指去揉跳动的眼皮。他知道自己这些天为什么总做噩梦了,不仅仅是因为战败留下的阴影,还有对潜在危险的直觉。北伐之战,是程名振凭着一己之力,保住了大军的给养。也是程名振凭着一己之力,击败柴绍,粉碎了敌军三路合围的图谋,为大军保住了南撤的通道。但是,洺州营对外一直号称只有五千兵马,而濡水河之战,有人目睹洺州营至少出动了三万大军。
即便扣除石瓒的那一万弟兄和观察误差,想逼迫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带兵仓皇退走,洺州营至少也得出动一万到一万五千人。所以,程名振一直坚持上报的五千子弟,纯是在掩耳盗铃!一万五千人马,并且全是精兵,他程名振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窦某人多疑。这些年来,他亲眼目睹的惨祸太多了。若不是他窦某人对来自身边的危险一直有着常人能及的直觉,他自己早就变成了豆子岗中的一把枯骨。眼下窦家军新败,士气低迷,瓦岗军又趁机越过黄河,一举夺取了聊城行宫。如此困窘时刻,谁能保证洺州营这支依附人马不生出二心?
想到瓦岗军的行为,窦建德的太阳穴就有根筋突突直跳。他千算万算,连自己可能兵败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李密会趁机在自己背后出手。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西边跟王世充打得热火朝天,南方跟宇文化及拼得没完没了,北边再向窦家军伸手,他李密还真当自己三头六臂,可以轻松对付来自四面的威胁了?!就算瓦岗军实力强横又怎么样?再强能强国李老妪的唐军去?人家现在可是坐拥河东、陇右、山南三道,还有罗艺的幽州军,李仲坚的博陵军舍命相帮。如果其他诸侯不连横应对,早晚会一个个死在李老妪手里!
对于天下大势,窦建德自问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次只所以力排众议,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也要坚持北伐,一方面是为了图谋博陵六郡的膏腴之地,另外一方面,就是看出了河东李家的强大潜力。如果不趁着现在其内部整合没有完成之时将其发展势头遏制住,将领天下群雄肯定要面对一个几乎无法抵抗的敌人。可惜,这次北伐功败垂成。可惜,李密无目,居然为了眼前蝇头小利,破坏了整个连横方略。
“大哥,夜深了!”曹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打断了窦建德漫天飘舞的思绪。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双关切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无论贫贱富贵,都始终追寻着自己的身影。
“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吧,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不待窦建德回应,曹氏温温柔柔地走上前,伸手替他整理书案。“今天干不完,明天再干。谁都不是铁打的……”
以往她这么絮絮地念叨一番,窦建德肯定会笑着站起身,跟她回去安歇。可是今天,这一招突然失灵了。窦建德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然后笑着敷衍道:“你先去歇了吧!我马上就去。别忙活了,桌案上的东西,一会我会让内史来收拾!”
“大哥!”曹氏温柔地抬起眼睛,与窦建德的目光相对。在丈夫了眼里,她分明看到了浓浓的疲惫与焦虑。即便当年被困在豆子岗内时,丈夫面孔也没像现在这般憔悴。这场仗伤得他太深了,没有一年半载估计很难缓过头来。
“去睡吧,别等我!男人在吃,女人在睡!”窦建德故作轻松地说了句玩笑话,松开手,示意妻子离去。睡觉,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自己哪敢再贪睡?负责断后的曹旦音讯皆无,李仲坚和罗艺会不会借机南下也没弄清楚!数万新败下来的大军需要尽快安抚,南下抵抗瓦岗军的队伍需要尽快派出。还有一大堆文武官员,以及一大堆被瓦岗军从聊城“礼送”出来的官员家眷,把他们放在哪?窦家军的新都城设在哪?没一样不迫在眉睫。
“嗯!”曹氏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缓缓地站起身。临走之前,她眼神忽然一亮,低声建议道:“要不,妾身命人把宋先生请来。您不是说宋先生是咱们这里第一聪明人么?”
“嗯!”窦建德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笑着摇头,“你下去吧,我自己命人叫他。否则,他又要板着脸说什么后宫干政了。”
曹氏笑了笑,转身离去。目送着妻子的背影在屏风后消失,窦建德摇摇头,轻声叹气。妻子如果是个男人就好了,那样自己就可以将其作为左膀右臂。虽然她的目光未必长远,但至少她对自己忠心。而现在,自己最需要的不是什么聪明人,而是毫无保留的忠诚。
在展开新的一本奏折前,他再度叹了口气,冲着外边喊道:“来人,去把孔侍郎请来,孤有事需要跟他商量!”
“诺!”当值的亲笔窦恒大声答应,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趔趔趄趄往大堂里蹭。窦建德听到了这小子的脚步声,抬起头,低声呵斥,“还不快去,进大堂里来干什么?”
“主,主公!”论辈分,窦恒是窦建德的本家侄子,从小叫惯了对方叔叔,改为主公很不习惯,“刚才,刚才婶子建议……”
“滚出去!”窦建德抓起一块青铜镇纸,作势欲砸。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从没见窦建德对自己发这么大火气,窦恒吓得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外逃窜。这幅慌慌张张的模样让窦建德心头怒火更盛,将镇纸瞄准侄儿的后脚跟儿丢下,随即大声呵斥道:“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国大事,哪轮到有你一个小小侍卫插嘴!”
“唉!唉!末将知道错了,主公息怒!”一边跑,窦恒一边向自己的族叔道歉。头也不敢回,径直奔文官们暂时安歇地方奔去。同时在心里暗骂道:“该死的宋正本,你又怎么得罪七叔了,害得老子跟着你吃挂落。好在老子机灵,没给七叔砸中,否则,保管三天起不来炕!”
对于这个疲懒的晚辈,窦建德也无可奈何。因为起义的时间早,他的近亲除了少数几个逃离生天外,几乎被官府斩草除根。所以,在他心里,将亲情看得非常重。有时明知这样会令一些人侍宠而骄,也不想有所改变。因为这是他窦建德欠家人的,今生必须有所补偿。
出于这个原因,他纵容妹妹红线任性胡闹,宁可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也不嫁给王伏宝。出于同样原因,他对曹旦和王伏宝两个也一直信任有加,最好的士卒,最好的兵器,全都拨给了二人。期待二人能够成为自己的韩信、乐毅。但北伐一战,窦建德一边想,一边摇头。自己麾下还是人才匮乏啊,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帅才。王伏宝勉强堪用,偏偏又在关键时刻总给自己上眼药……
正信马由缰地想着,孔德绍已经奉命到来。在大堂中央长揖及地,口中动情地呼叫道:“臣等无能,害主公深夜亦不得休息。死罪,死罪!”
明知道对方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窦建德疲惫的心里依旧感到一丝温暖,抬了抬手,笑着吩咐:“孔侍郎别客气了。孤也是一个人闷得慌,才派人把你给叫来。希望没打扰你休息!坐吧,来人,给孔侍郎倒茶!”
“不敢,不敢。主上有召,乃臣下之幸。孔某即便再有三个胆子,也不敢继续贪睡!”不愧为大儒之后,从孔德绍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令人耳顺。
窦建德目送孔德绍落座,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几口,然后笑着问道:“你家人都好么,聊城失陷时,可曾受到波及?”
孔德绍立刻站了起来,拱手致谢,“劳主公挂念。他们都在路上了。聊城失陷时,贼人畏惧主公威名,没敢伤害臣的家人!”
“坐下说话!”窦建德笑着命令,“没人受到伤害就好。否则,孤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主公言重了!”孔德绍再度躬身施礼,“臣既然以身许国,臣之家人亦为主公之仆,死于国事,乃其本分所在。岂敢心中怨恨主公!”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听孔德绍如此回应自己,窦建德心情大好,连连摆手,命令对方不要多礼,“孤身为一地之主,却连属下的妻儿老小都护不得,说起来真叫人惭愧。唉,都怪这没远见的李密!等孤缓过这口气来,非叫他十倍偿还不可!”
“多行不义必自毙!主公无需再为将死之人耿耿于怀!”孔德绍低声咒了李密一句,然后倒退着坐回原位。
窦建德笑着点点头,非常赞同孔德绍对李密前途的预料。“孤目前新败,军心不稳,暂且还奈何不了李密。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迁都的事。聊城被瓦岗贼所窃,暂时要不回来。所以孤将都城迁到……”
“迁都……”孔德绍脸色突然一冷,再度站起身来说道。“主公何出此言,主公未曾立国,哪里来的都城?”
“嗯……”窦建德被问得一楞,皱着眉头看向孔德绍的眼睛。他今天之所以请孔德绍前来议事而不是请宋正本,原因就是孔德绍性子柔和,不会像宋正本那样动不动就给自己难堪。却万万没想到,孔德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说出的话照样令人下不了台。
孔德绍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整了整衣衫,正色施礼,“启禀主公,孔某窃以为,聊城只是主公暂时驻跸之所,并非都城。主公原来号为长乐,乃大隋天子治下之长乐王。如今,大隋天子已被奸人所害。是以,主公当早日立国,定鼎,以慰麾下将士及河北百姓之望!”
“立国,定鼎?”窦建德被说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重复。从孔德绍说话的表情上,他看出对方不是只想惹自己生气。可立国之事,自己心里从没准备过。突然被对方提出来,未免有些难以适应。
“主公切莫再犹豫!”孔德绍点点头,继续直谏,“主公原为大隋长乐王。而如今,长安的大隋天子已经被逼禅位于李渊,洛阳和江都的两位帝王骨血也随时会被他人所取代。主公不挑明了旗号,奋起而争天下,还要更待何时?”
“可这于迁都有什么关系?”窦建德被孔德绍绕得满头雾水,迷迷糊糊地问道。
“主公听我细细解释!”孔德绍早有准备,笑着将自己的谏言逐条解释给窦建德听。“主公原本为大隋长乐王,根本没设固定都城,所以失了聊城行宫,不能算失都。”
“嗯!”窦建德点点头,终于有些明白孔德绍的良苦用心了,“你接着说!孤听着呢!”
“既然没有失都,自然不必迁之。而立国之后,才需要选一地为都城。日后主公逐鹿天下也好,继续向前一步,晋位天子也好,都可以此城为基!”孔德绍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这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身边很多读书人的一致意见。大伙都认为,眼前局势,需要窦建德拿出些切实举措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而立国之后,刚好可以给所有人加官进爵,人心自然高涨。当然么,大伙建立拥戴之功,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一番也属必然。心照之,口不必宣之。
“晋位为天子。孤还想再等等!半个河北还没拿下来,这时候就自立为天子,只会落下一个笑柄!”虽然被孔德绍说得热血沸腾,窦建德灵台处却依旧保持着一丝清明。暂时放弃聊城,借着立国之举,把都城定在其他地方,这个主意很好。可以鼓舞士气,也可以让瓦岗军的一记杀招落在空处,活活气死李密。但立刻晋位为天子就不必了,人家李老妪逼杨侑逊位,那是因为他有实力。自己的实力暂时还没那么强,没必要把天下人的注意力全引过来。
“强敌环伺,臣亦不赞同主公过早登上天子之位。但臣请主公下决心立国,以振军队百姓之心!”孔德绍上前一步,大声重复。
“嗯!”此时,窦建德心中的迷惑一扫而空。暗自思量道:奶奶的,还是读书人聪明,立国,孤怎么先前就没想到这么好的由头呢。立国之后,人人都可以升官,自然不会再老想着战败之事了。立国之后,都城重新设定,也没人会再关注聊城丢失之事了。只要让孤缓过这口气,今日所失去的,他日必将十倍百倍地拿回来!
“臣这里有一份联名上表,请主公过目!”唯恐窦建德再犹豫,孔德绍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捧过头顶。
“哦?”窦建德微微一愣。他今天找孔德绍来只是为了讨论一下都城的选址问题,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联名上表,自然不是孔德绍一个人的意思。看来自己虽然刚刚战败,却没有令大伙完全失去信心。
想到这,他心情大好,亲自上前接过奏折,粗粗看了看,然后笑着夸奖,“孔侍郎有心了!如果臣子个个像你,孤又何必天天熬到四更。我看看都谁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张主簿,王匠造,吴侍郎,嗯,很好。很好……”
孔德绍静静地听着,心中得意,脸上却没敢流露出来。作为同一时期被窦建德收服的文臣,他的地位一直处于宋正本之下。而宋正本最近因为反对北伐而失宠,自己刚好把握住机会。这份劝进表,就是自己的晋身之砖。相信接受了群臣的劝进后,自己在窦建德心里分量绝对不会再亚于宋纳言。
“好,好!”窦建德兴奋地接连说了十几个好字,方才从奏折上抬起头来,“差不多有三分之二文官建议孤早日立国,孤岂能拂了群臣的意。宋纳言呢?上面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宋纳言最近一直忙于替主公调拨粮草辎重,所以还没来得及在此表上附署!”孔德绍不想说宋正本反对劝进,换了个委婉的提法回应。<]事实上,宋正本早已看过这份劝进表,非但不肯附署,并且还冷笑着说大伙自欺欺人。战败就是战败,汲取教训下次打回来就是。非要弄什么立国、正名之类的花样,与乡间跳大神的巫婆还有什么差别?
子不语怪力乱神。祖训虽然如此,但孔德绍却以为只要达到目的无所谓手段。能鼓舞军心,振作士气就可,偶尔借助一下巫婆神汉的办法不失为一条从权之计。况且当年汉高祖和汉光武得天下时,也没少故弄虚玄。一个砍了白蛇,一个大造图谶。只不过最后他们都成功了,所以虚玄就成了天命。而那些失败者,则被贬为装神弄鬼。
“宋纳言是个直人!”窦建德何等的睿智,听完孔德绍的话,立刻就明白宋正本反对大伙这么做,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补充道:“可惜他有时未免太较真了些。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事急从权!”
“宋纳言所持的是正道,乃人臣之本。而臣下所劝主公行的,是王道!”孔德绍听话听音儿,顺着窦建德的口吻说道。他不想给窦建德留下什么倾轧同僚的印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先前的功绩和交往在,窦家军之内现在无人能轻易取代宋正本的位置。但他只要一步步向上走就够了,总有一天可以与对方比肩。
“嗯!”窦建德沉吟着叹气。什么时候跟宋正本起了隔阂,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可能是从打自己坚持北伐那一刻起吧,或者更远之前。本来无话不能谈的君臣,现在见了面却三句话不合就要争执起来。这也许正应了孔德绍的提法,正道与王道终有差别。道不同难以为谋!
“要不,臣改日去劝劝宋纳言!”孔德绍知道如何替主分忧,看到窦建德脸上浮起了阴云,立刻换了种口气试探。
“算了!他愿意做个直臣,孤容让一些便是!”窦建德苦笑着摆手,“这份劝进表,孤留下了。明天晨议时会拿出来公示,相信没几个人会反对。对了,如果立国的话,将以何名?”
“臣记得主公领军北上之初,河间大户百姓曾经献上玄圭一对。当年大禹治水,就曾得到过同样的物件。今日父老献玄圭与主公,正应了昔日之运数,所以,如果主公立国,当称之为夏!”
“夏国?”窦建德低声沉吟,“嗯,不错的名字,比长乐二字大气得多,也有味道得多!”
长乐两个字,本来就是应付一时的!孔德绍心中暗讽,嘴上却说得愈发有条理。“昔日大隋天子尚在,主公当然只能求平安喜乐。而如今大隋已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主公自然要顺应时势,换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号!”
这些话,听起来又顺耳,又令人觉得扬眉吐气。窦建德很快就忘记了宋正本带来的懊恼,点点头,笑着道,“不错。孤当晋位为夏王。只是……”
“臣有一个远房族人,擅长训练鸟兽。弄个白鸟来朝不成问题!”孔德绍会错了意,大声向窦建德荐贤。
“随便弄弄,适可而止吧!”对于祥瑞之说,窦建德以前一直很是不屑。所以并不打算弄得太离谱。“孤刚才是想问,如果立国为夏,都城定在哪里较为妥当?”
“鬼神之术,自然不是为了欺骗主公这等英雄豪杰。而是让愚夫愚妇归心的一种必要手段!”孔德绍笑了笑,低声向窦建德解释。“至于定都选址……”他犹豫了片刻,继续补充道:“既然做都城,就得考虑长远些。除了风水好之外,还要选交通便利,民间殷实,最好是像洛阳,长安那样易守难攻的地方。附和这三个条件的地址,放眼河北也没几个!”
“一一数来给孤听听?”窦建德没想到定都还有这么多讲究,立刻被勾起了兴趣。先前他选择聊城,只是为了图那边有现成的行宫。可以直接住进去,不必扰民。现在不成了,既然要放手争夺天下,就得做长远打算。不能像老百姓过日子一样,今天刚换了房子,明天就搬家。
正琢磨着其中道理,又听孔德绍低声说道:“臣等私下比较了一番,目前适合做为都城的地方有如下几个。第一,是北边的乐寿……“
没等他把话说完,窦建德立刻摇头打断,“不行,不行,乐寿虽然夹在两条大河之间,却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年高士达和刘霸道就战死在那一带,想起来就令人觉得晦气!”
当初做长乐王时,主公可是自己想在乐寿修建宫城过?孔德绍心中暗笑。嘴上也不将窦建德说法戳破,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既然乐寿不入主公之眼,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从易守难攻角度看,武城、永年、邯郸和安阳都可以作为备选,后两地是昔日赵国和魏国的都城,自古便有王气充盈之说!”
“嗯!”窦建德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举棋不定。他之所以放弃了乐寿,是因为那里临近博陵。李仲坚和罗艺两个是否会南侵的问题还没有定论之前,乐寿无论如何是不能选的。万一刚刚宣布定都,幽州虎贲就兵临城下了,自己到时候就丢人丢大了。
考虑到人口因素,武城和安阳两地就不能入选。虽然武城前面靠着高鸡泊,后背就是大运河,西边还有漳水,三道天然的护城河环绕。但武城那地方经历多年匪患,早已被抢得破烂不堪。自己定都在那里,不知道要花多大力气去收拾。弄不好还得组织移民,惹得天怒人怨,白白授人攻击自己的口实。
安阳的情况和武城差不多。守在林虑山脚边上,当年被王德仁等贼轮番洗劫,几乎抢成了白地。剩下的,就只有邯郸和永年可选了,可那两地又都是程小九的地盘,自己现在实力本来就有些压他不住,又搬到他家里去,吃喝全靠他供给,不是纯等候着被他取代么?
想来想去,窦建德也没从中选出一个合适的定都地址。苦笑着看了孔德绍一眼,低声问道:“还有其他地方么?比如说武阳、青阳等地?”
“武阳城距离瓦岗军徐茂公部过近,最近聊城又陷于刘黑闼之手。主公定都于此,必然受到瓦岗军两面夹击。”孔德绍摇了摇头,低声指出将武阳城定为国都的缺陷所在。“至于青阳,四下里几乎是一马平川……”
“嗯,你说得对。你先回去休息吧,关于都城选址的问题,孤先想想,等明日把立国的事情定下来,再交与群臣商讨也不晚!”窦建德打了个哈欠,很是无奈地说道。
已经快四更天了,按道理,既然窦建德已经决定把此事押后,孔德绍应该立刻告退才是。但他却失去了自觉性,小心翼翼看了窦建德一眼,低声强调,“事情宜早不宜迟。我军新败,急需做些事情来提高士气。哪怕只是转移注意力也好,免得人心浮动!”
窦建德见他犹犹豫豫那幅模样,猜测他可能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放下劝进表,走到对方身边问道:“怎么?有人这么快就想改换门庭了,哪个王八蛋这么机灵,你说来让我开开眼界!”
“也不是想更换门庭,只是最近流行一种说法!”孔德绍很是犹豫,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做那个小人。
“什么说法?”窦建德冷笑着追问。墙倒众人推,这是绿林道素来的习惯。但自己现在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居然有人现在就迫不及待了!呵呵,真是稀罕!
“臣听人,臣听人说…”孔德绍依旧很犹豫,不过为了大伙将来的前程,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更窦建德提醒一下,免得有些话传播太久,乱了军心。“臣听说,在出兵之前,很多将领就不看好这次北伐!”
“是这样的。不光是将领,宋纳言和方大夫也反对过。当时你也在场,听过他们的想法!”
“不止是这些!”孔德绍把心一横,大声启奏道,“臣还听闻军中传言,说这种仗打起来很没意思。左右死的都是河北乡亲,而大伙当日之所以造反,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活得像人样一点儿!”
“嗯!”窦建德的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起来,呼吸声也随即沉重。“荒唐!你不争,别人就让你活下去么?还不是坐着等人杀?这话是谁说的?你查到这话的源头了么?”
“臣没去查!”孔德绍低下头,目光只敢看自己的靴子尖儿。“臣以为,话出自谁口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公必须及早将这种言论打压下去。否则,势必影响到我军争天下的大计!”
“呵呵——”窦建德连声冷笑。“孔侍郎不是没有追查,是不想枉做小人吧?行了,孤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孤自己来想办法杜绝这种无稽之谈!”
“主公息怒,臣……臣告退!”孔德绍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这么大的麻烦,本想补救一下,一时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只得做了一揖,匆匆地走出门去。
天已经有些冷了,夜风顺着脖领子往背上灌。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寒风,而是因为窦建德刚才那几声冷笑。那笑声就像刀子般,径直刺到了他的心底。
“我今天该说那些话么?”孔德绍扪心自问。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一时多嘴,而给别人制造了难以想象的麻烦。“但窦王爷对属下向来仁义,说话的人又跟他关系那么铁,应该没有事儿吧?”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脚步逐渐加快,把自己的身影融进呼啸北风中。
冬天来了,走在风里的人才知道其中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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