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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如梦令 第二章 黄雀(三)

  也难怪王伏宝难堪,窦建德对未来的很多设想的确只有一个大致方向,具体实施步骤却从没跟他说过。也许窦建德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能实现他那些设想,也许窦建德是觉得他身为武将,无须理会那些文官才需要操心的事情,所以刻意不提。反正此刻的王伏宝答不上来,尽管他能从程名振眼里看到一抹迅速消散的失望。

  画饼充饥虽然能解一时之困,最终却难免会将人饿死。洺州军众将这些年来没听程名振说过任何大话,套话,却真真切切看到了地方的繁荣和百姓们对自己的感激。如果窦建德…

  “老窦,老窦……”王伏宝感觉到气氛不对,急得结结巴巴。

  “无妨,饭要一口口吃!”程名振大度地摆摆手,主动替王伏宝找台阶下。

  “老窦他是个实在人,真的……”王伏宝现在终于发现自己嘴笨了,满肚子话没法表达。好在老天爷明白人的心思,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化解了所有人的尴尬。

  “有情况!”王伏宝迅速将坐骑拨转,让开官道。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程名振点点头,平静地回应。为了避免信使在传递军情时引发地方上的骚动,他曾经刻意将军情分成了几个等级。视情报的等级不同,信使背后的角旗颜色也不同。而远处官道上急速追过来的信使背后插的是三杆鹅黄色旗帜,这说明在大伙出巡这段时间内,清漳城有非常重要但并无危险的事情发生。

  官道是农闲时专门派人休整过的,所以信使来得很快。转眼间,已经追上众人,飞身下马,将身上竹筒冲着程名振高高举起:“报,大当家,清漳县有贵客到,夫人请你速速折返!”

  “贵客?”程名振轻轻皱眉,迅速从信使手中接过竹筒。自己正在陪着王伏宝熟悉平恩三县的情况,什么贵客会比王伏宝的身份还高?

  没等他打开信筒,王伏宝已经猜到了几分真相,“怕是老窦又派人来了吧。我前几天已经命人骑着快马把你加盟的消息传给了他。他肯定高兴的不得了,所以派人来跟你商量今后的具体安排!”

  “嗯!”程名振轻轻回应的一声,目光落在了信纸上。信是杜鹃亲笔写的,错字不少,但足见对此事的重视。贵客也的确是从豆子岗赶来,但身份和目的却没有完全被王伏宝猜中。他轻轻笑了笑,把头转向急得火烧火燎的大伙,“没什么大事。咱们下午就转回去吧。王兄,客人是来找你的!”

  “找我?”王伏宝听得一愣,晕头转向地问。

  “嗯啊!”程名振笑着回答。

  王伏宝被笑得心里发毛,嘴上却依旧死硬,“找我,老窦派来找我的么?这老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怕你被人勾走了呗!”程名振笑着将信纸拍到他手里,“是位女将军,千里迢迢来寻你!”

  众人的兴趣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同时笑吟吟地盯着王伏宝的眼睛看。王伏宝的耳朵、脸颊、脖子立刻全部涨红,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奉命前来的吧!老窦,老窦这个妹妹是个女中豪杰,向来被他当做臂膀使唤。我,我跟她没,没有…….”

  他越否认,众人笑得越开心。王伏宝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索性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嚷嚷,“真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们还没婚约呢。况且就是找我又怎么了?我年龄比你们都大,早就该成亲了!”

  “要不,我在清漳腾一间房子,把王兄的大事给办了?”程名振促狭地挤挤眼,笑着追问。

  “别,别。这事,这事还得跟红线商量清楚才行!”甭看王伏宝在数万大军中毫无惧色,此刻却吓得连连摆手。“她脾气大,有时候连老窦都惹她不起……”

  众人哈哈大笑,心里都非常期待看一看这位窦红线是什么样的奇女子,居然能把王伏宝治得服服帖帖。所谓女中丈夫大伙也不是没见过,远的不说,程名振家里就有一位。可玉罗刹杜鹃在结婚前还算名副其实,成亲后却比大家闺秀还柔顺几分。非但对程名振言听计从,夫唱妇随。连带着对大伙也越来越客气,越来越具长嫂风范。

  带着点促狭的想法,归途中,段清等人不断用言语套王伏宝的话,打算套出些趣闻来。王伏宝每每都被大伙逗得额头见汗,满脸通红,却支支吾吾不肯如是交代。到最后程名振实在看不过了,瞪了众人一眼,低声喝道:“都收敛些。窦将军到底长什么模样,大伙长着眼睛难道不会自己看么?”

  “是,教头!”众人抿着嘴,憋笑憋得好生辛苦。

  “你等拿出点儿正形来!万一吓到了客人,仔细你们的皮。”程名振竖起眼睛,板着脸继续强调。

  众将领在他面前都随便惯了,可以不知道深浅。而窦建德那个妹妹的性子如何,大伙却谁也不清楚。眼下洺州军刚刚并入豆子岗,还没有完全融入。一旦这个时候有人给窦建德落下坏印象,大伙日后少不得有一番麻烦。

  他想得很长远,王伏宝却没学会借机脱身。憨厚地笑了笑,冲着众人解释:“也没那么麻烦。大伙自己承担后果就行。窦家妹子可是会武艺的,谁得罪了她,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哈!”众人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严肃面孔被王伏宝彻底给融化。“窦将军武艺高么?”“比你如何?”“王将军讲讲呗,反正路还远!”

  提起心上人的武艺,王伏宝脸上的羞涩立刻大减,代之是几分由衷的骄傲。“她跟我不一样。我原来是打铁出身,身子骨结实,这几年学的全是需要用大力气的功夫。她一个女孩子家,不能跟老爷们比力气,所以走的是小巧精细路数。老窦被牵扯进孙安祖的案子里那会儿,红线只有十二岁。官府发兵围了窦家,准备斩草除根。结果她一个女孩子拎着把刀硬是杀出了条血路,不单救了自己命,并且把小侄儿也护出了重围……”

  能几百名壮汉包围下血战得脱,此女武艺肯定不是一般的精熟。也难怪王伏宝对她又爱又怕。众人自付处于同样境地,恐怕也做不到窦家红线一般,愈发感到好奇。与此同时,也偷于心中偷勾画出一幅剽悍的妇人形象,一手提着横刀,一手拎着人脑袋瓜子,满脸血污,披头散发。

  一路上说说笑笑,待赶到清漳时,天色已近黑了。众人心痒难搔,死乞白赖跟在程名振背后,以谈论公务为理由不肯解散回营休息。堪堪赖到了县衙门口,杜鹃已经带领留守众将和窦红线迎了出来。哪里有什么持刀悍妇,却是个修身长腰,粉面黛眉的邻家小女娃。红衣绿裙站在杜鹃身侧,如果大伙不是彼此之间都非常熟悉,简直要把她当成杜鹃的嫡亲姐妹妹。

  “你,你来做什么?”一见到窦红线,王伏宝又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难道我不可以来么?还是你不希望我来?”女孩子柳眉一竖,笑吟吟地反问。

  “不是,不是!”王伏宝急得直搓手。“路上乱,我,我不是怕你……那啥,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窦红线不好让他太难堪。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拉起他粗壮的手指,“是大哥让我来的。他带着大队人马随后就到。怕程将军准备不及,所以提前派我来知会一声!”

  闻听此言,众人心中忍不住同时暗赞,“好一个奇女子!不愧为窦建德的亲妹妹!”

  令大伙佩服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和胆量,还有言谈间表现所出来的机敏。几句话,既安抚住了王伏宝,又清楚地将来访的目的传递给了程名振。窦建德马上要来,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派亲妹妹来打前站,以免洺州军上下误会。

  “窦,窦大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论心机,王伏宝十个也不如一个窦红线,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询问。

  “进衙门说吧。别在外边站着!”杜鹃及时地插了一句,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尴尬。

  大伙闻言,赶紧将坐骑交给亲兵,跟在程名振身后陆续走进了县衙门。待众人分头擦干脸上的汗,换了衣服,重新聚拢到一起。杜鹃冲大伙点点头,笑着宣布,“窦大当家已经整合完了豆子岗,平原郡和渤海郡三地绿林英豪,亲自前往清河给张大当家报仇。眼下弟兄们已经攻取了青阳县以东全部城池和堡寨,不日便可以杀到漳水河边上!”

  “啊——”尽管对窦家军的实力早有了解,洺州众将还是倒吸了口冷气。从豆子岗到漳水河之间,大大小小的城池堡寨足有二十几个。虽然去年的时候曾经被张金称、高士达二人大肆破坏过,但张金称和高士达相继败亡后,官府已经在博陵大总管李旭的支持下重新恢复了对这些地区的控制。而此时距窦建德击败郭绚之战还不足一个月,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重新整合河北绿林,完全掌控豆子岗,摧枯拉朽般拿下两个半郡……。这么多的事情几乎同时做来,这窦建德,难道真的有三头六臂不成?

  第四卷如梦令第二章黄雀(三中)

  窦建德既没三个脑袋,也没有六只臂膀。他长了个河北百姓中很常见的大高个,长腿宽肩,身子骨很结实,一看就是能马上抡刀的主儿。由于早年间长期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的肤色有点儿深,再加上两条浓重的眉毛,衬托得眼睛格外明亮。但是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眼神却不凌厉,而是带着一点点戏谑和调皮。特别是在他开口笑的时候,目光会变得愈发柔和、轻松,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玩着一个永远不会厌烦的游戏。

  程名振在带领洺州军将士在清河郡的临清县迎住了窦建德的大队人马。作为新归附的部属,他不敢劳动主公千里迢迢地前来探望自己,所以才选择了这个既能表达出自己的敬意,又方便下一步任何动作的落脚点。顾名思义,临清县肯定距离清河很近。窦建德如果想继续攻击杨善会,这里可以作为临时屯粮和收拢伤患所在。凭借城外永济渠便捷的水利,大军向北两个时辰便可以抵达清河城下。而万一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洺州军也能迅速后退,撤过漳水后凭险据守,不至于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你小子啊,把我老窦当成什么人了!”一眼就看出了程名振心里鬼主意,窦建德摇头苦笑。“你放心,只要我老窦在这儿一日,平恩县还有巨鹿泽那边的一亩三分地都是你的,谁也不会染指!”

  没想到窦建德说话的方式如此直接,程名振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属下只是前来迎接主公,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感觉到嘴唇发干,心里发紧。但同时却不停地告诉自己,“沉住气,沉住气,别露怯,千万别露怯!别被人三言两语糊弄住!”

  最好交情见面初。前几次的痛苦经历,让他已经不肯轻易去相信任何人,无论对方是慈祥长者还是粗爽豪杰。想当年,林县令、张金称这些人,最开始的时候何尝不是对他客气有加。但过后呢?还不是渐渐都露出了獠牙?卢方元临死之前那句话问得好,如果窦建德真的像王伏宝描述的那般醇厚,他如何坐得上豆子岗大当家的位置?

  狼群中头狼的位置是靠牙齿咬出来的,而是不是靠仁义道德。如今的程名振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那个程小九,他永远会在心底保存一分理智,一分怀疑。江湖上赐了他一个绰号叫“九头蛟”,程名振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有点言过其实。他只是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得安全一点而已,为此性格变得谨慎有余,进取不足。倘若真的能长九个脑袋的话,肯定只有一个脑袋向前,其余八个都朝着后方。

  窦建德又笑了笑,也不点破程名振的话与他的表现有多少矛盾之处。年青人的想法很好理解,换了他跟对方易地而处,他也会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不过他当年这一手儿就玩得很娴熟,玩得让人无法挑出纰漏。而程名振的在这方面明显火候还欠一筹,言谈举止都透出一点点扭捏和生涩。

  “小九哥和娟子姐怕大军粮食接济不上,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为了把军粮运到临清,他可是动用了好几万民壮呢!”怕刚一见面双方就起隔阂,窦红线策马上前,笑呵呵地向窦建德解释。

  在自家哥哥面前,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就带上了几分少女固有的娇憨,让所有人闻之目光都立刻一亮。特别是几个跟在窦建德身后的年轻将领,本来看向程名振的目光还有几分鸡蛋里挑骨头的味道,此刻全部心思却都被她吸引了过去,再顾不上争风吃醋。

  “你呀,这次任务完成的不咋地!”窦建德又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爱怜之色。受到他的拖累,窦家被官府满门抄没。当初的上下三十余口除了他自己之外,只剩下自己的儿子和这个比他小了近二十岁的妹妹。所以无论这个妹妹做了什么事情,窦建德都不会太较真儿。

  “我又怎么了,不是将话原封不动替你传到了么?”窦红线不依不饶,撅着嘴巴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不想惊扰程兄弟那边的百姓。他们那不容易,从春天打仗打到仲秋,唉……”窦建德低声抱怨,解释的意味明显多过了指责。

  后半句话他是说给程名振等人听的。窦家军现在兵精粮足,真的没必要再敲诈洺州军那点家底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甭说他一直对年青人很欣赏,即便心里边充满了对年青人的厌恶,他也不会做那些趁人之危的没眼力架儿事儿。大伙相处的日子不止是眼前这几天,今后熟悉了,相互间自然会了解对方的性情,看出对方是不是真心相待。

  不过红线这次出使也不算毫无所获,至少从她对程名振夫妇的称呼上来看,她跟程名振夫妇之间关系处得相当融洽。再加上那个一直咧着大嘴巴傻笑的王伏宝,可见双方初次接触已经开了个好局。当初派遣王伏宝带队去救援程名振时,其中一个重要的考虑就是王伏宝待人坦诚,容易博取对方的好感。

  果然,听完窦建德如此知冷知暖的话,程名振脸上立刻出现了一分不是装出来的感动。又向前带了带坐骑,他笑着道:“我那边今年收成还不错,供应大军一两个月吃穿不成问题。况且王将军千里解困,也理应从战场缴获中分上一份!”

  “他到的稍晚了些,再早一点,也许就能把桑显和捉住了!”窦建德很实在,见程名振并没有为拿出了些军粮就感到肉疼,便不再继续于同样的话题上浪费口水。“这也怪我,当初得到的消息后没敢立刻作出决定,稍微向后拖了几天。否则…….”

  “主公千万别这么说。您那边当时也是连番大战,能腾出手来拉属下一把,属下这里已经是感激不尽!”程名振赶紧打断窦建德的话头,衷心致谢。

  说实话,虽然并入窦家军的结局让他麾下很多人感到失落。但比起被瓦岗军王德仁部强行吞并,这个结局已经好很多了。做人不能太不知足,有多大本钱,才能端多大的饭碗。

  “不说了,不说了。你这小家伙太客气,客气得让老窦我头疼!”窦建德连连摆手,受不了程名振的热情。“来,咱们进城去说话,日头有点儿毒,大伙都渴得要死了!”

  说罢,与王伏宝当日一样,连个贴身护卫都不带,单人独骑就向对面的洺州军队伍里走。程名振一看,赶紧并络跟上,用目光示意弟兄们让开去路。雄阔海和王二毛将队伍“哗”地一下分开,长槊高举成一道峡谷,向窦建德致以军人之礼敬。

  这回,窦建德没有客气。而是非常赞赏地四下张望,同时双拳紧抱,向弟兄们还礼。王伏宝、窦红线,还有窦建德麾下的干文武,如刚刚投靠过来的大隋饶阳县令宋正本、景城丞孔德绍、平昌县主簿凌敬、窦建德现任妻子的哥哥曹旦、悍将高雅贤、阮君明等,也跟在窦建德身后陆续穿过洺州军队伍。

  这支人数只有三千左右的队伍不会太容易被消化。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同样的感觉。宋正本等文官凭着弟兄们身上齐整的铠甲和干净的兵器而得出此结论。曹旦等武将的目光却更多地被洺州军弟兄们脸上、手上的新旧伤疤所吸引。伤疤是老兵的荣耀。而老兵是一支队伍的灵魂。洺州军的的确确只剩下了这点兵马,但洺州军这点兵马如果真拼起命来,大伙带来的数万大军,未必真的能一口将其吞下。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程兄弟文武双全,乃难得一遇的英才,如何?我可曾说错!”窦建德很随意地回头,向身后的亲信们询问。

  王伏宝和窦红线通过不同的途径,已经向他表达过了类似的看法。所以相视而笑,不做回应。跟在王伏宝身后的宋正本不得不率先表态,“佩服之至!”他大声夸赞,“怪不得杨善会放着周围的若干流寇不理,没完没了地找上了平恩。如果换了我在杨善会的位置上,估计也是一样策略!余贼皆为疥癣,洺州才是腹心之疮。唉,朝廷这些年没做别的事,只顾着把英雄豪杰一个个都往绝路上逼了!”

  “宋先生眼下可是豆子岗的人!”高雅贤不满宋正本说法的方式,冷冷地提醒。

  “无妨,无妨。宋先生是实话实说!”窦建德笑着制止。他麾下的很多文官都是被俘后强行收降的,说话时难免还站在官军的角度。但兼听则明,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只要他的建议对窦家军有益,就应该让他放心大胆地说下去。

  “属下恭喜天王!”孔德绍比宋正本会说话,也更早地融入了窦家军,笑呵呵地接茬。“同时也恭喜程将军!”

  “你这酸丁又拍哪门子马屁,还不拍得清楚些,总害我们大伙跟着你绕***!”窦建德翻了他一眼,笑着斥骂。

  “乱世之初,君需择臣,臣亦需择君。”不愧为圣人后裔,孔德绍开口便引经据典。“主公得程将军,幸甚。程将军得遇主公,亦幸甚。正可谓风云际会…….”

  他的话被一阵欢快的鼓乐声所打断。众人笑着抬头,临清城门已经到了。

  窦建德绝不是个草莽英雄!

  在接受豆子岗群雄检视的同时,程名振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自己的新东家。窦建德不是一个寻常的草头王。确切的说,他比这些年来程名振所见到的,曾经直接或间接打过交道的那些“英雄豪杰”、“达官显贵”强了无数倍。二者之间的差距几乎一眼都就能看得出,程名振追随过的林县令也好,张金称也罢,还有那些三山五岳的“英雄”,从朝廷到地方的权贵,身上绝没有窦建德所表现出来的从容气度。这种气度是经历了无数次灾难磨砺出来的,后者即便是尽全力装,也装不像。

  从二人见面起到现在,窦建德总计只说了不到二十句话,但这十几句话在针对不同人时,却表现出了不同的风格。急速扩张中的窦家军成分颇为复杂,里边的文臣武将心思各异,表现也不尽相同。他们自己也许没注意到,但程名振这个外人却能清楚地感觉得出。让这些人相互之间并不和睦,却个个都心悦诚服。将一群性格差异如此巨大的人整合为一个整体,程名振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能力绝对做不到。但窦建德做到了,不但让所有人感觉到了他的重视,并且让所有人跟他交谈时都如沐春风。

  被携裹入伍的前大隋官员喜欢挑事儿,他们总是借助狂悖的言行来宣泄自己深陷匪巢的不甘。他们总是试图通过激怒别人来重新建立自己早已不存在的骄傲。窦建德听得出来,所以他以更宽容的姿态来包容这种愤懑。他让被俘的官员自己比较,他这个底层出身的强盗头子和大隋朝的高官们比,谁更值得尊敬,谁更具有王者之风。

  某些追随在窦建德身边的老将爱炫耀自己的资历。无时无刻不希望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窦建德也包容了他们,通过严肃和坦诚的要求,让他们知晓自己在大当家眼里与众不同。

  还有一些人,属于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活着没什么原则,谁实力强就去依附谁,并且习惯于阿谀奉承。对于他们,窦建德同样给予了接纳。他用看似粗鲁的玩笑话将对方送上门来的马屁拨转方向,然后将其变成笑料,哄得身边所有人跟自己一块儿开开心心。而站在马屁鬼们的角度,他们献媚的目的也达到了。窦天王跟他们说话的言语明显比别人熟络,有失庄重,却将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眼下窦建德给予关注最多的,还是程名振及其麾下的那些洺州军核心人物。他不但能随口说出程名振在出道以来所经历的几个主要战事。并且能非常精辟地总结各场战斗的得失所在。他能根据身材的大体轮廓,就分辨出谁是王二毛、谁是张瑾,谁是张猪皮。并且能恰当的说几句赞许的话,既不让对方感到被忽视,也不让程名振这边怀疑他别有居心。他甚至对刚刚加入洺州军不到一年的伍天锡也能聊上几句,话题完全是伍天锡最感兴趣的步战指挥,并且完全说到了点子上。

  越是交流,程名振心中对新东家的佩服越深。他发觉,即便洺州军没有经历连番作战,真的被窦建德逼上门来提出合并要求,自己基本上也没资格拒绝。临阵机变自己这边无人比得上王伏宝,深谋远虑自己这边谁也比不上窦建德,至于合纵连横、耍阴谋诡计这些林林总总的幕后手段,看看窦建德身后跟的那一大队文臣就知道双方的差距了。洺州军这边读书最多、心思最细的就是自己,而窦建德那边,当过县令、县丞,假话完全能当做真话说的家伙一抓一大把。

  这种认识让程名振多少有点沮丧。原来在平恩县、巨鹿泽一带,他自己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跟窦建德一比,才明白什么叫坐井观天。在沮丧的同时,他还暗暗为自己庆幸,好在双方到目前为止关系还算融洽。否则,真不知道未来等待洺州军的是怎样的结局?

  县衙很快就到了,窦建德将安顿士卒的任务交给了心腹将领,自己毫无犹豫接受了程名振的邀请。曹旦带领众文武拖后了数步,待程名振夫妻两个率先进了门,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这是他们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洺州军在城外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让程名振绝对有资格接受这种尊敬。如果换了个其他草包山大王,曹旦才懒得跟他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衙门里向来是有天没日头,刚好能对付秋老虎!老孔,你说是也不是?!”大咧咧往主位上一坐,窦建德撩起衣襟向脸上猛扇。

  这又是一句玩笑话,却博得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共鸣。前景城县丞孔德绍也跟着呵呵干笑了几句,不太好意思地回应道:“先帝在世时,也曾经有过不少好官的,但是后来……”

  “后来先帝一去,王八蛋们就越来越滋润了。宋先生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这朝廷啊,根本容不下一个好人。明摆着事儿么,上司和同僚一个赛过一个黑,你非要独自做好官,不是情找背后挨刀子么?所以我说呢,人都是好人,都被皇上给带坏了。”窦建德继续没深没浅地开着玩笑,同时不忘了调侃宋正本几句。

  前饶阳县令宋正本有心反驳,话到嘴边,又无奈的咽回了肚子内。窦建德的话可能有些夸张,却绝对说出了大隋朝的现状。坏官取代好官,坏人驱逐好人。这是烂在根子上的顽疾,根本不是揪出一两个权臣、奸臣所能解决的。

  程名振和他麾下很多心腹都曾经于馆陶县官府效过力,对官场的黑暗深有了解。窦建德的话,让他们大有知音之感。原本提防的心思渐渐放松,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柔软起来。

  “所以呢,咱们要做好人,要过安稳日子,就得先推翻这朝廷。这件事,程兄弟原来在做,我原来在做,大伙原来都在做。只是每个人所采取的方式不大相同而已。水呢,茶水怎么还没送来,奶奶的,渴死我了!”说着说着,窦建德突然吐槽,又蜕变回来江湖老大形象。

  众人哈哈大笑,一块坐下来等待此间主人献茶。须臾之后,杜鹃带着人端上了茶点,窦建德先大口大口喝下了半碗茶水,然后捡起一块点心,一边吃,一边继续说道:“弟兄们所采取的方式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所以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就都不提了吧。咱们自己打自己没什么意思,不如从今往后拧成一股绳对抗官府!”

  “窦大哥说的是!”

  “大当家说得有道理!”

  “愿服从大当家号令!”

  与窦建德一道前来讨伐杨善会的其他豪杰,窦家军弟兄,还有洺州军众将七嘴八舌地响应。这些话在不同的场合他们也听人转述过,但在此听窦建德亲口说一遍,众人依旧感觉到很鼓舞。

  “程当家,你意下如何?”窦建德将点心冲着程名振举了举,敲砖钉角。

  “既然为大当家麾下,当然唯大当家之命是从!”程名振拱拱手,笑着回应。窦建德这句话问得明显有些啰嗦,但冲着此人入门后毫不犹豫地吃吃喝喝,根本不考虑茶水点心是否有毒的气概上,他愿意顺从对方的意思。

  “杨公卿现在也到了我麾下。他怕见到你后被你打,躲在队伍当中没敢露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把他叫进来一起吃点心吧?!”窦建德得意地挤挤眼,仿佛自己占了很大便宜般。

  程名振跟杨公卿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大仇。对方当年为了造张金称的反利用过他与刘肇安比武的机会,却不是刻意针对他。如今张金称已经亡故,当年的那点儿小龌龊也就成了过眼云烟。点点头,他笑着答应:“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既然主公都发话了,末将岂有不从的道理。主公尽管派人请他进来,末将肯定约束弟兄们不再找他麻烦便是!”

  “嗯,你不介意就好。否则,我一定让他向你负荆请罪。”窦建德很高兴程名振能给自己这个面子,笑着点头。“老杜和五爷呢?怎么没见到他们老哥俩儿。我们可是有些年没见面了?他们两个可好?!”

  “谢大当家挂怀!”程名振赶紧站起身,换了幅比较庄重的姿态回应。“岳父和郝五叔都好。只是大军在外,家里边不能没人管,所以他们两个老的就留下来坐镇了。

  “你小子有福气,老杜一直就是个管家的好手!”窦建德像长辈一般恭维。“我跟他们在一起时,向来是以兄弟相称的。但他不在眼前时,咱们也可以兄弟相称。只要最后别乱了套就行。”

  “末将不敢!”程名振听得直咧嘴。这个窦大当家,也真的太随意了些。

  “你坐下吧,站着说话让我头晕!”窦建德又捡起块点心,边吃边说。“大伙都坐下,赶紧吃点东西。程将军家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吃完了,咱们下午就拔营,省得杨善会老小子见势不妙,提前开溜!”

  “遵命!”豆子岗众文武显然早已习惯了窦建德说话方式,齐声回应。

  众人一敞开肚皮,端上来的点心立刻风卷残云般开始减少。杜鹃又派人去厨房拿了好几趟,把女兵们跑得额头见了汗后,终于喂饱了众人的肚子。窦建德咕咚咕咚灌了几碗茶水,拍拍手,笑着下令:“再给你们半刻钟时间,没吃饱的赶紧吃。吃完了立刻准备干活。待会儿点到谁的头上,谁也不准撒赖!”

  “诺!”众人再次哄笑着拱手,喷出一地点心渣子。

  “程兄弟,你手中可有清河县附近的详细舆图?”窦建德不再理睬大伙,径直将目光转向程名振。“有的话,先借我一份用用。我这次用兵推进太快,舆图用得还是前年的,未必精准!”

  “大当家稍待,我这就命人准备!”程名振拱拱手,起身出门。片刻后,带着一堆文职幕僚走入,于大堂中央的石头地面上铺开舆图,摆好算筹和米斗。

  “我这份是去年冬天重新整理过的,基本上还算详尽。杨善会刚刚跟我交过一次手,吃了不小的亏,此刻应该还没恢复元气!”既然窦建德如此随和,他也不再刻意保持低调。“如果主公准备攻打清河郡城,末将以为有两方面要注意。第一,清河郡城的城墙没有被破坏过。上次张大当家打上门时,杨善会选择了弃城。而张大当家当时忙着北上,没来得及将城防拆毁。”

  “嗯!是有点麻烦!”窦建德手支着脑袋,蹲在了舆图前用手指比划。“你接着说,我看看除了强攻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想!”

  “第二,清河郡城距离信都郡的边界只有几十里。信都郡丞刘子和与杨善会有点儿交情,极有前来帮助杨善会解围!”程名振顿了顿,继续道:“他本人的实力不足为虑,但其背后的李仲坚,却是极善用兵的悍将!”

  这也是他在击败的桑显和后,不愿意顺势找杨善会寻仇的原因。攻城器械短缺,必然造成战争旷日持久和麾下士卒的大量伤亡。而博陵六郡目前兵强马壮,找惹上他们实属不智。

  窦建德非常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笑了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最近真的太忙了,都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可要不得,今后非在这方面吃大亏不可!”

  “大当家请指教!”程名振被拍得有些懵,皱着眉头拱手。

  “博陵军如今自顾不暇,绝没有时间来管杨善会!”就像教诲自家晚辈一般,窦建德循循善诱,“外边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你都还没听说吧!罗艺带领麾下的倾巢之兵南下,锋头直指李仲坚的老巢。而李仲坚这家伙,已经被他们的朝廷害了!全军覆没,连具尸体都没剩下!”

  “什么?”不但程名振跳了起来,王伏宝、王二毛,还有洺州军的几个核心将领全都跳了起来。这个消息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了,就在十几天前,他们得到的消息还是博陵精锐连番击败瓦岗军,打得李密连停下来提裤子的时间都没有。前后短短不过十余日,天下居然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李仲坚败了。

  支撑着大隋朝的最后一根柱子被大隋朝廷自己砍了。

  大隋朝即将灭亡,群雄并起逐鹿的时代正式来了。

  狼和鹿呢,都做好了准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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