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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节

  芳芳失眠的时候,常常摇醒我,要我说一说是怎么爱上她的。这种问题通常都有一个标准答案,就算我半梦半醒依然能够脱口而出。如果你不知道,一定是恋爱谈得太少。

  比如贾宝玉对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从前见过。又比如柳梦梅调戏杜丽娘,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四处闲寻遍。再比如阿Q对吴妈说,吴妈,我想和你困觉。一见钟情是个很不靠谱的事儿,但是女人们都喜欢。如果阿Q是在月色如水的高粱地里借景抒情,吴妈一定会羞答答地跟他走的。

  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告诉芳芳,初见她的那天正是秋分,昼夜等长,阴阳和谐,注定要发生些什么。我们走进化学北楼梯形教室的时候,阳光斜照,浮尘卷舞,一只蜜蜂正上下左右地横冲直撞,引得女生们掉头掩脸,尖叫不断。

  庄晓周悄悄用胳膊肘捅我,小声说:“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庄晓周是满清遗少,自称是爱新觉罗的后代,喜欢耸着肩膀走路,说话慢条斯理,谈论起漂亮女生时,不时眯起眼睛,发出一阵淫笑,实际上有贼心没贼胆,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他做过的最勇猛的事儿,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见义勇为,当街怒斥两流氓,结果被打了个鼻青脸肿,不料因祸得福,被系内通报嘉奖,就此进了新华社。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以多情胆小闻名遐迩,所学的缅甸语中,操练得最字正腔圆的就是“明古契哋”,意思就是“Iloveu”,然后直到大学毕业,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孩说过。据说他现在常驻联合国,对这三个字儿的全球版本一定拿演得滚瓜烂熟,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学以致用。

  开学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暗恋上了两位女生,第一位肤白如雪,骨瘦如柴,经常坐在她男友的单车后面,眯着眼将头靠在男友的背上,长发飘舞,作无比幸福陶醉状,后来换了几个男朋友,神情依旧。

  现在他暗恋的这位是法语系的系花,按他的说法,美丽得沉航母落飞机,裙下之臣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营。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圆睁着牛蛋大的眼睛,惊恐而绝望地仰望着上方,象一个等待飞碟前来营救的无辜E.T。就在她头顶两尺处,那只蜜蜂嗡嗡盘旋,也不知是被她的香水味儿,还是招蜂引蝶的名气所吸引,随时准备俯冲而下,来个第三类亲密接触。

  她当然不是芳芳,否则这个故事就有了一个红杏出墙的版本。

  我拍着庄晓周的肩膀说,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tobeornottobe,这是个问题。但是毛主席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牡丹花下死,其死比泰山还重。

  就在他缩着脖子反复思考是否要英雄救美的时候,后排的一个女孩突然站起身,用遮阳帽将蜜蜂轻轻巧巧地兜住,然后走到窗边,放飞到蓝天与碧树之间。

  那片喧嚣与混乱中,上课的铃声响了,微风拂动,阳光漏过树荫,斑斑点点地晃映在她的脸上,仿佛夏日午后摇曳的莲花,那么沉静而从容。

  我对芳芳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并且就在那一刹那,我感觉五雷轰顶,万箭攒心,其严重程度就好比贾宝玉遇见了林黛玉,柳梦梅勾引了杜丽娘,阿Q爱上了吴妈。

  但是她对我的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在黑暗里冷冷地凝视着我,说如果我真的一早就喜欢上她,为什么那节课上还对着某西班牙语的女生眉来眼去?甚至让还她帮我传递纸条?我冥思苦想了半天,记不起那位女生,只好腆着脸说张生之意不在崔莺莺,在于红娘也。

  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我在她眼皮底下给别的女生塞了情书,而是我记错了和她的初次相遇。

  她说她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细雨蒙蒙,到处是欢声笑语的新生,我提着大包小包走在横幅招展的林荫道上,不小心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说我向她道歉时,转动着贼溜溜的大眼,说着语速奇快、什么也听不明白的蛮子语言,还说我笑容轻佻,趾高气扬,一看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讨厌鬼。

  我已经记不起那个情景,但我却仿佛看见年轻的自己,张扬而冒失地行走在青春如歌的行板里。在我的周围,是一张张生动而充满了期冀的笑颜,仿佛无数个湿漉漉的音符,在生命的五线谱上跳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不知道在那条林荫道上,在那九月的阳光和细雨里,曾有多少少年象我们一样相逢、错肩。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都是年轻如你的脸,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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