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此节,时德方看向陈演寿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眼前这老家伙所谋格局越小,反而越逼着自家将军与河东划清界限。若是换了个雍容大度的,以自家骠骑大将军的性格,还真未必愿意跟河东翻脸。
分完了战利品,王伏宝第一个带领麾下部众开拔。河间太守王琮治所与窦建德的领地接壤,也向李旭告了辞,与王伏宝结伴而走。又过了一日,韩建紘与时德睿两个也告辞南返,准备回去将山寨收拾了,先安顿好那些老弱病残,然后重新做打算。刘季真在长城外躲了两天,见李旭和李建成两个都没有找他算账的意思,心也安了下来。讪讪地跑到张家堡内跟盟友们打个招呼,承诺今后大伙有事,只要信送到他手上,无论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然后又跟李旭“借”了够四万人消耗二十日的口粮,带领着新收的部属与牧奴,奔着燕山西北方的草原深处去了。凭着新收的牧奴和万余将士,不久之后,他果然打出了匈奴可汗的旗号,将周边大小部落征服了数十个。可这个新兴的汗国中匈奴人毕竟太少,所以没坚持几年,便如流星般从草原上衰落。只剩下无数令人叹惋的故事,一遍遍于牧歌中传唱。
还有二十几个跟刘季真一道入关避难的马贼头目不想再过那种有今天没明日的生活,主动留在了长城内。他们根据各人的观察,大多数投于李建成帐下。也有几个与博陵将士合得来,主动要求为骠骑大将军效力。李旭根据其人的才能,都好生安置去处。
由于俘虏的队伍过于庞大,李旭和建成不敢让他们在长城附近停留太久。又仔细商议了一回,从战利品中拨出粮草辎重和牛羊,交给刚刚从塞外返回的王须拔、郭方二人押送着,去索头水两岸开辟新的牧场。那王须拔和郭方两个先前奉李旭之命扰乱阿史那骨托鲁的后方,一路上屠灭部落无数,已经在草原上创出了大大的凶名。俘虏们手无寸铁,在这两个人凶神恶煞面前自然生不起反抗之心。被博陵轻骑押着,扶老携幼,乖乖地走了。
眼见着参战的盟友一个接一个离去,而河东那边依旧音信皆无。李建成心里也开始着急。先前他唯恐弟弟世民争功强了自己的风头,此刻却情愿把头功让出去,也不希望始必可汗当真如陈演寿那样大破了娄烦关,长驱直入河东。
情急之下,李建成只好亲自去拜访罗艺,请对方切莫与其他人一样急着返回,务必率领虎贲铁骑在张家堡附近驻扎一段时间,待河东情况明了了,再做决定。期间所有消耗,都可以算在河东李家身上。
那罗艺也是个痛快人,想了想,笑着回应道:“也好,幽州最近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在这里等上一、两天。不过贤弟得替我跟那李仲坚打个招呼,免得他小子又以为罗某打他六郡的主意,再暗地里对罗某玩什么鬼花样!”
“罗兄言重了。仲坚素来拿得起放得下,从来都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况且罗兄这次雪中送炭,我等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没有良心的乱猜?!”李建成知道罗艺对去年败于李旭之手的往事还有着疙瘩,赶紧笑着替双方开解。
“他感谢我?”罗艺冷笑着耸肩。“算了吧,老夫又不是为了他李仲坚而来,犯不着让他感恩。”
“但仲坚的确很感谢你。他私下里跟我说过好几回,说如果当日不是虎贲铁骑及时赶到,有可能大伙都死在狼骑刀下。”
“喔?”李建成的话让罗艺略微感到了些意外。虽然在庆功宴上大伙都说了许多漂亮话,但那些话里边有几句是真心的,罗艺还的确没把握。在他的人生阅历中,头天晚上跟人称兄道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第二天便抽刀子翻脸的事情屡见不鲜。话说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情来也许越不地道。
“仲坚的确很感激你。他说没料到罗老将军会放弃前嫌来帮忙。还说过早就想一睹虎贲铁骑驰骋塞上的英姿,没料到能如愿以偿!”李建成听罗艺的口气开始松动,赶紧趁热打铁。
能拜罗艺为兄,是这次长城之战给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好处之一。以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赫赫威名,不用明确对他表示支持,也可以让那些对世子之位的家伙掂量掂量自身的轻重。但得到罗艺这个强援的同时,建成也不想失去李旭。毕竟论起彼此之间的交情,李旭这边要比罗艺那里深太多。
“嗯,他又不是没见到过!”罗艺说话的口气虽然还是不阴不阳,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开朗起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让对手在背后都称赞自己,武将做到这个份上,也足以自傲了。更何况这个背后称赞自己的是骠骑大将军,近十年来中原难得的少年英雄。
“他还如何评价虎贲铁骑!是不是觉得比他麾下的博陵精锐还强一些?”冷笑过后,罗艺忍不住继续追问。
“很多,反正对兄长和虎贲铁骑佩服得很。对了,仲坚说当年他立志从军,也是因为仰慕兄长的美名。”李建成被问得一愣,脸上立刻堆满了开心的笑意。“如果大哥今天没有要紧的事情急着去办,干脆跟我一道去李仲坚那,商讨一下今后的安排。对于战局走向的判断,他的目光一直非常独到!”
“你这当大舅哥的,倒会替妹婿着想!”罗艺笑着横了李建成一眼,点头答应。吩咐随从备好战马,兄弟二人并络向博陵军的大营行来。一路上看见河东与博陵两军的联营沿长城内的丘陵排下去,整齐利落。两军将士持槊横矛,往来巡视,精神抖擞。回望身后,青灰色的长城蔓延万里,虽然多处烟熏火燎,残破不堪,却宛若一条醒来的巨龙般,散发着勃勃生机。
恶战早已结束,山风吹过,依稀却还有号角声在回荡。每一座垛口后,每一座烽火台上都依稀有人在走动,刀光剑影,凛然依旧。
有股非常熟悉的感觉涌上罗艺的心头,不由得他不停住脚步。“那里怎么插着杆槊?”用马鞭遥指长城之巅,老将军皱着眉头追问。目光所及,有杆黑漆漆的长槊耸立于长城之巅峰,苍穹直刺。
“是仲坚的朋友托人送给他的长槊。仲坚平时与大哥一样,也习惯于使刀。”李建成想了想,从记忆里搜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罗艺满足。老将军越看越觉得奇怪,越看越觉得眼熟。拨转马头,沿着长城内侧的步道缓缓上前。到了战马无法继续上行处,甩镫离鞍,徒步攀爬。李建成和众幽州侍卫面面相觑,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只好下了马,快步追了上来。
长城内虽然建有步道,但坡度也非常陡。罗艺已经年逾半百,手脚却麻利得令李建成费劲力气也追不上。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长城之上,又见罗艺大步流星,穿过一个个垛口,踏过一座座烽火台,直奔长城最高处。
“嗡!”长风吹过槊刃,发出鸣镝般的声响。老将军罗艺仰面于槊杆前,手掌颤颤巍巍摸向槊身。仿佛面对得不是一杆兵器,而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那长槊也如同有了感觉般,不断地晃动、震颤,四尺霜刃被日光一照,凛凛生寒。
“这是步将军的长槊!”罗艺的手终于搭在了槊杆之上,抚摸着已经在日晒雨淋中慢慢失去颜色的神兵说道。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百战名将的威风,只有与故交重逢的感动。“这是老夫当年赠给步将军的。”他背对着追过来的众人,缓缓说道。仿佛是向大伙解释,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当年,老夫许下的承诺,老夫自己也忘记了。步将军却始终没有忘。”
“老夫来了,老夫没有来迟。”张开双臂,须发斑白的老将军眼望四尺寒霜,大笑着说道,仿佛对方可以倾听。“老夫把虎贲铁骑都带来了。老夫罗艺来了,老夫知道你在看着!”
“来了,来了……。看着,看着……”山谷中,回音层层叠叠,仿佛有无数英魂在响应罗艺的问候。一座座土色未干的坟茔挡在长城前,宛若还在尽守着自己的职责。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他们将永远站在那里。他们早已来了,他们一直在看着。
老将军罗艺最终没将那杆据说是出于虎贲铁骑的长槊夺为己有,在山风中站立了小半个时辰后,转身下山。离开之前,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仿佛唯恐当初插槊的士卒们偷懒,导致哪天山风会将槊杆吹倒般。从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弥漫于浑身上下的骄横气再也找不到半分。也不再以军中前辈的身份对周围的事务指指点点。他默默地走下长城,蹒跚着走向战马。仔细认了几次镫,才勉强爬上了马背。亲兵们跑去替他牵缰绳,起初,罗艺本能地竖起了眉毛。但在转瞬之间,他又默认了这种照顾。任由亲卫们簇拥着,像保护一个老弱般将自己护送下山坡。
罗艺老了,的的确确地老了。走在身侧,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斑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将军心里感到好受些,只好默默相随。身边的河东侍卫们也都能感觉到罗艺身上的变化,但谁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也猜不到高耸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长槊到底令罗艺想起了什么。
“咱们去找李将军。”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罗艺本人,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后,他的神态慢慢恢复正常。“下一步如何作战,全都听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罗艺突然转了性子,居然肯听从李旭指挥,不觉喜出望外。楞了一下,赶紧笑着谦让:“军务上的事情,还请大哥拿主意。仲坚与我毕竟经验不足,不像大哥这样,先前曾与突厥人打过二十几年的交道!”
“老夫年龄大了。见识气度都远不及你们这些晚辈。”罗艺微笑着摇头,“仲坚当年能以新败之兵将老夫逼得无力再战。运筹帷幄能力远在我上。所以,这主帅之位,老夫决不敢跟他争。”
不待李建成再谦让,他又扬起脸来,快速补充了一句,“但如果将来大伙真的要与始必可汗见个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坚说个情,让老夫麾下这五千重甲打头阵。这五千虎贲乃是专门为了突厥人而设,老夫不能遗忘了他们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帮大哥争取。届时,小弟将麾下也全交给仲坚,自己贯甲持槊,做大哥之右卫!”李建成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允诺。
那天与罗艺结拜后,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继续拉近与对方的关系。而现在,机会居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从罗艺刚才的话中,李建成可以推断到,老将军的确准备退出问鼎逐鹿行列,将幽州交托给他人了。如果顺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将愈发稳固,甚至无人可替代。
正高兴得头晕目眩之时,他耳畔又传来罗艺的话。带着一点点不甘心,却说得毅然决然。“你若愿与我并肩而战,老夫不胜荣幸。这将是老夫最后一次披甲。此战之后,老夫便准备将虎贲铁骑交出去。但希望世子能保证,将他们用在正道上。莫让弟兄们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虎贲铁骑永镇塞上,绝不轻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马背上晃了两晃,以手指天,郑重立誓。
“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语!否则,否则老夫…….”罗艺叹了口气,继续摇头。如果说在见到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巨槊之前,罗艺心里对自己的未来还有些患得患失的话。现在,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心结。虎贲铁骑不是他罗艺的私军,在这支军队成立之初,军魂当中已经写就了其使命。虎贲铁骑也不是区区幽州数郡能养活得起的,在他罗艺手里,只会让这支天下无双的劲旅渐渐走向覆灭。只是将虎贲铁骑交给李家,是不是太轻率了些?他不敢确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罗家的前途,大哥尽管放心。只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证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子子孙孙,富贵绵延不绝!”李建成显然误会了罗艺的犹豫,再次举起右手,郑重承诺。
“给我封茅裂土么?那敢情好!”罗艺也没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缝着眼睛笑问。在决定将虎贲铁骑交出去前,他已经对时局做出了判断。以他自己的判断结果,如果将幽州并入河东,短时间内,李家肯定会让自己坐镇幽州,威胁窦建德的后背。但待得天下一统后,削蕃便是必然。这是任何一个朝代在建立之初反复演练过的故事,绝不会因为他罗艺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里发虚,想了想,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脸色却无比郑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这些。但不这样做,难酬大哥今日之功。大哥尽管放心,我李建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点儿。但做人的良心却是有的,绝不敢辜负了大哥今日对我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为,却不是为了让你感激!”罗艺笑了笑,继续摇头。
“小弟今日之承诺,也不仅仅是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过罗艺的话头,大声回应。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温情与坦诚。罗艺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唐公世子是个少见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称老夫。点点头,笑着说道:“贤弟今天所为,可不像个世子模样。更不像未来的太子。想作为人君,万万不可冲动,更不可轻易许下诺言!”
“那岂不是无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低声抱怨。“大哥还是莫要说我了。咱们兄弟几个先痛快些时日。待我真成了什么太子后,再教导我这些也不迟!”
“只怕那时,贤弟没时间听我啰嗦!”罗艺耸了耸肩膀,然后挥鞭轻敲马鞍。
他胯下是匹乌龙驹,灵性根骨皆为上乘。接到主人的暗示后,四蹄稍稍用力,便腾云驾雾般窜了出去。李建成胯下的桃花骢也不逊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将上来。兄弟二人并络疾驰,将一干侍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畔山风呼啸,马蹄声急,每一声中都带着春天的韵律。
直到看见了李旭的军帐,二人才轻轻拉紧缰绳。罗艺跑得满脸红光,一边用武将常服的袖口擦汗,一边大笑着道:“好久没这样轻松地跑过了。***,老夫几乎忘记了毫无目的纵马的滋味。我告诉你,有些东西看似金贵,如果使用不当的话,反而是负累。老夫今天算是解脱了。你接了过去,嘿嘿,你好自为之!”
“小弟一定牢记大哥的话!”李建成气喘吁吁地回答。无论当日与罗艺结交是否带着其他的目的。现在,他的的确确把罗艺当成了一个可以依托的兄长。不跟自己争功争位,却肯为自己处处着想的兄长。
“这李仲坚,这李仲坚的内营好生齐整!”目光转向李旭的中军大帐,夸赞的话从罗艺嘴里脱口而出。虽然三家兵马的距离非常近,河东军的营盘外沿与博陵军的营盘几乎紧紧相连,但无论是李建成还是罗艺,这两天心里都产生了大战之后的懈怠,中军大帐很少去,也没对军纪做太严格要求。只有李旭这边,文武官员进进出出,当值将士列队巡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与战时毫无差别。
“仲坚无论做事和领兵,向来都很谨慎。”迅速向中军扫了一眼,李建成带着几分佩服的口吻说道。虽然贵为河东军主将,他却不敢托大在李旭的中军内继续策马。干净利落地甩镫离鞍,慢慢牵着坐骑,走向内营的正门。
罗艺也快速跳下的马背,一边点头赞叹,一边压低了嗓门,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追问道:“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置仲坚?河东与博陵两家合并的细节安排好了么?令尊那里如何打算?”
“不瞒大哥。我这些日子,根本没顾得上来!仲坚那边也很难做。博陵六郡的文武,博陵六郡的文武,似乎不太喜欢河东!”李建成苦着脸,讪讪地回答。如果罗艺事先就知道这个答案,他不敢保证对方还能如此痛快地将幽州并入河东。但既然双方已经结为知交,李建成便不想再向罗艺隐瞒这些秘密。
一缕苦笑快速涌上罗艺的眉梢。他没料到在外界看似已经成为定局的二李合并,居然还只是八字没一撇的假象。但他却不想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想了想,低声道:“暂时裂土封茅,日后论功而酬。难道唐公不愿意答应么?还是仲坚不满足于此,指望着更近一步?”
按理说,这些都是涉及到李家未来的核心秘密,罗艺本不该追问。李建成也不该回答他,更没有必要如实回答。但既然罗艺问了起来,李建成便不愿意拂义兄的颜面,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仲坚一直没多大野心。他所求的,应该是守护一方而已。但博陵六郡的制度与大隋旧制多有不合。两家合二为一的话,政令方面,有很多麻烦需要处理!这两年,父亲也参照博陵的制度,将关中、京畿与河东的旧制改变了许多。但也有很多为难之处,父亲也束手无策!”
“哦!”罗艺轻轻点头。他知道李建成所言非虚。事实上,很多幽州的有识之士也认为博陵六郡的均田、取士、奬功三制是恢复地方生机的良方。但这三项制度无一不触及地方高层利益。以他在幽州的权威,都不敢轻易全盘接受。更何况李渊刚刚在京师站稳脚跟,身旁名门贵胄无数!倒是窦建德那边,因为先前当土匪时已经将豪门大户斩杀了个干净,如今照抄照搬博陵六郡的制度,抄得畅通无阻。河北百姓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禁忘记了窦建德等人当年杀人越货的恶行,反而交口称赞起窦某人的恩德来了。
政令不能统一,博陵一枝独秀。六郡前两年没有遭受大的战乱,这两年又经受了新政的滋润。当然远比大隋其他地方繁荣。而李仲坚又是有名的善战,麾下的博陵精锐也无不以一当百。综合上述情况,罗艺心中明白,即便李渊不怀疑李旭对合并的诚意,恐怕河东文武心里也不踏实。所以裂土封茅,然后再慢慢融入的策略,只适合幽州,却未必适合博陵六郡。以六郡目前的繁华程度,假以时日,不难将博陵军养成一头猛虎。
涉及到如此重大的决策,罗艺便不好再多嘴了。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李仲坚还真是把好刀,就看握刀的人本事如何?不提这些,咱们先度了眼前难关再说!”
“待彻底解决了突厥人的威胁。我想跟仲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实话,我宁愿让他永镇六郡,也不愿意跟在战场上面对他。”李建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自移师塞上以来,李旭从没主动跟他说过两家合并的事情,他所开设的英雄楼,也没有任何一个博陵文职或者武将前来登门。这让建成心里多少有了些挫折感。虽然依然坚信凭借自己和父亲的诚意,可以打动李旭,将其拉入河东李家帐下。但比起罗艺的干脆,李旭便显得有些过于持重起来。
没有参照物之前和有了参照物之后的感觉大相径庭。想着想着,李建成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秩序井然的博陵军内营有些过于防御森严。这附近已经没有敌军,还用得着如此小心谨慎么?旭子如此严阵以待,难道不仅仅是出于习惯,而是在防备着自己这个大哥?
当年在辽东,他也是这样一去不回头的。猛然间,有只跳瘙在李建成心中咬了一口,令他浑身上下痒痒的,说不出地难受。
早有负责警戒的侍卫将李建成和罗艺二人并络而来的消息通报到了博陵中军,当值的将领张江闻听,赶紧带领着一干谋士和武将迎接了出来。在人群里找了几次没发现李旭的身影,建成咧嘴而笑,故作亲切地询问道:“你家大将军呢,是不是昨天忙了一宿。他这个人啊,就喜欢事必躬亲!”
张江上前冲建成和罗艺两人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回答:“谢映登将军还没苏醒,大将军放心不下,一早就过去探望了。所以无法出面迎接世子。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将军,他稍后就能赶过来!”
“谢兄弟还在昏睡?!”李建成紧锁眉头,满脸忧色。“如果这样,的确是个麻烦事情。徐茂公送了那么多粮草来,我没给他半分回报。若是谢兄弟再有个三长两短……。不急,不急,我和罗兄可以慢慢等,谢兄弟疗伤的事情却耽误不得!”
“有劳世子关心!”张江再度拱手,然后侧开一步,请李建成与罗艺两个先行。自己带着博陵兄弟跟在其后。到了此刻,李、罗二人的侍卫才匆匆追上来。看到两位主帅已经平安进了李旭的中军,下了马,静静的于军帐外侍立。
有道是听话听音,此刻李建成的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话语里挑剔的意味却被博陵将士清清楚楚地分辨了出来。这些人都是跟李旭刀头上一道滚出来的情谊,平日看在萁儿的颜面上,还对李建成这位大舅哥保留几分尊敬。此刻既然李建成拿捏起了世子身份,大伙自然又记起了博陵与河东之间的差别,笑着打了几声招呼,便各自去忙分内之事了。
中军帐内还有很多低级文职幕僚在埋头公干,看到建成与罗艺两位贵客,少数几个实在躲避不开者悻然停下手头事务,拱手施礼。大多数人却专注于本职工作,头也懒得抬一下。李建成感觉到了大伙对自己的冷落态度,心中忍不住涌起了股怒气。但很快,他就将这股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若无其事般与张江、罗艺二人谈笑。
“听说谢兄弟那天是杀脱了力,为何至今还没醒来。我军中倒是有些老郎中,可以调来听用!”
“谢世子关心。博陵军中的郎中已经给谢将军把过脉,汤药也能灌得下去。但谢将军可能是心中有痰,所以脉象表现平稳,人却睡得死死的,就像自己不愿意醒来般!”张江拱了拱手,婉言拒绝了李建成的好意。
“自己不愿意醒来,还有这等事?”李建成听得直皱眉。“缺药么,可有老蔘、灵芝之类吊命之药!我马上派人取来!”
“我家将军在草原上有过一处货栈。这两年商路虽然断了,但先前运来的辽东老蔘还有几十条,个个都超过了八两!”张江笑了笑,继续摇头。
“你家将军倒是有钱!”罗艺听得有趣,大笑着插言。
“我家将军说过,他如果不做大将军,便去做陶朱公!”
“那岂不是可惜!唐王可是一直视大将军为塞上长城!”罗艺看了看李建成,低声打趣。
“大将军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别人眼里的富贵,在他眼里不过是云烟耳!”张江又笑,叫过几个亲兵,让他们且去煮茶。
“不行,我得好好劝劝仲坚。千万不能让他动了退隐的心思!”李建成一手拉住张江,一手拉住罗艺,惶急之前溢于言表。“你们二位也得帮忙多劝劝仲坚。他年龄比我小了一轮还多,怎能年青青地便丧了进取之心。不行,这种事情可是真的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看世子急的。我家大将军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张江指了指李旭帅案旁边的胡凳,示意客人落座。没有李旭的将令,他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不动声色地给了李建成一个下马威之后,接着便又佯装出几分歉意解释道:“前一段时间主要忙着打仗,六郡各地好多事情都积压了下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闲,大将军便将所有杂事都搬到军中来处理。此外,阵亡弟兄遗属的抚恤,受伤弟兄的安置也非常耗费精力。这次虽然承蒙罗老将军援手打败了阿史那骨托鲁,我博陵军损失也非常沉重……”
“虎贲铁骑只是尽自家职责而已,算不上援手。”罗艺轻轻摆了摆手,拒绝了张江的感谢。他现在甘为人臣,心态显得平和多了,举手投足般都带着长着风范。“弟兄们为国而丧身,后事处理得仔细些,也是应该的。你尽管去忙,世子与我在旁边闲坐喝茶便是!”
“张将军尽管去忙。罗兄这里,自有我来照顾!”李建成缓过一口气,以博陵军半个主人身份笑着叮嘱。
‘这世子倒有几分涵养!’张江心中暗自赞叹,笑了笑,将手指向桌案中央,“具体事情都有具体人负责,我反而是最闲的一个。罗公与世子先吃些干果吧,这是博陵那边送来劳军的蜜饯,滋味当真不错!”
摆在桌案中央的是四个朱色漆盘,里边依次摆放着蜜制好的青梅、红枣、杏脯和藕根,花花绿绿,甚为诱人。这些特色甜点对于李、罗两个来说,原本是吃腻了的俗物。但自从天下大乱之后,此等俗物却也不经常见到了。伸出手去拣了几个,丢在嘴里慢慢咀嚼,有一丝酸酸甜甜地滋味立刻沿着舌尖融化开来,令人感觉说不出得舒服。
看到客人吃得香甜,张江想了想,殷勤地介绍:“这些果品都是我六郡特产,生津止渴。张郡守一个半月前便准备好了,只是一路上翻山越岭,颇费了些时日。今天早上一入库,大将军立刻命人给罗公和世子那边各送了十几筐去。估计待会儿两位大人回营,这些干果也就到了!”
“有劳你家大将军费心!”罗艺和李建成放下茶盏,同时拱手。
“怎么不走水路?”转眼,罗艺又想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皱着眉头追问。但没等张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呵呵地摇摇头,低声道:“待会儿麻烦张将军派人到我营中去取个令牌,拿着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畅通无阻了。若是军需补给直接由桑干河运到怀戎,会比陆路省事得多!”
“张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谢谢老将军!”张江赶紧站起身,长揖及地,“我正发愁战后缴获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运,老将军既然肯借道,着实为我博陵军上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我呸!跟在李仲坚身后,个个都学得鬼一样精!”罗艺抬起脚,向张江做了个踢的姿势。已经放到吃到嘴里的干果却再也吐不出,只好合着“怒气”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开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间,已经没有大波商旅往来。这回有数以万计的牲口浩浩荡荡沿着桑干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开启了两家和好的先机。
“沿途所有关卡,我博陵军都按地方规矩付钱,绝不让幽州亏了分毫!”张江笑着把身体侧开数尺,低声许诺。
“老夫虽然穷,却也看不上你那点儿厘金!”罗艺涅斜着眼睛打量张江,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是诚心设好了圈套给自己钻。被人家白占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办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运了牲口走,让商队多运些粮食过来吧。以其在博陵的价格卖给老夫,老夫命人用盐铁跟你交易。”
“没问题。恰好有一批军粮要解往怀戎。我命人分三成出来给幽州,老将军尽管安排人在桑干河畔就近接收!”张江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答应。
幽州和博陵六郡虽然是近邻,但由于种种原因,两地的粮价差别却相当大。把粮食千里迢迢运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面上的价格出售,这笔交易细算下来,罗艺赚了个盆满钵圆。但水路运输远比陆路省力,一次运送的数量也远比陆路大。再折算掉民壮们在途中损耗和节约下来的运输时间,这笔交易对博陵来说也没吃什么亏。
论及钱粮度支方面,此刻中军大帐中无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诣深。在心里稍稍一琢磨,他已经算清楚了这是一笔对博陵、幽州两家都有好处的交易。就目前形势而言,幽州与博陵握手言欢,对河东李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但眼下张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东那边尚无消息,李旭还千里迢迢向前线运粮食做什么?莫非他还有些别的打算没让人知晓?
想到这,世子建成越发觉得李旭的中军大帐内仿佛隐藏着无数玄机,几乎处处都对自己不利。勉强压住心中的烦乱,吃了几个青梅,然后他又在不经意间追问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粮草与辎重么?怎地还要从博陵向前线送粮。一旦送来了,却没战事可打,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张江早就料到李建成会有此一问,也不想让他心里产生太大的误会,拱了拱手,笑着解释:“前些日子那十余万俘虏无处安身,我家大将军怕他们在长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给王须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头水了。那些家伙虽然非我族类,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所以又从府库里硬挤出些粮秣来,千里迢迢运过去救急。”
“你家大将军倒是宅心仁厚!”罗艺耸了耸肩膀,对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类,又何必计较他的死活。不在长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们已经是对他们的恩典,还出粮给他们吊命,就不怕养了一堆狼崽子,到头来反受其祸么?”
“我家大将军曾经说过,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张江看了李、罗二人一眼,继续笑着补充。“毕竟是十万生灵,放任其自生自灭,恐怕有伤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只要帮助在这个夏天给他们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货也能源源不断地运回中原来!”
听张江话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动。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军上下处处不顺眼,主要原因共有两个。其一是由于两李合并之事至今悬而未决,总是让人揪着心。其二,便是由于罗艺的突然归附,令李旭对他的重要性无形间下降了数倍。河东左军一直缺乏能镇的住军心的百战名将,李建成原来一直中意于李旭。而罗艺的名头和用兵能力,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换句话说,现在即便不将旭子收入帐下,李建成也觉得凭着罗艺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将领已经不足为惧了。
“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反复咀嚼着张江的话,李建成心中的怨气慢慢开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会满足于做一个收成的太子,他期待着建立超越父亲的功业,让人们最后能明白,他这个世子、太子并不是靠着父亲余荫才能立足的窝囊废,而是能将李家、唐王家族发扬光大的英雄豪杰。为了心中的目标,他就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节,让更多像李旭、罗艺这样的英雄甘心为自己效命。
接下来张江的解释,李建成已经听不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听。像先前一样相信李旭,以诚待人,做到这点已经够了。至于罗艺与张江关于塞上胡人的探讨,全部如春风过耳,他听得见声音,却什么内容都没注意到。
“我听说霫族十三部曾经推举你家大将军为可汗。现在你们将十余万各族老幼驱赶到索头水附近安置,岂不是抢了霫族的草场。一旦双方冲突起来,让大将军如何自处?”罗艺没注意到李建成已经走神,自顾与张江探讨顺利安置那批俘虏的可能。“并且这十余万俘虏中,各族都有,年龄、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冲突起来,王将军手头那点儿兵马,能否弹压得住?”
张江等人最近三天几乎天天议论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想了想,低声回应,“索头水距离霫族的传统牧场还有几百里路。那片草场原本属于一伙奚人,后来那伙索头奚被突厥人灭族,索头水两岸便成了阿史那却禺的地盘。骨托鲁从却禺手中接过该地,又经营了数年,迁徙去了数十个突厥部落。此番王将军押着俘虏去索头水安置,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为了从突厥部落手中抢草场。所以,第一场冲突肯定不会是跟霫族诸部之间,而是跟战败后元气大伤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会成为大将军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低头抿了口茶,他继续道:“至于俘虏们之间,罗将军尽管放心。在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们肯定要抱做一团。等突厥人的威胁去了,他们也就该通婚的通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难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罗艺对草原事务了熟于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张江说得不是一厢情愿的妄言。“但万一这十万部众凝成一股绳,也是头了不得的庞然大物。到头来,谁能保证他们不成为第二个突厥?”
“如果将他们驱赶到草原上后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来填补阿史那骨托鲁留下的空白。但如果从开始就加以控制,这些人就不会成为中原的大患。我家将军说过,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只有主动参与,才能保证东塞诸郡百年无患!”张江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话其实是,谁也难保草原上不会再生出另一个阿史那骨托鲁。所以与其把机会留给下一个趁乱崛起者,不如自己来当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东塞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比控制在土生土长的胡人手里安全得多。
在张江等人眼里,经营好了东塞,也等于将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间扩大了一倍。将来有了机会,博陵军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挥师北上。无论进还是退,都有无限的发展余地。
当然,这些博陵核心将领之间的秘密,张江不会透漏给任何无关的人听。他现在想要做的仅仅是打消李建成对博陵上下的疑虑,为自家将军的发展大计赢取更多的时间。短期内,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的博陵军没有与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本事。但经营好东塞后,凭借塞外源源不断的战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谁人还能搠博陵军锋樱?
“嗯!”听完张江的话,罗艺轻捋胡须。李仲坚所为,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俘虏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谋。并且这个图谋非常长远,远到超过了自己能看到的范围。但要不要将事实提醒给李建成听呢?罗艺在心里反复衡量了几回,还是决定将秘密藏起来。
忠武将军步兵的死唤醒了他年少时的承诺,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铁槊促使他不再犹豫,下定了将虎贲铁骑交出去的决心。但放弃了争夺天下的利刃后,罗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李建成的承诺只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诺这东西,只对坚信承诺的人管用,在切实可见的利益面前,它几乎薄得像一张废纸。与其将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托在李建成手里,不如再留一条后路,看看河东李家与李旭之间的关系如何发展。至少罗艺可以确定,躲在李旭身后,别人不会先找自己的麻烦。李老妪也好,李老妪的继任者也罢,在解决李旭这个大尾巴之前,谁也无暇动幽州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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