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人!狼嚎声中,谢映登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质上有什么分别,老实说,在此之前长城上的守护者们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们见到过被狼骑袭击后废弃的村庄,但那都是在屠杀与劫掠发生之后,不会给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况且这个时候,中原内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残暴闻名,如喜欢将俘虏心肝挖出来的张金称和朱璨。
但无论张金称也好,朱璨也罢,他们的暴虐只是局限于个人,并且很多情况下杀人只是为了立威。而长城下的那些来犯者,具体的说是追随始必与骨托鲁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韦人等诸多蛮族,从上到下,却都秉着一种虔诚地心态将被征服者当做祭品杀死。在他们所有人眼里,被征服者不是同类,而是可随意宰杀的牛羊和牲畜。
他们不是同类。同类和同类之间,即便有杀戮,也不会进行得如此虔诚和自然。从没有过任何时刻,大伙如现在这样理解李旭坚守长城的理由。他不是执拗,也不是沽名钓誉。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一放突厥人入关,将不仅仅是几家几姓的灾难,而是整个中原的彻底毁灭。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梦。祭祀大典什么时间结束的,谢映登无法确定了。敌人什么开始进攻的,谢映登也无法确定。他只记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让敌人登上城头,不管对方冲上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群。其他目睹了整个祭典的人也差不多,当突厥人刚刚靠近城墙,他们立刻举起兵器从烽火台上冲向了临近的垛口。左司马时德方几次劝告客人们不必以身犯险,先由博陵军与河东军应付敌军的攻击,却没有肯听。大伙都被祭坛上的血腥气吹晕了头,或者大伙都被血腥的祭典唤醒了内心深处某些已经遗忘了东西。他们肩并着肩膀,举着钢刀长槊一阵乱砍乱捅,很快便将狼骑的第一波攻击打了下去。
“诸位将军请注意安全,来援的弟兄们不可群龙无首!”瞅准机会,时德方再次苦劝。突厥刚才在祭祀结束后只是进行了一次试探性进攻。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而任何一位援军将领的过早阵亡,都会极大地破坏守军的士气与团结。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坛上!”韩建纮抹了把脸上的血,很不给面子的回答。他的话几乎代表了众豪杰们的共同想法,无数人轰然以应。
“老子临死之前也会拉几个垫背的!”“想进长城,除非老子带来的人全死光了!”群雄们七嘴八舌附和着,借此掩盖内心深处的慌乱于不安。他们都自诩是手下结果过无数条性命的人,但今天,他们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杀戮的恐惧。
“狼骑据说有将近二十万,还有很多被骨托鲁骗来的其他部族武士。”时德方急得直挠头,“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诸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来的弟兄们交给谁来带。骨托鲁的心腹嫡系还没上来,尔等与这些杂兵拼命,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一边说,他一边拼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将协调后来几路援军的苦差交给了他,他可不希望因为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出了事,导致自己受到主将的责罚。几次示意之后,时德睿终于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几声,带头向大伙呼吁道:“德方说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对兵,将对将,咱们要是跟一群探路的小卒子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乐坏了骨托鲁那厮?给此地主人个面子!大伙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将军下了令,再上前杀贼不迟!”
“时当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台上的血腥气熏得脸色煞白,心思却远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伙来了,就要统一号令才是。一味地乱打乱杀,反而会乱了自家阵脚!”
“那咱们就先到烽火台上观战。等李将军下了令再说!”众豪杰陆续恢复了理智,哑着嗓子回答道。
刚才大伙并非刻意扫时德方的颜面,而是敌军的举止实在太骇人,你甚至不能仅仅用残暴二字形容他们的作为。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萨满眼里,用活人的鲜血献祭绝非残暴。那只是他们习惯和传统一部分。但无论是来自中原的时德睿,还是来自塞上的刘季真与上官碧,他们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的传统。
第二波进攻很快开始,这回,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换了个攻击方向。他们尽量远离守军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成群结队地绕向山谷底部那段临时修补好的城墙和城墙上用巨木钉死的大门。一边跑,他们一边重复吟唱有关狼和猎物的赞歌,仿佛这样就可以无视城头上冰雹般打下来的羽箭。
守军在时德方的统一指挥下,开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压制。大批大批的进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颈,一箭夺命。有人则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着伤口在草地上打滚。葱茏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红色,湿滑无比。后继者却无视脚下的泥泞与身边的哀鸣,唱着歌,前仆后继。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死亡忽然变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一个个兴趣高昂,宛若在赶着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帐篷…….”他们用歌声宣布自己的到来,宣布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尔有人被城墙上投下的石块或者滚木砸中,歌声里边立刻夹杂上了长嚎。但整个歌声的节奏是不变的。几十人的临终哀鸣,压不住成千上万狂热者的高歌,反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和音,就像浑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啊——啊,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啊啊-啊啊—啊啊——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猎者,呜呜—嗷嗷嗷———”
踏着同伴的尸体与血迹,第一批疯狂的部族武士终于靠近了黄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门。那座城门和附近的城墙都是涿郡太守崔潜赶在去年上冻之前抢修出来的,无论高度和坚固程度都远不及附近的其他地段。攻破这段城墙和城门,大队的狼骑就可以沿着山谷向长城内渗透,比起与守护者逐个争夺城墙垛口和烽火台来,可谓事半功倍。
那是长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来,守军更是早有准备。很快,城墙后几座由巨木搭建起来的箭塔便做出了反应,四尺多长的破甲锥带着风声,一支接一支地从箭塔后射下来,每一支几乎都能放倒一名进攻者。城门上的垛口后也有人探出了身体,将巨大的钉拍成排地砸落。束缚于钉拍后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紧跟着是重物集中肉体的闷响。随后钉拍被守护者们迅速拉起来,瞅准时机后再迅速丢下。
防守方的招数花样百出,攻击方的手段却乏善可陈。除了不断向城头射箭之外,无论是狼骑还是追随狼骑前来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当的办法为城门附近的袍泽提供支持。而长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强风,又让仰射的羽箭十有八九无法命中目标。
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城者和守护者渐渐都开始麻木,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先前的花样,不断地试图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山谷中的尸骸慢慢多了起来,木制的城门也迅速变成了暗红色。黄花豁子这一段城墙原来被山洪冲毁过,地势北高南低。阵亡者的血水缓缓汇聚成溪流,缓缓地沿着城门与地面的缝隙向城内流淌。
“照这样下去,骨托鲁三年也打不过长城!”站在烽火台上的豪杰们见城门处战斗激烈,兴奋得又跃跃欲试。
“那不见得,第一次他们四下攻击,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门附近!”谢映登眼神凝重,沉声反驳。
第一波攻击,骨托鲁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价。第二波攻击发起时,狼骑便找到了重点进攻目标。
第三波攻击很快就会开始,先前试探中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为了给下一次进攻做铺垫。每一次,狼骑都会吸取前一次的教训,拿出更有效的进攻手段。而骨托鲁麾下有近四十万将士,照这种进步速度……
况且,希望南下抢掠的牧人何止四十万。谢映登清醒地记得刘季真说过,他们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蛮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会不会崛起比突厥人还野蛮的民族?谢映登无法确定这一点,风声中,依稀回荡着劫掠者们的长歌。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万里长城外,苍狼的子孙唱着战歌,前仆后继。
第二波攻击足足坚持了一个半时辰,部族武士们又丢下了近两千具尸体,然后狼狈后撤。黄花豁子左右两侧的城墙几乎被人血染红,火焰般的颜色顺着山坡向远方延伸,越远越淡。在两侧山坡的顶端,红色全部消失了。那里的荒草依旧翠绿,在阳光下散发出勃勃生机。
生命和死亡紧紧相邻,你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它们的界限。红色渐渐淡去的边缘,个别地方野草明显暗下去一圈,那是倒在冲击途中的部族武士。他们僵卧在野草与春花当中,身上先前的蛮恶与疯狂全部消失,熟睡般宁静。
如果长城脚下的野草有眼睛的话,它们会诧异发现,其实无论突厥人、奚人还是室韦人,他们的面孔看上去跟中原人差异并不像想象中般巨大。除了身材略壮,肤色略深,头上的发型略显怪异外,他们几乎就是北方中原人,甚至连写于眼角皱纹中的沧桑和生于手掌心上的老茧都一模一样。
但两种长相相近,生活中一样充满愁苦的人却无法共存于同一片天空之下。很快,第三波攻击开始了。这次,狼骑和他的仆从们没有立刻扑向城墙,而是站在三百步外,整齐地排好了一个密集方阵。前排的仆从武士高举的大盾,后排的突厥士卒挽着角弓,握着横刀、长矛。在层层横刀与长矛之间,还有数十辆安装了护厢和车轮的云梯,沿着由草袋与泥沙铺成的临时平台,缓缓向前。
“这回,他们要动真格的了!”时德睿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为了不给自己的族弟添乱,他尽量以身作则,站在远离战场核心的烽火台上袖手旁观。但战场上的狂热气氛却感染了他,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喊了个声嘶力竭。
“大将军说过,不怕骨托鲁一上来就拿出全身解数,怕的是暗地里藏着阴招!”两度交手均告胜利,使得时德方在说话时平添了几分自信。云梯、井籣、弩炮,入侵者所能祭出来的“法宝”都在大伙的预料之内,打了这么多年仗,弟兄们早就熟悉了相应的破解战术。
“大将军会亲自过来么?”时德睿有些替族弟担忧,压低了声音询问,“你手中可以调动多少人,要不要再请些援军过来?!”
“用不着。我手中还有一半弟兄在马道后休息。预备队里还有两个团弟兄随时可以前来支援。”时德方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非常骄傲地摇头,“我这边都是博陵子弟,不用大将军担心。我估计他此刻去了李建成那边,河东兵马人数虽然多,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说话间,敌军已经开始加速,高高低低的盾牌组成一道墙,急急地向黄花豁子附近平推。盾墙后,弓箭手一边走,一边将羽箭搭上了弓弦。
“嗖!”天空中的阳光猛然变暗,地面上也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云一般的羽箭,足足有上万支,呼啸着向长城附近砸了过来。已经风化的长城表面立刻冒起了黄色的烟雾,被山风一吹,高高地飘起来,挡住敌我双方的视线。
羽箭不停地落,远处的城垛口被箭尖打得啪啪作响。间或有淡金和暗紫色的火花跳起来,绚丽地绽放一下,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德睿有些心燥,不知道弟弟的麾下在这轮疯狂的攒射中受了多少损失。正准备偷偷溜下去探视一般,听见自己的宝贝弟弟笑着说道:“浪费材料,骨托鲁不心疼钱,随便他射。”说完,举起手中令旗挥舞了几下,身边的亲兵立刻将号角放在嘴边,低低吹将起来。
“远处有士卒以角声相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平和的角声从一个烽火台传向下一个烽火台,将时德方的命令传入附近每名弟兄的耳朵。“让他们射!”黄色的烟雾后,时德睿听见有人以嘲弄的声音重复。“啊—有钱人呐!”人群中紧跟着响起了一声河东腔,叹惋得如唱歌一般,勾出一片哄笑。
突厥人的确是在浪费羽箭。笑过之后,时德睿的心情也开始由紧张转向宁静。突厥弓箭手闹出的动静虽然大,射出的羽箭却有九成以上插在城墙上。剩下的一成羽箭中,多数被山风吹歪,连城墙的边都没蹭到。少数侥幸越过城垛口,却已经去势丧尽,被经验老到的士卒们用盾牌一挡,就乖乖地被弹落众人脚边。
他是如何判断出来的?欣喜之余,时德睿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他曾经非常了解自己这个饱读诗书的族弟,记忆当中,此人背诵什么诗文,玩弄些上不得台面手段非常厉害,对于武艺、兵道却几乎一窍不通。胆量更是小得如兔子般,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缩起来。没想到在博陵军内混了几年,其不但指挥打仗有了一套,连胆气都炼到了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地步。
“吩咐弓箭手准备,前方七十步,集中打击黄花豁子两侧山坡。”仿佛知道族兄在羡慕地看着自己,时德方骄傲地举起了第二支令旗。他事先根本没有向城墙下看,即便看了,目光也很难穿透暗黄色的尘烟。但这个命令却下得及时而有效,当弓箭手们在号角声的指引下冲着某个方向攒射后,城墙下立刻响起了一连串痛苦的惨叫声。来自敌军的羽箭紧跟着稀落下去,烟尘骤然变淡,在两股烟尘交替的瞬间,时德睿看到这次反击的效果。突厥人的军阵在中央塌陷了一大块,得不到盾牌有效掩护的部族武士们互相推搡着,东躲西藏。
“放箭,前方七十步,重点照顾黄花豁子两侧山坡!”时德方继续重复自己的命令。长城上的弟兄再次发出齐射。射向城头的羽箭愈发稀落,很多部族弓箭手发觉自家攻击没有收到预定效果,干脆放弃了与守军对射,专心用弓背拨挡凌空而来的雕翎。
几座井籣被推进羽箭的射程内,站在井籣顶端刁斗里的突厥射手有目的地向城头施放冷箭。时德方组织床弩进行反击,只三次齐射,便让所有井籣变成了废物。一座攻城梯被勇敢的武士们推着靠近城墙,还没等梯子顶端的铁钩与城墙接触,垛口后的博陵士卒立刻站起身,用挠钩顺着城墙向山谷方奋力一钩。巨大的云梯失去平衡,轰然而倒。将准备爬城的武士砸翻一大片。
“火箭,烧了它!”时德方当机立断。冷静的声音伴着角声在长城上回荡。几名来自博陵军的神射手拉起长弓,将沾满了油的麻布绑在箭杆上,点燃后同时射向了倒地的云梯。火苗立刻从云梯上跳了起来,黑烟取代黄雾,熏得部族武士们大声地咳嗽。咳嗽声换不来同情,只能换来更多的箭矢。几个倒霉透顶的家伙歪在了燃烧的攻城梯旁,空气中充满了焦糊的味道。
“火箭,将井籣和云梯全部干掉!”时德方看到机会,决定尽一切努力扩大战果。突厥人生涩的攻城器械使用技术决定了他们的失败,片刻之间,三座井籣,两座还没来得及靠近城墙的攻城梯同时起火,正在努力爬向井籣顶部刁斗的突厥勇士们被烧得哇哇大叫,不顾一切从半空中跳下。井籣底下的士卒来不及躲避,和掉落者互相拥抱着摔做一团。
敌人的狼狈模样令守军的士气大受鼓舞,弟兄们纷纷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更多的羽箭送进攻击者的队列。已经抵达长城脚下的盾牌手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跟着盾牌手后的部族武士们只能白白地接受防守方居高临下的打击。尽管事先受到了祭祀们的祝福,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战斗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再次看到一波羽箭造成的破坏后,有人果断选择了后撤。
失去了来自后方的支持,盾牌手也坚持不住,只好转过身,追随着袍泽的脚步逃走。守城的弟兄们则用箭瞄准他们的后心,将他们的灵魂一个接一个送回草原深处。转眼之间,声势颇为浩大的第三轮攻击便半途而费了。除了一地的尸体和攻城器械残骸,入侵者们什么也没有捞到。
“什么狼骑啊,骨托鲁咋呼了那么久,原来就这点本事!”观战的人群中,几个出身于马贼的豪杰再度得出结论。看到昔日把自己赶得走投无路的仇家一次次在长城下吃瘪,他们高兴得眉开眼笑。但很快,大伙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了。非但博陵军将士没有附和他们,连最喜凑热闹的大当家刘季真都没过来搭腔。
怎么回事?马贼们走到烽火台边缘,诧异地向长城外观望。他们看到了刚才的战果,燃烧的云梯和歪倒的井籣,还有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羽箭射程之外,几名突厥伯克高举着钢刀,用杀戮的手段重新将自家队伍整合到一块儿。
更远的地方,曾经萨满们用来祭天的平台上,则竖起了两个庞然大物。由木头和铁棍搭建而成,上面用血画满了各种祭祀用的花纹,一左一右,正对着黄花豁子那段脆弱的城墙。
庞然大物附近,几名服色怪异的,胡须卷曲的西域人,正指挥着大群的奴隶们,不断地将怪物的支架加固,加固。
非但马贼们弄不清楚突厥人在弄什么古怪,连见多识广的谢映登、时德方等人一时也猜不透突厥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远处那两个庞然大物的外观形状与兵书上所描述的霹雳投石车极为相似。但霹雳投石车自从在三国时代问世以来,顶多能配上三四十斤的弹丸,最大射程不过百余步。在最初诞生时还能打敌人个措手不及,随着其在军中大规模使用,很多针对其的性防御措施也被总结了出来。火箭,油球,弩炮,这些都是投石车的天然克星。在床弩齐备,弓箭充足的坚城面前,投石车根本来不及发威。否则,当年数十万大隋精锐也不会对着辽东城的高墙徒呼奈何了!
与普通投石车不同,突厥人费劲气力做赶制出来的那两座家伙是放大版的。规模几乎是军中常见那种的四倍。投臂、发射斗的位置也略有差异,从城头向下看去,就像一名来自夸娥氏的壮汉斜担了条巨大的扁担。(注1)
围在投石车附近的西域人地位十分尊崇,不仅对干活的奴隶们连打带骂,连同围观的大小伯克们,稍微靠近些便会挨上其一记皮鞭。那些挨了打的突厥贵族们非但不生气,反而恭恭敬敬赔礼道歉。仿佛有了两座威力难以预测的霹雳投石车,他们就有了攻破长城的保障般。
“那些家伙应该是波斯人。前几年听购买丝绸的商人们说,西边极其遥远的地方,他们与柏占廷人在打仗!”马贼头刘季真不认识投石车,却对几个正在安装投石车的西域人多少有些了解。据他昔日从过往“受保护”商人口中探听到的消息,西域向西,自己的匈奴同族控制了极大一片疆土。而实力能与匈奴人抗衡的,就只有波斯人。前几年波斯王大展神威,与数十个国家同时开战。因为战乱频繁,许多前所未见的杀人利器也应运而生。
“是汉时那个波斯么?”谢映登皱着眉头追问。经历了三国、两晋和南北朝这段漫长时间的动荡年代,两汉典籍几乎遗失殆尽。中原人对外界了解也越来越少,前辈们探索出来的东西也濒临失传。也就是他这种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子弟,勉强还有机会从家藏古卷上读到些有关西域以西的地理记述。像时德方出身普通的读书人,虽然号称饱学博闻,却连波斯和柏占庭这两个国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应该是!”刘季真迟疑着点头,不敢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长城下面先前已经有了突厥人、奚人、霫人、契丹人和室韦人,现在又加上一批波斯人。难道中原就比草原好那么多么?让这帮家伙连自己的老窝都舍得扔下?可古老的箴言分明说过,苍狼的子孙不可远离兜舆山。当年匈奴人就是因为不肯听从这个箴言,结果再也回不到祖先们留下的土地上。如今突厥人又在重复匈奴人的道路,仿佛几百年后,再次要经历同一个轮回。
“不过如果连波斯人都请能来为他效力,阿史那家的这些王八蛋还真肯下功夫!”一转眼,他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指点着远方的波斯人嚷嚷道,“打败了这些王八蛋,咱们也算凭一隅之地击退了数十国联军。老子挟大胜余威追杀过去,定能在兜舆山下重新竖立起冒顿家族的牙帐!”
“刘兄倒是好志向!”众人交口夸赞道。还没等打完仗便先想到分赃,也就是刘季真这马贼头,别人谁也拿不出如此“豪情”。
“我是冒顿的嫡传子孙,呼韩邪大单于的后人,大草原的旧主!”刘季真翻了翻白眼,郑重地向大伙宣告。“那不是志向,那是我们匈奴人几百年来的祖训。这里不过是客栈,兜舆山下,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嗯,冒顿的嫡传子孙是不是?刘兄昨天强调过了。”“突,突利可汗,我们记得你的名号!”“嗯,届时,我等定为刘兄壮行!”众人微笑,七嘴八舌地回应。先前看到敌军人多势众,又有利器助阵,大伙的心里还有些紧张。被刘季真来来回回一搅和,紧张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谢映登心里有事,眼珠悄悄地转了转,笑着拍了拍刘季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问道:“若是刘兄将来得偿所愿,会和突厥人一样领兵南下么?”
“当然不会!”刘季真非常爽利的回答。“我不跟你们说过了么,兜舆山才是我们的家!你们中原有什么好?马长不高,人说话也绕来绕去,总得让人琢…….”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嘿嘿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你们中原人还不争气,也说不定哪天我的儿孙们会过来打些秋风。不是我们冒顿的子孙不仗义,是你们自己没本事!”
“你***,老子现在就将你扔下去,绝了后患!”时德睿抡起斗笠大的拳头,冲着刘季真的肩膀猛捶。刘季真一边躲闪,一边笑闹着辩解道:“反正你们自己不争气,肯定要被人抢。与其被别人抢了,不如便宜了我的孩子。说不定他们心一软……”
众人哈哈大笑,都明白刘季真不过是在过嘴瘾。眼下塞外草原上,从索头水向西一直到大漠的尽头,都是突厥人的地盘。狼子狼孙足有数百万众。而像边塞各地刘季真这种连匈奴话都不会说的二半吊子匈奴人,全加起来也凑不起一万的数量。凭着一万不到的族人想从数百万寇仇手里夺回兜舆山,重现匈奴王的辉煌,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儿子会站在长城上等你的儿子!”笑闹够了,谢映登走上前,将刘季真与时德睿两人分开,低声保证。
“那得看咱们有没有命过了眼前这一关。能不能留下儿子!”刘季真也收起笑容,幽幽地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谓夺回兜舆山,重建匈奴人牙帐不过是个梦。自从当年天可汗刘渊带领大伙南下后,匈奴人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匈奴人。他们抢了汉人的土地,抢了汉子的城市,占据了汉人宅院,然后,他们彻底迷失了自己。
“差不多了,大伙小心!”没等刘季真的叹息声落下,一直盯着敌军动向的时德方突然大声提醒。众人吃了一惊,赶紧将注意力收回来,重新集中于长城下。只见几名波斯人指手画脚地说了几句,投石车巨大的手臂轰然落下,然后发出一阵吱吱嘎嘎噪音,慢慢拱起,拱起……
“弩炮,弩炮准备,瞄准了底下那两个大家伙。射翻它。”时德方的声音骤然紧张了起来,声嘶力竭地下令。
数十道乌光立刻从城墙各处飞起,带着风声直扑目标。“不可能射得中!”有经验的豪杰们同时叹息。事实正如他们所料,剧烈的山风在途中便将弩箭吹偏离的方向,大半射空,仅有的一两支命中,却好像给投石车挠痒痒般,根本没起到任何效果。
“呼!”仿佛被凌空而来的弩箭激怒,投石车弯曲的手臂骤然弹直。山风声立刻被另一种凄厉的尖啸所取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一块足有车轮大小石头飞了起来,直扑长城。
“呯!”地动山摇。巨石在离城墙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下,没有命中,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脚下的颤动。几名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的年青马贼立刻变得脸上煞白,守城的河东与博陵军将士虽然军容齐整,也忍不住回头看镇守此处的主将时德方,期待着他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应对之策。
血染的祭台上,几名波斯人不慌不忙,指挥着奴隶们慢吞吞地调整投石臂的支撑位置,调节投石车上一些关键部件以及配重的沙土袋子,仿佛早已胜券在握。趁着这个机会,时德方命人给弩车重新装上巨箭,在箭杆前方包上油布,点燃后继续向投石车攒射。反击的收效微乎其微,包裹在投石车支架外的兽皮有效地阻止了弩箭的破坏。围绕在投石车附近的突厥人则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用事先准备好的沙包扑灭烈火。
“呼!——呯!”伴随着单调声音,第二块巨石凌空飞来,越过黄花豁子正上方的城墙垛口,落入了长城背后。长城后紧跟着响起一阵惊恐地喊叫。在那里待命的弟兄们近距离目睹了巨石的破坏力。有棵水桶粗细的老树被直接命中,筋断骨折,白花花的木屑飞得到处都是。被树干阻挡下来的石块滚出足足有二十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迹。
“恐怕不下一百斤!”城墙上,刘季真等人忧心忡忡地做出判断。第一颗石弹距离众人不算远,明眼人从其大小和形状上,便能推算出其大致重量。这样大的石块如果从半空中落下来打中人的身体,即便再强壮的汉子也会被砸成肉酱。而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墙为临时补建,远不及其他地段结实,敌人瞄准薄弱处没日没夜地砸下来,肯定能将城墙砸出新的缺口。
正惶惶不安间,第三块巨石又至。这回贴着城墙飞过,带起了一片烟尘。紧跟着,第四块,第五块石头先后飞来,速度不快,准头也不大好,但其一击之威,的确当得起了“霹雳”两个字。
第六块石头正中城墙,将城墙表面打得碎石乱飞。驻守于石块落点正上方的几名河东士卒肝胆俱咧,惨叫一声,转头就跑。带队的将军雷永吉毫不客气地执行了军法。血光重新唤醒了士卒们的勇气,众将士趴在垛口后,不再四下跑动,握兵器的手却开始不停地颤抖。
一炷香时间内,突厥人投出了十二颗弹丸。时德方还了对方四轮弩箭。攻守双方均没什么建树,但观战的豪杰们却明白,如果大伙还想不出应对之策的话,三日之内,长城必破。不仅仅是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墙会被突厥人砸毁,像这样一味被动挨打,弟兄们的士气也必将一落千丈。
“呼——呯!”
“呼——呯!”当第二轮石弹落下来后,长城开始流血。三名躲闪不及士卒连同他们面前的城垛一并被巨石砸中,哼都没哼出一声便粉身碎骨。血顺着城墙汩汩地流下来,耀眼夺目。马道上立刻跑过来另外三名士卒,合力将巨石向城墙外缘推开,挪走袍泽们残破不全的遗体。然后握紧手中兵器,身体颤抖着,却毫不迟疑地蹲在了袍泽们流下来的血泊中。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响起,狼骑开始了第三波强攻。在投石车的掩护下,他们的步伐缓慢而从容。云梯、井籣、冲车、龟盾,花样百出的攻城器械一个个被仆从们推上前,伴着狼骑的脚步一道向长城迫近。流血的长城开始颤抖,黄花豁子底部的城门也摇摇欲坠。但城上的防守者却慢慢安静下来,将手中的羽箭搭上弓弦,对准长城下越来越近的面孔。
“放!”将领们大声喝令。羽箭瞬间遮断日光。风啸声伴着阴影落在了突厥人的头上,将整齐的军阵砸出数个缺口。一团团血雾在阳光下升起,缓缓地弥漫了整个山谷。淡粉色雾气中,突厥人推开同伴的尸体,高举着盾牌继续前进。仿佛刚才毁灭性的攒射根本没发生过,或者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
“呼——呯!”
“呼——呯!”单调的投石声继续,不停地夺走守卫者的生命。碎石、土块和羽箭在空中交错飞舞。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垛一个接一个倒塌下去,殷红的人血转眼汇聚成河。当巨石溅起的尘烟稍稍消散,又一排中原士卒沿着马道冲上城头,蹲在同伴的遗体旁,稳稳地端起步弓。
数点流星拖着长长的烈焰之尾飞入突厥人队列,将正在缓缓前进的井籣变成一个巨大的火把。推动井籣的部族武士惨叫一声,四散奔逃。惨叫声中,井籣轰然而倒,砸起无数耀眼的火球。浓烟背后,各部武士在萨满们的歌声中重新集结,兴高采烈地拢,兴高采烈地分散成组,跟在突厥精锐身后,推动另一辆攻城车。
云梯搭上了城头,投石车终于停止了对城墙的蹂躏。单调的石块落地声瞬间被喊杀声所取代。敌我双方士卒围着云梯顶端混战成一团。槊刃,马刀在绚丽的阳光下不时画出一道道耀眼闪电,闪电落处,血雾升腾。看不清楚谁砍倒了谁,看不清楚谁刺中了谁。茫茫红雾中,不断有人从战团中倒下去,从云梯上掉下去,彼此拉扯着一道跳下长城。
一处城垛被突厥人抢下。顺着这个突破口,狼骑咬着横刀蜂拥而上。数十名博陵士卒立刻从临近处涌了过去,长槊挥舞,将率先登上城头者全部捅成了子。没等大伙为短暂的胜利发出欢呼,临近城墙的一座井籣上,冷箭雨点般射下,将猝不及防的博陵士卒射成了刺猬。
城头的床子弩又开始发威,巨大的火球从弩车上腾起来,直扑井籣。木制的井籣上腾起浓烟,刁斗中的弓箭手仓皇下逃。长城的守卫者们弯弓搭箭,将近在咫尺的敌人像射靶子一样射杀。另一个井籣上的弓箭手转过身来,趁着弩车装填的瞬间与守军开始对射,几名来不及举起盾牌的博陵士卒晃了晃,软软倒下。更多的河东士卒冲上来,从尸体旁捡起弓箭,奋起还击。他们很快也倒下了,身体上插满了黑色的雕翎。又有新一批长城守卫者冲上前,举起染血的步弓。
这一轮,突厥人才展现了真正的实力。先前两次消耗巨大的进攻,不过是为了对守军进行试探而已。通往黄花豁子底部城墙的窄窄山谷中,一时间聚集了不下两万人。还有更多的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在远方的丘陵上列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
守军居高临下,让突厥人每靠近长城一步,都要付出数十条生命为代价。与此同时,他们也伤亡惨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头上的尸体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有室韦人的,有河东军的,有博陵军的,一个挨着一个,让人无法也无暇将他们分开。来自中原的血和来自塞外的血淌在一处,居然是一样的鲜红,一样的耀眼。汇集到河的血流转眼间染红了整段城墙,将城上城下双方士卒的眼里的世界染成通红一片。
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长城在流血,山川也在流血,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仿佛地狱突然冒了出来,转瞬占领了人间。但长城上方,来自有杆长槊却傲然挺立着,明晃晃的槊锋直刺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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