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午巳时,少帅罗成才得知了先锋官沈炯被对手生擒活捉的消息。这个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来的,而是几个被释放的幽州俘虏受博陵军的委托带给他的。
“李将军,姓李说留沈将军在他营中做几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们都回家时,便将沈将军和其他弟兄一道送回来!”被释放回来的队正偷眼看了看罗成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敌人传话。
他身上的铠甲多出破损,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了裹伤的麻布。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说话的声音里偏偏带着极大的恐惧。仿佛昨夜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被对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胆汁。
“沈将军怎么用的兵,为什么被敌军包围了都没觉察?他没派斥候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罗成尽力压制住腾空而起的怒火,低声发出一连串追问。
“沈,沈将军派了斥候!”队正又是惶恐,又是委屈。作为幽州的新一代,他们不像老一代那样久经沙场,所以无论经验还是胆识上都与前辈们无法相比。“在三个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个山谷的地形很怪,就像一个张开的大嘴……”
“然后,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杀了是不是?然后你们就跳进了别人的嘴中!”罗成的脸绷得紧紧的,粗大的青筋在额角上跳动。三个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没有层次,互相之间也未打算呼应,先锋沈炯简直把袭扰战当成了一次游玩!
但他不能指责沈炯轻敌大意,在噩耗传来之前,他自己不也认为敌军已经疲惫不堪了么?失败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于东路军整体上对敌人的轻视。对了,地形,还有关键的地形,博陵军去年曾经在河间剿匪,对该郡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远强于幽州。李仲坚之所以选择在葫芦谷驻扎,本身就是为了设置陷阱。
‘可惜我还傻头傻脑地向坑里边跳!’懊悔、恼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罗成心里交驳,令他恨不得立刻点兵出去与姓李的决一死战。‘我不上他的当,他一定想再给我设陷阱!’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哪怕是眼睛已经被烧红,哪怕是心里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杀,当斥候示警时,敌军已经扑上来了!”队正接下来的汇报验证了罗成的推断正确。博陵军充分地利用了葫芦谷一带的地形和夜幕的掩护,主营设在谷口,士卒们却沿着山梁潜行到了谷外。抱着捉弄敌人心态的沈炯还没等靠近目标,便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博陵军的战斗力很强,互相之间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别是他们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进行攒射!”觉得有必要给主帅一些提醒,回来送信的队正如实禀告,“弟兄们一上来便被打懵了,然后就被人分隔成块。他们的骑兵也非常厉害……”
“够了!”没等他说完,参军秦济厉声呵斥。败军之将总会给自己找借口,把敌人战斗力夸得越强,越可以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弟兄们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阵而后战,我就不信敌人还能表现得那么神勇!”
队正无奈地低下头,不再给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烦。他是败军之将,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换来别人的尊重。‘可敌军确实很强悍啊!’想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内,两千弟兄就全军覆没的事实,他又忍不住一阵阵心寒。除非老帅的虎贲铁骑来,否则幽州军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但这话他现在不敢说,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沈将军呢?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着队正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罗成轻轻叹息了一身,然后追问。
他也赞同行军长史秦济的意见,即:导致沈炯的战败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轻敌。接下来的战斗中,大伙一定要汲取这个教训,正视敌军,不再给对方可趁之机。
“沈将军带领弟兄们突围,结果正遇到李仲坚!然后被对方打下了战马,然后大伙就都被捉了!”队正哑着嗓子,头恨不得扎到地逢中。沈炯连一个照面都没坚持住,就被对方走马活擒。如果不是主将大人败得太利落,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至于一落千丈。这又是一个需要一带而过的实情。不仅仅因为沈先锋输得太窝囊,而且涉及到幽州军高层中很多人的颜面。
“弟兄们被俘虏了多少,战死的多么?”把声音尽量放得输缓,罗成继续追问。毕竟是初次独当一面,他还无法做到漠视麾下的生死。两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还没有赶到,而束城的守军已经从一万人降低到了八千。敌将简直就是头恶狼,要么不开口,开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块。
“别的队属下不清楚。属下这个队当场战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轻伤、重伤不等。博陵军把轻伤号全收容起来。重伤者当场就给了个痛快!像属下这些只伤了皮肉的,大约是还有二十多人!”队正的眼圈慢慢发红,哽咽着回答。
他不恨敌人残忍。与其看着那些受了重伤的兄弟哀嚎挣扎,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们一程。如果换了自己一方获胜,他也会主张这样做。这就是战争,他***战争,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怜悯!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来人,送他去郎中那,给他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要用好药!”罗成知道自己再问不出更多的有用情报,摆了摆手,命令人带队正下去疗伤。他还需要听听郎中的验伤结果,才能确定报信者说的是否全是实话。战场上的伤和故意制造出来的假伤不完全相同,有经验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辩得出真伪。
“谢过少将军!”队正冲罗成做了个揖,然后在两名帅府亲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军,临到门口,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回过头,大声提醒道:“禀少帅,敌军中有很多轻甲骑兵,弓马非常娴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罗成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等伤好后就升任旅率,到中军来应卯!”
“谢少帅提拔!”队正知道罗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闹了个大红脸。表达完尴尬的谢意后,他跌跌撞撞地走远。
情况已经非常明白,李仲坚是情急拼命来了。现在敌我双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军主力先攻破易县,还是博陵军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复的间隙,少帅罗成慢慢从心头得出一个结论。他必须拖住李旭,为父亲所带的主力赢得足够时间。而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坚守,只要幽州军闭门不出,李仲坚即便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数丈高的城墙。
“别让那个家伙到处乱说话!”行军长史秦济对败军之将夸大敌人战斗力的做法非常不满意,低声向罗成提醒。
“把所有归队者都送到彩号营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门走动!”罗成点了点头,回应。
阳光中,他的脸看上去棱角分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刚毅。就在刚毅的额角旁,几缕不安分的头发打着卷,晶亮汗珠挂满发梢。
“咱们可以弃了鲁城和平舒,以一点锁定全局!”鹰扬郎将刘德馨抹了把额头的热汗,低声建议。他的想法和罗成差不多,也是将兵力全部收缩到主营,放弃刚刚被幽州军接管的其他地段。只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没胆量继续向北进攻,幽州军的全盘计划便不会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是提醒从远道赶回来的弟兄们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经疯了,白天急行军,夜里就敢搞偷袭。完全不拿麾下弟兄当人看!”斥候统领崔怀胜心有余悸,建议罗成向其他两路赶回来支援的袍泽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续作战,说不定就敢半路设伏,把另外两支来自幽州的部队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个死,临死前反咬的那一口,伤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几波,免得被对方发现后灭口!”罗成被崔怀胜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设法补救。算时间,分散在鲁城和平舒的弟兄们今天正在返回来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两败俱伤,这两支兵马刚好被他拉做死前垫背者。
“是!”崔怀胜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帐。片刻后,随军郎中也送来消息,证明被放回来的彩号身上的伤并非敌军伪造。与秦济、刘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罗成大致确定了对敌方略。
“传我的将令,紧闭四门!任何人不准主动出城迎敌。在弟兄们完全收缩回来之前,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敌军如何挑衅,都不予理睬!”
初战不利的阴影如同一团巨大的乌云般笼罩在束阳城头,使得东路幽州军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惊诧的是,一口吞掉了两千幽州精锐的李旭居然没有趁势攻城!只把宿营地挪到了罗成眼皮底下,然后就开始按兵不动。虽然从早到晚,他们连根箭都没向城头上射,却害得城头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紧张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时,腿肚子一个劲儿地直抽搐。
博陵军没有发起新的攻击,并不意味着守城者就可以高枕无忧。城下的敌人有可能是在营中休息,恢复体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战机,准备一举扑上。最让罗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军接连派往城外向友军示警的斥候都没能完成任务。这些马上功夫在军中名列前茅的勇士们或者被博陵方面的斥候半路射杀,或者狼狈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敌军只封锁了一个城门,才使得他们能够平安脱离险境。
城里的警报送不出去,友军的消息也送不进来。这种与世隔绝的情况比被敌军追杀还令人烦躁。“李贼试图攻心,大伙别上他的当!”身为大军主帅的罗成清楚地点明敌将的目的。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在熟读兵书的罗成看来,对手明显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这个当,哪怕再担忧部将的安全也不能!
“问题是,最迟在今天晚上,咱们的弟兄就赶过来了!”一天一夜没休息,刘德馨又急又累,满眼血丝。敌军把营盘扎在了束城西门口,摆明了就是要守点打援。如果幽州军不肯出击,他们就要将陆续赶过来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两支幽州军,城里士气、兵力就都会出现问题。到那时,对方再挥师强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会!周、卢两位将军应该有所警觉。从中午开始,我已经让城墙上点起了狼烟!”罗成摇了摇头,低声否认。
“除非他们按兵不动,就像李仲坚这样!”崔怀胜的嘴唇上长满了血泡,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那也不可能,他们不会眼看着少帅深处险地而不救!”行军长史秦济紧皱眉头,否决了崔怀胜一厢情愿的猜想。“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和城外取得联系,双方约好了在哪个城门汇合。然后牺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坚,接大队人马入城!”
不可否认,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军的斥候实在太厉害了,或者说对方把大部分轻骑兵都当成了斥候。上千轻骑在束城北面的平原上组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的遮断网,幽州斥候想从这张网钻过去与自家兄弟取得联系,难度简直和从天上飞过去不相上下。
到了现在,罗成终于明白那个从敌营返回的队正为什么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视博陵军骑兵的原因了。李仲坚麾下没有具装甲骑这一昂贵的兵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使用骑兵。事实上,此人是个玩骑兵起家的老兵油子。当年从辽东直到河南,百战未曾一败,此人凭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测的轻骑。而河间郡的平坦地形,刚好为其麾下为数不多的轻甲骑兵提供了绝佳的发挥空间。
一个又一个主意被想出,然后又大伙自己否决。幽州军的将领们慢慢觉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钉子,无法再不动如山。他们越议越烦躁,越等越着急,两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没看见城外发生任何变故。
从中午到日落,从日落到星出。友军依旧袅无音迅,没有中了敌人埋伏的迹象,也没有在远处观望的端倪。天越来越黑,四野越来越静。中军帐中的更漏声却如小刀,声声刮得人心痛。
为了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罗成命令大伙各自回营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将领后,他也返回自己的住处养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复杂情况的他还没被锻炼到任天崩地裂依旧能鼾声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烛光终究不会看出个破敌之策来。
趁夜劫营的主意不是没有人提起过,有沈先锋的例子摆在前头,大伙无法确信下一个人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领兵出城接战也算得上个痛快办法,或死或生,好过了似现在这般憋得人难受。
大约三更左右,罗成终于沉沉睡去。他梦见父亲就在自己身边,手把手教导自己如何摆脱困境,如何反败为胜。“他身经百战,你却是第一次单独领军,吃点亏很正常!”睡梦中,罗成听见父亲慈爱的声音。他笑着搔了搔自己的脖颈,承认技不如人。然后,领军追杀残敌,逼得李仲坚旌旗倒卷……
“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直接将他从梦里拖到了梦外。“怎么回事!”罗成愤怒地从床上起身,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涩。是城头的警号!不待别人回答,他自己便听明白号角的意思。敌军有异动!可能立刻要发动攻击!“奶奶的”罗成破口大骂,盔甲也顾不上穿,抓起宝剑便向中军大帐跑。
“少帅,您的战袍!”侍卫们跟在罗成身后,大声提醒。
“直接抱到中军来,我要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少年主帅大声命令,气喘吁吁。
整个束城都被惊醒了,城上城下号角声响做一片。“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城头的警报,略有些惊慌,但还没有完全失去方寸。“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是敌人的声音,悠长,有力。养了一天一夜的他们精神头十足,简直就是在向城内的人挑衅。
无论你如何挑衅,我都不会出击。罗成咬着牙,由着亲卫们七手八脚地给自己套好头盔和铁甲。他的盔甲外面都镀了银,看上去非常优雅。但平素与银甲相映生辉的英俊面孔却已经变得有些憔悴,皱纹不知不觉间爬上了额头,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鬓角。
天刚刚蒙蒙亮,此刻正是弟兄们最疲惫的时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将士一边骂着娘,一边集结。待他们收拾停当,城外的角声却慢慢小了,城头上的角声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不待罗成追问,值夜的将领崔怀胜就气急败坏地跑入了中军。“禀少将军,博陵军刚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阵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将判断失误,请少将军责罚!”
“算了,不是你的错,是姓李的太阴险!”罗成苦笑着摆手。他自己也曾想过不让别人睡好觉,如今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算过分。
“谢将军!”崔怀胜肃立抱拳,然后四下向满脸疲倦的将领们拱手,“崔某对不住诸位弟兄!”。
“你赶快回到城头!免得李贼又玩什么鬼花样!”罗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别回住处了,大伙就在这中军之内席地而眠,反正这大夏天的,谁也不怕受寒!”
“诺!”幽州将领们齐声答应,然后寻了角落四下躺倒。还没等大伙闭上眼睛,城外的角声再度响起,喊杀声随即传来,震得人心脏怦怦狂跳。
“怀胜兄不回来,大伙不必起身!”趴在帅案上假寐的罗成大声命令。没等他的话音落下,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禀少帅,崔将军说有紧急军情!”侍卫统领推开帐门,低声禀告。
“让他滚进来!”罗成猛然坐直身体,大声喝令。
在众将幽怨的目光中,崔怀胜快步走入中军。“禀少将军,敌人依旧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刚好照亮数粒油汪汪的汗珠。
“既然是佯攻,你还回来做什么?!”罗成气得力拍桌案,质问。再这样下去,不待敌方攻城,自己家这些弟兄就已经被折腾疯了。这哪里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故意捉弄人!
“敌军,敌军…….”崔怀胜被问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回答,“敌军向城头放了一阵冷箭,然后拔营了!”
“什么,拔营,拔营去了哪里?”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问。
“刚才他们佯攻,就是向咱们示威。然后便有一伙敌军向北而去。这次,又是先示威,然后向北,末将命人爬上雕斗观察,发现他们真正的方向是东北!”
“他们去截杀平舒城赶来的援军!”行军参军秦济立刻从敌人的表现上得出结论,“卢、周两位将军危险了。李疯子主动向他们发起攻击,他们无法退回原来驻地!”
“可李疯子为什么还通知咱们一声?他就不怕咱们抄他后路?”刘德馨不相信秦济的推论,皱着眉头质问。
“他不怕!”脸色铁青罗成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他不怕,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束城里的守军杀出来救援自家袍泽。姓李的从一开始就没把幽州少年们当作平等的对手,虽然众人给了他足够的重视。看透了敌人心思的罗成甚至可以肯定,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博陵军大营里连必要的防备都没做。他们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然后大摇大摆地去攻击远道而来的援军。
设伏诱敌,挟大胜之威恐吓,通过切断联系的方式困扰,然后又公然羞辱。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事都是姓李的刻意而为。他把幽州将士当成了小孩子,想怎么逗弄就怎么逗弄。逗弄出火来后,却轻轻拍拍手,笑着说道:我欺负你了,我欺负你了,你来打我呀,有本事来打我呀……
奇耻大辱!从小到大从未经历过的奇耻大辱。罗成感觉到自己肚子里有把火在烧,浓烟全部憋在嗓子眼却找不到任何途径向外冒。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再也不能容忍别人将幽州军的荣耀这般践踏。
“也忒埋汰人了这!”刘德馨比罗成还沉不住气,跺着脚骂道。
“要想让人瞧得起,得做些让人瞧得起之事!”罗成咬着牙,低声回应。幽州军听信了人家主帅阵亡的消息,趁机欺负孤儿寡母,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对方千里迢迢赶回来,以百战名将的身份对付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更不会把大伙放在眼里。要想洗雪此辱,幽州军一定要做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开城出击!
“李仲坚有可能就等着咱们出城野战!”秦济见罗成脸色不对,赶紧出言劝阻。眼下敌军人多,守军人少,出城野战胜算极小。并且罗成、刘德馨等人又正处在火头上,很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卢将军和周将军两个也被姓李的捉走!”罗成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我留下三千步卒,秦长史带领他们守城。其他骑兵和步兵跟我出去吓李仲坚一下,如果战事不利,咱们立刻回撤。相信在腹部受敌的情况下,他也腾不出手来追杀我!”
他的话有一定道理。如果李旭向东北开拔是为了迎头痛击远道而来的援军,他的后背刚好暴露在罗成的长槊下。即便攻击失败,凭着少将军自己的身手也能全身退而退。在没将幽州援军彻底解决之前,李仲坚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展开追击!
推测出罗成此行不会遭遇太大风险,行军长史秦济点头赞同了罗成的行动方案。大约半个时辰后,束城北门大开,一队队幽州军鱼贯而出,沿着敌人留下的脚印向东北方追去。
罗成亲自领中军在前,刘德馨率领一千五百步卒护在他的左翼。护在他右翼的是一名姓范的督尉,此人出身于幽州范家,自幼和罗成一道习武,彼此之间交情极其深厚。
“让那姓李的看看什么叫做幽并男儿!”雪白的战马上,银甲将军罗成手持长槊,大声呼喊。
“杀!”五千多士卒齐齐地举起刀矛,晨曦中,宛如一朵盛开的钢铁之花。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博陵军的后队在大伙视野中出现。显然没料到束城的兵马敢尾随追击,他们的旗帜变得略微有些点乱,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快速抢占了官道旁的一块斜坡。
“攻击队形,斜向压他们的左翼!”罗成挥了挥长槊,命令。敌军后队的人数大约在三千到四千之间,少于他麾下所部兵马。如果能趁着李贼的中军没做出反应之前击垮这支队伍,幽州军就有可能推着溃兵前进。
倒卷珠帘。这是兵法上很经典的一式。一旦让敌军的溃兵冲动他们自家本阵,即便是神仙出马也挽救不了一场败局。
武装到牙齿的幽州军如水银泄地,快速排出攻击阵形,大步向前。左翼、中军、右翼,没有后军,没有预备队。对面的博陵也是一样,右翼、中军、左翼,在战鼓的指挥下迎头前进。
双方的鼓点节奏极其类似,都为大隋军中最正规的破阵乐。在鼓声初起的一霎那,罗成甚至怀疑对方不是敌人而是友军。而顺风传来的羽箭破空声很快就将他从恍惚中惊醒,抢在幽州兵马挽弓之前,博陵军率先发动了远程打击。
“一百二十步!”望着遮天蔽日的羽箭,罗成忍不住惊叫。这简直不符合常理!两军交战,一百步左右是开弓放箭的最好时机。大部分士兵都能射到这么远,密集的箭矢可以覆盖战场的局部,让敌人防不胜防。
而一百二十步开弓,大部分弓箭就可能在半途失去力道。即便侥幸击中目标,也很难穿透铠甲。待他们将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敌军已经发起了凌厉的反击。
很快,他就发现了秘密所在。今天早上刮的是北风,敌军处于上坡。虽然山坡并不陡,风力也仅仅能吹动战旗,但这微弱的优势却足可让博陵军的羽箭多飞出十几步。
“举盾,举盾!”队伍的正前方,低级将领们大声呼喝。半空中落下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挡住,少部分钻过盾牌缝隙,射中了目标。不幸的士卒发出厉声惨叫,在生余死的边缘挣扎徘徊。幸运的袍泽们加快速度向前行,尽量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
“挽弓,挽弓,一百步,仰射!”达到平时训练位置的幽州射手在旅率们的指挥下,将羽箭搭上弓臂,奋力射出。“嗡!”天空中腾起一道灰黑色的浓烟,蝗虫般向敌人扑将过去。对方也快速举起的盾牌,同时将长矛端平,矛尖闪亮刺眼。“叮,叮,叮!”落雨声响做一片,有人倒下,但非常稀少。
博陵军的第二轮羽箭几乎紧接着幽州军第一轮射击而腾空。这次力量更强,覆盖面更广。个别流矢甚至飞到了幽州步卒身后的骑兵脚下,惊得战马不断打响鼻。
“叮,叮,噗,噗!”羽箭射中目标的打击声令人焦躁不安,血腥的味道开始刺鼻。“咚、咚、咚!”输缓而沉闷的鼓声犹如心跳,一下又一下,憋得人喘不过气来。羽箭伴着战鼓得节奏不断升空,不断落下,先是于人群中砸出几点血花,随后,血花渐渐变大,变艳。几点血花连在了一起,融成了一团血泊,越来越浓,越来越深,终于汇流成河。
粗略看了几眼,罗成便对敌我双方的损失了然于心。弓箭战中,人数居多的己方并没占到任何便宜。自己一方吃亏的原因在于既没抢到优势的地形,又被老天捉弄,以至于羽箭的射程和力道都远不如敌人。好在敌我双方的步卒中混有大量的朴刀手,他们手中的盾牌可以护住自己和大部分袍泽。真正的较量要等到长槊手接触那一刻,那时才是决定胜负关键。彼此平素的训练程度和装备优劣瞬间便会分出高下,第一波相互试探的结果也会瞬间决出。
“我军占优势么?”带领着骑兵统筹全局的罗成在心中自问。在与敌人真正交手之前,他相信幽州军的战斗力。一方面出于幽州人的自豪,另一方面出于对麾下这支队伍的了解。而在第一波羽箭落下的刹那,他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风向、地形、羽箭打击开始时间,敌军的将领经验非常丰富,战场上能利用的全部有利条件他都利用到了。而幽州军的将领,包括他自己,却仍然在墨守成规。
敌我双方的士卒还在互相靠近,幽州弟兄试图从侧翼抢到敌军上方,夺回地形上的便利条件。而敌军也在缓缓转身,移动,试图永远保持居高临下的状态。“咚!咚!咚!咚!”鼓声越来越急,敲得人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而号角声也突然加入了进来,“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犹如鬼哭。
“落盾!”在前方指挥右翼步卒的范仲谋突然挥手,喝令。正在为同伴和自己遮挡羽箭的朴刀手们迅速将盾牌拉回到胸前。“加速冲击!”他大声呼喝,随即拉下面甲,斜向上方举起长槊。
羽箭突然停止,天空中又露出了阳光。灿烂的阳光下,两支由长槊组成的丛林突然撞到了一起。整个大地都随之震颤,天空、流云瞬间失去颜色。敌军在后退,罗成欣喜看见自家的初步战果。但他们又拥回来了!借着地势下挤。双方的军阵都被挤变了形,像两辆不幸撞在一处的马车般交叉,重叠。士兵们呐喊着用兵器互相攒刺,互相砍杀。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敌军又在后退,被幽州士卒们逼得不断后退。敌军的长槊手数量居然没有幽州这边多,导致了攻击强度不足,防守也渐渐疲弱。罗成惊喜地发现了自家优势所在,还没等他将这份喜悦享受多长时间,敌军右翼突然分裂成无数碎块。快速退缩的向人群后,出现了一排巨盾,间隙可以容纳博陵军弟兄通过,却把扑上来,不熟悉这个阵型变化的幽州军长槊手牢牢地挡在了外边。
长槊击打在巨盾表面,咚咚有声。盾牌和盾牌的缝隙之间,一根根木矛探了出来,封堵住了幽州军前进的可能。随后,敌阵的边缘突然向前压,弯曲,数百刚才躲在后方没有出击的生力军兜上来,将幽州军的阵型生生压弯。
敌军的长槊手不是少,而是分成了几个层次!发现问题所在的罗成想给右翼一些指导却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敌军右翼变成一把镰刀,不断地收割走幽州弟兄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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