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刚才还暗自交头接耳的将士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大伙近两年与瓦岗军交战,胜少败多,所以对主动出城去捋敌人虎须之举实在没什么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将面前露出怯意,难免会被第一把火烧到屁股。况且对方前几天也确实以四千轻甲杀得十余万瓦岗军不敢回头。开封城下,千军万马避黑骑并非一个传说。在座诸将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轻甲少,身为主帅的李旭已经以身作则了,大伙如果依然做缩头乌龟,颜面上也着实过不去。
没勇气提议进攻,又没脸皮主张据守。所以众人不如闷声大发财,等待冠军大将军李旭、虎牙郎将王辩、荥阳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们三个头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无论将来的决战是胜是败,责任都追究不到大伙头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与李旭相接。各路隋军将领都低着头,眼睛装模作样地盯在舆图上做沉思状。谁料片刻之后,有人还真看出些门道来。
那不仅仅是荥阳周边的地图,也不仅仅标示了敌、我双方所占据的位置,大概规模。仔细观瞧,众人清楚地看见了每路敌军和我军的详细情况。众将领们先前对那些蝇头小字还不甚敏感,等目光扫到自家兵马标记附近时,则不由得皱紧眉头,倒吸冷气。
“李将军是什么意思!”宜阳县尉周英用惊诧的目光向同僚探询。在几位袍泽的脸上,他都看到了同样诧异和畏惧交织的表情。
李旭没有吞并大伙部众的打算,关于这一点,在议事之前大伙已经吃过定心丸。但此人也并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实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员都精细得多,也强势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他已经了解清楚在座每个人麾下的真正将士数量和装备情况。虽然他没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额或隐瞒实力的责任,但众人再想于兵力补给方面糊弄他,显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议一下军情而已,大伙不必太过拘谨。无论说得是否在理,言者无罪!”正忐忑不安间,将领们又听见李大将军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将就先说几句。如果有莽撞之处,还请大将军见谅!”襄城郡守郑勃资格比较老,拱了拱手,率先开口。他的任所距离荥阳最近,因而所部兵马在郡兵当中算是士气相对高昂的。虽然半年多来弟兄们从未在瓦岗军身上占到半点便宜,但至少补给跟得上,士卒缺额也不算多。
“本帅记性向来不太好,纵使郑大人说错什么,本帅也保证出了帐门后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起半个字来!”李旭抬抬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主帅如此善解人意,众将领们的心态立刻轻松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议道,“郑兄有什么话就直说,左近就是那么回事儿,咱们跟大将军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如此,末将就不客气了!”郑勃四下拱了拱手,继续道:“其实张老将军阵亡后,大伙这半年来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不但弟兄们畏于再出城跟瓦岗军拼杀,就是我们这些当将领的,也轻易不敢提开战二字!”
“这是为何?”李旭笑了笑,追问。丝毫没因郑勃的话而感到愤怒。
“贼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呗!”县尉周英大声补充。
“每次都是咱们几万人跟十几万瓦岗军混战。毫无章法。该来帮忙的不肯帮忙,该把握机会攻敌之虚的也不肯动手。”有人跟着附和。
“打赢了的未必落一个好字。缕战缕败的倒一路加官进爵!”昭武校尉黄乔不满地叫嚷。
大伙七嘴八舌,纷纷指摘东都方面对刘长恭等人的偏爱和对其他各路兵马的刻薄。只听得裴仁基和王辩二位高官耳朵都发红了还不肯安静。李旭理解众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大伙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
待众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郑勃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讪笑着补充道:“大将军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们这些人的难处。马革裹尸,誓死报效朝廷的心思大伙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处。明明是可以互相呼应,共同进退的,到最后却成了孤军深入。临阵脱逃者无罪,舍生忘死者也无功。这种糊涂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声,中军大帐又开了锅。到了此时,众将领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骗他们说实话,过后再算总帐。反正死在哪里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语,把朝廷的种种失当举措说了个遍。
杨广去江都后,便很少过问河南道政事。‘其实他哪的政事都懒得过问!’有人心中暗道。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没有任何治政经验,因此发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实际上都出自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这几个家伙即不懂军务,又任人唯亲,导致参与剿匪的各位将领十分难做。刘长恭先是不肯服从张须陀老将军的号令,东都方面对此不闻不问。后又屡屡败于瓦岗军,东都方面依然对其信任有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而其他各路兵马,除了王辩所部还能偶尔得到一些补给外,大伙都得从老家自筹钱粮,自募壮士。万一战败了,就是丢到盒里的弃子,死活再无人问。
眼下刘长恭再度战败,失掉战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数万弟兄,赤身裸体跑回洛阳去了。朝廷依旧没有罢他的官。西边还有消息传除出来,说越王杨侗亲自见了他,抚慰之,释其无罪。并出内驽为他在洛阳招募壮士,重整残军。同样是为国效力,这差别也忒大?凭什么他就什么好处都捞,大伙就该白白战死?如此赏罚不明,又怎能让那些死于阵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败将之事!并非肆意胡闹!”裴仁基实在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了大伙的抱怨。他虽然与当朝第一权臣裴寂联络有亲,但仅仅是一个旁支,因此若干年来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顾。岁月蹉跎,当年的平级同僚李旭现在已经做了大将军,而他不过向上升了半级,从虎贲郎将升到了虎牙郎将,距离李旭的正三品册授大将军,六郡宣慰大使,检校河南讨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荥阳通守的实缺,还是靠东都方面的故人大力举荐才谋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议时,不能不站出来为其说几句“公道”话。(一起看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裴大人言重了,我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说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升官。只要他家里有足够的肉好!”郑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经送了一大笔肉好进段达府邸。这本来是一件隐私。但因为他与监军御史萧怀静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对方当众捅了出来。荥阳周围剿匪的其他几名隋将本来就对裴仁基接了张须陀的职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伙的意思说话,因此毫不客气地揭了他的‘疮疤’。
“你休要血口喷人!”裴仁基跳起来,怒喝。
“我只是说谁家有钱,又没说你裴大人曾经买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郑勃冷笑一声,反击。
眼看两个就要吵起来,“嗯!”李旭仿佛嗓子里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声。
裴、郑二人不敢得罪顶头上司,立刻都闭上了嘴巴,四只眼睛像发情的公牛般相对,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对方。
“大敌当前,有伤自家和气的话咱们还是不要说得好。否则被瓦岗军听了去,不知道会如何笑话大伙!”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郑勃,笑着开解。“要说升官后上下打点,也是常情。这事儿谁都做过。我前几天还不是当着大伙的面给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处么?为了后方少一些擎肘之举,咱们这些当将军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既责怪了郑勃不该攻击同僚,又照顾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场污浊,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贿赂的罪责,恐怕一百个为官者中有九十九个要掉脑袋。众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贪佞,官做久了却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所以李旭以为了让后方少些擎肘的借口替裴仁基开脱,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都是张须陀老将军手把手教导过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学会了,并且永生不敢再忘。
裴仁基本来对李旭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的事情还有些忌妒之意,见对方为了给自己辩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点邪火不觉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来的若干经历,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将头转回了舆图上。
郑勃见裴仁基先收了势,也低低的“哼”了一声,将刀一般目光从对方脸上移走。李旭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化解不开裴、郑两人之间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郑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继续纠缠此事。笑了笑,把话头又转到回眼前战局上。
“大伙刚才都说不愿意跟瓦岗交手,但并不是怕了他们。症结就在有奸佞当道,朝廷处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在和一群故交聊天发牢骚,根本没当自己是在与大伙商讨涉及了数万人生死的军务。
“末将等不敢非议朝政。但郡兵们都是没娘的孩子,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县尉周英站起身,大声回禀。
“古来皇帝不差饿兵,但弟兄们饿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黄乔大声补充。
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总结出数条不愿出战的原因。归根结底,都是怕打没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抛弃,连向家乡父老交代的颜面都没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无法管!”待众人将理由说得差不多了,李旭点点头,继续问道:“但如果我答应你们,今后郡兵的粮草和军饷与府兵一样发,器械与府兵一样给,战损与府兵一样补充,有功和府兵一样可得到升迁,大伙可愿意与我去会会瓦岗群雄?”
“那当然愿意!有哪个喜欢背着骂名缩在城里,看着群贼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他的话音刚落,周英第一个站起来表态。
“问题是大将军可有把握替咱们要来钱粮。当年东都答应过张老将军无数次补给,却总是以道路不靖为理由拖延。直到老将军亡故了……”郑勃不相信李旭比张须陀的本事还大,谨慎地回应。
他刻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让在座所有人听了个清楚。这回裴仁基却没有起身与他抬杠,因为麾下齐郡子弟的钱粮抚恤,他接任后也是一文都没拿到。东都的旧识肯替他谋取官职,但对郡兵的不信任态度却和张须陀在任时一摸一样,没有因为领兵者现在姓裴了而做丝毫改观。
李旭四下扫视了一圈,从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渴求与失望交织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预计的目标靠近,点点头,微笑着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来的路上已经打通了荥阳东南方的通道,只要大伙再加把劲儿,咱们便可夺回整条通济渠。让各郡上缴给朝廷的钱粮都从蔡水和通济渠上源源不断地送过来。陛下给我圣旨中,认可了我调用河南各郡物资的职权。所以运河打通后,各郡拖欠的钱粮咱们拿来先满足弟兄们的补给,然后再送往东都!”
这是他在雍丘、开封附近大动干戈的目的之一。在绕路前往荥阳赴任的途中,他便发现眼下虽然战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库却仍被官员们添得满满的。既然官员们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来救济百姓,该运往朝廷的他们总没理由贪污掉。因此,恢复连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个目标。只要牢牢把握住运河控制权,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将士像齐郡子弟那样缺衣少食。
听完李旭的话,众将先是一愣,旋即“轰”地一声炸了锅。他们没想到新任主帅胆子这么大,居然连送往东都的物资都敢截留。但转念一想,河南东部诸郡与洛阳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旭这样做,算不得主动挑起事端。况且即便惹得东都方面不满又能怎样,李大将军的金刀是皇上给的,越王身边的人再嚣张,也不敢挑战皇上和先皇权威。
“对,反正东都说了,道路不靖就没法给咱们送钱粮。同样,咱们也没法给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嚷嚷道。
“要不是咱们打通了运河,东都照样什么都捞不着。这回,大人们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黄乔手捋胡须,满脸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钱粮运到管城般。
“陛下许了大将军之权,大将军自然调得河南诸郡的粮草辎重!”裴仁基阴郁的面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许多,笑了笑,说道。“但恐怕还有两处不大妥当。第一,各郡如果还以道路不靖为由不肯将钱粮上缴怎么办?第二,咱们眼下控制了运河西岸,但瓦岗军随时可能从东岸切断河道,咱们该如何应对?”
“只有一个办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没想,大声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钱粮过来,我会派兵去自行押运。瓦岗贼胆敢拦路抢劫,咱们是官兵,难道还真的怕了这群土匪不成?”
“对,咱们跟他们较量一番。总不能一直被贼人卡住脖颈!”
“打,敢抢咱们饭碗里的粮食,咱们手中的兵器难道是用来看的?!”
众将领听得兴奋,七嘴八舌地叫嚣。几乎忘记了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宣布士气低迷,无法出城与瓦岗军作战。
“但出战之前,至少要给各部补充些物资。否则士气依旧不振,对上瓦岗军未必有胜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补充。
“我会请虞郡守打开管城仓,先从仓中拨粮食给各位。按麾下实际人数,先补足两个月的需求!”李旭对这一问题早有准备,笑了笑,给了众人一个万分满意的答案。
“你早来几个月就好了!”裴仁基点点头,话语当中不无遗憾意味。荥阳郡这么多官军,谁也没想到大着胆子去动从先帝时便留下来的官仓来满足军需。结果洛口仓数十万石存粮食平白便宜了瓦岗军。大伙若早知道如此结果,还不如冒险分了它。
“是啊,大将军早来几个月,估计巩县县令柴孝和也不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去投降瓦岗军。”郑勃叹了口气,破天荒地接过了裴仁基话头。
巩县和洛口仓被瓦岗军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进入管城后第三天传来的。据坊间所言,当时徐贼茂功已经准备撤军,但巩县县令柴孝和与监察御史郑颋两个人却无法承受援军被全歼于半路的巨大压力,献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岗军将洛口仓内的粮食全部装车,在饥民和百姓的帮助下运进了百花谷。为了有口饭吃,大批饥民主动从贼,使得百花谷内的瓦岗军人数一下子上涨到十万余,再加上刘长恭“赠送”的兵器铠甲,声威大振。
“同样的事情,我想以后不会再发生!”李旭截住两人的话头,非常自信的说道。他需要维持眼前的气氛,不能让已经发生的错误将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士气再打下去。光凭手中四千骑兵,他不可能击败瓦岗军。在他眼里,各路郡兵都能成为好帮手,就看为将者怎么用。
“末将愿意领麾下兵马,去清理运河两岸的残匪!”一直在旁边听众人议论的虎牙郎将王辩见李旭已经赢得了众人的拥戴,站出来主动请缨。先前他只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却庆幸朝廷在关键时刻派了这样一名敢作敢当且有勇有谋的将军来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话,王辩可以肯定,瓦岗那群乌合之众绝非眼前这位李将军对手。
“末将愿与王大人并肩作战!”给李旭出了无数难题的郑勃也心满意足,站起身,肃立拱手。
“末将愿替与王大人同行!”
“末将愿唯将军马首是瞻!”众将领见郑勃已经表态,亦先后表明自己愿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将便回虎牢,尽点郡兵出关来会!”裴仁基不甘人后,笑着允诺。
“大伙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时出兵,咱们稍后还须再议!”赢得了众将军的初步归心后,李旭反而不着急立刻去与瓦岗军交手了,笑了笑,说道。
“议什么议啊,我等听大人安排就是!”郑勃再度说了曾经说过的同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却与先前时有着近乎天壤之别。
“对,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决不含糊!”众将领再度申明愿意听命于李旭的态度。
“大伙如此信任李某,某万分感谢。”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风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务之前,我还得问大伙几句话?”
“大将军有什么话尽管问。只要弟兄们知道的,决不隐瞒!”众将领长身肃立,轰然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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